再怎麼賴床,獄龍終究是要醒來的。
比食指略長的異蟲抖擻著烏亮甲殼,一動就發出“嘰嘰嘰”的細響,轉過螢蝦般的怪異腦袋,尖銳的盔首兩側有什麼快速閃動了兩下,長孫旭本想瞧清楚些,意識卻一霎模糊,仿佛跌入了那兩點細小的黝黑烏沉,永無止境地向下墜——
少年一驚回神,料不到與它對上“眼”會是這樣。
按見從的說法,這尾異蟲是渾沌初分之際,神鳥朱雀誕生的副產品。
真假姑且不論,南陵人以羽族自居,朱雀是至高無上的神聖象征,僅諸國之主和諸鳳殿的游俠被認為擁有朱雀的血脈,貴不可言。
有趣的是:相對於朱雀的崇高,“龍”在南陵則是最高級的邪惡指涉,帶這個字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壞蛋中的壞蛋,極品反派的同義詞,天龍山就是一例。
長孫旭以為“獄龍”忒威猛的名字,該是更邪惡、更可怕的龍型巨獸,誰知不僅體型細小,歪著頭眨著無機質眼睛的模樣還有點軟萌,只希望它不是肉食性的,吃點花花草草就能滿足是最好。
蘇醒的獄龍繞著他嘰嘰嘰地轉了幾圈,似是在端詳,長孫旭卻無法與之對峙,用對視法遏止小蟲子發動攻擊——據說遭遇猛獸時,轉身逃跑反而會誘發它們的捕獵本能,顯露出害怕也是。
但見從的藥末阻不了爪毒擴散,少年感覺生命正在迅速流失,視界逐漸模糊,直到烏影一閃,裹滿白漿的獄龍朝他撲來。
干你不要有洞就來啊!麻痹到合不攏嘴的長孫旭只有一個想死而已。
雖然在獄龍醒時,他就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畢竟蟲子鑽洞天經地義,張大的嘴巴在它看來說不定就一靜月樓,參觀下怎麼了?
但總覺不會這麼倒楣……更倒楣的是:獄龍明顯是奔著鼻孔來的!
合著爬窗更過癮是吧?
你他媽——
一股異樣之感鑽入鼻腔,非是怪蟲貼肉,甚至不是實實在在的觸感,就像……就像吸入一股濃煙似;下一霎眼,“實實在在的觸感”出現在食道深處,抽搐的腔壁將異物往胃囊里送,長孫旭完全能感覺到包裹在獄龍外殼的厚重白漿,活像咽下一枚煮爛的糯米湯團。
而獄龍的存在感,居然又再度“消失”。
(這、這是怎麼回事?)
喉頭這一搐,如水車打水般,將溢於唇顎間的白漿源源不絕往肚里送,眨眼工夫吃得七七八八。
長孫旭惡心得半死,咂嘴似還有點肉味兒,二話不說正想伏地大嘔,才發現身子能動,舌尖也能辨別出味道,就連手腳都慢慢恢復了氣力,不用說也知是毒性受到抑制,甚或解了毒也未可知。
背上創口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麻癢刺痛,讓人想伸手撓,偏偏他還沒恢復到這種地步,咬牙嘶嘶忍耐,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去活來。
獄龍在干嘛?是正啃著他呢,還是在創口的血肉間鑽來鑽去玩?
知覺漸復,這片林間煉蠱場的氣味果然令人難以忍受。
忽然間,一股似藥氣非藥氣、似蟲鱗又像獸臭的生猛氣味穿破血腥,將人片敗血的味道全壓下去,樹叢里沙沙亂搖聲落,爬出一條手臂長的巨型蜈蚣,周身銅燦燦的如披厚甲,外殼上的棱凸錯落瞧得人手腳心老發癢;另一頭則是條丈余長短、比成年人小腿還粗的赤蛇,一從林間爬出,濃烈的藥氣便壓倒所有余味,粗大的血紅龍軀嘶嘶嘶地盤成小丘,鮮黃精亮的蛇眼無比駭人。
兩毒遙望,先是威嚇似的扭動著並發出懾人聲響,相持僅只一霎,齊齊轉向長孫旭——沒毛病,就該這麼倒楣。
少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准備被盡情的摁在地上摩擦。
獄龍無聲無息出現在肩膀上,無機質的漆黑小眼眨動著。
驀地一股熱流自丹田內涌現,隨著越發暢旺的體內氣血瘋狂涌出,長孫旭像打了雞血似的一陣昂顫,總算能撐坐起來,倒爬退到最近的一株大樹下,但全身快被什麼鼓爆的異樣非但沒消失,反而隱隱增強,完全看不見歇止的勢子。
他在流影城雖沒學過武,幼年在鳴珂帝里卻有長輩悄悄指點一二,除了術算,也傳一門強身健體的養氣法,這些年來他始終修習不輟,反正盤膝閉目捏個法訣,剩下的全是經脈髒腑里的事;與其說對武藝有什麼野心,更像是某種緬懷童年美好部分的儀式。
正因沒有套路,毋須對打,日九才能堅持下來。
他既不擅與人拆解應對,手腳笨得很,也討厭訴諸暴力的處世之道,天生就不是塊武人的料子。這點長孫旭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從異人處得授掌法,他也是靠這一點基礎來理解吸收、舉一反三的,當中似真有點什麼聯系,能觸類旁通。
對長孫旭來說,這就是另一道饒富趣味的算題而已,不是打打殺殺用的武功心法。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況且放寬了標准說,他好歹練過十幾年的養氣功夫,這種內氣忽盛鼓爆丹田的狀況,十有八九是服食了益功之物所致,若非玉函融成的白漿,就是見從說的獄龍尿了。
奇遇與危機本是一體兩面,不能利導真氣穩固丹田,吃了這種玩意就等著爆血而死。
古往今來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想一步登天的蠢蛋,拿著千辛萬苦尋來的天材地寶,爽快地把自己送上了西天。
長孫旭背倚樹干支撐身體,勉力盤膝捏訣,運起練熟的帝里心法與體內將出而未出的新力量周旋,先堵後疏,以免脆弱的功體被遽生的澎湃內息脹破,落得吐血而亡。
很快的,心法已規范不住持續增幅的功體,日九周身滾燙,眼珠子仿佛要爆出眼眶,就算白痴都能察覺命懸一线,形勢危殆。
長孫旭滿不願驚動遠處的三毒對峙,但涌出的沛然真氣已逼近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少年一躍而起掌分兩頭,左旋右繞一擊貫出,打得腰肢粗細的樹干猛一震,頂上的扶疏葉蓋卻未晃搖。
這式“干清坤夷”送出奔騰的內息,擊樹僅用三四成,余勁連同透入身軀的反震之力,對紊亂的內息起了導正的效果,遠比盤坐運功更明顯。
長孫旭不假思索,第二式“而暘而雨”、第三式“擲首陴外”接連而出;打到最末一式“既翦既去”時,剛剛好繞樹一匝,壓力大減,回見滿地落葉兀自帶綠,卻是樹干里的水脈被他打得寸寸糜碎如齏粉,以致樹冠盡禿。
而另一頭的三毒大戰就在此際無聲爆發。
巨型蜈蚣百足齊動,飛也似的撲向獄龍!
約莫食指大小的異蟲動也不動,如以不變應萬變的武林高手,直到銅色巨蜈鉗爪撲落,獄龍才從爪隙間斜斜飛出,眼看就要交錯而過,巨蜈忽扭頭張口,狠狠咬落,獄龍又以間不容發的差距避開……
以銅色巨蜈的體型,它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靈活不亞於細小的異蟲。
屢屢躲開的獄龍並沒有明顯的纏斗優勢,如擲骰一般,中與不中都是合理的結果。
電光石火間巨蜈已三度連擊,雙方的動能耗用將盡,落地間速度明顯慢下來。
豈料巨蜈的長尾一旋,幾乎掃中獄龍,巨顎逮住了疾退的對手,“喀嚓!”狠狠咬住!
分出勝負的一霎,獄龍在巨蜈口里變成了煙。
長孫旭揉揉眼睛。
霧化,失形……或從根本上改變了型態,總之披甲異蟲在少年眼里,忽然化作一團朦朧氤氳的漆黑煙氣,像極了那兩枚針尖大的無機質眼里的黝黑虛無,被狠狠閉口的銅色巨蜈吸卷一空。
勝利到手的毒物王者潑喇喇地卷甩長尾,猛然轉向一旁的赤蛇,密密顫動的百足令人渾身發毛。
夸耀勝利的雄姿僅維持了一瞬,銅蜈那高高昂起的、利鏟似的猙獰巨顎突然不動,長身僵直,貼地的腹底發出紅光,映出一尾眼熟的細小蟲影,似乎在腔壁里吸啜懸囊一類的器官,銅色巨蜈迅速地衰弱下去,最後一動也不動。
就算是最討厭蛇虺蟻蟲的長孫旭,也知這模樣絕對是死透了。
獄龍穿破巨蜈的背甲,渾身沾滿和玉函融漿近似的白稠液體,自非蜈蚣之血,而是自獄龍的甲隙間泌出。
蜈屍上的破孔一沾到白漿,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快到組織來不及好好成形,堆成結瘤般的凸起。
這還是在死體上的效果。
長孫旭覺得老惡心了,原來獄龍竟喂自己吃了一把分泌物!
你他媽這是射在我嘴里的意思麼?
轉瞬會意:神話畢竟依據現實編撰出來的謊言,那些關於獄龍可療肌愈骨、起死回生的傳聞,正是來自這個極不講理的增生效果。
心念微動,反手一摸背門,果然摸到三道棱凸扭曲的肉疤。
好嘛,射嘴里不夠,後背位再射一回是罷?你他媽是不是姓耿啊!
辰字號房湊錢讓耿照去“滿園春”那回,就是長孫旭給出的主意。
小閒姑娘幾乎是流影城這幫弟子學徒最心儀的理想典型,個個是又饞又高攀不起,哪知道耿照一副老實模樣,花一次錢居然射了三次,最後一次還是後入!
聽得長孫旭氣都不打一處來,堅持給起個“耿三炮”的渾名,最後在耿照苦苦哀求下才沒付諸實行,勉強能在流影城夾著尾巴做人。
銅色巨蜈眨眼間就沒了,赤蛇終於露出一絲畏怯的模樣,憑著蠱域毒魁的豐富戰斗經驗沒敢先逃,以免為敵所乘,也算極有靈性。
反而獄龍像是用盡了耐性,爬出蜈背閉合破孔後,徑直撲向赤蛇,赤蛇發出嘶嘶威嚇長頸後仰,巨軀篩子似的發抖;末了自知無幸,忽然一靜,惡狠狠地張口咬向敵人!
獄龍再度化煙,自蛇首上的諸孔竅竄入,蛇頷下約莫七八寸處突然大放光明,赤紅的光芒透出層層蛇軀肌理,與銅蜈不同的是:赤蛇劇烈地扭動起來,長尾打得林間飛沙走石,似乎極為痛苦;發光的部位里,可見獄龍的影子咬著一枚懸膽似的物事,這點倒與前度相同,片刻之後紅光消失,赤蛇巨大的蛇首“砰!”一聲側倒摔地,幾乎砸出一枚小坑,放光的那段身軀明顯變成了灰白色,表皮龜裂萎縮,然後才又被獄龍白漿那異常的增生能力修補成扭曲可怖的淒慘模樣,赤紅的身體起伏顫抖,明顯被折騰到出氣多進氣少,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長孫旭忽明白獄龍在干什麼了。
它兩次所咬住的懸膽模樣之物,是毒囊。
這尾小蟲似乎非常不喜毒質,察覺到毒性便予以“淨化”,長孫旭的背門爪傷就是這樣被獄龍治好的。
它清除掉其他生靈身上的毒素,意欲何為?
少年沒想到答案來得如許之快。
赤蛇一顫,又扭動著奮力昂起,沙沙沙地游弋到長孫旭附近,卻非是衝少年而來,而是以蛇軀纏住一棵碗口粗細的直硬樹干,仿佛要把體內的異蟲擠出來也似,直到身軀前半的中段再放紅光,獄龍的身影繞著一枚桃狀的鼓動物事飛轉了一陣,才心滿意足地纏將上去,如覓新巢,動著的影子看起來特別歡快。
——那是……心髒!
紅光驀地大盛,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熾亮當中已不見異蟲形影,蛇心卻一霎暴脹起來,咚咚咚的鼓動聲宛若擂鼓,震得長孫旭鼓膜疼痛。
忽聞“喀喇喇”的刺耳碎裂聲,竟是自蛇軀所纏的那棵樹迸出,木屑猛然噴濺著,令人怵目驚心。
赤蛇不再掙扎亂扭,看著像神力大增,但被獄龍寄生的心髒連外部的長孫旭都看得出極其不妙,鼓動的聲響、頻率乃至勁道無不急遽攀升,原本鮮黃色的邪惡蛇眼如今迸出紅光,赤蛇張嘴吐信的模樣仿佛沉醉於體內無盡的力量,朝一旁的長孫旭轉過獰惡蛇首,露出睥睨獵物般、既輕蔑又殘忍的“表情”——長孫旭沒想過會在一條鱗蟲的腦袋上瞧見這等模樣。
樹干啪啦勁響間,原本筆直的线條已然錯折開來,絞緊的赤蛇搖搖晃晃,正欲朝下一個試刀的獵物——長孫旭——撲來,“砰”的一聲巨響,蛇心連同大半截的身軀突然炸開,漫天腥臭血肉撲簌簌墜下。
一簇黑煙自虛無中凝結成形,獄龍靜立於無數碎骨肉糜間,瞧著像是十分失落似的。
“淨化”、築巢、棲息……剝去了神話傳說里高大上的魔物形象,獄龍同其他的飛禽走獸並無不同,靈性雲雲不過是出於人的想像,萬物維持自身存在的驅力,其實簡單到近乎粗暴。
或許只有人不一樣。
赤蛇是經人喂養、在煉蠱地培育出來的強悍異種,若連它的心髒都承受不了獄龍,脆弱的人體就更不消說。
獄龍是不會放過自己的,長孫旭心想。無關善惡,甚至無關好惡,這是它的本能,是造化生就出這般習性,如日升月落般理所當然。
小蟲向他爬過來,躍起的瞬間化作煙霧,長孫旭不以為自己比銅蜈赤蛇更有機會,卻不能坐以待斃,憑他的破爛身手閃是閃不過的,既然白漿在體內搞出真氣失控,索性原湯化原食,猛朝它打出一式“干清坤夷”!
掌勁所至,半空中的披甲小蟲轉了個方向,斜里橫跳開來,長孫旭連聲“好”都來不及喊出,一抹黑氣已從耳洞、鼻端,或許還有眼里鑽入,他像被濃煙嗆著了似的踉蹌後退,連背門撞上樹干都沒知覺。
這就是戰斗王者和半殘渣渣之間的巨大分別。
不能讓獄龍從氣狀凝回原形——這是長孫旭的第一個念頭。
先不講戕害,光是這份劇烈疼痛就能剝奪一切反制的機會和能力,但煙氣型態的獄龍連入體都未讓他多受苦楚,必須讓它維持在煙霧的型態。
第二個關鍵:內力能威脅氣化的獄龍。
否則它何須閃避“干清坤夷”的掌勁?直接正面突破即可。
(如果能用真氣來阻礙它……)
良機稍縱即逝,長孫旭不假思索,老樣子依序從第二式“而暘而雨”,使到最末式“既翦既去”,再自“干清坤夷”重頭打起,一式接一式,宛若示演。
身為在運動方面既無體力又無眼力的戰五渣,少年並不知這套《神璽金印掌》堪列當世掌功前三甲,是因為方方面面近乎完美,初始的一百零八式號稱“窮盡雙掌間一切攻守變化”,去繁化簡為六十四式後暗合衍數,套路是繞著周天方圓擊中央之一點,奧妙無窮;而長孫旭得授的卅六式則又是老人窮畢生所學,再行精煉凝縮的版本,由外修內,故有“神璽聖功”一說,早已脫出擊技爭勝的范疇。
長孫旭要靠這套掌法外斗獄龍,怕一招都使不完就得趴下,倚之行氣,斗於經脈腑內則未必。
少年深知先機一失,自己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悶著頭專心出掌,全力導氣行功,漸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直似川流的沛然真氣行遍全身,一遍又一遍地拓開經脈,夯實丹田,將外物所生的異種巨力化為己有,那個感覺真是說不出的酣暢淋漓,痛快得難以言喻。
恍惚之間,似有人在耳邊道:“行了,你很努力啦……好孩子!天助自助者,是為君子不息,難得、難得!”一股綿和淳正的內力透背而入,體內如大川般激烈奔騰的內氣一霎靜止,仿佛被這外力浸透,周身暖洋洋的如浸溫水,終於有喘過一口氣來的感覺,長孫旭鼻尖驟酸,幾欲落淚。
那聲音熟悉得令人心安,溫言道:“我再教你一套心法,可將那異種外氣緊緊鎖住。聽好了——”
這篇心訣像是以長孫旭從小修習的《無疆帝算》之言語,來闡述另一套系統,兩者雖是截然不同,其理解的門檻卻被降到幾近於無的地步,長孫旭甚至憑借身體直覺就能追上所述,達到同步操作的效果。
原本被收束於丹田之中、夯實如屋礎的真氣,被抽紡如絲线,於體內另辟的一處若有似無的虛空纏卷成團,像要織成什麼也似。
“纏在最核心里的,須得是你一念所注、絕不易改之物,日後的武功進境,乃至生死存亡,全賴與此;念破心破,念亡人亡。”那人說道:
“此時此刻,你最強大的心念是什麼?有什麼是你能專注持守,不辟人我,不問可否,終生矢志不移,決計不能放棄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簡單了,少年心想。
無分人畜,弱者所求是永遠不會變的。
只是世間強者不屑、也無意理解罷了。
他閉上眼遁入虛空,將此念送入核心,漆黑中透著輝芒的絲线一霎纏緊,颼颼颼地旋攪起來,結成了一枚鴿蛋大小的爍亮金球,太陽般在無邊黑暗里散發光芒。
雖然只有他自己能看見,但長孫旭纏入“不敗帝心”的一念,是虛境里最耀眼的核心,是一切的開端和基礎,須得萬世不變,才能於此創造新世界。
恐怕沒有人能料到,它居然如此簡單。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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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時,長孫旭才發現置身蓬艙,木竹浸濕的微腐氣味甚是熟悉,正是載他一路飆出越浦城的那條箭舟,這下許多事便自動貫串起來,他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只不知前輩是出於什麼原因才如此;既然船上只有他一人也沒得問,索性不操這個心。
渾身精力充沛、身體無比輕盈的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略一運功內視,虛空里所纏著的金絲光球隙間,隱約透著絲絲黑霧,但狀態十分安定,長孫旭想起與赤蛇心包融合時,獄龍予人的那種入巢安睡之感;功力加催,雙掌之間忽然出現一條若隱若現的淡淡金絲,光暈流轉,居中纏出一枚鴿蛋大小的光球,十分炫目。
——看來,這就是《不敗帝心》所纏出的“帝心”了。
他實在想拿來砸一砸艙壁什麼的,看是實體還是幻象,但沒有這個膽子,生怕磕破了一命嗚呼,未免死得太過冤枉。
即使收起金球光影,他仍能感覺到在身體深處的虛無空間里,內息一絲一絲纏卷上去的那種異樣緊束。
而原本異常厚實的丹田內隱隱有些虛乏,玉函白漿那瞧著無敵猛的增益內功之力,也就纏了顆鴿蛋;按這個抽絲的速度,他要不趁現在多練點內息,今兒夜里睡覺時庫存就要見底了。
長孫旭不知道沒絲抽了會不會死,不敢浪費時間,就地盤膝,以《無疆帝算》法門推動“神璽聖功”,行《不敗帝心》纏絲凝念之舉——現在他非常確定三者之間必有關連。
無疆帝算就像後兩者的基礎先修,他猜自己若無十幾年的養氣經驗打底,無論掌法或帝心都學不了這麼快,遑論壓制獄龍。
專心行功時摒除雜念,反而使某種奧妙難言的感應更加靈敏。
在系舟上隨波搖蕩的長孫旭,忽覺馬蹄聲近,要不多時,果然大隊人馬馳至。
他從艙蓬內望出,見岸灘附近的林子間,一群腰佩弓刀、手舉火炬的灰衣騎士翻身下馬,撥草望樹,似是在找什麼東西,片刻另一批同樣服色的人馬,簇擁著一頂金紅華轎緩緩到來,前行眾人紛紛行禮,帶頭的騎士抱拳俯首道:“公主,也不在這里。”腔調怪異,不似東海或央土人氏。
那華轎邊跟了名儒服羽扇的中年文士,似湊近側簾聽了會兒,連連點頭,衝那騎士頭領揚聲道:“先發火號,讓見從來此迎駕。越浦守衛森嚴,難不成讓我們闖進去麼?”聽著雖像抱怨,語聲卻十分溫和有禮,令人印象甚佳。
騎士正取號筒,忽聽一聲嬌笑:“迎駕迎駕,哪次不來迎駕?至於死催麼?”眾騎士齊齊轉身,沒敢背對來人,還有不自覺按住刀柄的。
長孫旭見其中一兩個沒戴覆面巾的無不面露慍惱,余人目光極是不善,心中嘆息:
“我居然忘了她招惹自己人的功夫,絕不比應敵的辣手稍遜,不跟接應的同伴打起來才奇怪,自然到哪都是獨來獨往。”
一抹嬌小玲瓏的身影好整以暇地行出密林,隨手抹去刀上汙血,還入鞘中,正是之前在靜月樓追殺他的絕色少女見從。
那中年文士蹙眉道:“你先來越浦,又招惹了什麼麻煩?為何引我等來此?”見從笑道:“吳卿才,你知我不同奴仆說話的,要不你先問段慧奴,看看她是不是要問這個。”
領頭的灰衣騎士是聽得懂央土話的,霍然抽刀,直指見從道:“你說什麼!”
長孫旭聞說轎中之人竟是段慧奴已夠驚訝的了,二度聽他開口,心念觸動,恍然想:“見從官話雖說得極流利,也帶點方言腔調,只是太順了一下沒能聽出。那位叫吳卿才的卻是標准的四郡腔,絕不是南陵土人。”
出身東海四郡儒脈的中年文士吳卿才微微舉手,示意灰衣人收刀,從容道:
“你脫隊行動,差點誤了我家小姐大事,看在覺尊的份上,小姐姑且不與你計較。此番深入東海,你等負有護衛小姐的重責大任,你把流影城攪得天翻地覆就罷了,砍傷我‘丹心灰’的衛士在先,擅來越浦於後,罔顧覺尊的托付,是連覺尊都沒放在眼里了麼?”
長孫旭心想:“是了,她師父叫‘覺尊’,本事很大,怎地聽都沒聽過?”只覺南陵之人詭秘重重,天龍蜈祖都這副尊容了,那覺尊豈非三頭六臂青面獠牙,能止小兒夜啼麼?
見從的聲音聽來滿不在乎。“不是還有柳見殘麼?怪了,怎沒見那死酒鬼?”
長孫旭暗忖:“你砍殺人家的衛士還弄黃了任務,然後一走了之……撇下的同伴沒被人家搞死,也很難繼續待著了罷?”實情與他的猜想相去不遠:成了箭靶的柳見殘為免引發丹心灰衛士的填膺義憤,只得悄悄離開隊伍,改采暗中保護。
但畢竟男子多有不便,吳卿才故有這番責備。
眼看兩人相持不下,驀聽一聲:“……夠了!”聲音幾被水風湍流所掩,不知怎的卻有一股凌厲氣勢,現場百名衛士一霎無聲,連吳卿才也閉上了嘴,仿佛小姐這句“夠了”就是最後的通牒,沒有比這更強的武器了,毋須再逞意氣。
靜默只持續了片刻,居然是見從做出退讓,嬌笑道:“雙喜臨門,但也兩頭落空,運氣實在不好。我找到長孫旭,但不小心弄丟了人,只知還在林里;那里頭是天蜈老鬼的煉蠱場,我殺了幾只老鬼豢養的毒物,卻走脫了那廝。”絕口不提獄龍之事。
“……天龍蜈祖也在越浦?有這等巧事?”吳卿才與轎中之人隔著簾隙相覷,片刻段慧奴似是說了幾句,吳卿才才朗聲道:“你將范圍指出,眾衛士即刻入林搜捕,你留下保護小姐。”丹心灰衛士知是“代巡公主”的命令,俯身齊應,無人稍置一詞,怕是叫他們橫刀自刎,這批訓練有素的漢子也不會多皺一下眉頭。
忽聽一人道:“且慢!這始鳩海的巫婆苗子滿口謊言,莫要被她騙了。”從越浦方向的樹叢間奔出一騎,蹄聲未止,鞍上滾落一道瘦削身影,一雙羅圈兒腿又細又長,身背微佝,喘息暴汗狼狽不堪,仿佛剛剛的叫喊已榨干他所有氣力,氣都接不上來,唇面灰敗得怕人,也可能是他原本的臉色就不甚健康,年紀從三十幾到五十恐怕都有人猜。
比起那蔫弱的駝背羅圈腿,其實長孫旭更想吐槽的是服裝。
這廝所穿一言以蔽之,就是靜月樓布置主題里那種“外人想像的南陵”的具體呈現,是完全不尊重傳統,任由央土王朝揉進邊疆想像、充滿鄙夷輕蔑的變造版。
果然他一來到火炬焰光下,嶧陽出身的丹心灰衛士們無不露出嫌惡的目光,就連吳卿才都忍不住蹙眉,說了幾句土語,口氣難得嚴峻起來。
那人好不容易喘過氣,雙手亂搖,回以怪腔怪調的別腳官話:“這衣裳……上國之人都說挺好看。梁城尹、昭信侯可喜歡了,說:‘勒仙藏!你個好樣兒的,先讓你肏這……’”總算省起當時是個什麼場面,趕緊掩口,硬生生把那個“屄”字咽回腹中。
此人正是嶧陽先國主勒雲高之弟,勒仙藏。
勒雲高少年拜入天龍山門下,據說修為已不亞於蜈祖,在諸封國間與“戰王”長孫天宗齊名,在盛年暴卒以前,被公認是國主間數一數二的武魁。
人稱“策士將軍”的段思宗把獨生愛女嫁給他,對勒雲高的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兄長的傑出不幸成為勒仙藏的重擔與陰影,從年少時便以荒淫好色、放浪形骸著稱。
但性喜漁色在南陵諸國宗室間不算敗德,風氣就是如此,老百姓習以為常,好色而勇於任事者反而會被認為是豪傑,對南陵之人來說,武勇和色欲本就是差不多的東西,不好女色便好男色,男女皆能代表兩倍的能干,更是大大的厲害。
偏偏勒仙藏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徹底被嶧陽臣民輕視,本來在勒雲高暴卒後想接位,順便接手美貌年輕的央土嫂嫂——在南陵,王位和妻妾都適用“兄終弟及”這一套——沒想到嬌滴滴的王嫂段慧奴是狠角色,接連掃平王位之前的阻礙,手綰嶧陽國一切權力,扶植聽話的旁系血裔繼位,這都還不肯歇,一步步走上南陵最高的權位,在諸封國間捭闔縱橫,地位和成就追平了她的父親段思宗。
勒仙藏求之不得的王座,在段慧奴眼里就是塊腳踏板,只有功能,無有意義。
此番南陵教團北上參加論法大會,段慧奴讓他擔任嶧陽特使,名義上率領一支軍隊護送教團,免去上朝該不該放段慧奴入境、她在央土會不會忽遭逮捕的兩難,但事實上統兵者亦是段慧奴的親信,這位當今嶧陽國主的王叔就是個幌子而已。
即使如此,和聲名狼藉的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混在一起,還穿這種有辱國體、不倫不類的“南服”,也實在太丟人了,就像讓你站在一旁當擺飾,居然能當到赤身露體被人訕笑一般,直教人無言以對。
丹心灰衛士之中,甚至有人希望他就這麼被見從給劈了,從此擺脫這個恥辱。
反正魔女見從性子一來,殺人不分敵我,能替嶧陽除害也算功德一件,可以稍抵她殺害同僚的罪行。
見從最討厭人家提她的始鳩海出身,眯著星眸露齒一笑:“我騙誰來了?”雙手負後,模樣雖然嬌俏可人至極,但眾衛士想到她拔刀之快,掌心無不滲出冷汗。
勒仙藏不知死活,拍著單薄的胸脯,咻咻喘道:“你……你大鬧越浦之後,才追著蜈祖到這兒,根本……根本沒見長孫旭那小子,是不是?還有那條船……”
吳卿才聽他說得沒頭沒尾的,不禁蹙眉:“你說什麼船?”
“她……她追蜈祖,蜈祖追著一條小船,才追到這兒的,同她說的全不一樣!還有啊,”勒仙藏緩過氣來,漸漸恢復條理,睜大凸目瞪著見從。
“你說你弄丟了長孫旭,又走脫了蜈祖,還引咱們來此做甚?這兒誰不是瞧火號來的?”
以火號召集人馬,搜尋逃跑的長孫旭或天龍蜈祖,符合常理推斷,但只有在見從身上絕不合理。
她是徹頭徹尾的自了之人,無法與人合作,何況呼叫支援,自曝失敗?
勒仙藏的話極具說服力,眾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嬌小的艷麗少女,透著濃濃的警戒之意。
“而且你完全沒提那條船。”勒仙藏乘勝追擊。
“什麼船?”見從冷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蜈祖追著的那條船。城里許多人都瞧見了……我的探子說的!你既是追著蜈祖來,怎會沒看見船?”突然往前頭的夜色中一指:“在那兒!我說呢,原來你把船藏起來了,是不是?”
長孫旭急急閃入蓬艙,不敢再窺看。有一瞬間,他還以為勒仙藏與自己對上了眼,就在嶧陽王叔手指此間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