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旭漫步在興寧寺外的水渠邊。
夜風撲面,摻雜了河水、木舟,乃至熟食的香氣;遠處象征子時的梆響,與擦肩而過的熙攘人聲呼應著。
四處垂掛的大紅燈籠之上,浮挹著流暈霞靄,雖是金燦燦的奪人眼目,卻也凸顯出燭照未及處的夜沉,可說既迷幻又現實,無論意識到哪一面都令人戰栗不已。
越浦是座不夜城。
即使城主獨孤天威是浮夸張揚的性子,流影城一年到頭,也只元宵那幾天能有這般光景,豈料越浦城內夜夜皆然,委實令人咋舌。
據說在鎮東將軍慕容柔走馬上任之前,越浦的夜晚熱鬧十倍不止,鬼市的規模遠非如今可比。
不讓老越浦在集子里酒足飯飽、掏耳洗腳了才回家睡覺,仇深堪比弑父殺母,無怪乎一提到這位賊狠的慕容將軍,時人多以“酷吏”呼之,就沒句好言語。
日九——這是長孫旭在流影城同儕之間的綽號,乍看是以“旭”字拆成,據說在南方土話音近“日了狗”,總不是什麼好話——自小在北地長成,初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鎮已覺無比繁華,此番前來,才知什麼叫目光如豆,自己還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流影城一行抵達越浦不久,二總管就被召進阿蘭山的棲鳳館了,僅貼身丫鬟霽兒隨行,手下均駐扎於興寧寺的吉光院。
以獨孤天威一等昭信侯的身份,不僅棲鳳館留有他的居所,連越浦亦有專責招待昭信侯的驛館,獨孤天威帶了親衛、姬人等三百余名,把驛館所在的整個街航全包了,鎮日與城尹梁子同等飲酒作樂,懶上阿蘭山摻和。
橫疏影從執敬司中挑選十數名親信,連同使喚慣了的仆婦下人等,也不過三十人上下,安排住進吉光院里,免教獨孤天威閒來沒事,淨找手下麻煩。
“……我等你到丑時一刻。”日九完成今日的工作溜出吉光院時,統率執敬司的鍾陽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他背後冷道:“誤了時辰,明兒別想再出門。”
日九本來想說“不是應該先派兩個人看住我”之類,轉念又覺鍾陽殊不容易,何必刺激個對自己尚稱寬容的人?
舉起白胖手掌揮了揮,頭也沒回,灰溜溜自後門鑽了出去,以胖子來說身手算是相當俐落。
鍾陽是執敬司的門面,是最符合人們對“二總管親信”的印象之人:高大、精明,氣宇軒昂,出身良好,將來便不做昭信侯的股肱之臣,在外也能功成名就,光看外表就知道是天之驕子,潛力十足的新秀。
當所有執敬司的老人對二總管拔擢耿照和長孫旭,表現出強烈的反彈不解,鍾陽的泰然自若,也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
那個山下鐵匠的兒子到底有甚價值,鍾陽根本無法、也無意理解,但日九對二總管的意義倒是再清楚也不過——這小胖子一人能頂三位賬房先生,還只需要原本一半不到的時間,橫疏影就該把他養在籠子里吃好喝好,除了撥算盤啥也別干。
日九算數甚至還用不著算盤。
得到這個強大的運算頭腦後,二總管喜不自勝,構思起一套全新的經營手法,在年頭便把整年要花的錢先算出來,然後推估收益,進行調整,借此規避風險、補短截長,以謀求更大的商業收益……
盡管橫疏影說得眉飛色舞,鍾陽卻完全聽不懂,但早在啟程往越浦的一個多月前,二總管便挪出人手把錢糧書冊轉成復雜的暗碼,整理出十來箱的文檔,專車押運,便於長孫旭在旅途中繼續那個難懂的偉大構想。
鍾陽甚至覺得,就連轉譯所用的那套符碼號記,都是出自長孫旭之手。
這小胖子拿著那疊天書也似的鬼畫符隨意翻看,毋須對照號記,就能工作,每天都能總結幾頁鬼畫符文字,由鍾陽封入蠟丸錦盒,命人專程送入棲鳳館——二總管手邊那份破譯的參照圖表,還是鍾陽親手抄錄的。
所有經手的人里,只有長孫旭不需要參照圖,仿佛腦中有份現成的,還能同步轉換,毫無困難。
肯定是他。鍾陽幾能如此斷定。
二總管赴阿蘭山之前,囑咐鍾陽好生照管他,口氣雖是輕描淡寫,以少年追隨她多年的經驗,明白長孫旭對二總管的重要性,這份交托可說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長孫旭獨居一座小院,飲食皆由專人送入,在里頭干什麼誰也管不著,反正天一亮鍾陽便會去收繳前日的工作成果。
余人雖極不滿,礙於二總管的命令,沒人敢找日九的麻煩。
但人是經不起挑釁的,日九深諳此理,大白天里能不露面就不露面;當著送飯之人的面,也要裝出被工作累成狗的樣子,唯一能溜出去放風的時候,也只有在眾人睡下的深夜里。
少年非常慶幸越浦有這麼棒的鬼市,通宵達旦,絕不令人感到無聊。
鍾陽若要尋晦氣,大可派人守著、甚至到哪兒都跟著他,只撂一句“等門到丑時一刻”,日九已是萬分承情,無意再刺激堂堂執敬司三班行走之首,識相地夾著尾巴滾蛋。
興寧寺外的鬼市不是最熱鬧,卻是越浦極特殊的深夜一景:
沿水渠柳岸迤邐擺開的攤販琳琅滿目,綿延數個街航之長,除了常見的燠爆熱食、酒水點心,還有諸多賣玉器古玩、字畫古書的攤子。
蓋因兩條街外的明珠航,是越浦有名的高級風月場,是提供通霄飲宴和風雅娛樂的絕佳去處,不像他處秦樓楚館,常不到亥時便已掩火熄燈擁美銷魂去也,此間各大名樓無不備有慧美多才的佳人、精致可口的酒菜,供貴客雅士徹夜流連,直至平明。
明珠航不以侍寢為號召的獨特生態,使興寧鬼市的風貌與別處不同。
小販中賣好酒名酒不稀奇,還有專賣各色怪酒的,客人興致一來,便叫盤桓樓內的閒漢上街沽酒,不一會兒工夫,但見酒販手托兩盤,頭頂一盤,盤中各置三五只小碗,或髹漆或精瓷,講究者也不乏金銀琉璃,不比樓內所備稍遜;碗中貯盛各色酒漿,異香撲鼻。
酒販子神態自若地踅將進來,竟未灑出半滴酒水,絕妙的身手往往引得藝伎們驚呼失笑,贊嘆連連。
小販將酒碗在桌頂一字擺開,賓客開始競猜酒名、產地等,除賭酒之外,也賭金銀、詩文乃至美人香吻,末了販夫一一揭曉,解說妙語如珠,客人一高興便多給賞賜,往往比酒資還豐厚,呼之曰“酒博士”。
其余如字畫、古玩等,各種攤子均有神似而形異的玩法。
日九囊中銀錢有限,既無意、實際上也去不了風月場所,興寧鬼市最吸引少年的,其實是棋攤。
他從小就喜歡下棋,但這兒的棋攤除了常見的圍棋象棋,從最簡單的剪刀棋、井字棋、老牛棋,到別開生面的雙陸棋和斗獸棋,隨便數都有十來種。
攤主擺開幾凳棋具,豎起“一局五文”的墨字木片,坐下的人拿五枚銅錢擱邊上,兩兩開始捉對廝殺。
觀棋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賭。
路人不僅能圍觀,還能往雙方奕者的小幾邊上放錢,同樣是一注五文,然後站到押注對象的身後去,攤主從其中拿走一文,分出勝負之後,賭資由勝方均分。
棋攤的攤主不僅要精通各種棋類的玩法,還得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誰放了幾文錢、押了哪一邊,瞥一眼便能記得,結算時分毫不差,經常贏得圍觀人群的掌聲喝采,也是表演的一環。
萬一撞上了幾十人、幾百人圍觀下注的大場面,也會拿出簿冊來一一登記,務求清楚明白,絕不糊爛,以免砸了招牌。
日九大半個月里夜夜流連,起初下得保守,常常還得放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楊柳岸這廂以棋力著稱的攤主,差不多都讓他宰過了幾輪,誰也奈何不了這名少年。
所幸日九為人隨和有禮,又言語詼諧,最後與各攤都成了忘年之交;遇著下得很爛又霸著攤子不走的老賴,攤主們還會用眼神向他求救,讓他用快棋狠剃對方幾次頭,教老賴夾起尾巴做人。
他在楊柳岸做了好一陣無冕王,只輸給一個人過,今晚也抱著“能再遇見就好了”的期待,不料拉開幾凳坐下的,卻是另一名同樣白白胖胖的少年公子。
那人生得一張可親的娃娃嫩臉,方頭大耳、面貌清秀,不但愛笑,笑起來還是那種毫無心機的眯眯眼,委實令人討厭不起來。
日九忍不住嘆了口氣。
“又見面了,公子爺。我直接認輸了行不?”捏著衣襟微微敞開,以示懷中別無他物。
“玉鐲我沒帶在身上,公子爺留個地址給我,我明兒專程送回去,當給您賠不是。公子爺大人大量,別與小人計較啦。”
那公子見他苦著張臉,不由得哈哈大笑。
“別誤會別誤會,我是在里頭待得無聊,正巧出來看見熟人,才來與你手談手談。輸了給你的物事,哪有討回來的道理?況且我輸得心服口服,高興都來不及,怎會與這位大哥計較?”舉起食指勾了勾。
身後從人轉問攤主道:
“下一局非五文不可麼?多給行不?”
攤主雙手亂搖:“不多不少五文一局。”從人懶與他廢話,“喀答!”掏出一只銀錠,重重放落。
那公子怡然道:“不好意思沒帶銅錢,這便不用找了。”
日九與他非是初見。
在越浦數十里外的一間野店,這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與橫疏影一行撞著大雨欲避,店小容不下兩撥人,鍾陽等無意退讓,與公子身邊的女眷發生衝突,公子提議比試決定誰能留下躲雨,最後日九巧計得勝,公子輸了枚玉鐲給他,卻不怎麼心疼似。
橫疏影瞧那鐲子一眼,更無二話,命眾人退出野店,讓出雨遮。
公子的女眷洋洋得意,聽他二人的對話,才知那性烈如火、說打就打的美貌少婦居然是年輕公子的親娘,若非是幼女懷胎,便是那女子有什麼驚人的駐顏妙術,才能有個這般年紀的兒子。
橫疏影上山後,某日吉光院闖入大批不速之客,說“我家公子包了興寧寺”,欲將執敬司眾人逐出,寺中長老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雙方照面分外眼紅,原來又是那名年輕公子的手下。
“你們當越浦是自家廚房麼?”鍾陽冷道:“到哪兒都是一句話讓人滾蛋,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公子的從人們面面相覷,半晌才爆出豪笑。“不瞞你說,還真是!在這兒我家公子想讓誰滾蛋,誰就得——”被年輕公子打斷。
“別亂說啊,不是這兒。”他笑得十分爽朗,沒半點心機。
“要再過去一點才是。在越浦我們不能想叫誰滾蛋誰滾蛋,畢竟不是自己家。”衝日九一點頭,爽快帶人離開吉光院。
不想相隔未久,長孫旭又三度遇上。
能在楊柳岸擺棋攤的,哪個不是老江湖?
銀兩雖好,多收短收都是麻煩,那攤主半天都沒伸手去拿,年輕公子全看在眼里,拈起銀錠,抬眸笑道:“雖說不用找了,太浪費了也不好。這枚銀子,夠請整攤人玩一局不?”
“夠。”攤主眉眼一動,立時便會過意來,微露喜色。
“行,那就請所有人玩罷,剩的全押了。”公子笑道:
“押我這一側贏。但不對賭未免沒意思,我再出一錠,押另一側贏;不管各桌的哪一側,下贏的我另賞一錠,和局雙方各五十文錢。”圍觀的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手腳快的紛紛搶空位坐下。
這棋攤子不過五六張矮幾,頃刻滿座,沒搶到的心有不甘,竟一屁股坐到鄰攤去,楊柳岸邊整排的棋幾就這樣坐滿了人。
年輕公子也不在意,讓從人一攤一攤掏錢,下棋的、圍觀的俱都興致勃勃,現場氣氛熱絡,駐足探問之人越來越多。
日九瞧著都不禁有些佩服起來。
他初上朱城山時為求自保,把主家給他的金銀散了個精光,深知花錢也是門藝術,往街心灑錢固能吸引人潮,效果卻稍縱即逝,銀錢空了人自散去,毫無僥幸可期。
年輕公子押注的錢,除非引來巨量投注稀釋了比例,否則最終能拿回的比例仍高。
嚴格說來,他真正花出去的只有請客的那枚銀錠,以及打賞勝者的部分而已。
除卻原本的棋客,真能憑棋力分出勝負者幾希,貪小便宜搶位子的未必通棋,遑論雙陸等域外傳來的博奕游戲,可望以和局作收;和局雖得不到價近千文的銀錠厚賞,雙方卻都能拿到五十文錢,皆大歡喜。
年輕公子看似豪氣,細較之下,至多就損失三五枚銀錠,在風月場中隨便走過一條長廊,賞出的都不止這個數兒。
“其實我很想認識你。”日九回過神時,雙手已被年輕公子握住,親熱搖晃。
“我啊叫雷恒春,愛是永恒、四季如春的雷恒春!你叫我春春就行了。兄台怎麼稱呼啊?”
“長……長孫旭。”日九覺得他熱情到都有點讓人窒息了,手掌半天都抽不回來,訥訥一笑。“朋友喊我‘日九’。”
“那就叫你日九,你喊我春春啊。那天你擺平我娘的法子,實在太聰明——”雷恒春似極欣賞他的隨機應變,話匣一開滔滔難禁,兩眼放光,如與童黨並肩回味惡作劇得逞的光榮事跡,充滿歷戰老兵的濃情厚誼。
日九朋友不多,在朱城山只一個耿照稱得上鐵,清楚自己與眼前之人沒有熟稔到稱兄道弟的程度,然而不可否認,這樣熱絡自然的氣氛令人感到十分舒服,就與楊柳岸的河風一樣。
雷恒春根本不會下棋,他們這桌還是海外伊沙陀羅國傳來的異域斗獸棋,他只對活靈活現的獸形棋子表現出短暫的興趣,卻聽不完規則講解,兩人索性溜到旁邊攤子喝杏仁茶,自是雷恒春請客。
“靜月樓外楊婆子的杏仁茶是天下第一。”雷恒春告訴他。“我每次來靜月樓都為了這一碗,喝完就想回家了。里面真的很無聊。”
兩人蹲在靜月樓的朱門外吹著熱氣四溢的乳湯,小口小口啜飲。雷恒春說得沒錯,日久心想,這杏仁茶真是天殺的好喝。
雷恒春說話詼諧,連夸大之處也不致令人反感,能適切勾起聽者的興致,同那神出鬼沒的握手奇技一樣,絕對是種才能。
但說越浦最有名的頂級妓院之一“很無聊”,這就有些過了。
日九也聽過“請客不請嫖”的江湖傳言,不會讓雷恒春帶他進去開眼界,只是露出一臉禮貌的鄙夷,呼嚕呼嚕邊吸茶湯邊冷笑:“……因為藝伎不給插麼?”忒想插你來明珠航干嘛?
這連外地人都聽不下去啊。
“有錢都能插啊,我都插膩了。”
雷恒春一臉無辜地連放爆擊,忽壓低聲音道:“但今晚的特等房不是平常的那種,在拍賣哩!我很討厭出價……也不是。我不討厭競價,我討厭的是勉強別人,那就不是買賣,而是糟踐了,真心不喜歡。”見日九一臉懵逼,收起叨叨絮絮的埋怨口吻,爽朗笑道:“他們在競拍處女啦,說是南陵來的上等貨,保證血統純正出身良好,諸國皆有,絕不是什麼村姑之類。”
日九“噗”的一聲噴得路人慌忙跳腳,那人像被射了滿褲腳的濃精也似,又??又怒,面色丕變:“小畜生你干什麼!”說著捋起了袖管。
雷恒春隨手衝他扔了枚寶石戒指,趁七八人撲上搶奪,把日九拉到一旁替他拍背,笑道:“別激動別激動,這種拍賣會要不挑主辦方等級,月月都有,連我忒不愛去的人,每季至少也得出席個一兩場,做做人情。不過打著南陵諸封國這種主題的倒不多,我瞧了幾個成色的確很不錯,就是哭哭啼啼的讓人心里難受——”
日九咳到連眼鼻都溢出杏仁茶來,久久緩不過氣。
雷恒春自顧自說了半天,忽露恍然之色:
“你有興趣又不敢說,原來是怕我請你啊!真是太有意思了。放心放心,‘請客不請嫖’我還是知道的,請嫖雞雞小嘛!別擔心別擔心。”
忽見一名龜奴探頭出大門,沒好氣道:“兩碗杏仁茶叫半天了,怎還沒來!”雷恒春把碗里的倒了點給日九,拉他起身:“來咧!”龜奴瞧是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口氣益發不耐:“給大爺死進來!”雷恒春笑得開心極了:“來咧!”揪著涕泗橫流的日九跟了進去。
在他看來,冒稱幫買杏仁茶賺點微薄打賞的童子,可就不算“請嫖”了,不僅沒嫖,連進門都沒付銀兩啊!
充其量也就是白嫖空嫖,日九肯定小不了雞雞。
長孫旭萬萬沒想到他的靜月樓初體驗是涕泗橫流、手端白湯,混充進來白嫖,這嚴重違反他奉行至今的“絕不涉險”座右銘,偏偏雷恒春抓人手臂快如閃電,還來不及反應,兩人已走在金碧輝煌的靜月樓中,回廊九曲千門萬戶,眨眼間便已找不到回頭路。
明珠航徹夜絲竹不斷,為免擾人清夢,隔音都做得相當好,包廂分散於一個個獨立小院,院內遍植花樹,也能有效隔絕聲音。
杏仁茶不是特等房的客人叫的,雷恒春趁回廊轉彎拉著日九一拐,遁入一座深院,洞門外幾名魁梧大漢,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知是重金聘的打手,守衛十分森嚴。
雷恒春把杏仁茶連碗往樹叢里一扔,重新穿好了綁在腰間的錦緞大褂,理平縐褶,嘆了口氣。
“從這兒起就要刷臉啦。腰杆挺直些。”領著日九大步行去。
洞門前一名年紀更大、服色更講究的龜奴見了他,恭謹行禮道:“雷少爺安好。”倒也未特別逢迎陪笑。
雷恒春微笑:“我知道路,自己走行了。”龜奴點頭稱是。二少穿過庭院,卻進入金碧輝煌的朱閣,而是在鏤花窗外窺視。
閣廳里有座戲台,台前散著十幾張桌子,兩側則是隱密性極高的槅扇包廂,看不見里頭坐的什麼人。
二樓是一圈“回”字型邊廊,應是雅座,從窗外一樣看不真切,只知是酒樓常見配置,不算新鮮。
此際台上卻不是戲班子在演大戲,觀眾也較尋常酒樓要安靜得多,低鳴的絲竹樂音透著股異域風情,一名少女被兩位嬤嬤扶上台來,穿著一望即知的南陵服飾,主持人低沉的磁性嗓音介紹她來自惡水國,芳齡十五,乃國中貴族承桑氏的嫡裔雲雲。
嬤嬤們扶著少女在台上轉了幾圈,忽往兩側一拉,少女全身衣物就這麼倏然兩分,宛如變戲法般,露出一身琥珀蜜色的勻肌,緊實的曲线猶帶一絲少女獨有的嬌腴;從鏤花隙眼看不見全臉,幾個倉促閃掠的片段間,依稀可見尖頷隆准、星眸朦朧,應是十分標致。
“……瞧著是下了藥。”雷恒春低道。
“估計頭幾個清醒的無不哭哭啼啼,賣相太糟,不過也可能是設計好的。反差萌——你知道,價錢更好。”
頓失扶持,眼神迷蒙的赤裸少女細腿驟軟,嬌嬌地向後仰倒,台下一片低呼聲中,嬌軀突然凝住,一名渾身黑衣、黑布遮臉,雙手戴著黑紗手套之人托住她,魚皮似的緊身黑衣裹出誘人曲线,竟是女子。
賓客的驚呼轉成了零星的掌采低笑,嗡嗡一片,氣氛突然熱絡了起來。
嬤嬤們與黑衣女扶著少女,分在戲台兩側最前端做過展示,又回台子中央。
此間不知何時出現一架既像胡床、又似木馬的怪異床具,看來也是用了漆黑背景的障眼手法。
少女被擺上床架,主持人操作暗掣,將她柔潤的大腿分開,陰阜高高抬起,台上燭照顯經過精心設計,全集中在這渾圓飽滿的銷魂秘處之上。
“南陵貴族,自稱神鳥族後裔,便化成人形,依舊保有神鳥若干征候,如某些地方……長的不是屄毛,而是羽毛。”台下爆出零星笑聲。
日九望進窗隙,恰見少女陰毛稀疏,不甚卷曲,果然頗有幾分羽根模樣。
“鳥呢,操屄和拉屎用的是一處。”主持人道:“都成人了,自得有些講究,不能這般汙穢。但畢竟是神鳥族後裔,還是能看出些許端倪,貴客請細品一二。”嬤嬤們將少女一翻,成了翹臀的趴姿。
這姿勢不但盡顯桃臀的渾圓挺翹,嬌艷欲滴,燈燭下少女的腿心清晰展露,陰戶與尋常女子的玉蛤不同,尺寸更小,外形更圓潤,仿佛一只小肉窩窩,瞧著像是更大更有肉的肛菊,位置與菊門相近,如並置的一大一小兩枚連珠洞兒。
比起其他女子,少女的陰戶更低,菊門卻相對提高,即使越浦富人多御女子見多識廣,也泛起一片嘖嘖贊嘆,仿佛少女真是神鳥族裔,肉體才留有人鳥合一的些許遺兆。
“相信貴客也都聽過,南陵人愛玩後庭,男女皆然。今日一見,怕是有幾分道理。”主持人接話的時機拿捏甚巧,磁酥酥的低沉嗓音淫而不猥,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是充滿遐思、極力抑制獸欲,勉強維持著衣冠體面的那種笑。
隨後展開的競價果然是暗潮洶涌,此起彼落的價牌教人差點看不過來。
“……是不是很討厭?”
春春的聲音聽來意興闌珊,厭世感濃厚。
“那廝說話是很有趣啦,但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糟蹋人。讓女孩子笑嘻嘻的推銷自己不好麼?你情我願才有意思啊!這樣實在是——”見他望進窗隙里怔怔出神,心念一動,擊掌笑道:
“既然你喜歡那個小姑娘,我把她買下來好了。”
“等、等一下!”長孫旭嚇了一跳,雙手亂搖: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
雷恒春含笑拍肩。
“明白明白,否認三連嘛!大家都理解的。你也不用怕雞雞變小,咱們只買不嫖,純交朋友你看怎樣?”似乎說到“朋友”二字心情特別好,倒是此前日九所未見。
雷恒春可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人生里注定不會有“朋友”這種無用的累贅。
身份相若、能門當戶對往來的,全是將來方方面面的潛在對手,豐年不殺歹年殺,自不能掉以輕心;身份低的多半懷抱目的而來,更不可不提防。
雖與誰都能說說笑笑,看似沒什麼架子,但雷恒春天生便有分辨出誰“別有用心”的能力,此既是屏障,也是隔絕。
這名叫長孫旭的少年,不但跟他一樣白白胖胖瞧著親切,人又聰明絕頂,性情寬和,還對他無所求。
連春春故意把“芙蓉玉雙全”輸給他,日九瞧著寶物的眼神還不如瞧根雞腿熱切,令雷恒春莫名生出結交的強烈渴望。
況且三次偶遇真不是套路,雷恒春並不特別相信緣分,但緣分來時,也沒有硬拒於門外的理由罷?
送禮須於點子上。這是他的新朋友少數感興趣的玩意,連下棋日九都沒這般眼直。雷恒春下定決心,要為他拍下這頭可人的小小蜜雀兒。
長孫旭直到這會兒,才知“命薄如紙”四字,不是什麼藝術渲染,而是某人、某時或某段的坎坷人生,血淚斑斑,從來就不容易。
當年母親懷著他逃出南陵的事,其實母親甚少提起,日九只知梗概,對他來說是沒有畫面的。
但透過朱閣中戲台上赤裸裸的無助少女,這恐怕是少年首次鮮活地體會到那段他雖有參與、實際上無有記憶,遑論同苦的千里亡命,是多麼可怕又令人哀傷的經歷,難以自制地思念起早逝的母親來。
要不是春春打斷了他的懷緬和悼念,日九說不定會久違地掉下眼淚。
“當交個朋友嘛!你想想……”雷恒春繼續發揮商人之子的口舌才具,循循善誘:“等你成了她的男朋友,再插就不算嫖了啊!不用怕雞雞小了不是?”
這理論一聽就極不對勁,但日九竟無法反駁。有錢人的想法我們果然是不明白啊!
雷恒春心想這也該說服他了吧,興致勃勃道:“是吧?包在我身上!等我好消息啊。”一溜煙竄進閣里。
不一會兒工夫,場內響起低嗚嗚的連片驚呼,想是雷恒春雷少爺出手了,舉牌競價的無聲廝殺頓時陷入一片慘烈血海。
日九試圖穿越門禁,想也知是徒勞,況且他也不曉得春春人在哪個包廂,來不及細瞧就被攆出了廳門。
少年趕在龜奴喚人前避入閣廊檐影,五繞三拐地摸到後進,找到一扇未上鎖的門戶潛入。
閣內一如外頭的園景般曲折,他憑步幅計算廊廡短長,與屋型、大廳格局相對照,在腦內迅速畫出平面圖,尋至戲台後方一處堆滿物什的廣間里。
喊價的聲音從出場門傳來,可想見外頭競價之熱,後台卻意外的沒什麼人。
一名個頭異常嬌小的少女,托腮坐在下場門後頭,隔著垂簾望出戲台,背影窈窕浮凸自不待言,更隱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強大氣場,周遭雜物掩不去玲瓏嬌軀,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少女非是蜜色肌膚,雪頸柔荑都白到了極處,可說是長孫旭平生僅見的白皙。
他知南陵女子不全是小麥肌,諸國族繁苗眾,各有不同,他母親就白如羊脂玉似,說不定主家最初就是被這點給迷上了。
踅到少女身畔,還未開口,她便徑向一旁挪出半個身位,長孫旭遂與她並肩坐於偌大的衣箱蓋頂。
少女幽香細細,透出溫熱的頸領間,嗅得人心猿意馬,卻不是胭脂水粉之類的人工氣息。
他怕被當成登徒子沒敢轉頭,余光依稀瞥見濃睫彎似排扇,瓊鼻尖尖、桃腮透紅,挺翹顯眼的下巴得極具個性,不用多看亦知是美人兒,否則也不會被拐賣了。
“要不趁沒人看守……”開聲之際,長孫旭才發現喉嚨嘶啞,還有些破音,陌生到完全不像平時的他。
而吐出的字句,則令他五倍……不,該有十倍的詫異加懊悔,恨不得毒啞自己。
我他媽是中了什麼用蠢話哏搭訕的邪?
“我帶你逃出去?我可以說你是我妹妹。”
來吧,鄙視我吧,用你可愛的臉蛋做出最不屑的表情,把我當成會說話的蛆就好,這是說了蠢話哏應得的下場。
“我帶你逃出去”是什麼鬼?
妹妹什麼的更是尬得飛起……你怎麼不干脆問她“嗨你知道鋼材有幾種”、“熱鍛和冷鍛哪里不一樣”、“敷土成分你怎麼看”算了?
再怎麼於心不忍,日九也沒有憑一己之力拯救這些少女的念頭,甚至不覺得買下她們稱得上是拯救。
販賣人口是結構極龐大、牽涉極復雜的現象,不徹底改造國家,根本不可能根絕,其難度不亞於改革土地,重新分配資源等,不是他這種人該想的事。
況且這些少女若真從南陵被劫來,於越浦舉目無親,流落街頭的下場,可能比被富商買回去當玩物更慘。
少女用肉嘟嘟的翹挺下巴往後一比——自是背向他,日九再度完美錯過她的正臉——道:“後頭兩排房間里,起碼還有二十來個,娘有生這麼多妹妹麼?”聲音似乎帶著笑,感覺挺俏皮的,居然接了他的蠢話哏。
長孫旭咧著嘴傻笑起來。
原來春天……是這種感覺啊!呵呵。
活在這世上真是太好了。
他知春春輸給自己的玉鐲價值連城,莫說買下兩名南陵處女,能買半座靜月樓他也不意外,長孫旭一直想找機會歸還。
此際卻不由得躊躇起來:干脆拿鐲子同春春交換她倆,還能多要一筆送二姝返鄉的盤纏和安家費——
“殺光好了。”少女托腮喃喃道。
“……什麼?”長孫旭聞言轉頭,忽說不出話來,仿佛被正面一拳打塌胸口,吸不進半點空氣。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臉蛋之一。
母親很美,二總管更是人間絕色,但比起眼前完美揉合了艷麗與清純、嬌柔與颯烈,連狠厲眥眸都燦若曉星的少女,母親和橫疏影顯得太軟糯,美貌便甚,也不似這般冷冽割人,痛處又帶著熱辣辣的颯利爽快。
“囉哩囉唆的啥事都別干了。”少女嬌笑著,媚人的眼神倏凜如刀,既老練又天真,很難判斷哪一面才真是她。
“在殺你之前,先讓我料理這幫子王八蛋,瞧著心煩。你別跑啊,乖乖等我,不會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