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一下!殺……殺我?”
長孫旭聽傻了。
女朋友為什麼要殺……不對,我們還不是……並不是這種關系,快從妄想中醒過來!你他媽要被殺了啊!
“啊,我之前沒說麼?”俏臉上的詫色乍現倏隱,少女決定不在此處糾結,干脆地朝他伸手,爽朗嬌笑:“你叫長孫旭,沒錯罷?窮山國主長孫天宗的兒子。我叫見從,段慧奴讓我來殺你的,她在後頭還沒到,我們之前在流影城撲了個空,我嫌她們動作太慢就先來了。很高興認識你。”
這資訊量太大一下反應不過來,日九一臉懵逼捏了捏少女大方伸來的小手,還沒敢多握,只覺膩滑到心尖上會絲絲搔癢的地步,回神冷汗直流。
他向無數人吹噓過自己是窮山國主的私生子,除了鐵哥兒們耿照,永遠只被當笑話看——這正是少年要的效果。
萬料不到頭一回被人當真,竟是來索命的。
比起這個,他更懷疑眼前的少女滿嘴殺伐,但這嬌滴滴的模樣卻如何能夠?又不是靜月樓的魁梧打手,流影城的巡城司鐵騎!
自稱“見從”的艷色少女如有讀心異術般,媚眼乜斜,眯起一絲險惡獰光,俏臉橫霸霸地挨近,融融泄泄的溫熱乳脂香撲面,長孫旭連余光都不敢往下瞟向她襟領間,心快蹦出喉頭,瞬間有呼吸中止的命危感。
“你看不起我?”見從甜笑,拍拍臀下衣箱。
“這人也看不起我,你倆親近親近。”小手一掀,也沒看清她是如何移形換位的,長孫旭猛被一股巨力掀得天地反轉,摔得四仰八叉。
濃烈的血腥臭氣自翻開的箱里涌出,見從隨手由內中擎出兩柄小巧可愛的眉刀來,眉飛色舞道:
“別亂跑啊,一會回來殺你!”靴尖一點,倏地穿簾而出!
長孫旭這才發現她一身勁裝,衣料似漆黑似霧銀,難以辨別顏色,光滑有若魚皮,貼身裹出少女既肉感又緊實的曼妙曲线,絕對能排進“不該出現在妓院的性感裝束”前三甲。
驀聽外頭接連傳出慘叫嘶嚎,擔心起雷恒春來,撐著箱緣起身,只瞥一眼箱中之物,尚且來不及尖叫腿軟失禁,回神已趴在地上,嘔得死去活來,仿佛髒腑全給剁碎了,正一股腦兒地涌出七竅,整顆腦袋上就沒處孔洞是閒著的。
一想到“髒腑”、“剁碎”,抽搐到精疲力竭的食道胃囊不知哪來的力氣,繼續風風火火痙攣起來,無視固液氣三相地瘋狂往外推送著東西,長孫旭覺得自己扎扎實實死了幾回又活過來再死去,始終無法停止嘔吐。
箱內之物曾是人,現在只是一堆齊整分割的肢體,哪怕在豬肉攤他都沒見過切分如此俐落的肉塊,所有斷面無不是光滑平整,仿佛那人是站在箱前瞬間被利刃解體,所有“零件”落疊箱中,出血才慢慢汩溢漲起,瞧著像碗湯。
他吐到沒法起身,遑論逃跑,五感暫時失去了作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被涼風吹醒,雙眼適應夜色後,發現自己蜷於一簇低矮樹叢,枝葉隙間瞥見的星斗並未大部位移,此間便不在靜月樓的苑林內,起碼相去未遠。
見從溫軟的嬌軀挨著他,隔著魚皮勁裝仍能充分感覺肌膚絲滑。
甜頭雖棒,但長孫旭不想變成箱里那位大兄弟的樣子,悄悄摀住嘴巴,以免毫無預警地又嘔吐起來。
少女以指尖搔他發頂,像給寵物撓下巴似的,就差沒贊句“好乖好乖”。
“我發現了可疑人物,來瞧一眼。”她在他耳畔輕道,呵出的氣息又暖又甜,這人莫非是糖膏做的?
長孫旭腦子烘熱一片,都有些不好使了,好在見從幫了他一把。
“……瞧完再殺你啊。”
謝謝你真不嫌麻煩啊!少年靈魂吐槽著,忍不住微露苦笑。
見從的刀上幾未沾血,除了極其鋒銳外,或可認為她殺人不多,應是衝進廳里未久,就被“可疑人物”引走了注意力,帶著到手的獵物尾隨至此。
長孫旭的身量不輕,但據說內功修為到了一定的程度,舉重若輕亦等閒,也不排除見從和耿照一樣天生怪力,這點是無法從外表判斷的。
如此,雷恒春平安無事的機會又更大了些,也希望他救下那名有羽族陰戶特征的蜜肌少女——長孫旭心懷略開,血楣之中總算有點好事。
見從提到的“段慧奴”,應是前鎮南將軍段思宗之女,嫁與嶧陽國主勒雲高為妻,勒雲高崩逝後段慧奴立了新主,以太後之姿垂簾聽政,在南陵諸封國間合縱連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人人說起這位“代巡公主”、嶧陽太後,腹誹敬畏兼而有之,直是女帝般的存在。
段思宗被先帝召回平望,於軟禁之中郁郁而終,段慧奴多年以來在南陵組建同盟,雖未高揭反旗,隱隱然與朝廷對抗肯定是有的,難以想像她會冒險入境,來狙殺一個流落在外多年、無人聞問的窮山國主私生子。
但今晚發生的奇事夠多了,長孫旭都有些麻木。他更希望見從最好瞧個沒完,勻不出手來料理自己。
以少女出手之狠毒,殺他也就是眨眼間事,退萬步想,提人頭跑來跑去,總比提著胖子跑來跑去省事。
見從迄今未取他性命,肯定不是看上了自己,下不了手雲雲,而是須經段慧奴確認身份再殺,以免偏誤。
長孫旭判斷自己暫無性命之憂,起碼在見到段慧奴之前毋須擔心。
腳邊一陣窸窣,地面似有成片陰影掩至,帶著濃重的腥臭氣息。
長孫旭定睛一看,差點嚇停呼吸,急忙掩口縮腿;見從反手舞開刀芒,嘶嘶異響一拔尖又倏然頓止,數不清的蛇虺毒蟲身首異處,腥臭益盛。
“沒跑了,肯定是。”少女喃喃自語道:“怪了,天蜈老鬼來此做甚?”從腰後拎起長孫旭,輕輕巧巧躍出樹叢,足不點地掠上廊廡。
長孫旭身量不高,少有女子能硬生生矮他一個頭,偏偏見從嬌小已極,真要站直一比,見從的發頂未必能碰到他下巴;忒小個人兒,單手拎著胖子的畫面肯定滑稽得很,可惜他自己瞧不見。
見從蹲在一微透光亮的房間門側,刀尖輕拍門櫺。
房內之人尖聲問道:“是誰?”半天等不到回應,拉開僅容豎掌的門縫窺視,應對謹慎。
無奈見從狡猾百倍,刀尖往上一伸,抵住那人咽喉;以靴尖蹴開門扇,提人閃入,反足勾得門扉閉合,動作一氣呵成,快到不及瞬目,仿佛為此練過千百回。
那人服色一瞧就是道地的南陵土人,跟靜月樓刻意擺弄的異國風情全然不同,色作暗金,很難說是鮮艷或陰沉,透著毒物外皮般的不祥;肌膚蠟沉干皺,連胡須眉毛都焦黃干枯,極不健康的瘦臉又比衣色更令人不舒服。
見從挺刀將他押離門邊,以防他開聲示警,杏眸一睨,陰陰冷笑:“天蜈老鬼呢,死哪兒去了?”那人面色灰敗,閉口拒答。
刀芒一閃左耳飛去,那人不及慘叫,刀尖已壓得咽喉沁血,硬生生將他的悶哼聲堵住,雪雪喘著粗息。
長孫旭不忍看,卻聽見從怡然低笑:“我有大把的時間陪你玩,這還不是最難當的。通常人在挑到第三或第四顆牙時,多半便老實了,你是要挑戰看看,還是幫你我省點事?”
黃衣男子露出絕望的神情,突然開聲喊叫,見從俏臉色變,一刀扎進他大開的嘴里,豈料男子居然往前一湊,刀尖穿破後腦,登時斷氣。
“……可惡!”見從抽刀往靴底一抹,廊外砰砰幾響,呼喊聲此起彼落,似是原本房內眾人衝至院里,見這廂未有人出,知是黃衣男子出了事,一霎聲靜,勁急的風壓卻已掠至房門前!
見從本欲拎著長孫旭躲到床下,一瞥是磚砌炕榻,無處可躲,靈光閃現,與長孫旭往床內一滾,活板翻過,兩人滾入一條長斜甬道,一路向下,墜入了一處地底密室。
密室四壁點燈,陰涼通風,兩人從甬道出口的暗門摔在蒲團之上,倒也不怎麼疼痛。
同樣的蒲團暗門共有五處,圍著半人多高的石砌五角柱台,形似祭壇。祭壇五面都刻有猙獰丑陋的蜈蚣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惡心。
壇頂供著一只材質既似羊脂玉又像是雪花石膏的方形玉函,見從以刀尖插進函縫,運勁一挑,匣蓋翻將起來,只見玉函兩面一凸一凹、一陰一陽,對合著一只浮雕,樣子像是全身被覆著骨甲、更粗壯猙獰的蜈蚣,雖只食指粗細,然而違和感極強。
長孫旭本以為玉函中裝著什麼寶物,不想是印盒似的對合浮雕,猜想是祭祀象征之類,直到甬道上方隱約的人聲一靜,眾人似出了房間,才低道:“這是……這是什麼?”
見從收刀入鞘,把玩著玉函,在常人手里約莫鼻煙壺般的尺寸,她拿著就像塊小板磚,玉筍尖似的纖指十分靈活,視大小如無物,一般玩得飛轉。
“你聽過‘天龍山’麼?”
少女玩夠了,將玉函拋給他。
入手的觸感寒涼,這點的確像是硬玉,不知怎的又有些軟質之感,仿佛用指甲都能摳出淺痕來,說是雪花石膏也不算錯。
兩種相悖的初始印象都各有撐持,也是奇妙。
而他的確聽過“天龍山”這個南陵的門派。
長孫旭自幼在鳴珂帝里長成,主家收容母親並照顧她誕下胎兒後,母子倆就一直待在帝里。
但莫氏的宗族長老,並非人人都贊成留下這對禍水禍胎,唯恐惹來南陵武門追殺,最常被提到的麻煩對手中就有“天龍山”一支。
“只知是個武林門派。”知之為知之,也是長孫旭的座右銘之一。
“在段慧奴重用我們這一派之前,天龍山是嶧陽國最強大的武門,歷任國主都在天龍山學武,最愛拔擢門人當武將護衛,反正都是自己人。最興盛時,天龍山與始鳩海並稱南陵兩大武宗,吹得天花亂墜。”見從挑起姣美的柳葉刀眉,眯著燦星般的迷蒙杏眸,露出一臉幸災樂禍的壞笑:
“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弄死了段慧奴的老公。待她查清楚勒雲高之死天蜈老鬼也有一份,天龍山便倒了八輩子的血楣,不只山門被嶧陽鐵衛剿了個干淨,門下‘高手’還不夠我師父熱身,只走脫了天蜈老鬼。”
天龍山的宗主人稱“天龍蜈祖”,這萬兒他頗有印象,鳴珂帝里的高手甚為忌憚,說是毒、掌、刀三藝稱絕,其人殘忍狡猾,行事邪異,決計不是正道。
長孫旭到朱城山後就沒再聽過這人了,不想天龍山居然毀在段慧奴手里。
見從掐頭去尾地喊他“天蜈”,不提龍、祖二字,可見輕蔑。
又聽她喜孜孜道:“……今天光是找著這幫余孽,便是大功一件,再把你拎到段慧奴的面前會完帳,簡直雙喜臨門,太令人開心啦。”
喂,別用可愛的表情說這種話啊!日九無力吐槽,對她那信手殺光天龍山一干高手的師父有些好奇,隨口問:“那你們這派叫什麼?”
少女一時無言,不耐咋舌:“你問這麼多干什麼?”俏臉上陰晴倏變,又興致盎然地接著說:“天蜈老鬼打不過我師父,連壓箱底的祖宗寶貝都祭出來,偏偏撞在我手上,連老天都不幫他。”一指長孫旭手中玉函:
“這白石頭上陰陽對合的浮雕,刻的就是天龍山鎮山之寶,名喚‘獄龍’,傳說是渾沌初開之際,與神鳥朱雀一同誕生的邪物,聖氣化朱雀,邪穢則成獄龍——說是這麼說,我猜就是某種至陰至邪的毒物。但我師父他百毒不侵。”
長孫旭聞言一凜,登時明白了少女之意。
見從的師父能辟百毒,天龍蜈祖卷土重來,煉毒可不是好主意。
“另有一說,獄龍生於渾沌,其能開天,服食者得百年功力,甚或生肌愈骨起死還魂……大概就是這類的鬼話。”見從道:
“我師父滅天龍山後,把整座山翻了幾翻,連條大點的蜈蚣都沒找著,氣了幾年,猜是被天蜈老鬼帶走,不料今日在此遇著。”
天龍蜈祖躲避見從師徒的追殺,跑到越浦培育獄龍,等待復仇時機到來,期間拐賣南陵少女賺點活動經費,想來亦合情理。
要不是段慧奴趁三乘論法大會在即混水摸魚,派見從北上狙殺窮山國主的遺腹子,天龍蜈祖生聚教訓的興復基地也不致被撞破,可說是倒楣到了家。
長孫旭都有些同情起天蜈來,翻過玉函,書頁般晃著陰刻的那面。
“可惜里頭是空的啊!我們也還被困在這兒,逃不出去。”雖說逃出去了,就該開始擔心自己的性命,不知何時要被拎到段慧奴面前宰殺,也令少年十分頭疼。
少女笑嘻嘻道:“天龍山有種魂術叫‘五命通’,邪門歪道,術主可擅借締魂者的內息,有限地增強功力。方才那人應是天蜈老鬼新收的五毒締魂使之一,他認出我是覺尊的徒弟,自知逃不過,犧牲性命讓天蜈老鬼有所感應,當作示警。”
——而身帶獄龍的天龍蜈祖,便將獄龍又帶回來。
長孫旭終於明白何以黃衣男子自戕時,見從露出懊惱之色,相隔未久又興奮雀躍起來;同樣對上天龍蜈祖,有無獄龍決定了這架值不值得打。
“喂,你先把那玉匣子收好,你死我再拿回來,當是寄放。”有你這麼說話的麼!
長孫旭壓下吐槽的衝動,乖乖將玉函收進懷里,一一指過五扇暗門。
“五毒締魂使有五人罷?你殺了一個,還有四個,加上天龍蜈祖,你不怕翻船麼?”見從美眸滴溜溜一轉,背著小手微側著頭,嘻笑道:
“我死了,豈不甚好?段慧奴手下盡是幫廢物,我料他們尋你不著,你便不用死啦。”
說是這麼說沒錯……長孫旭抓抓後腦杓,苦笑:“段慧奴真要殺我,你死不死她都會再派人殺我的,這是兩碼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希望都不要有人死,但這個念頭實在是蠢極了,你不用理會。還是我們先想法子逃出去罷?”
見從笑道:“只有人避我,豈有我避人?不逃!你好生待著,我出去會會那四條毒蟲,待天蜈回來再下殺手,免得老鬼感應徒弟身亡,夾尾巴先溜了。”說著霸氣轉身,分挎左右兩柄胭脂刀,走上通往地面的唯一一條梯道;不多時上頭傳來激烈戰聲,獨不聞少女甜脆嗓音,似能想見她帶著笑意、游刃有余的俏美模樣。
長孫旭聽得片刻,走到他倆滑落密室的暗門蒲團前,探身入甬道,試了試壁面材質,深深吸了口氣,雙掌擊出,“砰!”震得甬道中粉塵簌簌而落。
少年以手臂撐持,如如不動,身子向上一提,兩腳分向左右頂開,卻是悄然無聲,唯有“穩若磐石”這點與前度是一樣的。
(就是這樣……繼續罷!)
他調勻氣息,雙掌再度上擊,穩穩提起身子,以腳掌平稱,再向上……內家功法里有門“壁虎游牆”,踏壁如信步閒庭,然長孫旭所使,卻完全不是那樣的武功路數。
以掌擊壁的“干清坤夷”雖是起手式,頗有初分天地的雄渾氣勢,長孫旭借以拉起身軀,不受膂力所限;而撐住下盤的“動得理所”則是柔以克剛、長於應變的招式,花最少的氣力穩住身子,全力上行。
這路掌法他練了大半個月,當作每日伏案之余,活絡氣血之用,類似長拳十段錦,活動筋骨罷了。
豈料套路用久,對身體四肢的運用了解越深,今日居然派上用場。
見從若知他身負此功,絕不敢留他一人在此。
這甬道不算長,不過盞茶工夫,長孫旭便已爬回房內,翻出床板便嗅到濃濃血腥,不敢多瞧地上死狀淒慘的屍體,沿牆摸索前進,三兩下便越窗而出,翻上了院牆。
遠眺庭院的中間散落數把火炬,炬焰未熄,照得四周一片通明:
見從與青衣、赤衣兩名男子戰得難分難解,兩具屍首橫陳在一旁,分著黑白服色;對面檐頭上,一名身著五彩斑斕的大袖袍、手持髑髏烏木杖的灰發老者森然俯視,此人相貌奇丑,猶如蛤蟆化人,頭手各處生滿瘤結,干癟的闊口之中灰舌翻攪著,嘰哩咕嚕連吐鳥語,嘶嘎刺耳,多聽片刻渾身都不舒服,不用問也知是天龍蜈祖。
長孫旭一句南陵土話也聽不懂,然而從三人憤恨、淫邪兼而有之的神情,以及不住往見從嬌軀上巡梭的貪婪目光,也知是何等惡心的話語,實不敢想像少女失陷於惡徒之手的可怕場景,把心一橫,從懷里掏出玉函,跨在牆頭對蜈祖大喊:
“喂!你的蠶寶寶盒我拿走啦,記得給它找個新家,別隨便棄養啊混蛋!”
天龍蜈祖眼放異光——長孫旭這才發現他眼眶里嵌著夜明珠之類的異物,總之不是眼珠,寒毛直豎:“哪有人入珠入這兒的?他媽的夠變態!”——一聲鴟鴞似的刺耳怪啼,蜈祖整個人竟飛離檐角,潑喇喇地振袖直撲過來,癩蛤蟆眼看成了撲天雕,只有那股子陰狠邪戾絲毫未變!
“……媽呀!”長孫旭腿都軟了,哆嗦著爬下高牆,忽聽見從一聲嬌叱:“不准走!”眼前銀光一閃,頰邊熱辣辣一疼,竟是見從脫手擲來一柄眉刀,差點正中頭顱,將他劈落於牆底。
長孫旭叫都來不及叫,倒栽蔥般摔出院外,所幸未折脖頸;聽得潑風聲迅速逼近,嚇得連滾帶爬手腳並用,悶著頭發足狂奔!
他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但灰袍老者那鱗蟲般的腥臭氣味越來越近,長孫旭根本不敢停步,遑論回頭,跑到胸中幾欲鼓爆,眼前忽現水渠,已然無路。
這種速度下是沒法轉彎的,況且天龍蜈祖的爪風都已將屆頸背,長孫旭衝著水道上唯一的一條小舟奮力撲去,“碰!”重重摔在船頭,差點將船尾掀翻過去。
“……你干什麼!拆船麼?”隔著篾竹船篷,傳來了撐舟船家的粗聲斥罵。
長孫旭不及解釋,瞥見岸邊上灰影一閃,腥風自頭頂呼嘯墜落,急得大喊:
“撐船撐船撐船……快快快快快!”
船家長篙一點,小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飆出,嘩啦一聲蜈祖半個身子都墜進水里,才借力斜斜穿出,落在另一邊的渠岸上;身手雖是如鬼如魅,落湯雞似的模樣十分狼狽。
僥幸逃生的白胖少年一沒忍住“噗哧!”笑出,見蜈祖循岸追來,遙對船家喊道:“老丈對不住……能再快些不?他要追……快快快快!”急得聲音都變了。
“還要快?”戴笠披蓑的船家冷哼:“那你扶穩了啊!”長篙疾點,小小的舟艇在水道上飛快穿梭,直如鼓風揚帆;明明天龍蜈祖奔行已快逾車馬,小船卻始終保持在一箭之外,長孫旭不死命攀住船舷,早被甩入水中。
他終於明白“箭舟”二字是個什麼意思。
人舟競快,蜈祖始終不肯放棄,長孫旭對越城浦是陌生,早不知身在何處。
本擬在閘口處非停不可,屆時向城將表明自己是昭信侯府內人,天龍蜈祖總不敢公然卯上官兵;豈料通過一段長拱橋似的遮陽水道,回頭城牆竟已在身後。
“老丈——”他逆風大喊:“咱們這是出城了麼?”
船家沒好氣道:“是你說‘快快快’、‘別停下’的,要不循小路出城,是讓我撞死在水閘上麼?”
長孫旭都快哭出來,仔細一想也沒錯,是自己沒說清楚,怎怪得人?
若無小舟神速,早被天龍蜈祖捕獲。
正自頭暈眼花,城中一道煙花火號冉冉升空,方向瞧著像是天龍山眾人盤據之處;相隔不久,遠處的山林之中也發出一道煙火,形制顏色一模一樣,距離更近,連響箭似的尖銳哨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先前那記火號極有可能是見從施放,用以通知師門同伙,也可能是不相干的江湖人,唯獨不會是天龍山一方。
蜈祖雖仍尾隨,但速度明顯放慢許多,若是自己人的火號,沒有暫避其鋒的必要。
對長孫旭來說,除非後面那記火號是段慧奴放的,徑迎上去是自尋死路,否則便是見從方的人馬,最少在段慧奴確認身份之前,她們是不會取自己性命的。
少年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雖助見從免去被圍、乃至失手被擒的危險,卻又搭上了小舟船家之命。
天龍蜈祖的殘暴狠毒絕不在見從之下,就算奪回玉函,殺人滅口也是必然,怎樣才能令船家逃出生天?
長孫旭本欲起身,忽然松手坐倒,發現這暈眩並不自然,背上又麻又癢又是疼痛,反手一摸,赫見滿掌腥臭黑血,適才水面之上蜈祖探爪,畢竟沒有落空。
好嘛,這倒干脆。毋須再想了,眼前只剩一條路。
“老丈!”他勉強打起精神,揚聲道:“煩往前頭水淺處,我要下船。”
船家粗聲粗氣地說:“靠岸不就結了?”
“不……不可!”長孫旭緩過氣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唯恐船家聽漏:
“我……下船後,老丈請盡力撐舟,起碼半日間莫停;盤桓三五天後,再回城不遲。追……追我的是綠林惡匪,殺人無算,唯恐連累了老丈。些許銀錢,且作船資,望老丈莫要嫌棄。”取出錢囊“喀!”一聲扔進船艙,故意多使氣力,聽起來更增分量;見小舟挨近蘆岸,沒等減速,朗聲道:
“回頭再謝,後會有期!”撲通一聲翻落淺水,吃了滿嘴的汙泥爛草,背門上的爪傷劇痛難當,咬牙不哼一聲,奮力爬上了岸灘,循火號發出的方向去,確保地面留下濕漉水痕,蜈祖不致斷了线索。
毒患致命,是眼下最難過的一關。
只要他爬到發出火號之人的面前,哪怕來的就是段慧奴,她也非向天龍蜈祖討了解藥、救醒眼前的少年,才能確定是窮山國主之子長孫旭,而後斬草除根——聽來荒謬,偏偏就是這個理。
更別提段慧奴與天龍山有隙,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多幾分混水摸魚的機會,死地求生,未必便死耳。
有機會他還真想問問段慧奴,大家無冤無仇的,苦苦相逼是幾個意思,很好玩麼?
他揣著玉函跌跌撞撞,越走林相越僻,頭頂的星月逐漸被枝椏所遮,前路昏暗難辨;走著走著腳下一絆,倒地前頭、肩、膝、腿無一處不撞,不知給撞暈還是毒暈的,就這麼失去了意識……
********************
他在無邊黑暗里嗅到了熟悉的融泄幽香,突然後悔起來,為什麼不瞧見從的胸脯一眼。
看看又不會少塊肉,我他媽又看不穿里外幾層布料,有什麼辱及斯文的?
見從的肌膚很滑,像極了記憶中的母親。趴在少女膝枕上的觸感肯定美滋滋,就像現在這樣……
“啊————!”
是誰?是誰叫得這麼可怕?
是……是我。
泥馬真是我!這要命的疼——
“啊————!”長孫旭殺豬似的掙扎起來。
見從將他按在自己豐滿的大腿上,以刀尖俐落劃開毒創,剔去腐膿惡瘡,挑入藥末,怒道:“鬼叫什麼?醒了就給我咬牙撐著,在見段慧奴之前敢死掉,瞧我剮得你活過來!誰讓你逃跑?你是怎麼跑出來的?誰准你中這種解不了的毒?混蛋,王八蛋……蠢材,死胖子!”連珠炮似罵個不停,顯然是真惱他偷偷逃跑。
長孫旭痛暈過去又痛醒過來,不知反復幾次,再恢復意識時已被扔到一邊,趴在地上流汗喘息,鹽分滲入傷口的疼痛搔癢也似,完全沒有竭力呼喊的價值。
“天蜈那死老鬼呢?”少女在靴底抹淨毒血,雙刀一錯,抬頭四顧。“死哪兒去了,你有沒有頭緒?”
我他媽怎麼知道!
長孫旭的靈魂怒吼著,身子卻動彈不得,不知是爪毒還是見從的藥末奪去了知覺。
他像被麻翻了似的張嘴眥目,趴成供桌上的乳豬,不僅毫無尊嚴,而且冤枉透頂。
你他媽早半盞茶的工夫麻個透透,老子至於這麼疼?
是哪個混蛋抓的藥效發作區間?
少年的靈魂怒吼成了粗口連擊,把所有想得到的、能罵的人都罵過八百遍,完全沒細聽見從說了什麼。
少女起身道:“……看來天蜈就是在這兒煉的獄龍。也罷,等我逮著獄龍喂你兩滴龍尿,死人都能活轉來。等著啊!可別隨便死掉了。”衣影微晃,視界里再無芳蹤。
長孫旭嗅不到氣味,只剩眼耳還有點作用,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發現自己趴在一片林中空地的邊上,先前以為遮住星月的枝椏,竟全是對半剖開、高高吊起的“人片”,地面繪滿黑褐色的怪異符籙圖形,不用想也知是干涸的人血。
修羅場都不足以形容這片惡林,簡直是活生生的煉獄。
長孫旭很慶幸自己被麻翻,否則肯定要吐得死去活來。
看來這里就是天龍蜈祖此前離城而來、直到感應締魂使暴卒才折返的地方,見從認為是煉獄龍的養蠱場;對照眼前邪教祭壇似的慘烈情狀,此一推斷不能說沒有道理。
天龍蜈祖在河岸邊放慢追索的腳步,不僅因為見從一方的人馬趕至,更由於敵人實已侵入煉蠱之地,才覺大事不妙麼?
但少年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在他昏迷後、見從趕來之前,這兒起碼有兩撥立場對立之人:尾隨自己的天龍蜈祖,以及施放那煙火信號的、假定是見從那邊的人,他們到哪兒去了?
為何見從身邊,不見有等在此處會合的同伴?
思緒運轉間一股液感漫過口鼻,麻痹的舌頭無法辨味,好在漿液甚濃,流動不比清水,否則早涌進嘴里,說不定便要嗆著氣管,生生噎死少年;余光瞥見鼻下一片死白,似透非透,有點羊脂玉膏的感覺,但又未摻進絲毫異色,就像白生生的雪花石膏——
你他媽的。
怎會有這種鳥事?
原本塞在懷里的、硬梆梆的觸感,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倒不如說胸口正是黏液汩溢的源頭。
融化的“玉函”化水流出,將栩栩如生的“浮雕”衝到長孫旭頰畔,乳狀的白漿緩緩淌下披甲異蟲,露出生物甲殼的烏亮光澤。
忽一聲“潑喇”細響,異蟲之尾閃電飛甩兩下,潑濺幾點乳漿後又不動,仿佛尚未全醒,兀自流連寐中。
長孫旭從頭冷到腳底心,無奈就是動不了。
天龍蜈祖死追著他不放,並不是因為少年偷走了蠶寶寶盒。
長孫旭從密室里拿走的,正是獄龍的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