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07章 公子喬裝入賊巢 盜魁貪色納佳人
文安縣最大那間酒樓的二樓雅間內,幾個酒客正在開懷暢飲。
“來,六哥、七哥,兄弟我敬你們一杯。”文安本地千戶朱諒笑呵呵地舉杯邀飲。
同桌的是兩個神態粗豪的大漢,均是四十開外年紀,一個平頭正臉,相貌端正,另一個年紀輕些的鋼須闊口,滿臉殺氣,二人相貌雖大不相同,卻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在河北響馬中凶名赫赫,年長的名喚劉寵,家中行六,另一個名喚劉宸,排行第七,是以道上人常以劉六、劉七呼之,本名反而不顯。
劉家兄弟二人陪著朱諒飲了一杯,空杯往桌上隨手一擲,也不多話,俱都悶悶不樂。
“二位哥哥怎麼了這是,聽說這趟出去收獲不小,小弟特地為二位擺酒慶賀,怎地又都一臉喪氣,莫不是嫌棄小弟備的酒劣,不堪入口?”
“哎,咱們是多年老交情了,朱老弟說這話便是見外了。”劉六急忙搖頭否認。
“那有甚煩心事,說與小弟聽聽,看看小弟能否為二位哥哥分憂解難。”朱諒提壺斟酒。
劉六與兄弟對視一眼,嘆了口氣,才道:“其實也沒什麼瞞兄弟你的,此次張大哥帶了我們許多兄弟出去,言說京城內有一筆大買賣要做,河北道上有名有姓的同道差不多都聞風而動了……”
朱諒點頭接話道:“這我曉得,風聞二位哥哥帶回來的箱篋行囊可是滿滿當當,想必這趟買賣油水不小吧?”
看著朱諒一臉貪婪艷羨的模樣,劉七冷笑一聲,悶頭干了一杯酒,劉六則苦笑道:“前夜里酒席上,你瞅張大哥那可是賺得盆滿缽滿的神情?”
“這個……”朱諒撓撓頭,尷尬笑道:“那夜酒宴情景屬實有些古怪,看張兄面色不善,小弟也未敢動問,莫不是此行出了差錯?”
劉六又長嘆了一口氣,“開始還算順遂,弟兄們都陸續進了京城,借著給顧北歸那老兒賀壽的由頭,住在了他府上,大家伙也按捺性子安分守己,只等著張大哥安排停當,亮出盤子好下手……”
“到底是哪路的點子,張大哥擺下如許陣仗?”朱諒好奇問道。
“不知道。”
劉六把頭一搖,看朱諒一臉困惑,繼續道:“張大哥盤算京師里面大軍雲集,守備森嚴,貿然動手恐討不得好,便領著我們兄弟圍著京師左近干上幾筆買賣,想著先把官軍的目光吸引過去。”
朱諒點頭稱贊:“聲東擊西,妙啊,開飯前先打點野食墊墊肚子,趁機會撈上一票再說,看來二位兄長還是深得張大哥信重啊!”
“想法是不錯,誰承想……嘿嘿……”劉六冷笑了幾聲,不再言語。
劉七替兄長說道:“誰承想半路接到消息,京城里忽然出了變故,那些鷹爪孫不知發了什麼瘋,忽然開始逐門逐戶地盤查由帖,進京的弟兄們為了不沾染麻煩,紛紛出京避禍,結果半路中了官府的算計,折了個七七八八,他奶奶的,那些官府中人真他娘的黑心爛肺,缺德冒煙!!”
劉七只顧罵得暢快,卻忽略了身邊這位的官身,劉六看朱諒一臉困窘,忙打圓場道:“老弟莫往心里去,咱們幾個什麼交情,罵你不等同打我們弟兄自己的臉嘛!”
“六哥見外了不是,莫說知道七哥罵得不是我,便是真個指著鼻子罵上我幾句,以咱們幾個割頭換命的情分,小弟還能說句旁的不成!”
朱諒煞有介事道。
三人齊聲大笑,朱諒笑了幾聲後,便猶豫道:“那按哥哥適才說的,咱們這次出去損兵折將,買賣是虧了?難怪張大哥沒個笑臉,唉!”
劉六拍著朱諒肩頭笑道:“老弟不必憂心,京里的弟兄雖說栽了,張大哥和我們哥倆可結結實實宰了幾頭肥羊,少不了你那份的!”
“喲,讓哥哥見笑,小弟又貪財了不是……”朱諒聞言立即笑得見牙不見眼,起身提壺斟酒,為二人滿上。
“既然這筆買賣有賺頭,張大哥怎還悶悶不樂的?”朱諒實在想不明白,有銀子進賬不是該開心慶賀麼,張茂怎地一臉死了爹的神情。
“張大哥這人你又不是不曉得,義薄雲天啊,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氣得一掌拍碎了一塊石頭,那眼珠子都快噴出火來了……”劉七撇著大嘴,煞有介事地比劃著自己雙眼。
“張兄對道上弟兄素來仗義,定是掛心那些失陷的弟兄安危才會如此,”劉六面色凝重,沉聲道:“所以我們兄弟琢磨怎生想個法子讓他開懷解悶才好……”
“張大哥平日也沒甚癖好,也就喜歡聽個小曲什麼的,還別說,昨兒個小弟還真撞上一個賣唱的小娘們……”
“哦?”一聽此言,劉家弟兄兩個頓時來了興致,“人在哪里?彈唱如何?”
“就在這店里啊,唱得如何暫且不說,那小模樣長得是真水靈,尤其那雙眼睛,能勾人魂兒似的,別提多帶勁啦!”
朱諒吐沫橫飛,笑容猥瑣,那兩個也被他感染,俱是一臉輕浮淫笑,“人呐?快領來與我們兄弟見見!”
“沒啦,小弟晚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搶走了。”朱諒兩手一攤,搖頭惋惜。
方才說的熱火朝天,結果兜頭一盆涼水澆下,劉家哥倆自然不依,劉七脾氣暴躁,率先喝道:“你小子成心拿我們哥倆戲耍不是,文安地界上還有誰能從你面前搶人?”
“可那人偏就不是文安地面上的啊,京師里來的大人物,小弟我招惹不起。”朱諒滿臉委屈。
劉六性子持重,疑惑道:“究竟是什麼人?”
朱諒神神秘秘,壓低聲音道:“皇帝面前的紅人,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
“錦衣衛?!”劉六劉七勃然變色。
“六哥七哥,這是怎麼了?”二人突然變作那副吃人的神情,朱諒也唬了一跳。
“朱老弟你不曉得,這次弟兄們栽在京師,那牽頭的便是錦衣衛的鷹犬,我們兄弟也是僥幸,才沒被圈在里頭……”劉六忽然倒抽一口涼氣,驚道:“難不成那姓丁的是奔我們兄弟來的?”
“這……二位哥哥多慮了吧,那姓丁的是代天子來給陸家過世的太安人封贈旌表的,帶的人手也不多,可不像是有備而來。”
朱諒有句心里話還沒說,就憑你們平日打家劫舍的幾塊料,也值當朝廷派個二品大員親自來拿。
“陸家?可是城南那個陸秀才家?”
劉七探詢問道,他們幾個都是本鄉本土的,雖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不在霸州本地犯案,但對當地縉紳富戶還是了如指掌。
“可不就是他,如今人家已經是新科進士咯,知州知縣的都得上趕著登門拜會,威風得很呐!”
朱諒譏誚笑道:“只不過這場功名富貴,是搭上自個兒老娘的命才換來的……”
聽朱諒說清原委,劉六還是放心不下,“朝廷鷹犬詭計多端,不可不防,咱們別在外邊多逗留,趕緊回去才是正理。”
“喲,二位哥哥盡可安心,小弟也不是白拿幾位銀子的,文安地面上有何風吹草動,都逃不掉兄弟眼线,姓丁的那群人今天一早就離開了縣城,這時候怕是都過了會通河了,礙不著您二位的事。”
盡管朱諒極力安撫,劉家兄弟卻早成了驚弓之鳥,別聽他二人說得滿不在乎,可深知但凡落在官府手里,憑兄弟倆積年案底,基本就沒個活路了,為求萬全,還是縮回張茂那所大宅才算穩妥。
朱諒再三挽留不住,只好送二人出了雅間,卻見樓下酒店門前伙計正與一男一女二人糾纏爭執。
那五十余歲的干瘦老者不停作揖苦苦哀求,另一個女子垂首躲在他身後,而那店小二舉目望天,一副充耳不聞的神氣模樣,不時戟指呵斥幾聲,那老者唯唯諾諾點頭,只是不肯離去。
“他奶奶的,你們這家破店整日里沒個消停時候,是不是他娘不想開啦!”
今日酒興未盡,朱諒心里本就不痛快,見店門前又有人吵鬧,更是無名火起,回手抄起一個酒盞衝著那幾人就丟了過去。
那店小二干的就是耳聽八方的營生,手疾眼快,匆忙向後一跳,讓過了飛來酒盞,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酒盞撞在門廊柱上摔個粉碎,破碎瓷片四下橫飛,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從那瘦老頭額頭劃過,那老者“哎呀”一聲慘呼,手捂額頭,鮮血不停從指縫間流出。
“爹,您無恙吧?!”那女子慌忙扶住老者,抬眸憤憤看向樓上那霸道行凶之人。
朱諒輕咦一聲,自上俯視,只見那女子年約花信,一張鵝蛋臉兒生得又白又嫩,好像風都能刮破咯,再看那小巧鼻梁兒,櫻桃小口,還有那雙含悲帶憤幽幽怨怨的水汪汪大眼睛……
“千戶大人對不住,擾了您老酒興,小的這就打發這兩個要飯的走人!”小二連連打躬請罪,擾醒了發呆的三人。
“且等等,究竟怎麼回事?”朱諒喝問道。
“這父女倆是外鄉過路的,想著在店里賣唱討幾天營生,昨兒掌櫃的發善心結果惹出了一堆麻煩,小的哪還敢再留人啊!”伙計訴苦道。
“是小老兒不是,給店家添麻煩了,我父女二人這便走。”瘦老頭捂著額頭傷口,領著女兒便要離開。
“快走快走,別在這里礙眼啦,你個老悖晦,若是早聽了我的,何至挨這一下子……”店伙計連推帶搡地哄人。
“站住!”朱諒大聲喝道。
“等等,回來回來。”店小二又兜頭將父女二人攔住。
“我說六哥、七哥,要不咱們再喝上幾杯聽個曲兒?”朱諒轉頭笑道。
劉六、劉七呵呵一笑,齊聲樂道:“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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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宅第果然修得寬大崔巍,兩扇烏漆大門,周圍一圈高高粉牆,大門兩側的一對石獅子齜牙咧嘴,好像隨時要擇人而噬,令人望之卻步。
許浦低眉順眼,亦步亦趨跟在朱諒等人身後進了大門,偷眼觀瞧,只見四面重檐復檻,除了沿途燈火,更多屋宇都隱藏在黑暗夜色之中,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潛在暗中窺伺。
心中忐忑,許浦放慢了腳步,貼近一身女裝的白少川身側,低聲道:“白大人,張茂這宅邸好古怪,並非是對稱的尋常宅院格局,要摸清怕是不易。”
白少川眼皮微抬,警覺地掃視四周,見並無異樣才輕聲道:“少說話,多用心。”
“我說你們兩個磨蹭什麼呐,快些跟上!”朱諒那破鑼嗓子又叫了起來。
“小老兒腿腳不靈便,跟不上大爺腳步,讓閨女攙扶著些,大老爺您恕罪啊!”許浦抬起頭來,滿臉朴實憨笑。
朱諒低聲咒罵了一句,不得已放慢了腳步,許浦等人趁機用心記憶沿途路徑。
穿庭過院,一路曲折,過了一個拐角,又進了一處大庭院,一座大廳堂在慘白月光下顯出巨獸般的的朦朧輪廓,里面燈火較之別處明亮許多。
“該是到了。”白少川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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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眉峰緊鎖,靠在一張寬大太師椅上,面上盡是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
中途接到金蓮使者傳來噩耗,大行堂潛伏京中的教眾遭了朝廷算計,數百弟子近乎被一網打盡,這一次非但教主謀劃大計前功盡棄,更是讓整個大行堂傷筋動骨,沒個三五載恢復不了元氣,還不知總壇那邊有何責罰降下,張茂這幾日真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眠。
“此次不獨堂中弟子損失頗重,河北綠林各路朋友也被擒許多,除了隨堂主在外的劉家兄弟眾人外,也僅有邢老虎等寥寥數人全身而退。”
白蓮教大行堂弟子“黑面猿”王本立在堂下據實回報。
“另外……”王本欲言又止。
“有什麼照實說就是。”張茂微微皺眉,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他如今還怕聽到壞消息麼。
王本偷覷張茂臉色,吞吞吐吐道:“那些人留在霸州左近的親朋故舊紛紛要向咱們討個說法,言說……說平日里在道上做慣營生也未曾失過手,怎地一聽堂主號令到了京城,還沒出手就都栽了,懷疑……有人與官府勾結做局等等……”
“哼!”張茂一聲冷哼,掌心用力,“咔—”,堅實的花梨木扶手間現出一道裂紋,直通椅背。
“往日大秤分金之時也未見他們如此惦掛朋友,今時今日倒想起為人討公道來了,真是義氣深重啊!”張茂冷笑不已。
“那些人不過是聽聞劉家兄弟在京師周邊的買賣中發了筆橫財,眼紅罷了,堂主不必放在心上。”王本勸道。
“告訴他們,我張某人不是吃獨食的,該有的好處少不了他們,讓他們管好自己的鳥嘴,若是誰走漏了風聲,我點他的天燈!”
張茂目光冷厲,王本躬身聽命。
張茂仰頭枕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本想著這一次破釜沉舟,無論成與不成,都能將河北綠林與聖教大業綁在一起,不想功虧一簣,還要繼續和這些草莽中人周旋,唉!”
王本擰眉思索道:“顧家以往做壽不乏綠林豪客往慶道賀,怎地偏偏這一次出了婁子,還鬧出如許陣仗,莫不是……京里那邊出了奸細?”
張茂擺擺手,“金蓮使者行事素來謹慎,若真是他那里出了問題,你我如何還能在此安坐,想是某個環節出了岔子,教偽明朝廷嗅出了味道,你不要胡亂猜測,壞了教中和氣。”
王本頷首,“堂主教訓的是。”
張茂深吸口氣,沉吟道:“比起京里那面,本座更擔心的是縣里忽然出現的那撥錦衣衛……”
“堂主的意思……丁壽那偽明鷹犬是衝咱們來的?”
張茂微微搖頭,“據京里傳來的消息,那姓丁的狗官此來單就是為了旌表陸家亡人,從他所帶人手不多這點看,他也應該不知此處是咱們的地盤,只是為何走得如此匆忙,實在教人費解。”
“聽驛站的人說頭夜里京里來了幾個人,第二天一早那些錦衣衛便急著收拾行裝離去了,想來是偽明朝廷那邊有事急傳他回去……”王本輕蔑一笑,“那姓丁的執掌衛事何等顯貴,卻為了給個吊死的寡婦頒布旌表便貿然跑出了京,真是不知輕重!”
“你別小看了他,邵堂主和方使者都是折在他手里,區區一二年間壞了聖教多少大事,連咱們這一次,都栽得莫名其妙!”
張茂想起這次損兵折將,就心中發堵。
見上峰在那里咬牙切齒,王本不敢多言,老實垂首道:“是,弟子知錯。”
“那姓丁的一行人到了什麼地方了?”
“據最新傳過來的消息,那隊錦衣衛已然過了蘇家橋,奔涿州方向去了,”王本寬解道:“咱們的眼线一直在後面盯著,堂主盡可放心。”
“話雖如此,可本座就是莫名得心神不寧。”張茂扶著微微脹痛的額頭,一陣心煩意亂。
“堂主,既然那姓丁的此番出來帶的人少,不若讓屬下召集人手,在回京這段路上把他給做了,也好去您一塊心病,替那些枉死在他手中的弟兄姐妹們報仇。”
王本手掌斜切,惡狠狠道。
“大行堂這次傷了太多精銳骨血,臨時拼湊的人未必能吃得下他們,若再被他們循著线索追到咱們身上,可就成了打虎不著,反被虎傷咯。”
屬下這個提議讓張茂頓覺意動,但一番斟酌後,還是搖頭拒絕。
“咱們可以放出風去,讓那些三山五岳的人動手啊,錦衣衛這一次,可是將這些綠林豪傑們得罪得不輕……”王本陰笑道,河北響馬打家劫舍,目無王法,在他眼中實在是最適合借來當殺人的那柄刀。
張茂“嗤”地一笑,“別瞧那些人平日里將”義氣“二字喊得震天響,其實個個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兒,讓他們火中取栗,可沒那麼容易。”
“讓劉家兄弟出面呢?”
王本猶不死心,繼續道:“堂主素來厚待那二人,對劉仲淮又有活命之恩,以他們在河北群豪中的威望,那些人總不會推搪拒絕吧?”
“那兩人倒是會給我這個面子,不過……”張茂搖頭道:“如今還不是動用這個情分的時候。”
王本還要勸說,廳外另一名大行堂弟子“穿腸刀”張秀快步走進,“稟堂主,劉家兄弟及朱諒前來拜會。”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請他們進來。”張茂又叮囑二人道:“你們也警醒些,莫要叫錯了口。”
王本與張秀躬身稱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這些大行堂弟子在外人前與張茂俱是師徒相稱,早已習以為常。
不多時,便聽廳堂外響起朱諒破鑼般的笑聲,“張大哥,聽聞您最近心情不好,我和六哥、七哥特尋了個小娘子為您唱戲解悶!”
張茂起身笑著出迎:“幾位兄弟有心啦,快快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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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魔纏繳得慌,別恨禁持得煞。離魂隨夢去,幾時得好事奔人來……”白少川曲聲嬌啼婉轉,身段裊娜風流,一顰一笑勾人魂魄,真個纖指點雲手,俊目流清波,婀娜步生蓮。
張茂初時聽朱諒等人述說,心中還不以為意,他好聽雜劇南曲不假,但這些年下來,耳朵也養得刁了,等閒優伶並不能入他的法眼,本是想著和幾人應付一下順便套套交情,為聖教今後謀劃做些准備,但等看到那賣唱女子容貌時,饒是他平日不好女色,也不禁心神微蕩,待朱唇輕啟,《一枝花》的曲牌唱出時,他立時如痴如醉,將原先算計盡數拋諸腦後。
朱諒夸功道:“這小娘子唱得好,人長得也俊俏,兄弟幾個一遇見,便想起張大哥……”
“噓——”張茂不滿朱諒插話擾亂,又舍不得多做斥責影響堂下唱曲,只是嗔惱蹙眉,示意他閉嘴噤聲。
朱諒大手捂住嘴巴,與劉家哥倆會心一笑,看來這唱曲兒的人是對了張大哥的脾胃。
“……口兒里念,心兒里愛,合是姻緣簿上該。則為畫眉的張敞風流,擲果的潘郎稔色。”一曲唱罷,白少川整襟斂衽,向座上眾人行禮。
“好好好,”張茂連道了三聲好,撫掌笑道:“感嘆傷悲,入木三分,張某枉聽了幾十年曲兒,今日方知過往時光俱是虛拋。”
朱諒咧嘴笑道:“現在撞上了也不晚啊,打今兒起大哥您就天天聽,把以前的那什麼虛拋的時日給追回來不就得了嘛!”
“朱兄弟說得對,有道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今為張兄下凡塵,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喲……”劉六也難得掉了兩句半文半白的書袋,劉七點頭附和,一臉欽佩地看著劉六,沒想到自己哥哥竟然這麼有學問。
張茂離座起身,走至白少川近前,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白少川垂眸不語,許浦搶答道:“小女名玉蘭。”
“好名字,人如其名啊!”張茂哈哈大笑,目光一轉,笑容倏收,冷聲道:“你呢?”
許浦憨笑道:“小老兒姓許,賤名一個”浦“字。”
張茂冷冷打量著許浦,凝視著他額頭上隱隱滲出血跡的布巾,“你頭上的傷怎麼回事?”
朱諒一聲咳嗽,許浦躬身回道:“小老兒不小心撞到了,幸好沒有大礙。”
“沒錯,我親眼看見他撞上的。”朱諒指著許浦腦袋上的傷道。
“那你的左手呢?也撞到哪里了?”
張茂眼光低垂,盯向許浦藏身袖中的左手,自始至終,許浦只用右手鈴鼓合著白少川的唱腔節拍,那只左手始終沒有露出。
“這個……”許浦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
張茂眼眉斜挑,王本搶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許浦左臂,朝上一拗,袖口滑落,露出光禿禿一截斷腕。
“創口平整,是被刀劍所砍。”張茂只掃了一眼,便有了定斷。
“小老兒以……以前在人家幫工,不小心被……被房梁砸斷了手,因……無錢診……治,拖……拖得久了,最……最後被郎中給斬……斬掉……”許浦似乎不耐疼痛,不時吸氣,額頭冷汗直流。
“爹!”
白少川一聲悲呼,撲至許浦近前,美目中滿懷悲憤瞪向張茂:“原只說到宅中獻唱,卻為何賊人般審問我等,莫不以為我父女人窮可欺?!”
張茂攢眉,輕輕揮手,王本松掌退下,許浦捂著手臂委頓坐倒,白少川眼淚婆娑,跪在他身前低聲抽泣。
“女兒莫哭,都是爹爹沒用,成了殘廢無計謀生,才累得你拋頭露面賣唱為生,爹爹對不起你和你那死去的娘親啊!”許浦老淚縱橫。
這老兒雖然武藝稀松,卻在蓬萊客棧與崔盈袖搭檔多年,干的就是牽线搭橋、扮豬吃虎的勾當,做起戲來聲情並茂,滴水不漏,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
“爹爹莫這樣說,都是女兒不孝,無力奉養爹爹安享晚年。”白少川秋波垂涕,楚楚可憐。
“玉蘭姑娘不須傷心,既然你父女二人遇見張某,便是大家有緣,自有一場富貴相送。”一向粗豪示人的張茂難得柔聲細語。
許浦喜形於色,在“女兒”攙扶下站起身來,不住作揖道謝:“幾位大爺肯賞臉多點上幾回曲兒,我父女二人感激不盡。”
在許浦想來,只要張茂等人還聽不厭,他們便有更多機會摸清張家布置,沒想張茂卻搖了搖頭,“聽曲兒麼,多咱都可以,可玉蘭姑娘這等唱曲兒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張某有意將姑娘收入房中……”
許浦二人盡皆變色,張茂繼續道:“如此一來,姑娘可免去在外風霜奔波之苦,你父女二人余生也盡可衣食無憂,豈不是好?”
朱諒鼓掌大笑,“張大哥的主意就是好,兩全其美,人在自家房里,想什麼時候聽曲就什麼時候聽,想怎麼聽就怎麼聽,嘿嘿……”
沒空理會朱諒猥瑣淫笑,許浦支支吾吾道:“這……這大爺厚……厚愛,小女山野村姑……當……當不起啊……”
“我說當得便當得。”張茂聲音轉冷,“王本,將人帶進後院。”
“慢著!”
白少川突然挺身而出,凝望張茂道:“小女子雖然出身卑賤,可也不是貓兒狗兒,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大爺問也不問一聲,便一個眼神一句話將妾身給收了,未免欺人太甚!”
“小娘們,張大哥看上你是你們父女倆的福氣,別給臉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劉七拍著椅子威脅叫嚷。
朱諒的表現則更加無賴,“大爺幾個今兒就欺負你啦怎麼著吧?”
張茂搖搖手,讓那幾人閉嘴,平心靜氣道:“那依姑娘之見呢?”
“那要看大爺對妾身存的是什麼心思了?”白少川平視張茂,並不閃躲,“大爺是要貪圖一時歡娛?還是要與妾身做對長久夫妻?”
張茂輕笑,“有區別麼?”
“大爺若是要做長久夫妻,妾身雖蒲柳之姿,只要大爺不棄,亦願盡心侍奉,可大爺若是存心只為尋個玩物……”白少川快速退後一步,撥出鬢間竹簪對准自己雪白秀頸,決然道:“小女子出身卑微,卻不肯甘為下賤,唯有一死相抗。”
眾人齊齊色變,許浦更是呼道:“女兒不可啊!”
“好一個烈性女子!”張茂面露欣賞之色,“實不相瞞,張某刀頭舔血,素來不近女色,如今後宅空虛,自能給你一個名分。”
白少川卻不為所動,厲聲道:“那便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宴客拜堂,一樣都不能少!”
“操,小娘們得寸進尺!”劉家兄弟和朱諒都跳了起來,“當自己是什麼貨色?”
白少川默不作聲,晶亮雙眸死盯著張茂面龐,手上微微用力,尖銳簪尖在修長粉頸上抵出一粒鮮紅血珠。
張茂負手一笑,“好,好得很。”
身形倏地一晃,消失不見,只聽一聲嬌呼,白少川嬌軀委地,張茂氣定神閒,佇立原處,好似從未動過,手中正拿著白少川那支竹簪把玩。
“這等劣物如何配得上姑娘角色。”張茂手指微一用力,竹簪立時斷成兩段。
白少川微蜷於地,明亮雙眸中盡是憤然決絕,“小女子要一心尋死,有沒有那件東西俱是一樣。”
“不必費心了,”張茂將斷簪隨手一丟,“你說的,我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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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不答應!!”
丁壽跳著腳喊道:“不是說好了只是打探路徑麼,怎麼還要入洞房啊!?”
“緹帥輕聲,小心隔牆有耳!”寧杲揪著心良言苦勸。
“客棧這幾間房不都被咱們提前定下來了麼,有個屁耳!”
丁大人可不給人留面子,轉頭噴了寧杲一臉吐沫星子,外間有六扇門的高手放風,他們若是連張茂安排盯梢的眼线都發現不了,那也就不要想著打人家主意了。
“之前商定的不是讓你與戴姑娘回返京城的麼,若教賊人發現你們潛回,少不得要心生疑竇,另生波折。”
白少川仍舊荊釵布裙的女人打扮,卻是男人般扶膝端坐,看起來不倫不類。
“我在河對面渡口離的隊,下游行了十幾里重新渡河,他們上哪兒發現去!楊校若是連掩人耳目這點事都干不好,爺們真是瞎了眼了!”
丁壽瞅著白少川眼神不善,怨氣滿腹道:“擒賊的功總不能教你一人得了去。”
盤坐在角落里玩笛子的戴若水見白少川瞥向自己,一指丁壽,理所當然道:“莫看我,他在哪兒,我去哪兒。”
唉,還指望這丫頭能看住他,看來白費心了,白少川只覺心累,輕揉眉心,徐徐解釋道:“張茂那宅子比我等想得要復雜,僅靠入內彈唱侑酒怕是不易摸清內情,有了結親這個由頭,探查起來會更方便些。”
“所以你就想著問名、納吉,把六禮兒走個全套?還真是不嫌麻煩!”
丁壽翻開庚帖,嗤笑一聲:“許玉蘭?哪個天打雷劈的家伙想出的好名字?”
白少川吁出一口濁氣,耐著性子道:“不止為了探查張宅內情,還是拖延時間,寧侍御,三日時間可夠你將人手調齊?”
“足夠足夠,多謝白公子。”想到擒拿盜魁全功在即,寧杲是滿心歡喜,轉眼瞟見丁壽冰冷的眼神,又急忙訕訕收起笑容。
白少川微微頷首:“張茂既為河北賊首,他辦喜事,近便強賊必然也要給個面子前來道賀,那些劫走康翰林財物的賊人定要留在府中,趁此機會,正好里應外合,將他們一網打盡。”
“何必那般麻煩,既然不放心本地官軍,丁某即刻密調錦衣衛喬裝改扮星夜馳援,三日時間也盡夠了,屆時直接將文安城都給它團團圍住,我就不信張茂那伙人能飛上天去!”
丁壽大剌剌地敲敲桌子,居高臨下看著白少川的眼神滿是戲謔,“你就死了嫁人的心吧!”
白少川淡淡道:“且不說錦衣衛大舉調動會不會走漏風聲,白某記得前次貴衙盜用官印一案,還未揪出人犯,丁大人何以對貴屬有這般信心?”
“你……”打人不打臉,白少川這是當著人面抽自己耳刮子啊,丁壽立即漲紅了臉便要發作。
戴若水“蹭”地從椅上躍起,玉笛遙指白少川,大有同仇敵愾之意。
“丁大人、白公子,休要傷了自己人的和氣,大家以和為貴!”這賊人還沒影兒,己方卻要起內訌,寧杲都快哭出來了。
白少川面無波瀾,輕聲道:“寧侍御,白某想與丁兄單獨談談。”
“下官告退。”白少川無官無職,卻是劉瑾心腹近侍,寧杲不敢違逆,欠身一禮,乖乖退出房去。
丁壽瞪著白少川,“若水,你先出去。”
“嗯?”戴若水微微一怔,旋即點頭,“我就在外面,有事喚我。”
待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白少川為丁壽斟上一杯茶,“請茶。”
丁壽負氣“哼”了一聲,沒動杯盞一下,卻還是老實入座。
白少川舉著茶盞湊近唇邊,將飲未飲,“你執意不讓我進張宅,是憂心我出事?還是擔心我搶功?”
丁壽沒好氣道:“有區別嗎?”
“有。”白少川回答得直截了當。
丁壽吸了吸鼻子,猶豫道:“那就算怕你出事吧?”
白少川莞爾,配上他此時女裝,當真百媚橫生,“你今天說話很是中聽。”
“丁某好話多著呢,但你也得有命才能聽到。”
丁壽白了他一眼,“聽老許說張宅之內暗藏凶險,你只身一人深入後宅,孤立無援,當心做了鬼都無人給你收屍。”
對丁壽的危言恐嚇白少川並不在意,歪頭問道:“我送你的軟香扇墜呢?”
“啊?!”丁壽瞬間傻眼,那東西早被他當暗器扔在秦淮河了,怎麼這時候白老三翻起舊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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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夜,張茂宅第燈彩高懸,五色斑駁,里間隱隱傳出絲竹管弦之聲,賀客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寧杲改換官服,隱身附近小巷深處,遙遙望著喧囂張宅不時冷笑,且讓賊子得意片刻,今夜便是爾等死期。
楊虎湊前低聲道:“稟大人,各路人馬已然部屬到位,只待大人令下。”
“好,各自小心戒備,此時起封鎖周邊,凡有接近賊巢三十丈內者,先行鎖拿看押,敢有拒捕者以從賊論處,就地格殺。”
寧杲凶相畢露,殺氣凜然,絲毫不見飽讀詩書的儒雅氣度。
楊虎領命退下,寧杲轉首望向一旁面沉似水的丁壽,拱手笑道:“此番下官若得一舉而竟全功,緹帥與白公子俱功不可沒,卑職感激不盡,先行謝過。”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寧侍御,可以動手了吧?”丁壽望著張宅燈火,冷冷問道。
“這個……”寧杲抬頭看看天色,苦笑道:“總要再候上片刻,待那些賊人酒意正酣,得意忘形之時發動,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此間是侍御主持,旁的話丁某不再多說,只有一句良言奉告,”丁壽轉過頭來,凝視寧杲一字一頓道:“倘我家白老三有個什麼閃失,侍御便是擒了張茂,丁某人也會讓你滿門老小一同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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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之中,清幽寂靜,唯有高燒花燭偶爾爆發出的一兩聲脆響。
白少川身穿大紅喜服,鳳冠霞帔,面罩紅巾,獨自一人默默坐在床頭。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白少川心中逐漸焦躁,不自覺如男子習慣般地兩腿分張,修長瑩白的一雙手掌甫一觸及膝蓋,霍然警省,張皇並攏雙腿,學著女子儀態側身垂坐,匆忙樣子頗有幾分狼狽。
“丁南山,你最好與我如期而至,否則……定要你的好看。”
白少川銀牙暗咬,心頭正自發狠,只聽房門“吱呀”一聲,一個人跨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