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460章 莫問前途路渺渺·難憶舊時情殷殷
“幾十年了,不想尚有人曉得老朽賤號。”羅老兒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難掩幾分落寞悵惘。
盡管只是心中猜疑,但見對方坦然應承,三人還是相顧大駭,劉姓青年連呼痛聲都已忘記,面色煞白地捧著手腕,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晚輩三人年少無知,今夜多有冒犯,還請前輩大人大量,放我等一條生路。”這老怪物年歲高,來頭大,自家長輩是肯定攀不上交情了,陳姓書生唯有指望這老家伙年事已高,殺心淡薄,僥幸逃過今夜之劫。
“這把老骨頭被人打遭人罵,早習以為常,算不得什麼冒犯……”羅老兒淡淡道。
未等三人胸中大石落下,羅老兒話鋒一轉,淡漠道:“但你等三人濫殺無辜,多行不義,如不嚴懲,世間天道公理何在!”
“快逃!”對方語含殺機,陳姓書生亡魂大冒,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足尖蹬地,箭一般率先飛竄而出。
劉姓青年不顧傷痛掙扎而起,與持劍同伴同向密林深處疾行奔去。
眼見三人遠竄,羅老兒不言不動,只是呆立仰望頭頂澹月疏星,仿佛入定一般。
此時輕雲蔽月,林中光线晦暗,只消投入林中陰影處,行蹤再難尋覓,陳姓書生望著近在咫尺的幢幢樹羽,心頭狂喜,足下猛地加勁,便要閃身隱入樹叢。
余下二人與他相隔不遠,眼見俱要一同逃出生天,忽聞身後一聲長嘯響起,嘯聲宏亮綿長如龍吟鳳鳴,卻並無絲毫肅殺之氣,三人聞聽之下卻內力消散,一口真氣無論如何再也提不起來,晃晃悠悠好似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又勉強前行幾步,再也支撐不住,“撲通”“撲通”接連撲倒,昏迷不醒。
羅老兒仍未停口,嘯聲綿綿延延似無斷絕,引得山林中回音處處,空中雲收霧散,明月高懸,照得林間曠野如同白晝。
羅老兒身披月華,佇立天地之間,似乎終將胸中郁結一吐而盡,自失一笑,“逃?紅塵羅網,何處不是藩籬,若是能逃,老朽我自先遁去,何用你們……”
俯身查驗了昏迷不醒的海蘭一番,羅老兒運指如飛,連點了她身上幾處穴道,隨即振袖而起,向林邊三人行去。
“攔路行劫,各憑本事,不是殺人,便是被殺,既然你幾個後生小子時運不濟,撞在我老人家手中,老朽便打發你等早入輪回。”
羅老兒念叨幾句廢話,擡手便要震斷三人心脈,忽聽一聲大叫:“手下留情!”隨後只見一道灰色身影在樹梢之間起伏縱躍,疾馳而來。
聲音略有耳熟,羅老兒也好奇來者何人,是以並不著急出手,只是靜待來者,好在來人輕功甚佳,並不需他久等,七八個起落人已趕至近前。
來者是一灰袍漢子,身形瘦削,濃眉斜飛,臉上黑黝黝的貌不驚人,只是一雙眼睛炯炯閃光,顯然內力修為深厚。
“是你?”看清來人相貌,羅老兒微微訝異。
“大行分堂堂主張茂,拜見聖教應劫左使。”漢子躬身下拜。
羅老兒怫然不悅,白眉皺起道:“老朽已非白蓮教中人,這個稱呼你休要再提。”
“左使說笑,您老在教中德高望……”張茂還想再說。
“你若還想攀談,便管住自己的嘴。”羅老兒不客氣地一甩袖子,顯然動了真怒。
張茂一時語噎,訕訕道:“那……屬下又該如何稱呼您老?”
“老家伙,羅老頭,或者直呼我名羅夢鴻,甚至稱兄道弟皆可,隨心所欲,百無禁忌,只要莫再與白蓮教扯上丁點兒關系。”羅老兒道。
張茂嘴角輕抽,這位爺在教中輩分甚高,連教主都不敢直呼其名,他哪敢這般放肆,思來想去,糾結道:“既如此,晚輩借著大智堂羅兄弟的面子,斗膽稱您一聲叔父,如何?”
羅老兒點點頭,表示認可,張茂暗松口氣,思忖聖教這應劫救世二位尊者,皆是脾氣和本事一樣出奇怪異,右使不老神仙李鉞身為教主嫡親叔父,本應親身輔佐教務,卻多年不入教門一步,甚至教主對這位叔父也諱莫如深,閉口不談,教中知其下落者不過三五人;左使羅夢鴻武功登峰造極,江湖中名列八聖,成名數十年,在教中身份尊崇,偏偏破門出教,實為教中丑事,盡管教主已傳諭宣稱其為叛逆,教中上下可共誅之,但今日真個見到……張茂覺得此時還是多套套交情才是正理。
“羅叔父,屬下……咳咳,晚輩斗膽向您討個人情,將這三人交於屬……晚輩。”張茂一時還改不過口來,只有躬身再拜請托。
“怎麼,你與這三個強人是一路的?”
羅夢鴻眼神一凝,張茂不由心頭一跳,“不,只是晚輩與這三人的長輩有些交往,故有此請。”
張茂一指地上陳姓書生與持劍青年,“毒書生陳翰,雨散星離寧龐,這二人是河北好漢九轉回雁刀劉惠的義子,劉兄弟膝下空虛,對這兩名義子甚是疼愛……”
“至於此人……”張茂指向劉姓高大青年,“名喚劉仲淮,其父是冀州雙雄之一的劉寵,劉寵劉宸兄弟二人僅此一脈單傳,若是命殞……”
“老夫從未聽過什麼冀州雙雄,只聞北直隸境內有劉六劉七兩個劉姓大盜,自稱雙凶,心狠手辣,殺人盈野,北地響馬多畏其名,”羅夢鴻斜睨張茂,冷笑道:“至於那個什麼九轉回雁刀,可是河北大盜劉三?”
羅左使早已不在教中,怎地耳目還這般靈便,張茂被人一語道破,面色尷尬,支支吾吾道:“屬……晚輩並非有意欺瞞,實在是那三人對聖教大業有利,亟需拉攏……”
羅夢鴻不耐打斷,譏嘲道:“白蓮教如今連這些打家劫舍之徒都收為羽翼,還真是泥沙俱下,飢不擇食!”
張茂訕訕解釋:“還不是為了聖教大業……”
“什麼大業,整日里導著教眾燒香磕頭,念經誦佛,吃齋上供,坐功習武,哄得財物,照著公侯伯一干貴人疏通關節,引迷眾生受苦,再將之趕上殺場,白蓮教如今早已淪為邪教邪宗,久之必將永下無間,不得翻身!”
這老兒果真是大逆不道,難怪不容於教,張茂心頭暗罵,面上卻強笑道:“晚輩年輕識淺,對叔父當年與教中反目之事不甚了了,風聞您老只是與教中某些理念不合,才憤而出走,其實聖教教義傳承數百年,皆是如此,您又何必……”
“那便是白蓮教義錯了幾百年,此道絕非救世之法。”
“那依叔父之見,何為救世之道?”
“白蓮修行只重外在之相,豈不知所有相皆是虛妄,唯有自修自持,不住齋,不住戒,逢世救劫,因時變遷,無欲無為,明心見性,方可天人合一,魂歸真空家鄉。”羅夢鴻雙手合十,虔心切切。
“無欲無為?”不想這位聖教尊者竟有如此幼稚想法,張茂失笑道:“若只在家修行,難道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朱明皇帝會拱手相讓不成?”
“為何非要謀取這江山社稷?”羅夢鴻反詰。
張茂一愣,“這大明江山本就是我白蓮聖教的,元末之時若非聖教振臂高呼,群雄並起,共尊明王,他朱元璋一個托缽游僧如何能有機龍登九五,問鼎天下!功成之日不知感念聖教恩德,反謀害先韓教主,將白蓮彌勒盡數貶為異端,如此深仇大恨豈能不報!”
“當年是非對錯且不去論,今日大明百姓不說生活富足,卻也安居樂業,難道非要計較百年舊事,重燃天下烽火,引得百姓遭難,黎民受苦不成?!”
張茂沉思一番,斷然道:“欲建真空家鄉,達成聖教偉業,些許犧牲也是無奈之舉。”
羅夢鴻一聲冷笑,“不想這些年來,你們仍是執迷不悟。”
“聖教重任在肩,縱是篳路藍縷,亦要啟創佛國大業。”張茂深深一拜,“只請叔父成全。”
“篳路藍縷的怕是只有那萬千教眾吧,”羅夢鴻譏嘲一句,瞥向地上三人,“這三人濫殺無辜,留在世上也是禍害,羅某便替明尊超度了他們,也算為佟家叔侄了結孽緣。”
“且慢!”張茂急忙出聲阻止,“佟家商隊內還有人生還,我可用他們換下這三人性命。”
“哦?”羅夢鴻微微訝異,“響馬盜犯案竟還留了活口?”
“此番探得消息,佟家商隊內夾帶了一批紅貨,我等翻遍貨物遍尋不到,故將那些首腦人物押解別處拷問,適才晚輩聽得左使……叔父的披雲嘯,曉得此間出了差池,這才急忙趕來……”張茂急聲解釋,“也是您老功力高深,披雲嘯聲凝而不散,並未殃及旁人,否則那幾人還真未必挺得過。”
羅夢鴻不理他這一番恭維,只把眼皮一擡,半睜半閉的老眼中頓時射出兩道精光,“你果然還是做了剪徑賊寇?”
張茂面紅耳赤,垂首不敢看人,硬著頭皮道:“佟家叔侄連著商隊幾個管事俱都平安無事,只要叔父手下容情,晚輩定當連人帶貨一並歸還。”
“否則呢?”羅夢鴻冷冷道。
張茂暗道這幾個小崽子萬不能出事,否則莫說籠絡河北眾盜,怕是屆時那幫響馬還會與大行堂火並,狠狠心,咬緊牙關道:“若是羅叔父不肯通融,少不得要讓商隊的人與這三人陪葬。”
“你要挾老夫?”
“晚輩不敢,這幾人關系聖教大業,晚輩逼不得已行此無禮之舉,唯有聽憑長輩發落。”張茂撲通跪倒,一動不動,似已聽天由命,殺剮由人。
“你當老夫沒有安然無恙救人的本事?”羅夢鴻緩步逼近。
“不敢,只是身膺重任,羅叔父若不開恩,晚輩只有以死謝罪,想來縱是羅兄弟在此,亦是一般作為。”阿彌陀佛,明尊保佑,只求羅老兒看在舊日情分上,網開一面,否則張某人今日真要歸位了,張茂眼睜睜看著那雙快磨破腳趾的破舊芒鞋走到眼皮子下,心頭狂跳,不由默默禱念祈求。
“罷了,老夫一生篤信因緣果報,既然橫生枝節,當是這三人命不該絕,你又提到廷璽,我總該給他這個面子,也算了結老夫與白蓮的一段因果。”羅廷璽一聲喟嘆,透著些許無奈。
“多謝左使,哦不,叔父大人!!”張茂緊揪的心終於松開,連連拜謝,“晚輩這便傳訊將人送回,決不食言。”
“聖教大業得成之日,晚輩誓不忘叔父今日大恩!”張茂再度叩首,擡頭已不見羅夢鴻布衣芒鞋的蹤影,連那一旁空地上昏倒的蠻族少女也消失不見,幽幽山林中只聞陣陣道情歌聲飄然回蕩:
“仰天長嘆兮,世路艱辛;”
“不能勝己兮,焉能勝人;”
“慶吾自拔兮,憐汝不省;”
“痛心疾首兮,哀哀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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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樹枝在火苗的燃燒炙烤下發出“噼啪”“噼啪”的響聲,明亮的篝火照亮了圍坐的一圈人影。
佟家商隊的幸存者們心有余悸,暗自慶幸著今日死里逃生,看向那一老一少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疑慮。
“羅爺爺,我中了賊人暗算,您究竟是怎麼殺退他們的?”海蘭不似旁人有許多的雜念顧忌,直接拋出心中疑問。
“小老兒一把年紀,老胳膊老腿的,哪還能打打殺殺,不過是嚇得高聲慘嚎,許是叫的聲音太大,驚退了歹人。”羅夢鴻撥弄著篝火,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真的?”海蘭縱是心思簡單,也不信這番說辭,蹙眉問道:“那您又是如何將我救醒的?”
“闖蕩江湖時學到的一些小門道,本以為派不上用場,沒想到還有些用處,小姑娘覺得身上可還有旁的異樣?”
海蘭默運真氣,細細探查自身一番,螓首連搖,“沒有,只是覺得身上有幾處穴位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既然覺得感覺還好,不妨閒暇時在那幾個穴位上多摁上幾摁,摁的時候最好再將真氣運到穴位處,當能收效更佳。”羅夢鴻微微一笑,看向海蘭的老眼中滿是慈愛。
海蘭依言而行,果然手指每按到某個穴位時,與體內真氣似乎得到某種感應,一股暖流油然而生,四肢百骸奇經八脈說不出的舒服熨帖。
“羅爺爺,您的法子似乎比師父教我的運氣療傷法門還要高明!”海蘭雀躍道。
“老朽卻無你師父的運道,收了你這聰慧心善的娃兒做徒弟。”羅夢鴻自嘲道。
海蘭奇道:“羅爺爺您這麼大的本事,還沒有徒弟?”
“掐指算來,也有那麼兩個半,可惜那倆個加起來,將來也不未必抵得上那半個有出息。”羅夢鴻“嗤”了一聲,搖頭苦笑。
“徒弟又不是梨子,怎地還有半個?”海蘭不解。
“他所走的道與老朽不同,說是半個已然嫌多。”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弘揚吾道者卻不得其人,想至此羅夢鴻不由悵惘一嘆,神情落落。
佟家叔侄一直神情復雜地觀望二人,相比一直盯著海蘭卻囁嚅遲疑不敢開口的佟棠,佟琅眼神從未從羅夢鴻身上離開。
將手中樹枝向篝火中一丟,羅夢鴻起身伸了個懶腰,掩嘴打著哈欠道:“時候不早了,老朽精神不濟,先要去睡了。”
“長者留步。”佟琅突然道。
“官人還有何吩咐?”羅夢鴻回身問道。
“不敢,”佟琅起身,拎起屁股下充作凳子的馬鞍,走至羅夢鴻近前施了一禮,“請長者借一步說話。”
隨著佟琅行至營地背後的一個僻靜處,羅夢鴻不耐地打著哈欠,催促道:“這位爺,您有話就在此說吧,老朽身子乏了,耐不得遠路。”
佟琅轉身,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鋒利匕首,目露凶光,死死盯著羅夢鴻。
“喲,這怎麼話說的,好端端地怎麼還亮刀了?!”羅夢鴻大呼小叫道。
佟琅一言不發,狠狠一刀,刺透了馬鞍橋下包裹的皮革,數十個龍眼大的珍珠滾撒而出,只看這些珍珠個個渾圓晶瑩,色呈淡金,月光之下隱泛光華,顯是上好東珠,難得是俱都一般大小,若是串成項鏈手串等飾物,價值更是不菲。
“哎呦,原來馬鞍里還藏著這些勞什子,官人平常也不覺得硌屁股麼?”羅夢鴻調侃道。
佟琅隨手將馬鞍丟掉,捧起地上珍珠,單膝跪地,“今日多蒙尊駕相救,我等才脫大難,些許薄禮權作報償,望請笑納。”
“給我?”羅夢鴻睜大老眼,指著自己鼻子,見佟琅堅定點頭,當即一搖腦袋,“大官人饒了小老兒吧,我一個落魄江湖的老頭子,揣著這些寶貝,不是招禍上身麼!”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佟某知曉我等此番得脫大難,皆賴尊駕之力,這些珍珠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絕非凡品,以我佟家家業而言也並非小數。”
“既然如此貴重,官人又何必割愛?”
“佟某人雖貪財,卻也恩怨分明,救命之恩豈有不報之理!”佟琅略微一頓,躊躇一番又道:“另外在下還有一不情之請。”
“佟家世受國恩,對朝廷唯有忠藎以報,尊駕……尊駕雖對我等有活命之德,但要佟家背離朝廷,卻萬萬不能!”
羅夢鴻微愕,“老朽幾時要官人行那不臣之事?”
“光棍眼里不揉沙子,難道閣下不是出身白蓮教?”佟琅目光炯炯,凝視羅夢鴻。
唉,造化弄人,想不到羅某人在外人眼中竟然還難脫白蓮印記,羅夢鴻無語苦笑。
佟琅只當羅夢鴻默認,繼續道:“這些珠寶只為在下個人饋贈,恩公作何使用悉聽尊便,但若要佟家背離朝廷,佟某叔侄唯有以命相還,兩不相欠。”
“原來官人是憂心老朽導您一家燒香造反,”羅夢鴻自失一笑,“官人盡可將心放入肚內,老朽與那白蓮教並非一路。”
佟琅心中自是不信,羅夢鴻又道:“白蓮教多操邪行,信之者轉四生,下地獄,墮入無間,老朽與官人也算一場善緣,豈會狠心加害!”
嗯?
佟琅卻有些吃不准了,真正的白蓮教徒豈會如此詆毀教眾,遲疑道:“既如此,這些薄禮更請恩公收下。”
“老朽救人時並未想過會有重禮相酬,與官人偶遇既是有緣,又蒙官人一行舍飯留宿,說來出手相助乃是報答官人前恩。”羅夢鴻拉起佟琅笑道。
“這……些許小事,又怎能比得上恩公救命大恩!”佟琅臉上發燒,那日若非海蘭小丫頭多事,他怎會管這糟老頭子死活。
羅夢鴻呵呵大笑,“因果循環,善惡有報,一飯之善雖小,對老朽何嘗不是活命之德,官人果要報恩,不妨牢記八字……”
“恩公請講。”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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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中兄,你初授官便為翰林編修,不知羨煞多少同年,何以自棄前程,告病歸籍呢?”
京郊長亭內,一席殘酒,三兩知己,顧可學正為好友突然萌發的意氣之舉惋惜喟嘆。
“前程?”嚴嵩唇角微微下垂,露出幾分苦澀,“如今朝中劉瑾只手遮天,內閣中焦泌陽素來視我等南方士子為仇讎,文武銓選之權盡在中州子掌握之中,愚兄還有何前程可言!”
顧可學進士三年期滿仍未授官,對嚴嵩放棄有“儲相”之稱的翰林院官職甚為不解,憂心忡忡道:“須知內廷有旨傳出,凡養病一年以上者俱令致仕,你此番一去,再歸時恐無缺可補啊!”
“那便孑然一身,閉門讀書,躬耕隴畝以自樂,這又有何不好!”嚴嵩滿飲一杯,慨然笑道:“我既不願屈膝權閹,也只有鳥思山林,回歸故里了。”
眼見同年好友如此意志消沉,顧可學勸解道:“縱然劉瑾勢大,但詞林清靜之地,獨成一局,有何懼哉!”
嚴嵩呵呵一笑,“輿成真是書生意氣,翰苑早非清靜之地,莫說吏部已然插手詞林考察揀選,便是本院掌印,何嘗未有背倚大樹之念,我等詞臣早已無往日清靜逍遙!”
“劉內制?他也依附劉瑾了?!不會吧?”劉春在士林中素有才名,顧可學難以置信。
“有什麼不會的,他那侄子早便與丁南山過從甚密,劉東川這些時日去丁府門里可比他那侄子還要勤快。”一旁悶頭喝酒的顧應祥忿忿言道:“惟中兄告病歸家也未嘗不好,終是遠離是非之地,好過在任上受氣,如穎之兄奉旨丈量直隸境內草場屯地,勞碌辛苦不說,還要憑白受人指摘,真是費力不討好!”
高淓雖與幾人同榜,但畢竟家中老爺子曾是部堂重臣,有這份淵源,授官也比幾人早些,今年才由都察院御史轉任兵科給事中,就攤上了劉瑾清丈田畝的差事。
顧應祥將酒杯往石桌上重重一頓,恨聲道:“那些人也是糊塗,清丈屯田豈是穎之可左右的,劉瑾大興查盤清丈之事,命使四出,天下騷然,也不見他們囉唣半句!”
“惟賢慎言,你此番外放饒州推官,雖是遠離京華,亦要謹言慎行,須防禍從口出!”嚴嵩對這位心直口快的小老弟甚是擔憂。
“怕些什麼,了不得我掛印棄官,赴龍場追隨陽明先生求學去,功名利祿我不愛,他能奈我何!”顧應祥渾不在意道。
眼見二位同年拿官不當官,同人不同命的顧可學滿嘴不是滋味,絮絮叨叨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惟中兄素得李相賞識,更莫說朝中還有王相斡旋,對了,惟賢不是與王相還有鄉誼麼,那楊新都亦入閣辦事,朝中有如許忠臣良相,還不能與那一介閹人相抗麼!”
李相?
若非前些日子在李東陽府內建言獻策大出風頭,劉春近來怎會對他多加呵斥管束,從李西涯朝堂上本之態便可看出,那位老先生可是精通明哲保身之道,嚴嵩輕聲一嘆,“輿成莫忘了改革翰苑考察舊制,便是李相上本,震澤先生縱有頡頏之心,也是獨木難支,至於楊新都……”
嚴嵩搖頭失笑,“劉瑾若是作梗,他豈能順利入閣,其中恐有內情不為外人道哉!莫說朝中諸公各懷念頭,便是真能攜手並力,只要劉瑾聖眷不衰,便無人可以相制,莫忘不久前朝中物議洶洶,連那丁南山也難動分毫,遑論劉瑾!”
“難道我等南方士子就永無出頭之日?!”十年寒窗苦讀,科場千軍萬馬之中殺出,卻連一官半職也實授不得,顧可學如何心甘。
“今歲既是大計之年,又逢京察,我等既愛惜羽毛,不肯奔走劉閹門下,不若趁時急流勇退,尚可保全出身文字,否則……”嚴嵩不忍再言,仰頭唏噓道:“莫說前程,自身恐都難保啊!”
“前程……”顧可學喃喃自語,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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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諸位仁兄秋闈旗開得勝,金殿唱喏不過旦夕事爾,來日自然青雲平步,前程似錦,丁某此宴既為接風洗塵,又預作慶成,諸君不醉不歸!”
松鶴樓雅軒之內,丁壽設宴款待一干返京舊友,觥籌交錯,飲興正濃。
“任那青雲之路如何順遂,我等也難望丁兄項背,以錦衣緹帥之位,兼管神機營操練,國朝從未有此恩典,我等為丁兄賀!”焦黃中舉杯倡議,眾人紛紛附和。
丁壽擺了擺手,意興闌珊道:“那不過是個應付差事,營內自有勛貴宿將提調,丁某蕭規曹隨,算得什麼。”
韓家老爺子可是靠著丁壽引薦再度出山,見丁壽興致寥寥,韓守愚急忙又道:“不說軍中,此番聖諭錦衣衛會同各處巡按清查邊儲侵盜隱匿之事,朝野交口稱贊,都道丁兄乃國之棟梁,吾等聞之與有榮焉。”
“此乃聖上信重,錦衣衛唯有夙興夜寐,勤於王事,方可報答一二。”丁壽向斜上方抱拳拱手,一臉正色。
為免清查到自己頭上,那些大頭巾們能不提前賣好麼,丁壽心底冷笑,目光一掃,瞥向鄰座劉鶴年,“維新,怎地只有你一人獨來,難道我的帖子未曾送給用修?”
劉鶴年急忙道:“受丁兄所托,怎敢拖延,只是用修瑣事纏身,難以親身燕集,教在下代為致歉。”
“怕是用修對丁某還心存芥蒂吧?”丁壽眉毛一挑,笑容玩味。
劉鶴年訕訕笑道:“豈有是理,用修此番進京,家眷安頓頗為勞神,實在分身乏術。”
丁壽一聲輕笑,“也罷,用修結褵之喜,我也當備份禮物,一事不煩二主,回頭勞煩維新兄一同帶去,也免了我二人見面尷尬。”
“丁兄美意,一定帶到。”劉鶴年起身作揖。
“吃酒吃酒。”丁壽也不再糾纏此事,連連舉杯,眾人推杯換盞,只吃到月上東山,才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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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順胡同,楊廷和府邸。
次輔焦芳已晉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三輔王鏊晉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將原本的文淵閣大學士的位置讓了出來,楊廷和甫一抵京,便改授戶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閣。
新鮮出爐的楊閣老才四十來歲,可謂年富力強,朝事大有可為,朝中官員紛紛登門拜會,傾吐心曲,府門前正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孝順胡同內好不熱鬧。
人人皆注目凝神於府門前又是哪家大人出來,何時輪到自家進門,卻無人留心胡同拐角處兩個秀麗少女也在翹首企足,望穿秋水。
一個臉龐微圓的少女滿臉憂色,“雪姐姐,今日還是算了吧,再不回去恐老爺要回府了,若是發現……”
“發現便發現,我們只是出來街上走走,又不是和人私奔,怕他個甚!”回話少女膚光勝雪,眉眼如畫,踮著腳尖,熱切地望向楊府大門。
二人正是雪里梅與小丫鬟墜兒,丁壽畢竟是乍富新貴,府內門禁不如其他閥閱門第森嚴,家中女眷通常不做約束,何況雪里梅在內宅身份不尷不尬,非主非仆,她只說得了譚淑貞吩咐上街采買,旁人也無法攔阻,多派幾個隨從跟著的由頭都找不到。
墜兒苦著小臉,低聲嘟囔道:“你私奔還能去哪里!身籍文書都在老爺手里,就是出京去也是個逃人,誰敢……”
“住嘴,我還要你來提醒!”雪里梅沒來由一通煩躁。
“好姐姐,你只說在街上散心,怎地走到這孝順胡同來了,當年楊家既把你送去丁府,今日怎會再行接納!再磨蹭下去,若被有心人告於老爺,莫說我倆難逃家法懲治,連譚家嬸子也要受牽連!”墜兒拉著雪里梅一只玉臂,苦苦相勸。
雪里梅秋水凝愁,一聲低嘆,“我何嘗不知,姐姐也非痴心再續前緣,只是聽聞各地舉子進京,心里不知怎地揪心不下,只想著遠遠看他一眼,也便心滿意足了。”
話音未落,珠淚已奪眶而出,墜兒一時慌了手腳,急用袖口幫著擦拭眼淚,柔聲道:“雪姐姐莫哭,反正天色還早,墜兒就陪你再等上一刻。”
纖指抹去淚痕,雪里梅強笑道:“不等了,姐姐認命了,這便回去。”
墜兒默默點頭,二人牽著手兒,正欲並肩回府,忽聽車聲轔轔,一輛雙馬挽著的青幔廂車疾馳而過。
“閃開,閃開,公子爺回府!”隨著車夫叫喊,楊府前等待的仆人親隨紛紛閃道。
雪里梅渾身打了個激靈,驀地扭轉嬌軀,向前緊撲了幾步。
廂車在府門前停住,車簾挑起,一名玉面朱唇的少年郎踩著矮凳下了馬車,正是雪里梅朝思暮想的楊慎。
“慎郎……”雪里梅從心底發出一聲呼喚,盈盈淚眼中柔情無限,痴痴望著愛郎身影。
正當雪里梅一顆芳心、滿腔蜜意系掛在楊慎身上時,緊接的一幕卻讓她嬌軀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
楊慎回身伸出一只手去,一只如玉般的柔荑由車廂內探出,十指相扣,一名女子在楊慎攙扶下款款落地。
此女戴著一頂垂著白紗的昭君帽,看不清具體容貌,身上穿一件月白對襟立領長襖,下系一條同色馬面長裙,腰束白綾,顯得身姿頎長,纖腰裊娜。
下車之後,亭亭玉立的女子螓首輕轉,終於撩開輕紗,向著楊慎輕啟朱唇,微微一笑,臉似堆花,朱唇皓齒,一雙水靈靈的烏晶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脈脈柔情,瞬時間仿佛百花綻放,滿庭芬芳……
墜兒呆愣愣地看著楊慎牽著那女子的手,神態親昵,直到二人攜手入府,她才如夢方醒,只覺掌心里握著的手兒冰涼一片,擡眸望去,只見雪里梅嬌容慘淡,早已淚濕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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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式的羊角宮燈高高懸起,素雅閨房內遍布一片柔和清輝。
垂著雙環髻的馨兒將冒著熱氣的銅盆在架上擺好,輕聲道:“小姐,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顧采薇興味索然地嗯了一聲,坐在床上未動分毫。
“其實靜因師太來京離京也是常事,小姐您也不必傷神掛念,別將自個兒再悶出病來,待婢子服侍您……”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顧采薇揮手打斷滔滔不絕的侍女,“你下去吧,我自己會洗。”
“是。”看出小姐心情不佳,馨兒吐了吐雀舌,識趣地帶上房門退了出去。
“哼,自作聰明,誰說我是在掛念靜因師叔了。”顧采薇嘟著小嘴,抱怨了一聲,手托香腮,凝視著跳動燭光,喃喃道:“許久了,怎也不來看我一回!丁大哥,難道你把我忘了不成?”
“沒忘。”
突如其來的喁喁人聲將顧采薇驚得不輕,回身躍起,嬌喝道:“誰?”
門窗緊閉,香閨闃寂無人,顧采薇松了口氣,神情中卻透出幾分失望,“看來我真是病了……”
“縱然有病,也是害得相思病。”幔帳之後,轉出一人,正齜著一口白牙,壞笑不已。
“丁大哥!!”顧采薇又驚又喜,疾步搶上,未到近前忽地嬌軀一扭,背轉身去,佯嗔道:“你還曉得這里?”
丁壽眼珠轉了轉,指著帳後空洞道:“直來直往,似乎這里也通不到別處,何況……妹子有病,愚兄豈有不來探望之理。”
想起適才話語,顧采薇玉頰如桃花綻開一般,羞紅滿面,“誰……哪個害那勞什子的相思病啦?!”
丁壽“唔”了一聲,懊惱萬分地搖了搖頭,“愚兄我這幾日渾渾噩噩,茶飯不思,還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采薇與我該是同病相憐,原來不過自作多情罷了,誒,慚愧,告辭。”
“誒——”顧采薇急忙轉身,見丁壽已隱身帷帳之後,急忙衝了過去,“丁大哥,人家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帷帳之後,丁壽駐足不動,一臉促狹笑意。
顧采薇曉得又受了這人的騙,恨得跺腳,“你欺負人家!”
“好妹子,愚兄哪里舍得……”丁壽上前攬住香肩,口中噴薄的熱氣直衝嬌靨。
怎料顧采薇突然俏鼻緊皺,伸臂將丁壽推開,“好臭!怎地一身酒氣?”
“有嗎?”丁壽在手上哈了一口氣,細細嗅了嗅,納悶道:“不臭啊!”
“還說不臭,惡心死人了,也不知去哪個煙花風月之地和人廝混,居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顧采薇板著臉數落道。
丁壽口呼冤枉,“愚兄回京便迭逢變故,焦頭爛額,哪有閒心尋花問柳,今日難得有暇與幾個老友敘舊,多吃了幾杯,酒意未散便來尋妹子……”
“噢——,原來你是喝醉了才曉得到我這里來?哼!就知你沒那般好心!”女人挑起理來男人可謂句句都是錯漏。
“酒後吐真言,醉後知人心,正是酒醉之後第一個想到妹子,才可見采薇在愚兄心中的分量。”二爺在女人面前的應變功夫可謂天下一絕,肉麻話張口就來。
顧采薇果然轉嗔為喜,“油腔滑調的,也不知哄騙了多少女孩家。”
“旁人聽不聽哄無關緊要,只要能哄得妹子你高興就好。”丁壽又死皮賴臉地湊了上來。
“丁大哥,別鬧啦,你這身酒氣再不醒醒,第二天恐會頭疼的。”顧采薇半推半哄,將丁壽安置在自己繡床上躺下,她則忙著去用盆里現成的熱水浸透手巾。
衾枕茵褥間猶帶著少女體芳,丁壽熏熏欲醉,轉目望去,顧采薇因彎腰漿洗,輕薄的天青色中衣被輕輕牽起,露出一抹纖細腰肢,肌膚如雪,嫩如羊脂。
顧采薇渾不自知,嘴角噙著甜蜜笑容,只顧輕輕搓洗著棉布手巾,柔聲道:“薇兒曉得丁大哥公事繁忙,我一個又蠢又笨的女兒家,也幫不上大哥什麼,莫說爹爹禁足之令仍在,便是往常,我也不好去叨擾大哥……”
顧采薇說了半天,不聽丁壽應答,驀地回頭,只見那人斜臥在榻上,單手支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個兒腰間。
顧采薇下意識往腰際摸去,觸摸到一片光潔冰涼的肌膚,頓時曉得這廝適才在看些什麼,又羞又惱地嬌叱道:“不許瞎看!”
二爺兩指分開,戳指著自己雙目,一本正經道:“一直睜著眼呢,沒敢瞎看。”
“你……”顧采薇氣苦,甩手將手巾向丁壽丟去,自然被丁壽一把接過,她猶不解恨,合身撲上。
丁壽身形側轉,顧采薇撲了一空,手在床頭輕按,嬌軀一翻,還要再起,一個沉重身子已然壓了上來。
兩張臉兒近在咫尺,四目相投,鼻息可聞,顧采薇頓覺芳心怦怦亂跳,呼吸聲也沉重了許多。
“你……先擦擦臉。”顧采薇也不知為何,道出這麼一句。
丁壽不由失笑,顧采薇玉頰紅似朝霞,嚶嚀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輕擡手將玉臉兒撥正,丁壽看著生春粉面,嬌噴軟喘,心頭不覺一蕩,低頭吻了過去。
明知此舉不妥,顧采薇嬌軀酸軟,竟生不出絲毫力氣拒擋,那混著酒氣的男子呼吸離著自己愈來愈近,秀靨毛孔都已感受到呼呼熱風,此時也不覺那味道難聞,只是芳心劇跳,直欲從嗓眼兒中蹦出一般,不知所措下唯有雙眸輕闔,櫻唇微張,迎接那未知的旖旎繾綣……
注:羅夢鴻主張三教歸一,羅教與白蓮雖然同從佛教中采納吸收教理,但都被正統佛教貶斥為異端,羅夢鴻本人對白蓮也持批判態度,“白蓮燒紙是邪宗,哄得大眾錯用心。邪水照著公侯伯,正是邪氣引迷人。信邪燒紙不打緊,閃賺許多眾迷人。你行白蓮是邪氣,萬剮凌遲不趁心。求拜日月是白蓮,哄得男女都遭難。法水照著公侯伯,早晚拿住都受難。白蓮教是地獄生死受苦,白蓮教轉四生不得翻身。白蓮教哄人家錢財好物,哄迷人下地獄永不翻身,好人家和女恨毒害了,哄得人妄想心勞而無功。報恩經轉輪王不圖王位,白蓮教下地獄不得翻身。轉輪王燃千燈求淨士,白蓮教拜日月永下無間。白蓮教引迷人眾人受苦,早晚來拿住你趕上殺場。”但同時羅教中又有真空家鄉思想,而之後的白蓮教又與羅教合流,羅夢鴻的五部六冊也成為白蓮各分支的共同經典,所以書內給羅祖安排了個白蓮左使的身份,也不算太冤枉。
至於羅夢鴻的實際年齡,後人王源靜補注羅清五部六冊,其中《祖師行腳十字恩情妙頌》記載“正統時,七年間,處世為人”,說明羅夢鴻是正統七年出生,不過這種上過《聊齋》的人物也不必太在意歷史年齡,給他加個幾十歲當個武林聖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看書圖一樂,別當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