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340章 救命
北鎮撫司。
錢寧捧著一個紫砂茶壺,有一口沒一口的緩緩啜吸,對眼前站著的青年儒生愛答不理。
“錢大人,您看在下請托之事……”錢寧突然打斷儒生的哀求,“你姐夫犯得什麼事你清楚,爺們肯見你是給你臉子,別說些不著四六的。”“是是,”儒生唯唯諾諾地點頭,“學生不敢有他求,只想著見姐丈一面。”“你當詔獄是你們家後院呢,說進就進。”錢寧不屑冷笑,背過身去,一手負後,“我家衛帥這幾日忙得很,將這詔獄交給爺們打理,爺可不能壞了律法規矩,辜負了大人那份信重。”“那是那是,誰人不知道錢大人您是秉公辦事,赤膽忠心。”儒生連聲稱是。
娘的,這幫讀書人都是蠟燭啊,不點不亮,錢寧心里已開始罵起了大街,突然間背後的手猛地一沉,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手里。
“學生並非不懂規矩之人,姐丈入獄,家姐實在擔心,囑托我定要見上一面,回家報個平安即可,萬不敢教大人為難。”錢寧掂了掂手上銀子分量,臉上擠出幾分笑來,“說到底啊,律法也是人定的,人情世故還是要講點的,這就安排你探監,哎,快進快出,別到處聲張給爺們添麻煩。”“一定一定,學生省得。”儒生連連點頭。
出門之際,錢寧不忘貼著耳朵低聲囑咐了一句,“再有下次,換成銀票,大家都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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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昏暗的詔獄牢房內,李夢陽神色平靜,盤腿坐在雜草上神游物外,還真有幾分處變不驚的名士風度。
“姐夫,你沒事吧?”眯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番,看清來人是內弟左國磯,李夢陽迅速爬起,“舜齊,你怎麼來了?”“姐姐不放心你,”左國磯上下打量一番李夢陽,“姐夫,您受苦了。”“不礙事,愚兄是此間常客,告訴你姐姐寬心,不消幾日便可回去。”李夢陽確實沒把進詔獄當回事,弘治十四年監稅三關時因榆河驛倉糧事坐罪下獄,十八年彈劾壽寧侯還捎帶上了當時的張太後,再被下錦衣衛獄,而今已算是三進宮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今的緹帥已不是牟斌了。”見李夢陽不把自己安危當回事,左國磯急得直跺腳。
“南山小兒,乳臭未干,他又能把我如何?”李夢陽嗤笑道。
“這詔獄內也非是丁壽主事。”左國磯憂心地搖首道,“據說劉瑾讓他加緊督造西苑豹房與仁和大長公主生壙,這北司的差事而今都是錢寧在打理。”“那又怎樣?”李夢陽不解,“錢寧根基尚淺,他還敢對我暗下殺手不成?”“你可知戴銑已死在詔獄之中?”左國磯見四下無人,低聲說道。
“戴寶之死了?!怎麼死的?”那個帶頭聯名上疏的戴銑竟然死在了詔獄,李夢陽驚愕問道。
“說是廷杖舊傷復發,還有御史塗禎朝門前見劉瑾不為禮,下獄廷杖,重傷而死;五官監侯楊源廷杖三十,謫戍肅州,至懷慶而亡,其妻度氏只得用蘆荻裹屍,葬於驛後……”“吾命休矣!”聽了一個個對劉瑾無禮之人橫遭慘死,李夢陽面無人色,上個奏疏見面不禮的都死了,他作為誅劉瑾檄文的起草者,還有活路麼。
“上疏!我要上疏自辯!”李夢陽隔著檻欄緊緊抓住小舅子手腕,急切言道。
“陛下將中外奏疏盡付劉瑾,上疏又有何用!”對這個還看不清時事的姐夫,左國磯欲哭無淚。
“完了,完了……”李夢陽萬念俱灰,喃喃自語。
“十年三下吏,此度更沾衣。梁獄書難上,秦庭哭未歸。”李夢陽倒真有幾分急才,身在獄中,生機渺茫,竟還能開口成詩。
“姐夫,現在作詩於事無補,你得想個辦法呀。”左國磯皺著眉頭,看著這位平日自負才名的姐夫。
“我能有什麼辦法,等死罷了!”李夢陽突然嚎啕大哭,前兩番下獄,有驚無險,竟讓他忘了這里也是能死人的鬼門關。
看這位身負文壇盛名的姐夫只知痛哭流涕,左國磯知道指望不上他拿主意了,只得自己悶頭想辦法。
“有了!”左國磯靈光閃現。
“有什麼了?”兩眼哭成桃子的李夢陽打了個鼻涕泡,還沒反應過來。
“唯有一人可就救姐夫。”“誰?”萌生一线生機的李夢陽提起了精神。
“武功康對山。”左國磯道。
“康德涵?不成不成。”李夢陽連連搖頭。
“有何不成?姐夫不知,劉瑾甚愛對山文采,常有意招攬,康子素不假辭色,以劉瑾之權勢跋扈,不以為罪,若由他出面,姐夫必可脫牢獄之災。”“我與康德涵素不相下,今死生之際相托,他豈會因我而結交劉瑾,自汙清名!”李夢陽跺跺腳,對小舅子實言相告。
左國磯知道自己這位姐夫,向來是把‘文人相輕’四個字做得淋漓盡致,大明朝才名能和他比肩的,基本他都瞧不上,就是內閣李東陽,他沒事都敢嘲諷幾句。
“生死攸關,便死馬當作活馬醫,搏上一搏,請姐夫手書一封,由小弟出面斡旋。”左國磯堅定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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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直門,劉瑾宅。
雷長音焚香撫琴,劉瑾倒在羅漢榻上閉目養神,丁壽在一旁拈著一枚棋子與白少川耍賴糾纏,柳無三依然毫無存在感的隱身暗處,抱劍不語。
老家院老姜進來稟報,“老爺,翰林院修撰康海前來拜見。”“哦?”劉瑾頗感意外,翻身而起,“快請。”老姜應了一聲,還沒轉身,便又被劉瑾喝住。
“慢,我親自去迎。”劉瑾脫了鞋子,倒穿而出。
“這康海是哪路神仙,公公竟然如此看重?”丁壽隨手將棋子擲到棋盤上。
白少川重新將棋盤擺好,頭也不擡地回道:“武功康德涵,號對山,與你那位至交好友王子衡是同是弘治十五年壬戌科進士,只不過王子衡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康德涵則是狀元及第。”“謝遷、王華、張升哪個不是狀元,劉公何以對他另眼相待?”丁壽不服氣道。
“公公愛惜鄉黨人才,這康德涵是西安武功人,自然尤為看重,不過這康對山素來對公公延攬視而不見,今日登門怕是不會那麼簡單。”白少川盯著棋盤,蹙眉沉思。
一聲輕嘆,雷長音將古琴收起。
“雷兄,今日這柱香還沒燒完呢?”丁壽指著一旁還有半截的信香道。
“今日劉公怕是無心聽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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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府門外。
一身青袍的康海盯著劉府大門,心潮起伏,今日這一步踏出,再無法洗脫自己與劉瑾之間的干系,天下士林又該如何譏嘲自己夤緣攀附權閹,奴顏直抵其門呢。
明知厲害,多少次康海欲扭身就走,卻偏偏邁不開腿,只因袖中的那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十一個字:對山救我,唯對山為能救我。
片紙雖薄,重逾千鈞,李獻吉既已死生相托,康某又如何只重浮名,一念及此,康海的眼神頓時堅定起來。
府門大開,劉瑾大笑而出,“狀元公,來得何其遲也!”康海見劉瑾倒履相迎,微微錯愕,隨即施禮,“老先生請了。”劉瑾見他不稱名姓,也不說官職,只以見長者之禮,也不以為意,把臂而行,將康海延請入府上座。
丁壽見劉瑾看重此人,也不好端著架子,與白少川上前見禮,自在下首坐了。
“狀元公乃三秦豪傑,咱家久候不至,不想今日登門,借著此機,不妨暢飲一番,壽哥兒,你要多向狀元公請教學問,別整日不學無術的,失了身份。”躺槍的丁壽無奈答應一聲,打定主意出了這門,和這姓康的分道揚鑣,見面繞著走,請教學問,見鬼去吧。
劉瑾隨即吩咐下人安排酒席,卻被康海阻止。
“且慢,學生請教老先生,可知今世可稱三秦豪傑者有幾人?”康海斜睨劉瑾。
“狀元公可有教我?”“不過三人爾。”康海屈指算道:“昔日王三原秉銓衡,進賢良,退不肖,可稱一人;另有一人隨帝左右,為國除弊……”流弊,丁壽心中贊嘆,要不人家是高考狀元呢,將弘治朝老君子王恕和劉瑾放在一起作比,這馬屁拍得不漏痕跡,高,實在是高!
“今還有一人,為當世李白。”康海繼續道。
“依在下愚見,這當世李太白莫不就是康狀元?”丁壽乜斜而視,眼神中滿是嘲弄。
“壽哥兒,不得對狀元公無禮。”劉瑾輕斥了一句,氣得丁壽把頭一扭,眼不見為淨。
“年紀輕不懂事,狀元公不要見怪,請繼續。”劉瑾笑道。
康海目光從丁壽身上掃過,神色淡淡道:“昔唐玄宗任重高力士,寵冠群臣,且為李白脫靴。今老先生能為之乎?”“嗆”的一聲,柳無三懷中長劍突然出鞘半尺,白少川霍然而起,白皙手掌緊握玉骨折扇,目光似利劍直射康海。
該,讓人蹬鼻子上臉了吧,丁壽翹著二郎腿,在邊上看好戲。
劉瑾笑容不改,“這有何難,先生安坐,待咱家為先生役使。”康海同為劉瑾所為驚訝,起身攔阻道:“在下所說並非自身,而是李獻吉。”“李夢陽何能,安能比之李太白。”丁壽撣撣衣袍,不屑地哼了一聲。
康海對丁壽置之不理,只對劉瑾道:“李夢陽之才高於李白,公卻不為之援,何談為太白脫靴!”“李夢陽之罪,有殺無赦。”白少川冷聲道。
說得好,丁壽向小白拋了個嘉許的眼神。
“今殺一人,關中則少一才子,昔日曹操憎惡祢衡而假手黃祖,此奸雄小智,李白醉使高力士脫靴,可謂輕慢,力士脫而不辭,容物大度也,劉公難道不比力士氣量!”面對康海咄咄逼問,劉瑾淡然一笑,“不說他事,但憑狀元公金口一張,便放那李夢陽一遭又能如何。”康海長吁一口氣,一直高高提起的心思終於放下。
只聽劉瑾又道:“不過咱家想問一句,今日狀元公對李夢陽施以援手,來日若易地而處,可有人願拉你一把呢?”康海昂然道:“康某行事只求問心無愧,來日如何,自有來日再見分曉。”劉瑾撫掌笑道:“好,慷慨任俠,果有三秦豪傑風范,來呀,擺酒設宴,咱家與狀元公痛飲開懷。”心事既去,康海也不再推辭,解去腰帶,與劉瑾杯來盞往,通宵達旦。
第二日,李夢陽罰米三十石出詔獄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