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415章 禍起蕭牆同門怨·變生肘腋黎庶哀
明月升空,夜風漸起。
司馬瀟蓄勢待發,丁壽頓感不妙。
“小慕容,速速離開此地,你這師父要殺人啦。”丁壽輕聲囑咐。
慕容白眼圈發紅,噙著淚道:“要殺便殺,隨她去。”
“小姑奶奶,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丁壽只覺心累,將希望寄托另一邊,“映葭,你帶她走。”
白映葭略作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誰都不要走。”司馬瀟陰冷一笑,身子突然拔起,凌空一掌劈出。
丁壽大吃一驚,不是驚異司馬瀟驟然出手,而是她所攻擊的對象,既不是適才與她反目成仇的徒兒慕容白,也不是她素來不屑痛恨的場中唯一男子丁南山,而是她剛剛還掛在嘴邊要相守終老的白映葭。
司馬瀟陡然對自己出手,白映葭也未曾料到,匆忙間施展天魔迷蹤步法,向後疾退,怎料司馬瀟那一掌威勢驚人,快不可言,倏忽一退仍未脫離掌力范圍,掌心勁氣已撲面而至。
眼見要被重傷掌下,白映葭背後猛然生起一股強大吸力,拉扯她本就後退的身形加速偏移,間不容發之際將她甩了出去。
‘轟’的一聲巨響,白映葭適才所站位置被劈出了丈許方圓的土坑,司馬瀟站在坑間,冷冷注視著對面站立讓她一掌之功未竟的男人。
丁壽適才急急展身撲出,天魔手‘吸字訣’用至極致,才搶下了險些玉殞香消的白映葭,驚出了一身冷汗。
“司馬瀟,你瘋了!”丁壽瞥了一眼身後玉容慘白的白映葭,心有余悸,“你連人都分不清了麼!”
“既然得不到,就把她毀了!”司馬瀟笑容淒厲,“今日你們誰都逃不掉。”
話音未落,司馬瀟如怒龍騰空,翩然飛起,素手如電,右手一掌仿若天外飛來,直印丁壽胸膛。
司馬瀟身法快如鬼魅,轉眼即到,丁壽急切間迎面使出天魔手‘封字訣’,欲將她這一掌隔在身外。
司馬瀟手腕翻轉,便拍為切,並掌如刀,橫切丁壽頸項。
丁壽身後立著二女,不敢閃身避讓,雙掌一圈一引,將司馬瀟掌勢帶偏,堪堪躲過這一記掌刀。
司馬瀟一擊落空,左手食中二指並起如劍,迅疾地向上揚起,直刺丁壽咽喉。
丁壽不想司馬瀟招數如此變化多端,兩手掌指揮轉間或刀或劍,層出不窮,一個不小心,今夜怕是要栽給這男人婆,當下將心一橫,擡肩揚腕,十指彎曲如鈎,一手‘扭字訣’抓向司馬瀟劍指,另一手‘抓字訣’疾扣她肩頭琵琶骨,這兩招如果拿實,司馬瀟不但兩指折斷,自身也要同時受制。
司馬瀟從容不迫,左手指劍不閃不撤,瞬間變指為掌,右手掌刀流轉如月,切向丁壽抓來手腕。
玩硬的,咱們就拼拼看,丁壽也發了狠,兩抓去勢不變,直奔司馬瀟雙掌拍去。
甫一接掌,丁壽便感對方內力洶涌,不在自己之下,更詭異的是司馬瀟的掌力忽陰忽陽,變幻不定,根本無從捉摸。
天魔策記載武功玄奧艱澀,魔門中人除了天魔手與天魔迷蹤步外,都是各有一絕技傍身,丁壽隨朱允炆習藝日短,不能得窺全貌,只是聽朱允炆講解過其中一二,秦九幽的九幽真氣走的是陰柔飄逸一路,怎地司馬瀟的內力中還含著一股橫絕霸道的氣息,倒與杜問天的天冥斬有幾分相似,可這兩門功法截然不同,如何能雜糅一處同時使出!
丁壽心頭駭然,不敢戀戰,奮力催勁,真氣通臂,蓬的一聲,兩條人影同時分開,丁壽連退七八步消解余勢,胸口一陣滯悶郁結,反觀司馬瀟身形一凝,玉面赤紅,隨即毫不停留,擰身又上。
這是不要命了麼,丁壽自認四層天魔真氣足可碎金裂石,司馬瀟內力與己該是伯仲之間,量也不會高出幾分,他適才借退步緩解掌力仍有不適之感,司馬瀟竟然不退不停,繼續追打不休,難道就不怕留下內傷隱疾。
“大侄女,小慕容,馬上走,這娘們已經瘋了。”丁壽攔住司馬瀟的潑天攻勢,開口大喊。
“我不,看她能把我怎麼樣!”慕容白仰著頭倔強拒絕。
“快滾!”司馬瀟招式多變,忽而詭異如毒蛇吐信,忽而霸道如蛟龍出海,丁壽應接不暇,沒有那許多好聲氣循循勸導。
冷不防被吼了的慕容白神情一窒,茫然不知所措。
身旁白映葭幽幽一嘆,牽住慕容白柔荑道:“快些走吧,我們在此只會拖累他。”
慕容白甩臂掙脫白映葭的拉扯,“不用你管!”憤憤看了場中一眼,還是轉身離去。
司馬瀟冷眸微轉,見了二人動向,眼角肌肉輕抽,猛然逼退丁壽,身形如大鳥般躍起,呼的一掌隔空向二女劈去。
“小心!”丁壽一直凝神對敵,見她眼中寒芒閃動,暗道不好,旋步搶身,揮掌向身在半空的司馬瀟擊去。
二女得丁壽提醒,也不及回身看清形勢,各自倩影飛旋,一左一右滴溜溜向兩邊轉繞開去。
須臾間,藝出同源的四人同施天魔迷蹤步,殺人、救人、自救,目的各不相同,翩然飛舞,異彩紛呈。
司馬瀟身在半空,二女分路而逃,她只瞬間遲疑,掌勢便向慕容白處偏去,至於銜尾而來的丁壽一掌,她頭也不回,只分出一掌應對。
“找死!”丁壽的一擊本是圍魏救趙,攻敵之必救,不想司馬瀟如此托大,竟不收手,僅憑一掌便想應付二爺,真拿豆包不當干糧啊,感覺受到侮辱的‘豆包’火氣很大,掌力催發,裹挾著一股龐大力道卷向司馬瀟。
二人掌力再次相交,丁壽依舊倒飛退出,但只退了三步便駐足不移,半空中的司馬瀟則被他一掌震得斜飛而出,落地踉蹌不穩,連退了四五步仍舊收勢不住,張嘴一口淤血噴出,臉色慘白如紙。
丁壽不理受傷的司馬瀟,一步搶上,扶起被掌風掃中的慕容白,只見這丫頭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嘴邊一絲血线沁出,氣息微弱,唬得他慌忙將一股真氣源源輸入嬌軀內。
一雙難得的長腿,不說‘玩年’了,才用過一次,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丁二欲哭無淚。
受真氣所激,慕容白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眸,見到的是一臉關切的丁壽。
“小慕容,你沒事吧?”丁壽見她醒來,驚喜萬分。
體察到他語氣中的關懷憂急,慕容白百感交集,莞爾道:“無礙……”這一出聲牽動內息,兩道黛眉頓時緊蹙一團。
“你好生將養身體,待我……”
丁壽話還沒說完,突然白映葭一聲驚呼,擡頭見司馬瀟步履蹣跚地向這邊走來。
丁壽倒是沒多大擔心,司馬瀟適才只求傷人,未能全力接他那一掌,被震傷內腑,如今真氣渙散,已成不了大患。
“司馬瀟,如今你有傷在身,不是我的對手,還是識趣離開,免得我收不住手,將來與秦師姐不好相見。”
司馬瀟立足站定,丁壽只當威脅起效,剛露出幾分得色,隨即便見司馬瀟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瓶,將三粒碧油油的藥丸倒進口中。
“也好,早點療傷,省得留下病根,我也告辭了,咱們青山不改……”
丁二爺的幾句場面話還沒撂完,但見數息之間司馬瀟面色已恢復紅潤,氣息如常,雙眸中精光隱隱,再無半點受傷跡象。
不是,這什麼鬼!十全大補丸麼?療效這麼快!丁壽駭異。
“碧靈丹……可固本培元……也可激……激發體內潛力……後患……”慕容白強按胸口不適,出聲提醒,話還未完,便傷勢發作昏厥。
慕容白才一開口,司馬瀟已袍袖飛卷,罡風撲面,聲勢驚人,丁壽急忙推出雙掌迎上。
三度對掌,司馬瀟身形一晃,丁壽噔噔噔退後三步,面露不可思議之色,想不到重傷之後的司馬瀟服用碧靈丹後不但傷勢痊愈,功力更勝之前。
“映葭,我拖住她,快帶小慕容騎馬走。”丁壽而今可是真有些擔心了,司馬瀟這娘們連嗑藥的事都干出來了,越打越強,別看己方三人,那兩個都幫不上什麼忙的,而今一個還受傷成了拖累,得先將她們支走。
白映葭知道情勢危急,也不多話,抱起慕容白縱身離開。
司馬瀟豈會輕易放過她二人,飛掠而起,再度撲上,丁壽早有防范,同樣全身躍起,擋在她的身前。
空中拳掌交擊,人影乍分,丁壽氣喘吁吁,雖在深秋涼夜,鬢角已有汗水淌下。
“司馬幫主,作為師門長輩我要提醒你一聲,服用興奮劑有違國際體育道德,這種行為違背了奧林匹克公平競爭……”
司馬瀟無心理會他的廢話,連環搶攻,丁壽只如一帖狗皮膏藥,死死黏住她不放,不求制敵,只想纏住她不得分身。
司馬瀟被他夾纏不清的話語說得頭昏腦漲,更因脫不開身焦躁無比,她知花馬池乃是邊城,駐有重兵,這客棧雖是被天幽幫包下,可還有掌櫃店伙,適才聲音鬧得太大,若是引來官軍,吃虧的還是自己,當下一掌逼開丁壽,雙掌猶如五丁開山,奔客棧院牆推去。
院內用黃土燒制的磚砌圍牆,在司馬瀟摧枯拉朽的掌力下轟隆隆坍塌一片,司馬瀟不等煙塵散盡,合身撲出。
這下動靜太大,莫說店家,連街上住戶也紛紛驚醒,亮燈查問,司馬瀟衝出客房院落,才想起不知馬廄所在,她平日養尊處優,這等牽馬卸車的活計從來不管的,只想應在後院,直奔而去,不想遍尋不到。
其實司馬瀟也是急中有失,未想到慕容白受傷昏迷,白映葭同她一樣不識路徑,只念著那二人先行一步,此時或已乘馬逃離,心中更是焦躁。
“客官,您老……呃!”捧著油燈前來查看的店掌櫃被司馬瀟一手掐住喉嚨。
“馬廄在哪?”
“在……在……在……”這店東本就有些口吃,如今在司馬瀟眸中冷光注視下,更是嚇得渾身打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廢物的男人。”盛怒之下,司馬瀟將掌櫃扔在地上,“再說不出,便殺了你。”
“馬廄在店前西跨院,此處望著有兩顆大白楊的地方便是。”死亡壓力之下,掌櫃潛能爆發,口齒超乎往常的伶俐。
司馬瀟展臂飛起,空中身子一旋,向白楊所在疾掠而去。
“妖……妖……妖怪……”被嚇傻了的掌櫃面無人色,一閉眼暈了過去。
********************
司馬瀟趕至馬廄,只見一片凌亂,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幫主,您老怎麼來了?”一路趕車的天幽幫馬夫上前施禮。
“人呢?”司馬瀟厲聲問道。
“什麼人?”馬夫錯愕。
院外傳來一聲馬嘶,“好師侄,師叔我不陪你玩了,這還有兩個小美人要我去疼呢,後會有期!”
司馬瀟聞聲大怒,一躍而出,只見馬蹄揚塵,一騎縱馬遠去。
“備馬。”司馬瀟對追出的馬夫下令。
“沒有啦。”馬夫苦著臉道,“都被適才那人給放走……”
“留你何用!”不等馬夫說完,司馬瀟一掌拍得他狂噴鮮血,倒跌飛出。
連遭耍弄,司馬瀟氣血涌動,險些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急忙再服一顆碧靈丹,足尖發力,奔著那一騎方向追了下去。
這一陣雞飛狗跳,好不熱鬧,待街面漸近寧靜,白映葭才從院牆陰影下轉了出來。
看看懷中昏迷的慕容白,白映葭略作猶豫,還是抱著她奔向了軍營方向。
********************
“閃開,快閃開,錦衣衛辦差,閒人回避。”
丁壽縱馬大呼,巡夜官兵不明所以,紛紛讓路,還沒等重回路中央,又見一條人影快若奔馬,疾馳而過,險些以為花了眼睛。
丁壽沒有奔向兵營,那里有個蕭別情在,應當能為慕容白療傷,他現在要做的便是將這男人婆遠遠引開,這娘們是沒有一人屠城滅軍的本事,可夜探大營攪個天翻地覆卻綽綽有余,若是腦子抽風再胡言亂語一番,被那蕭別情聽見,自己以後的日子就沒法安生了。
此時城門早已關閉,一隊人馬駐留在門前,一個身著獬豸補子的文官正騎在馬上與城牆上的守軍吆喝。
“本官乃朝廷工科給事中,奉旨查盤邊鎮,有急事面見才總制與丁緹帥,爾等快開城門。”
吳儀自打遇襲後已成了驚弓之鳥,連車都不坐了,硬是要騎馬趕路,可憐他一介書生,不善騎術,如今兩條大腿都磨破了皮,下馬怕是連站都站不直,可任他費盡口舌,這守城門的武夫竟連大門都不給開。
護衛的隊長懂些道理,上前低聲道:“大人,天黑後城門按律不可輕啟,咱們還是在城下暫住一宿吧。”
“胡說,我乃堂堂言官清流,豈有露宿荒野之理,再說那萬馬堂賊子再度來襲,你們可否確保本官無恙!”
那誰保證得了啊,合著您擔心這個呐,得,您繼續叫門吧,看太陽能不能從西面出來,把這門給您打開,護衛的隊長也不再廢話,躲到一邊看熱鬧。
現實卻是狠狠抽了那隊長一巴掌,城頭忽然高聲大呼:“開城門!”
幸福來得太快,吳儀也沒弄清楚狀況,卻聽頭上城門官用力揮手,大聲呼喊:“快閃開,阻礙塘報,以貽誤軍機論處。”
聽得遠處有鑾鈴聲亂響,吳儀扭回身,見插著認旗的一騎正向城門飛駛而來。
護衛的隊長出身固鎮邊軍,曉得利害,上前拉住吳儀馬匹牽到一旁,“大人,軍情耽誤不得,進城容後再議吧。”
城門才開啟一扇縫隙,那匹塘騎便疾馳而入,吳儀連忙湊前,“城門既已開啟,便容我等進去如何?”
門後邊軍一臉死板,“想進城,等天亮。”
“如今離天明也不差多久了,還請尊駕行個方便。”吳儀難得對著一個卑賤門軍如此客氣。
“沒得方便。”城門再度合上,吳儀碰了一鼻子灰,瞧熱鬧的護衛隊長心里樂開了花。
吳儀正琢磨天亮以後如何給這幫狗眼看人低的軍漢穿個小鞋,突然門內又有聲響,“快開城門,本官要出城。”
“丁大人啊,您老這麼晚還要出城辦公,真是辛苦。”一片阿諛聲中,城門比方才還要利索地洞開。
一騎飛出,吳儀立即搶到城門前,“大膽軍卒,公然違背軍令,擅開城門,該當何罪!”
暫時也懶得關城門了,門軍不耐煩地挖了挖鼻子,斜眼看這書呆子,“適才出城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人家是有皇命在身的,隨進隨出,豈是常人可比的,再說了,人家是出城又不是入城,便是到才總制面前也有理在。”
後面門軍說什麼吳儀已經不知道了,當聽到出城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時,吳大人已經撇下門軍來到路中,高聲叫嚷:“丁大人,下官吳儀特來拜見您老,有要事……哎呀!”
一道人影風馳電掣地從城內竄了出來,見了吳儀二話不說將他掀下馬,躍上馬背沿路追了下去。
好像有人在喊二爺,算了不管許多,既然將那婆娘引出了城,就不再壓著馬速了,累死丫的,丁壽心想著,靴尖猛踢馬腹。
司馬瀟盯准了前方人影,催馬加鞭,死追不放。
這一追一逃的二人誰也未曾留心,花馬營以西的蒼茫夜空之中,有道道紅光在隱約跳動。
********************
花馬池大營帥帳。
“該死!”三邊總制才寬憤憤地將一張軍報摔在了桌案上,“來人——”
“標下在。”帳外中軍小校入內聽命。
“擊鼓升帳,”才寬略一思忖,又道:“請丁帥前來議事。”
鼓聲未過三通,帥帳內簪纓雲集,各部將領齊聚,唯獨才寬身旁增設的一把椅子依舊空席。
小校在才寬耳邊低語幾句,才寬低目攢眉,揮手屏退手下,“諸位將軍,套賊入邊了……”
********************
寧夏鎮城,巡撫衙門。
“你那所謂的江湖朋友都是些酒囊飯袋,一個吳儀都收拾不下。”寧夏巡撫劉憲拍著桌案恨聲道。
“誰能想到半路殺出那麼兩個人來,陳逵也是個廢物,竟讓吳儀這麼快便將證據給挖了出來……”丁廣坐在椅上唏噓不已。
“挖出來?怕是雙手奉上,想禍水東引吧。”劉憲冷笑,“陳逵能被楊總制倚為心腹,坐鎮平涼,你真當他是徒具虛名。”
“您是說陳逵主動……”丁廣連連搖頭,“不可能,這不是把自己給交待進去了,他沒那麼傻。”
“陳逵便是太聰明了,侵挪馬價鹽課銀的事情他已脫不開干系,才來的這一招以退為進,這燙手的玩意一送出,他就可以隔岸觀火,我們能拿回東西更好,縱然拿不回來,在那邊他也有個‘張松獻圖’的功勞,將功抵罪!”劉憲乜眼看著丁廣,心底生出一種無力感,平日還看不出,這家伙根本就是一腦子下水。
丁廣張張嘴巴,隨即面皮青紫,惱道:“我這就讓人將那個兩面三刀的狗雜種給剁了!”
“於事無補,算了吧,”劉憲疲憊地扶著額頭,緩緩道:“東西便是進了花馬池,咱們也有些時間,當此防秋用人之際,才老兒還不會將我等如何,老夫擔心的是那個丁壽,此子行事不依常理,車震卿和陳熊都是糊里糊塗折在他手,前車之鑒啊。”
丁廣奸笑幾聲,“您老放心,標下豈能沒有後手預備,第二波人已經出去了。”
劉憲瞥了自鳴得意的丁廣一眼,不放心道:“別再出了紕漏,你我可輸不起了……”
“瞧您說的,”上司的不認同讓丁廣很難過,一張臉拉得和馬一樣長,“非要咱把九天娘娘給您搬出來不成,標下的路子可野著呢!”
對於丁廣拍胸脯的保證,劉憲權當放屁,反正他也早有安排,指望這夯貨能拖一時是一時吧,正准備端茶送客,有撫衙小校急匆匆送來一份軍報,待打開一看,巡撫大人頓時臉色大變。
“丁廣你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劉憲面色漲紅,太陽穴上已經可見突起蜿蜒的青色血管。
“還當是什麼事呢,韃虜犯邊也不是第一次了,咱不早得到信了麼。”丁廣草草看過軍報,與劉憲的態度大相徑庭,頗不以為然,“那麼長的邊牆,韃子挖開一段進來搶掠,哪個能預防得了。”
“你他娘不識字啊!”劉大人是真急了,不但爆了粗口,還將軍報直接甩在了丁廣臉上。
“韃子攻陷清水營,四散劫掠,如入無人之境,我問你,前番讓你派遣的防秋伏兵呢?伏在哪啦?!”
“這個麼……”丁廣撓撓鼻子,為難道:“正在陸續派出……”
“陸續!?才老兒急令寧夏鎮精兵設伏花馬池右翼,老夫也再三囑咐,你竟然抗命不從!”
“僉憲您先消消火,聽我一言,那防秋巡哨是搏命的差事,哪個丘八願意出城尋死,總得揀選一番……”
劉憲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道:“這個時候了你還搞些賣富差貧的勾當?交錢的便可不去?!”
丁廣老臉一紅,急忙道:“這並非主因,按皇明軍律兵士離城百里以上者要驗日計程,關給行糧,這筆數目省不得,不然那些丘八會造反的,可咱們寧夏各處的倉庫不是最近都有‘浥爛’發生麼,若是大軍開拔支應不足啊……”
劉憲一時結舌,終於掉進自己挖的坑里了,其實丁廣所謂理由他劉某人若是信了,那純粹腦子進水,便是寧夏府庫所謂‘浥爛’數目再多,也沒到了連一支游兵的行糧也供應不起的境地,怕是這些喝兵血的軍頭們吃相太難看,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沒人願意白白送死了。
縱是心里明白,劉憲也不好挑明,當初坐地分金時你好我好,現在還要靠這些人打仗御敵,更不能撕破了臉面,劉大人努力平復下心境,緩和語氣道:“那如今怎樣向才部堂那里交待?”
“我想……將情況說明,部堂大人該是能體諒的吧。”丁廣很傻很天真地說道。
劉憲蹭的一下站起,指著丁廣道:“你,你……”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丁廣箭步上前扶住劉憲,急聲叫道:“僉憲,您怎麼了?您老可不能有事啊!這天塌了弟兄們可扛不起,快來人!救人啊……”
********************
天色已是大亮,丁壽穿林越野,也不知跑出了多遠,胯下馬兒的肚帶已經松垮不堪,唇角白沫溢出,再揚鞭催馬怕是就立即倒閉而亡了。
丁壽也是納了悶,司馬瀟哪來的這麼大的勁頭,躡著尾巴緊追不舍,連人帶馬都不覺累麼!
勒住坐騎,丁壽幾乎是栽下馬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土坡上喘著粗氣,毫無儀態。
也就是倒了三五口氣的工夫,司馬瀟便已趕了上來,她的那匹馬本就是載著吳儀一路顛簸,還未等停歇便被奪來追趕丁壽,馬力更加不支,若非司馬瀟沿途不斷放血激發體能,怕是早就累倒了,此時馬韁一收,停下奔跑,立時晃了幾晃,撲通摔倒,眼見是活不成了。
坐騎摔倒一刻,司馬瀟已從馬上躍起,武功高強若她,落地時竟然趔趄不穩,急忙拿樁定住了身形。
此時的司馬瀟同樣狼狽不堪,全身上下風塵仆仆,一道道汗水混著灰土,將一張俊臉弄得和大花貓一般,看得丁壽忍俊不禁。
“你笑什麼?”司馬瀟聲音虛弱,冷漠依舊,整個人如蒼松般傲立,好在沒有同花馬營一般上來就開打。
“司馬師侄,追了這麼久,你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你我講和如何?”丁壽憊懶地半支起身子。
司馬瀟搖頭,“那兩個賤人已經逃了,你我之間只可活一個。”
“至於麼?咱倆又不是殺父之仇,奪妻之……”丁壽想這條勉強算是,訕訕放棄了勸說。
“那就坐下歇一會兒再打,成麼?”二爺如今已累得吐舌頭了。
“你歇,我等。”追了一日夜,司馬瀟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怒火衝昏的頭腦漸趨冷靜,正好借機運氣療傷。
你杵在這里我歇得好麼,天知道會不會趁我躺下時候突然下黑手,丁壽保持著半坐的姿勢,“這樣吧,你那個碧什麼丹給我一粒,師叔我恢復精神就陪你接著打。”
司馬瀟負手不語,看來是沒有給的意思。
“誒,那你有干糧沒有?我昨晚到現在還沒吃飯呢。”丁壽哭喪著臉道。
‘咕嚕嚕’,站立如松的司馬瀟腹中突然引發一陣轟鳴。
“哈哈哈——”看著傲世獨立的男人婆玉頰暈紅的窘迫羞態,丁壽不由心情大好。
“你若歇好便可動手了。”彤雲未散的司馬瀟凶狠說道。
奈何此時丁壽不理這茬,站起身來笑著擺手道:“還差得遠呢,師叔請你吃烤馬肉。”
有心說不的司馬瀟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
“我說師侄啊,你縱然不幫忙拾柴,好歹也將這馬收拾一番,不能擎等著吃現成吧。”
將一捆干柴扔在地上的丁壽,氣哼哼道。
“這些粗使活計我不屑為之。”司馬瀟坐在卸下的馬鞍上,已將面上灰塵汗水仔細擦去,隨手將那方質地上乘的湖絲絹帕丟在地下。
看過這娘們吃飯排場的丁壽無話可說,蹲到一邊開始拾掇那匹死馬。
“我說司馬,咱們當著它的面吃‘死馬’,會不會讓它有物傷其類的感受?”丁壽指著正在啃食青草的坐騎,笑嘻嘻道。
司馬瀟霍地起身,唬得丁壽警覺蹦起,以為自己指著和尚罵禿驢的話惹毛了這娘們。
“你要干嘛?”自己也是嘴欠,好歹等吃過兩口馬肉再嘴上討便宜啊,丁壽開始後悔。
“很重的血腥味。”司馬瀟輕輕道。
丁壽狠狠抽了抽鼻子,除了吸一鼻子土和一點草木味兒,什麼也沒聞到。
“在哪兒?”
司馬瀟將沾了唾液的一只手指高高舉起,倏地一收手,“西北方向。”
兩條人影同時飛起,躍上馬背。
“你做什麼?”司馬瀟向身後人厲叱。
“說心里話,我巴不得和你分道揚鑣,可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連是哪兒都不知道,你把馬騎走了不等同要我命麼。”
“你可以在下面跟著,憑你的輕功,幾里路程還跟得上。”
“這馬好像是我的,便是真該有一個在下面腿兒著的也該是你吧。”
“你這樣斤斤計較也叫男人?”
“尊駕似乎也沒把自己當成過女人。”
二人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司馬瀟口上並沒討得便宜,空氣中血腥味越來越濃,她也不想再耽擱,撥轉馬頭,向西北方向疾馳。
“你的手規矩點……”
“要不然你坐後面,看看能抓哪兒。”
“身子靠後!”
“我他娘都快騎到馬尾巴上啦!”
********************
一個偏僻的小村落,約莫百十戶人家,村外開墾著片片良田,正值秋收時節,本該全村老少藜羹麥飯,燒酒燉肉,同賀豐年的歡慶氣象,卻成了一場野獸的盛宴。
村頭村尾的護村木柵已被扯得支離破碎,村內村外,遍地血腥,四下散布著倒伏的屍首,男子多是身首異處,肢體不全,女子無論老少,下身赤裸,一片狼藉。
百姓們辛勤墾殖的莊稼,正成為散布四野戰馬的飼料,打谷場上,幾十名蒙古韃子正在用豎起的人靶比試箭術,村內房舍仍不時有慘叫聲與火光冒出。
“該死!韃子怎會深入此處!”
里許外的山坡後,丁壽臉色鐵青,邊牆內外墩烽連綿,旦有敵情,煙火傳警,各處軍寨城池匯集大軍,阻敵去路,遏其歸途,何況才寬還在兩翼布置了延綏寧夏二鎮精兵,怎會讓韃子就此長驅直入。
司馬瀟雙目血紅,銀牙緊咬,輕輕吐出三個字:“殺韃子。”
丁壽一愣,“你說什麼?”
“殺韃子,救人。”司馬瀟重復道。
“救不下啦,”丁壽搖頭輕嘆,“看田中戰馬,這批韃子至少千余人,靠你我非但救不得村民,保不齊還要搭上自己,還是速將此處韃情通報才老部堂,調兵圍剿才是。”
“你怕死?”
司馬瀟這話問得誅心,丁壽無言以對,看村中慘景,他憤慨,憎恨,卻不會失去理智去搏命;二爺平日為人行事,力所能及的好事他不介意去做,前提不危及自身利益,而今這狀況已不是利益權衡了,而是九死一生,他有官有錢,有權有勢,豪宅良田,姬妾如雲,何必玩命犯險!
看了丁壽神情,司馬瀟了然,輕蔑一笑,便要長身而起。
“司馬師……司馬先生,你我勝負未決,你又有傷在身,何必冒死涉險呢?”
司馬瀟又吞下了一顆碧靈丹,蒼白面頰再度恢復紅潤,取了坡下拴著的坐騎,翻身上馬,“借你馬匹一用。”
“若是不死,再和你決個高下。”司馬瀟縱馬下坡,擦身之際,一聲嗤笑,“男人?”
********************
村內一間大戶人家的正廳內,一個粗眉大眼的蒙古壯漢正對著一桌酒食享用,兩旁立著十數個按刀護衛,虎視眈眈地盯著廊下瑟瑟發抖的此間主人一家。
壯漢長相粗豪,吃得卻是一副斯文樣子,不同其他蒙人用刀習慣,一雙竹筷使得極為熟練。
房舍主人、此村的村老,胡須灰白,足有五十余歲,看著這個占據了自家屋宇,又強迫家人為奴伺候的韃子頭領,戰戰兢兢不敢多話。
壯漢細細品味著杯中黃酒,忽聽里間傳來一聲驚駭尖叫及怒喝聲,隨即便是一聲女子的慘叫。
聞得那聲慘叫,村老登時面色慘白,癱坐地上,正飲酒的壯漢濃眉微微一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個年輕少年拎著褲子從里間走了出來,他年紀不大,粗頸肥身,剃著蒙人俗稱‘怯仇兒’的發式,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席間上首位置,不顧餐盤內湯汁淋漓,直接上手抓了便吃。
壯漢停了杯筷,微微笑道:“可耍快活了?”
“這南朝女人皮膚倒是細嫩,奈何太不禁用,我不過給那小娘們通通後門,她便痛死過去了,敗興,一刀砍了。”年輕漢子扯了一條雞腿大嚼。
二人說的是番話,這家人聽不明白,畏懼又帶著希冀地看著兩個韃子頭領,目光不時瞟向里間。
“你的孫女死了。”蒙古壯漢張嘴是一口地道的大明官話。
村老眼睛一翻暈死了過去,“嗚嗚——”,其他家人也是哭聲一片,尕娃娃才剛十二歲,家里人的心尖尖,便這樣沒了。
“吵死了,都給某砍了。”蒙古少年下令。
“慢著。”壯漢喊住了抽刀上前的蒙古護衛,“布日固德,俺們入關是為了搶掠生口,你把人都殺了,難道空手回去麼?”
少年哈哈大笑,“南朝這麼大,有的是牲畜人口,先讓草原的勇士們放縱快活一番,有何不好!”
“明人大軍何時匯聚還不可知,萬一來得迅速,到手的生口糧食被奪回去,這個冬天怎麼過?”
少年惱了,“南人像兔子一樣膽小懦弱,我布日固德是大草原的雄鷹,再多的漢蠻也只是口中的獵物,訥古哷凱你這個膽小鬼,不配‘巴圖爾’的名字!”
“某叫何名不須你管,此番巴爾虎聯合土默特南下打草谷,是為了部族生計,不能再由你胡來。”
“你……”布日固德狠狠跺腳,這個家伙懦弱膽小,偏偏太師和阿爸都看重於他,待回到草原,定要將這家伙的劣跡告於姐夫知曉。
布日固德正在惱怒,又聽外面一陣嘈亂,他的部族勇士們胡嚷亂叫,讓他更覺面上無光。
“怎麼回事,是不是又搶女人分財物打起來了?”
“布日固德,有個漢人殺進村來了。”一個蒙古軍士衝進來喊道。
“一個人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都是死人啊,放箭射死他!”布日固德火冒三丈。
“射了,把他的馬都射成刺蝟了,可是……”
“可是什麼?!”布日固德揪著這個廢物喊道。
“他,他,他會飛……”
“放屁!”布日固德撇下這個胡言亂語的家伙,走到了大門前,待看清村口景象時,失聲叫道:“長生天,他真的會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