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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366章 父子

大明天下(修改版) hui329 5090 2024-03-05 09:51

  司禮監。

  劉瑾輕輕揉動眉心,緘默不言。

  張雄垂手肅立下首,一聲不吭。

  “公公,跟您說個事……”大咧咧進屋的丁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放低了聲音問道:“有麻煩?”“談不上麻煩,只是有些拿捏不定罷了。”劉瑾輕輕搖頭,“楊廷和和劉忠這兩個小子也真是不開眼,好生給陛下講經解書就罷了,偏偏多嘴擾萬歲爺清靜。”懵懂不解的丁壽向旁邊的張雄一打聽,才明白事情原委,說來小皇帝也是個賤骨頭,在劉健等人威逼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開了經筵,可如今劉健等人去位,劉瑾掌權,沒人再敢對他胡作非為指手畫腳的時候,他竟然還能堅持御經筵講書,著實讓二爺嘖嘖稱奇。

  不過聽講經義是一回事,有人在耳邊嘮叨就是另一回事了,今日文華殿講解之後,經筵值官楊廷和與劉忠衝著小皇帝又來了一通如何為人君的大道理,無非指摘帝王缺失,親賢遠佞那套老生常談,朱厚照聽了極為不耐,又不好阻止,耐著性子聽完,就對劉瑾發起了牢騷,“經筵講書耳,何添出許多話來?”主憂則臣辱,正德皇帝不舒心,老劉自然要想法子紓解。

  “這也算事麼,找個由頭把這倆酸子或貶或抓,還不是公公您一句話麼!”丁壽捏了捏袖口里的那張紙箋,猶豫要不要拿出來再添一把火。

  “這二人皆是東宮屬官,與陛下有師生之誼,和咱家也算舊識,”劉瑾嗤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魚情念水情,咱家還真不忍重處了他們。”松開了捏緊的袖口,丁壽試探道:“那依公公的意思呢?”劉瑾一指張雄,“給許進帶個話,吏部會推,楊廷和任南京吏部左侍郎,劉忠為南京禮部左侍郎。”“不懲治這二人也就罷了,還要升他們的官?況且……”況且他兒子還勾搭二爺女人,丁壽險些將心底話說了出來,咽下一口悶氣,不忿道:“況且國朝慣例,南京六部只有右侍郎之設,哪有什麼左侍郎?”“為這二人破一次例吧,打發去了南京,眼不見為淨。”您老平日那心狠手辣的鐵腕手段都哪里去了,看上楊介夫哪點好了,前腳還在裁撤冗官呢,這邊為他又添了新職!

  二爺只覺心中委屈。

  ********************

  “張公公留步。”出了司禮監,丁壽便喊住了欲往吏部傳話的司禮太監張雄。

  “緹帥有什麼吩咐?”張雄笑容可掬,恭順得很。

  “張公公不必客氣,丁某早有意與公公小酌幾杯,不知今日可有便暇?”張雄聞言,臉如菊花盛放,喜不自勝,“緹帥賞面,奴婢豈會不便,今日放衙後,奴婢恭迎大駕。”張公公這話還真不是客氣,一早便在北鎮撫司門前等候,搞得丁壽還有些過意不去,兩人在衙門前一番客套後,便上馬的上馬,乘轎的乘轎,奔張雄宮外宅邸而去。

  進府落座,酒宴早已齊備。

  “緹帥執掌緹騎,日理萬機,今日枉駕就席,實在給足了奴婢面子。”張雄舉杯敬酒,言辭溫恭。

  “張公公不必客套,你乃內廷樞要,劉公輔弼,彼此不是外人,兄弟相稱即可。”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素來是二爺的行為准則,既然張雄客套,丁壽也不擺什麼架子。

  “緹帥何等身份,奴婢怎敢高攀。”張雄連道不敢,起身推辭,怎奈丁壽執意,逼得張雄躬身討饒,“緹帥開恩,您與陛下私交篤厚,宮內哪個不知,若是在您面前稱兄托大,不是折了奴婢的壽嘛!”瞧把這位張公公逼得都快哭了,丁壽倒也不好再強人所難,“既如此,丁某不好強求了,其實如何稱謂不過是個虛禮,不礙你我交情,張公公也不必過於自謙。”張雄算是松了口氣,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正是此理,緹帥看得起在下,敝人念得這份人情,今後但有效力之處,絕無二話。”“說起來丁某確有些小事要請公公幫忙。”丁壽訕訕一笑。

  “啊?!”張雄撟舌,還有這麼順杆爬的。

  “張公公可記得年初的一件事……”“緹帥何不將這事稟明劉公公?”張雄皺巴著臉問道。

  “今日你也看了,劉公公對楊介夫青眼有加,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最多給他添個堵,與我卻沒半分好處,若是楊介夫能通情達理麼……”丁壽擺弄著手中的青瓷酒杯,唇角輕勾,“我多個美人,他少個麻煩。”“緹帥是讓在下去帶個話?”“我與楊用修也算相識一場,他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這登門惡客的確當不得。”看張雄面露難色,丁壽又道:“當然,丁某只要自家美人,若是能饒了別的什麼好處,概與在下無關。”打秋風麼?

  這事可行。

  反應過來的張雄瞬間笑容燦爛,“原為緹帥效犬馬之勞。”“老爺……”張府的一個下人突然跑了進來。

  “不見我正與緹帥飲酒,何事過來煩擾?”張雄不滿喝道。

  “這個……”張府下人望了一眼丁壽,支吾不言。

  丁壽會意,“張公公,丁某回避一二。”“緹帥哪里話,奴婢這里還有什麼要瞞您的。”張雄連忙止住欲起身的丁壽,扭頭叱道:“緹帥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快說!”“老太爺來了。”下人聲如蚊呐地回稟道。

  “他來干什麼!?”張雄霍地站了起來。

  “原來張老伯在府上,且容丁某拜見。”還未分清狀況的丁壽笑著起身。

  “轟出去!若還不走,就亂棍打出去。”張雄暴喝。

  “且慢,張公公,你與令尊間可是有什麼誤會?若是些微齟齬,在下願代為說和,何必連面也不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丁壽此時倒真秉著一番好心。

  “你想見他?!”張雄尖著嗓子衝丁壽高喊道。

  這太監吃火藥了,敢對自己這麼說話,本待發怒的丁壽瞅見張雄那對瞪得通紅的眼珠子,明智地選擇了不跟他一般見識。

  怎料張雄反倒按捺不住脾氣了,仰天一陣慘笑,“好,那便見見。”“垂簾。”張雄吩咐一聲,“將人帶進來。”一道藤絲竹簾由隔扇門間垂下,張雄大馬金刀端坐正中,自斟自飲,也不與丁壽客氣。

  不多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被人領了進來,頭上不僅沒帶帽子,連束發網巾也不見,滄桑的面孔上掛著幾縷帶有髒灰的花白胡子,畏畏縮縮地打量了一番堂內布置,待見到竹簾里間隱隱約約透出的人影,混濁的老眼中頓時亮了起來。

  “雄兒,是你麼?”老頭不禁向前跨了一步。

  “哪個是你兒子!”張雄在簾子後面切齒冷笑,“來人,給我打!”幾個下人一擁而上,將張父摁倒在地,舉杖便打。

  張父不住掙扎,悲聲道:“雄兒,我是你爹呀!啊~”“爹?你從小對我拳打腳踢時可記得你是我爹?我缺衣少穿躲在羊圈中過日時可記得你是我爹?將我逼得淨身入宮時可記得你是我爹?”張父被打得痛聲哀嚎,已經無言辯解。

  張雄仰脖飲盡一杯酒,猶自恨恨地道:“打!狠狠地打!”這是對有故事的父子,丁壽坐在一邊沒有說話,只見張雄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嘴唇翕動,默默念著數字,“五,十,十五……”手中酒杯已被張雄捏碎,鮮血由掌心汩汩流出,張雄淚流滿面,渾然不覺。

  丁壽輕聲一嘆,起身道:“張公公,切膚之仇可報,骨肉天緣不可斷啊。”“爹!”張雄悲號一聲,破簾而出。

  被打得傷痕累累的張父無力呢喃道:“雄兒,爹對不起你……”父子二人相抱痛哭。

  ********************

  孝順胡同,楊府。

  “內相蒞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楊廷和同張雄沒什麼交情,奇怪這位怎麼突然到訪,仔細一打量,嗯?

  這位張公公的眼睛怎麼腫得和桃子似的。

  “宮端是當今學問大家,咱家哪敢有什麼指教,說來是咱家有事相求。”張雄說話細聲細氣,十分客氣。

  “不知何事楊某可略盡綿薄?”“錦衣衛指揮使丁大人宮端想必知曉?”這還有不知道的,文華殿斗過嘴的,張雄明知故問,楊廷和靜待下文。

  “丁大人日前在教坊為一名樂戶贖了身,按說這脫籍入了丁府,該是一躍枝頭成鳳凰,偏偏這女子受人蠱惑,有福不享,和人淫奔去了。”“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男女各得其所欲也。”楊廷和斜眉輕挑,嘴角噙笑,怎麼聽說丁南山府中有女子出逃,心中還有點小竊喜呢。

  “各得其所欲,呵呵,此語出自朱子的《詩集傳》,看來宮端與朱子所見略同,不以野合為淫說啊。”張雄在內書堂讀過書,論起引經據典難不住他。

  捻著青花蓋碗,撥動香茗,張雄抿嘴淡笑,“常言有其父必有其子,難怪令郎能做出拐帶逃人的事來。”“誰拐帶逃人?用修?”楊廷和終於無法安坐,厲聲變色。

  “府上幾位小公子,除了這位大才子,還有誰在京城啊。”張雄翹著蘭花指,揾唇吃吃一笑。

  這副不陰不陽的樣子激起楊廷和一陣惡寒,當即大喝道:“來人,去把慎兒喚來。”“是要尋公子問個明白,拐帶逃人罪名可是不輕,別再連累了宮端您。”楊廷和冷哼一聲,“吾兒雖說不才,可素來修身持正,處事端謹,若是欲加之罪,少不得要到御前去討個公道。”“呦呵,宮端還覺得委屈,兩廠一衛許多人馬可不是白拿俸祿的,是真是假,問了令郎便可知曉。”見張雄老神在在,怡然自得的樣子,楊廷和也是心中沒底,盡管相信兒子品性,可若無真憑實據,張雄斷不會貿然登門。

  “父親,您喚我?”楊慎一襲青衫,玉立廊下。

  “慎兒,教坊司的一名樂伎……”楊廷和才想起不知那女子名字。

  “雪里梅,”張雄笑眯眯地打量著楊慎,“這個樂戶逃人雪里梅的下落,楊公子可知曉?”“孩兒確從教坊領回一個姑娘,不過名叫墜兒,並非樂籍。”楊慎朗聲回道。

  楊廷和滿意頷首,“張公公可聽明白了,或許廠衛中人混淆了人名,才有了這番誤會。”“誤會?宮端未免小瞧了咱家吧。”張雄淡淡一笑,拄著下巴道:“楊公子,你覺得那雪里梅會在何處呢?”迎著張雄目光,楊慎並不退縮,“好教中使知曉,那雪里梅有父有母,有親有故,自也有家有室,許是回了自家,中使可曉得她‘家’在何處。”特意加重的‘家’字,戳中了張雄痛處,“你……你可是譏嘲咱家沒有家室麼?!”“學生不敢,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公公兩難,豈可強求。”“你……你……你……”一連三個‘你’字,張雄氣得話也說不全了。

  “不得無禮。”楊廷和也覺兒子這樣往人家心口插刀子太不地道,起碼不能這麼當面來吧,笑著賠情道:“犬子無狀,內相息怒。”“牙尖嘴利,咱家不和你置這個氣。”張雄蘭花指虛點著楊慎,氣哼哼地一跺腳。

  “公公大度。”沒等楊廷和奉承話說完,張雄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箋,往桌上一拍,“宮端,這是令郎的筆跡吧?”楊廷和掃了一眼,便怒形於色,叱罵兒子道:“這等艷詞也寫得出來,有辱斯文!”“好了,咱家沒空聽你管兒子,”張雄從另一個袖子中取出一卷白紙,“再看看這份匿名揭帖吧,這字跡可還眼熟?”“這……這是何處得來的?”楊廷和預感不妙。

  “貼到李閣老大門上的,當日傳得滿城風雨,錦衣衛和三法司九城大索,遍尋不得,沒想到始作俑者是宮端府上,嘖嘖,李閣老與劉公公知道了不知該做何想喲。”張雄單手掀開蓋碗,飲了一大口茶,轉頭又吐了出去,“呸!什麼劣茶,也拿來待客!”見父親呆若木雞,張雄一派囂張之色,楊慎熱血上涌,急聲道:“揭帖的事是我一人做的,與家父無干,我隨你歸案便是。”“孽子,住口。”楊廷和一記重重的耳光將楊慎打倒,“惹是生非,敗壞門風,今日我便將你活活打死,也省得日後讓先人蒙羞。”“來人,取家法來。”不到片刻,就有家人捧來一個四尺余長的寬厚竹板,楊廷和舉起竹板便毫不客氣地向楊慎頭上拍去。

  “大哥,你這是做什麼?”隨後跟進來的楊廷儀大驚失色,匆忙上前死死地抱住楊廷和。

  “三弟讓開,今日我非要打死這個孽障不可。”楊廷和向前掙了兩步,怎奈被弟弟抱緊雙腿,再也前行不得。

  楊慎老實地跪在堂中,不敢逃避。

  “好了,這苦肉計做給誰看啊!”張雄一旁捧著茶盞,陰陽怪氣地說道。

  楊廷儀聞言一愣,短暫失神的他隨即被楊廷和踢開,手起板落,楊慎一聲悶哼,被打倒在地。

  一聲聲沉悶的板子聲響起,楊慎伏在地上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張皇失措地楊廷儀急忙湊到張雄身前,苦苦哀求,“張公公,我這侄兒年輕不懂事,若有衝撞了公公之處,還請海涵,下官代他賠罪。”“得罪了咱家算什麼,這小子可是得罪了錦衣衛丁大人,內閣首輔李閣老,司禮監劉公公,這些人情你賠得起麼!”“是是是,下官確是擔待不起,還請公公代為說項,斷不會讓公公白白辛苦。”楊廷和挽著張雄袖子的手,已然遞了幾張銀票過去。

  “誒楊大人,這是做什麼,見外了不是。”嘴上客氣,口嫌體正直的張公公毫不遲疑地笑納了這份心意。

  “楊大人,這點事其實已經過去幾個月了,說起來是個事,沒人說就屁事也不是,憑咱家與貴府的交情,自當守口如瓶,可錦衣衛那里人多嘴雜的,要是漏了什麼風聲……”張雄向地上還在挨打的楊慎使了個眼色,“貴兄弟是明白人,千萬別由著孩子做一些糊塗事,告辭了。”“公公慢走。”恨不得將張雄直接推出去的楊廷儀耐著性子,將人送到了府門外,又急匆匆趕了回來。

  “大哥,別打了,人已經走了。”‘咣當’一聲,家法板子落地,楊廷和抱起已經被自己打暈過去的楊慎,嘶喊疾呼:“快來人,找郎中為公子治傷!!”注:(張)雄至怨其父不愛己致自宮,拒不見。

  同儕勸之,乃垂簾杖其父,然後相抱泣,其無人理如此。

  (《明史·宦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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