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想宋念卿柴青山當家之時,怎麼可能有這種奇恥大辱?
同樣是沒有老一輩宗師擔任主心骨的吳家劍冢,上一代劍冠吳六鼎閉關證劍仙,劍侍翠花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有誰敢去找吳家劍冢的麻煩?
兩座劍林根本之地,高下立判。
顯而易見,一切只因為當代劍池宗主李懿白,不堪大任。
青梅坊內,悍然殺人之後,黃小河盯住雙眼通紅的何山溪,厲色訓斥道:“公然刺殺朝廷官員,你們劍池宋氏是想被抄家不成?!”
青梅坊外,那名已經倒斃的“刺客”似乎還有一位“同伙”,此刻正單膝跪地,她動作輕柔地伸出手掌,讓死不瞑目的同門師兄死後合眼。
何山溪咬破嘴唇,滲出血絲,轉身喊道:“穆馨!你回去將此事稟報宗主!”
那個叫穆馨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姿色勝過何山溪,雖算不得國色天香,卻也相當不俗,主要是她身段高挑且豐腴,胸脯尤為壯觀,天生內媚,興許是太過風情誘人的緣故,哪怕她再氣態端莊,瞧著也不像是東越劍池的劍客,倒像是江南道那邊天字號青樓的第一等花魁。
所有人都不曾想這位性情應該柔柔弱弱的劍池女子,竟是那般耿直剛烈,緩緩拔劍出鞘,望向那名劍道修為明顯要勝過何山溪一籌的刑部高手,“我穆馨,這一刻起不再是劍池子弟!孑然一身,生死自負!”
悲壯且無奈。
黃小河臉色平靜。
何山溪怒道:“穆馨,不要白白送死!”
穆馨決然道:“如師姐所說,劍道在直!”
饒是心性足夠堅韌不拔的何山溪,也開始眼眶濕潤。
東越劍池作為本家外姓兩派子弟人數近千的龐大宗門,內外之爭一直隱隱存在,只不過多是君子之爭,鑄劍大家鄭景德鄭景陽是外姓子弟的中堅,幾位古稀之年的外姓長老早已不問世事,接下來便是何山溪等人,至於穆馨之流,劍術在江湖上能算功底扎實的二流好手,可是誰都心知肚明,江湖上已經高高在上的二流高手,在東越劍池這種宗門內,根本拿不出手。
江湖也分水深水淺,泥鰍有泥鰍的地盤,蛟龍有蛟龍的地盤。
吳家為何敢於讓每一代劍冠劍侍仗劍走天下?
原因很簡單,融匯天下百家劍學的吳家劍冢,水足夠深,作為劍冢脫穎而出的佼佼者,每一對劍冠劍侍都有足夠的自保實力。
年輕官員嗤笑道:“好一個生死自負,若是每一個江湖鼠輩刺殺朝廷官員之前,喊上一聲我已脫離某某幫派,如此就能輕松撇清關系,那我離陽的官府衙門,恐怕每天都有官員死於非命吧?”
年輕人笑了笑,瞥了眼豐腴女子的胸脯,“你是叫穆馨吧?你知不知道本官就憑你這番話,就能夠讓你的宗門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何山溪臉色劇變。
穆馨坦然道:“我只管出劍,斬不平事。如果穆馨當真牽連了整座劍池……”
何山溪怒道:“穆馨,不可造次!如今我們劍池風雨飄搖……”
不曾想在宗門內一向以性情溫和著稱的穆馨向前踏出一步,“那牽連了便是!我劍池歷代宗主,歷代劍道宗師,數百年來,何曾畏懼那欲加之罪?!”
同樣是劍池女子,明明擁有宗師修為的何山溪,那份隱忍,會讓人心生悲憤。
劍道境界遠遠不如何山溪的穆馨,那份帶著幾分幼稚的剛毅,卻莫名地讓人激奮昂揚。
年輕官員嘖嘖稱奇道:“有點意思,我這一路南下,也算見識過一些你們所謂的女俠仙子,大多低眉順眼,端茶送水,不比我府上的婢女丫鬟差多少,多是這般……識趣。”
他放低嗓音,自言自語道:“識趣啊,也就無趣了。”
這個來自天下首善之城的年輕人繞過酒桌,向青梅坊外緩緩走去,與何山溪還有高庭泉葉庚三人擦肩而過,跨過門檻,他身後跟隨著能夠以劍罡殺人的黃小河,兩名已經將軍中制式戰刀歸鞘的魁梧漢子,當然還有那位刑部主事。
姓劉的年輕人走至酒坊門檻,穆馨也已在同門師兄的屍體旁站起身,持劍向前,步伐沉穩,視死如歸。
何山溪眼神復雜,最後一次勸阻道:“穆馨,不可意氣用事!”
穆馨望向那位有些陌生的二師姐,鑿山劍何山溪,曾是她最敬重羨慕的對象,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離開宗門游歷江湖,就是這位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二師姐領隊,師兄弟師姐妹們一起在江湖上意氣風發,於荒野山巔處擊碗高歌,於江河之上白衣渡江,遇見不平事便仗劍而出,是何等快意恩仇。
穆馨對這位二師姐搖頭道:“武當山曾經有位劍痴王小屏,在廣陵江攔截武帝城王仙芝,王小屏曾說過一句話,人可死劍可斷,人與劍不可退!我穆馨雖然資質普通,修為平平,這輩子都沒希望達到王前輩的劍道境界,但對他的劍道……亦是心神往之!”
穆馨握緊劍柄,收回視线,仿佛對自己說道:“我亦是心神往之!”
黃小河既無惻隱神色,也無即將殺人的快意,平淡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就死好了。”
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響起,不合時宜。
之前不管是對陣成名已久的小宗師何山溪,還是彈指間罡氣殺人,黃小河表現得都很雲淡風輕,但是這毫無征兆的一聲咳嗽,卻讓信奉“快劍只宜殺人不宜切磋”的黃小河感到不適,體內氣機流轉出現些許凝滯,如溪水遇到大石,並無大礙,終究有些突兀。
無心還好,若是故意如此,黃小河就覺得今天真正的對手出現了,就在身後的青梅坊內。
何山溪稍稍察覺到異樣,穆馨則渾然不覺,只是奇怪為何黃小河突然轉頭,穆馨不願借機出劍,便停下腳步。
黃小河先是轉頭,看清楚那人的面目後,便直接轉身。
那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而立之年,感受不到體內有何磅礴氣機在流轉,照理說就是那種嗑瓜子湊熱鬧的路人而已。
但是黃小河相信自己的直覺。
黃小河雖然在中原名聲不大,但在京城和兩遼的江湖高處,其實不容小覷,他的師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與京城第一劍客的“劍術國師”祁嘉節還有劉堅之,在北方江湖都是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相比之下,資質絲毫不遜色於這撥頂尖劍客的黃小河,只是醉心於“出劍最快,不求大道”的野狐禪,加上有個名聲足夠響亮的師兄,以及黃小河本身也無意揚名立萬,所以黃小河的劍到底有多快,就只有即是出身於以劍立身的東越劍池、又是頂尖劍客的何山溪才能聽說,穆馨就毫不知情。
黃小河是第二撥被離陽朝廷招安的江湖人士,一直暗中負責兩遼和薊州邊境的隱秘事務,這麼多年,在北地武林也算見識過許多高手,甚至死在他劍下的同境界二品小宗師也有兩位。
黃小河自認這輩子遇到過的高手當中,除了身陷吳家劍冢淪為枯劍士的師兄張鸞泰,真正讓他連拔劍勇氣都生不出的大宗師,只有四人,昔年太安城的守門人柳蒿師,秘密入京的吳家劍冢老祖宗,一人攻城的大官子曹長卿,最後一人是位不知姓名底細的南方人,早年曾帶著個綠衣孩子游歷遼東錦州。
面對他們,各有感觸,與身居高位氣勢威嚴的柳蒿師打交道,如履薄冰,偶遇劍冢老祖,如遇到一股強勁吹拂的山間罡風,與之狹路相逢,讓人退不得進不得。
遠觀那位不知為何由王道轉入霸道的儒聖曹長卿,那一襲儒生青衣,更是如日中天,只覺得世間唯他一人。
至於那位當時讓綠衣女童騎在脖子上的年輕男人,則讓黃小河如沐春風,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黃小河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名酒客。
他氣海穴之內的氣機驟然如沸水翻滾,迅猛敲擊腹部內壁,如輕微的擂鼓聲響。
尋常人肯定不會注意這名遼東劍客腹部衣衫震蕩的些許漣漪。
出劍只在一瞬間。
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名與人拼桌的客人猛然起身,望向穆馨,滿臉驚喜,嗓音溫柔道:“神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