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道在直。
這四字,可不是東越劍池的沽名釣譽,而是一代代宋氏子弟用數百年時間來證明的事實。
在座許多江湖豪俠和綠林好漢都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
何山溪對闖禍的少年少女柔聲道:“先站到我身後,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
姓李的刑部主事正要出聲,結果被官高一階的年輕人擺手道:“只要不離開這座青梅坊,都由他們去。請人去你們劍池搬救兵也好,讓這福祿鎮的江湖同道仗義相助也罷,本官絕不阻攔。”
何山溪壓抑下怒氣和殺機,問道:“劉大人,到底意欲何為?!到底我何山溪要如何做,才能化干戈為玉帛。”
如今的東越劍池,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真正的多事之秋。
四方聖人之一的大雪廬李厚重明天就要登門,春神湖生氣樓的數位劍道宗師聯袂登門,如今又有官府中人居心叵測,說不定還有其它勢力想要渾水摸魚或是趁火打劫。
她何山溪不過是一位劍道小宗師,豈敢輕舉妄動?
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的公子哥故作深思狀,沉默片刻,對何山溪露出一個迷人笑容,伸手往下虛按幾下,“不然咱倆先坐下聊?”
在中原江湖名聲不顯的快劍黃小河站在他身旁,神情肅穆,時刻關注著女子劍客的氣機流轉。
何山溪坐在那名年輕官員的對面,“劉大人盡管直說,我只要能夠做到……”
驟然間,青梅坊內劍氣凌人,如有三尺青鋒近在咫尺地擱放在肩頭,寒意陣陣。
坐在長凳上的何山溪鑿山劍出鞘一尺。
站在年輕人身邊的黃小河卻已經出劍一尺半有余。
最終兩人的劍都沒有完整出鞘。
意識到氣氛不對的徐寶藻悄悄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放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桌底下,那位公子哥的腳踩在了何山溪的繡鞋上。”
徐寶藻氣得七竅生煙,咬牙切齒道:“世間竟有比你還厚顏無恥之人?!”
徐鳳年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感謝那位劉大人?”
徐寶藻慫恿道:“你咋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
徐鳳年喝完了酒,只好喝那梅子湯,“英雄救美?那也得有絕色美人啊。何山溪也就七十文錢的姿色……”
少女痛心疾首道:“你這人能不能再俗一點?良心都給狗吃了!白瞎你那點三腳貓功夫了!”
徐鳳年置若罔聞。
那邊,一觸即發,只見何山溪滿臉煞氣,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劉大人!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年輕官員臉色怡然,舉起一杯酒,仰頭一口飲盡,然後凝視著眼前這位想必在江湖上名動四方的女子劍道宗師,微笑道:“哦?”
刹那之間,兩抹高低不一的劍光如春雷迅猛炸開。
被劍光籠罩其中的年輕官員紋絲不動,臉色如常,剛好放下酒杯,哪怕是杯底輕磕桌面的輕微響聲,在萬籟寂靜的青梅坊也顯得格外刺耳。
何山溪依舊正襟危坐,但那柄鑿山劍的劍尖距離年輕官員的眉心,僅剩一寸。
只是懸掛刑部銅魚繡袋的黃小河那柄纖細長劍,懸停在何山溪的左肩上方,劍尖已經越過她的鬢角一寸。
黃小河冷聲道:“何山溪,請三思後行!事不過三,下一次你再擅自出劍,我黃小河就不會停劍了。”
何山溪那一刻的神色,復雜至極,羞憤,悲哀,失落,遺憾,愧疚。
那一刻,不復見武道宗師的風采,只是個女人而已。
這位有望在有生之年躋身一品境的女子劍道宗師,極有可能劍心雖未碎卻已破。
這讓許多江湖同道中人倍感心酸。
武道攀升,得何其難,失何其易。
宋庭泉淚流滿面,像一只被人用彈弓從高枝打入泥濘中的雛鳥。
葉庚滿心畏懼,身體顫抖不止。
年輕官員毫無在鬼門關轉悠一圈的覺悟,笑著伸出雙指推開那劍尖,直視何山溪,桌底下,則繼續用腳摩挲她的小腿,笑眯眯道:“你是不是想說士可殺不可辱?”
面對認命一般的劍池女子,他反倒失去了興趣,緩緩收回腳,繼續說道:“只可惜你這種江湖草莽,沒資格自稱為士,你何……何什麼來著?哦,何山溪,你興許在江湖上威風八面,但那只是我們朝廷不屑搭理你們這些跳梁小丑罷了。何山溪,東越劍池,小宗師?”
他仰頭大笑,最終死死盯住何山溪,嘴角翹起,“實不相瞞,並非是本官瞧不起你何山溪。”
隨後此人懶洋洋地環顧四周,大聲道:“而是本官看你們在座所有江湖中人,任你們是什麼幫主宗主,什麼二品小宗師,都不如路邊一條狗!”
寂靜無聲。
終於有人忍不住怒喝道:“你這狗官!大言不慚,就不怕半夜睡覺給人割走腦袋?!”
來自京城官場的年輕公子哥仔細把玩著鹿角墜件,甚至懶得轉頭去跟那人說話,“本官倒是期待有人來取走頭顱,是李懿白的東越劍池?靖安道的快雪山莊?還是南詔的金錯刀莊?”
無人應答。
長久沉默後,青梅坊角落有人怯生生說道:“軒轅盟主就敢……”
年輕官員愕然,然後大笑道:“她嘛……倒是真敢。只不過這位武林盟主為何要與本官較勁……”
說到這里,他好像有些失去興致了,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十年,再給我十年,最多十五年。”
他緩緩站起身,嘖嘖道:“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江湖啊。”
他隨意瞥向一處,“說好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呢?”
又轉移視线,“聽說你們江湖上有出海訪仙的鄧太阿,徽山雪夜證長生的軒轅青鋒,東海武帝城的於新郎,有吳家劍冢那位連姓氏都沒有的女子劍仙,他們人呢?”
他的游曳視线在徐鳳年徐寶藻身上快速掠過,最終低頭望向桌面上的酒杯,譏笑道:“什麼江湖,還不如這酒杯大!什麼陸地神仙,三教聖人,什麼劍甲刀魁,都是爛泥塘里的泥鰍雜魚王八蛋罷了。尤其是這東越劍池,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趁早關門算了。”
就在此時,一聲怒斥響起,氣機雄渾充沛,以至於青梅坊內酒桌之上的酒杯都顫動不止,“辱我劍池者,殺無赦!”
“放肆!”
“不可!”
電光火石之間,黃小河和何山溪幾乎同時出手,前者是為了擊斃刺客,後者是為了攔截同門。
刑部供奉黃小河此次出劍,無愧其快劍綽號,遠比之前阻止何山溪的兩劍更為迅猛,去勢快若滾雷,雪白劍氣筆直一线如雨後白虹,也如橫向觀看的廣陵江一线潮。
雖然何山溪的劍尖精准刺中了黃小河那柄纖細長劍的劍身,但於事無補,因為後者的劍氣早已洞穿那名刺客的心口。
被劍氣衝撞之下,身體猶在空中的刺客砰然倒飛出去,摔落在數丈之外。
在一州江湖都飽受敬重的何山溪被辱,這名肯定出自劍池的刺客則干脆當場被殺。
東越劍池,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