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陷入詭異的寂靜。
三司的官員、侍衛噤若寒蟬,不敢出言招惹許七安。尤其是刑部的捕頭,剛才還說許七安想搞一言堂是痴心妄想。
此時,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忽然明白了刑部尚書的憤怒和無奈,對這小子恨之入骨,偏偏拿他沒有辦法。
當然,最顏面掃地的是褚相龍,身為鎮北王的副將,他在邊關手握實權,回了京城,同樣不需看人臉色。
縱使是朝堂諸公,他也不怵,因為能主宰他生死、前程的人是鎮北王。諸公權力再大,也處置不了他。
漸漸養成跋扈張揚的性格,直到此刻,在許七安手底下狠狠栽了個跟頭。
褚相龍一邊告誡自己大局為重,一邊平復內心的憋屈和怒火,但也沒臉在甲板待著,深深看了眼許七安,悶不吭聲的離開。
他只覺眾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帶著嘲諷,一刻都不想留。
甲板上,船艙里,一道道目光望向許七安,眼神悄然發生變化,從審視和看好戲,變成敬畏。
銀鑼的官職不算什麼,使團里官位比他高的有大把,但許銀鑼掌控的權力以及背負的皇命,讓他這個主辦官變的當之無愧。
若有人敢陽奉陰違,或以官位壓制,褚相龍今日之辱,便是他們的榜樣。
王妃被這群小蹄子擋著,沒能看到甲板眾人的臉色,但聽聲音,便已足夠。
他的行為乍一看霸道強勢,給人年輕氣盛的感覺,但其實粗中有細,他早料到禁軍們會簇擁他……不,不對,我被外在所迷惑了,他之所以能壓制褚相龍,是因為他行的是無愧於心的事,所以他能堂堂正正,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王妃得承認,這是一個很有魄力和人格魅力的男人,就是太好色了。
隨著褚相龍的服軟、離開,這場風波到此結束。
許銀鑼安撫了禁軍,走向船艙,擋在入口處的婢子們紛紛散開,看他的眼神有些畏懼。
與老阿姨擦身而過時,許七安朝她拋了個媚眼,她立刻露出嫌棄的表情,很不屑的別過臉。
果然是個好色之徒……王妃心里嘀咕。
她現在的模樣,確實與美人搭不上邊,且姿容普通。然而就算這樣,猥瑣好色的許七安竟還試圖勾搭。
進入船艙,登上二樓,許七安敲了敲楊硯的房門。
“進來!”
從頭到尾都不屑參與糾紛的楊金鑼,淡淡道。
許七安推門而入,看見楊硯在床榻上盤坐,床邊一雙靴子擺的整整齊齊。
楊硯做事一絲不苟,但與春哥的強迫症又有不同。
許七安關上門,信步來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干,低聲道:“那些女眷是怎麼回事?”
“褚相龍護送王妃去北境,為了掩人耳目,混入使團中。此事陛下與魏公打過招呼,但僅是口諭,沒有文書做憑。”楊硯說道。
還真是王妃啊……許七安皺了皺眉,他猜的沒錯,褚相龍護送的女眷真的是鎮北王妃,正因如此,他僅僅是威懾褚相龍,沒有真的把他驅逐出去。
“為何護送王妃去北境,要這麼偷偷摸摸?”許七安提出疑問。
楊硯搖頭。
此事必有貓膩……許七安壓低聲音,道:“頭兒,和我說說這個王妃唄,感覺她神神秘秘的。”
楊硯微微皺眉,這個問題有些為難他,畢竟對於一個世上溫暖的港灣不是男人向往的深淵,而是武道的武痴來說,八卦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知道的不多,只知當年山海關戰役後,王妃就被陛下賜給了淮王。而後二十年里,她不曾離開京城。”
這些事兒我都知道,我甚至還記得那首形容王妃的詩……許七安見問不出什麼八卦,頓時失望無比。
“你這次得罪了褚相龍,抵達北境後,少不得要被刁難,但也成功樹立了威望。這一路上,沒人敢與你較勁。”
楊硯繼續說道:“三司的人不可信,他們對案子並不積極。”
看得出來,沒有危險的情況下他們會查案,一旦遭遇危險,必定膽怯退縮,畢竟差事沒做好,頂多被責罰,總好過丟了性命……許七安頷首:
“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楊硯沒有勸什麼,點了點頭,看向許七安:“還有事嗎,沒事就出去,別打擾我修煉。”
頭兒,你這人一點意思都沒有,你就是我上輩子世界里的程序猿,女人在他們面前脫褲子,他們只會大喊一聲:404。
許七安半玩梗半吐槽的離開房間。
……
這天,用過晚膳,在青冥的夜色里,許七安和陳驍,還有一干禁軍坐在甲板上吹牛聊天。
許七安給他們說起自己破獲的稅銀案、桑泊案、平陽郡主案等等,聽的禁軍們由衷敬佩,認為許七安簡直是神人。
身為京城禁軍,他們不是一次聽說這些案,但對細節一概不知。而今終於知道許銀鑼是如何破獲案件的。
比如稅銀案里,當時還是長樂縣快手的許寧宴,身陷囫圇心有靜氣,對府尹說:汝可想破案?
府尹答:想。
許寧宴淡淡道:卷來。
於是卷宗就送來了,他只掃了一眼,便勘破了打更人和府衙焦頭爛額的稅銀案。
又比如錯綜復雜,注定載入史冊的桑泊案,刑部和府衙的捕快束手無策,雲里霧里。
許銀鑼,哦不,當時還是許銅鑼,手握御賜金牌,對著刑部和府衙的酒囊飯袋說:
刑部辦不了的案,我許七安來辦,刑部不敢做的事,我許七安來做。
刑部的廢柴們羞愧的低下了頭顱。
許銀鑼真厲害啊……禁軍們愈發的佩服他,崇拜他。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我這輩子最得意的事跡,是雲州案。”
許七安手里拎著酒壺,掃過一張張精瘦的臉,傲然道:“當日雲州叛軍攻陷布政使司,巡撫和眾同僚命懸一线。
“這時,我一人一刀擋在八千叛軍面前,他們一個人都進不來,我砍了整整一個時辰,砍壞了幾十刀,渾身插滿箭矢,他們一個都進不來。”
“八千?”百夫長陳驍一愣,撓頭道:“我怎麼聽說是一萬叛軍?”
“我聽說一萬五。”
“不不不,我聽禁軍里的兄弟說,是整整兩萬叛軍。”
士兵們爭論起來。
……這,這也太能吹了吧,我都不好意思了。許七安咳嗽一聲,引來大家注意,道:
“沒有沒有,那些都是謠傳,以我這里的數目為准,只有八千叛軍。”
八千是許七安認為比較合理的數目,過萬就太浮夸了。有時候他自己也會茫然,我當初到底殺了多少叛軍。
“原來是八千叛軍。”
禁軍們恍然大悟,並堅信這就是真實數據,畢竟是許銀鑼自己說的。
閒聊之中,出來放風的時間到了,許七安拍拍手,道:
“明日抵達江州,再往北就是楚州邊境,咱們在江州驛站休息一日,補充物資。明天我給大家放半天假。”
許大人真好……大頭兵們開心的回艙底去了。
這幾天不用悶在艙底,又勤刷馬桶,環境得到巨大改善,他們氣色都好了很多。
前一刻還熱鬧的甲板,後一刻便先得有些冷清,如霜雪般的月華照在船上,照在人的臉上,照在河面上,粼粼月光閃爍。
“騙子!”
拎著酒壺的許七安,聽見有人在身邊罵他。
他臭不要臉地笑道:“你就是嫉妒我的優秀,你怎麼知道我是騙子,你又不在雲州。”
老阿姨牙尖嘴利,哼哼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雲州案?”
許七安給她噎了一下,沒好氣道:“還有事沒事,沒事就滾蛋。”
老阿姨氣道:“就不滾,又不是你家船。”
她身子嬌貴,受不得船只的搖晃,這幾天睡不好吃不香,眼袋都出來了,甚是憔悴,便養成了睡前來甲板吹吹風的習慣。
恰好看見他和一群大頭兵在甲板上聊天打屁,只能躲一旁偷聽,等大頭兵走了,她才敢出來。
許七安不搭理她,她也不搭理許七安,一人低頭俯視閃爍碎光的河面,一人抬頭仰望天邊的明月。
老阿姨不說話的時候,有一股沉靜的美,宛如月色下的海棠花,獨自盛放。
月光照在她平平無奇的臉蛋,眼睛卻藏進了睫毛投下的陰影里,既幽深如大海,又仿佛最純淨的黑寶石。
許七安喝了口酒,挪開審視她的目光,仰頭感慨道:“本官詩興大發,賦詩一首,你走運了,以後可以拿著我的詩去人前顯聖。”
她嗤笑一聲,滿臉不屑,耳朵卻很誠實的豎起。
雖然很想打擊或嘲笑這個總惹她生氣的男人,但在詩詞方面,他是大奉儒林公認的詩魁,出言不遜只會顯得她愚蠢。
等了片刻,仍不見他念詩,靜等佳作的老阿姨忍不住回頭看來,撞上一雙戲謔的眼神。
她又生氣的扭回頭。
接著,耳邊傳來那家伙的半嘆息半吟誦的聲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她眸子漸漸睜大,嘴里碎碎念叨,驚艷之色溢於言表。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京城里的那些讀書人如此追捧你的詩。”她輕嘆道。
他們不是吹捧我,我不生產詩,我只是詩詞的搬運工……許七安笑道:
“過獎過獎,詩才這種東西是天生的,我生來就感覺腦子里裝滿了傳世佳作,信手拈來。”
這一次,脾氣古怪的老阿姨沒有打擊和反駁,追問道:“後續呢?”
後續我就不記得了……許七安攤手:“我只作出這麼一句,下面沒了。”
她咬牙切齒的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痛恨你。”
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老阿姨趴在護欄上,望著微波蕩漾的江面,這個姿勢讓她的臀兒不可避免的微微翹起,薄薄的春衣下,凸顯出滾圓的兩片臀瓣。
“很大,很圓,但看不出是蜜桃還是滿月……”許七安習慣性的於心里點評一句,而後挪開目光。
也不能一直看,顯得他是很猥瑣似的。
“聽說你要去北境查血屠千里案?”她突然問道。
“嗯。”許七安點頭,言簡意賅。
“是什麼案子呀。”她又問。
“暫時不清楚,但我估計是蠻族侵入邊境,大肆燒殺掠奪,屠戮千里,而鎮北王守城不出。”許七安給出自己的猜測。
“噢!”
她點點頭,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不怕得罪鎮北王嗎。”
“怕啊。”
許七安無奈道:“如果案子沒落到我頭上,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管好身邊的事。可偏偏就是到我頭上了。
“尋思著或許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那我就要去看看。”
她沒說話,眯著眼,享受江面微涼的風。
許七安眼睛一轉,笑道:“我去年乘船去雲州時,路上遇到一些怪事。”
她頓時來了興趣,側了側頭。
“途中,有一名士卒夜里來到甲板上,與你一般的姿勢趴在護欄,盯著水面,然後,然後……”
許七安盯著河面,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她也緊張的盯著河面,全神貫注。
“然後河里竄出來一只水鬼!”許七安沉聲道。
“胡,胡說八道……”
老阿姨臉色一白,有些害怕,強撐著說:“你就是想嚇我。”
噗通!
突然,水面傳來響動,濺起水花。
她尖叫一聲,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瑟瑟發抖。
“哈哈哈哈!”
許七安捧腹大笑,指著老阿姨狼狽的姿態,嘲笑道:“一個酒壺就把你嚇成這樣。”
老阿姨默默起身,臉色如罩寒霜,一聲不吭的走了。
生氣了?許七安望著她的背影,喊道:“喂喂喂,再回來聊幾句呀,小嬸子。”
……
黎明時,官船緩緩停泊在黃油郡的碼頭,作為江州為數不多有碼頭的郡,黃油郡的經濟發展的還算不錯。
此地盛產一種黃橙橙,晶瑩剔透的玉,色澤宛如黃油,取名黃油玉。
官船會在碼頭停泊一天,許七安派人下船籌備物資,同時把禁軍分成兩撥,一撥留守官船,另一撥進城。半天後,換另外一撥。
“趁著有時間,午膳後去城里找找勾欄,帶著打更人同僚玩玩,至於楊硯就讓他留守船上吧……”
晨光里,許七安心里想著,忽然聽見甲板角落傳來嘔吐聲。
扭頭看去,看見不知是蜜桃還是滿月的滾圓,老阿姨趴在船舷邊,不停的嘔吐。
“小嬸子,懷孕了?”許七安調侃道,邊掏出帕子,邊遞過去。
她沒理,掏出秀帕擦了擦嘴,臉色憔悴,雙眼布滿血絲,看起來似乎一宿沒睡。
“我昨天就看你氣色不好,怎麼回事?”許七安問道。
小嬸子瞪了他一眼,搖著臀兒回艙去。
她昨晚害怕的一宿沒睡,總覺得翻飛的床幔外,有可怕的眼睛盯著,或者是床底會不會伸出來一只手,又或者紙糊的窗外會不會懸掛著一顆腦袋……
卷著被褥,蒙著頭,睡都不敢睡,還得時不時探出腦袋觀察一下房間。
一宿沒睡,再加上船身顛簸,連日來積壓的疲憊頓時爆發,頭疼、嘔吐,難受的緊。
都是這小子害的。
不理我就算了,我還怕你耽誤我勾欄聽曲了……許七安嘀咕著,呼朋喚友的下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