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將陶紅英帶回乾清宮。
雖然他依然記得當年這位老宮女照顧自己的情形,卻並沒有完全相信她所說的話。
他安排人嚴密地監視著陶紅英的一舉一動,自己則帶著那本手劄返回西暖閣。
接下來三天,他逐字逐句地翻閱著這本手劄,一遍又一遍。
佟佳氏在手劄里記錄的生活比陶紅英所說的還要苦上十倍、百倍,一向以勤政自詡的他第一次罷朝,因為他害怕朝臣看到自己哭紅的雙眼。
他徹底相信了陶紅英之前的話,因為里面的內容是如此的真實而詳盡。
他仿佛親眼見證了母親如何在深宮中,度過那十年光陰:
從一開始的懵懂與謹慎,到獲得寵愛時的驚喜與幸福,從知道懷孕時的憧憬與期盼,到希望破滅的痛苦與悲傷,從母子分離時的不甘與無奈,到最後的心如死灰。
在生下自己之後長達八年的時間里,佟佳氏寫下的內容甚至不及之前兩年的一半。
甚至有時候數月都不曾寫下一個字,偶爾寫下一些口氣也與之前判若兩人,顯得無比滄桑,好像一個遲暮老人一般。
要知道佟佳氏過世的時候還不到二十四歲,本該是芳華正盛的年紀啊!
他仿佛著見母親在燈下提筆半晌,卻未寫一字的情景,不由得心痛難當。
是啊!
一個雙十年華的美麗女子,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禁足在景仁宮中,見不到丈夫,見不到兒子,份例被克扣,奴才不尊重甚至肆意羞辱自己,這種生活又有什麼東西值得去寫呢?
即使偶爾寫下寥寥幾筆,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都是對未來的心灰意冷,和對孩子的無限思念。
是的,佟佳氏在手劄里,每次提到他這個兒子時,語氣都是那麼溫柔慈愛。
在母子分離的日子里,她只能憑空想像他是如何學會走路、說話、寫字,如何憨態可掬地嬉鬧玩笑,如何奶聲奶氣地喊自己額娘……
可以說那幾年的佟佳氏,把他當做了唯一的精神寄托,這更是玄燁頻頻讓落下淚來。
當他母親在無盡的痛苦中,思念自己的時候,他卻一無所知,甚至覺得母親不關心自己,從不看望自己;
當他母親被太皇太後折磨羞辱的時候,他正懵懂無知地在慈寧宮里討好賣乖,將那個給予母親最大羞辱的女人,看做最疼愛自己的皇祖母;
當他母親將他作為唯一的精神支柱的時候,他正抱怨母親位份低微,連累他也不受父皇待見……
這一樁樁一幕幕往事,都讓時常以孝順自詡的玄燁,倍感羞愧,無地自容。
除此之外,佟佳氏在手劄里還提到了兩個人:陶宮娥和當時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
在被禁足的日子里,陶宮娥不離不棄地陪伴在佟佳氏身邊,吃盡了苦頭。
太後雖然和太皇太後,同樣出身博爾濟吉特氏,卻從未對自己落井下石,反而一直是照顧有加,多次施以援手。
甚至還專門斥責過偷懶耍滑的下人,讓他們不可怠慢佟佳氏。
只是前者身份卑微,後者更是太皇太後的晚輩。
即使有心相助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但即使這樣,她們也成為佟佳氏那段生命中少有的溫暖和善意。
她自己也在手劄里感嘆。
如果沒有這兩個人,自己根本等不到玄燁登基便已活不下去了。
“母後……”
想起太後這麼多年對自己的教導,玄燁對這位嫡母的敬愛之情越發濃烈。
而相對應的則是對太皇太後的無盡憤恨,因為這本手劄里,還記載著一個驚天的秘密,一個連陶宮娥都不知道的秘密。
“身子越來越虛弱,只怕我也沒幾天好活了。
燁兒,額娘好想再多陪你幾年,好想看你成親生子,好想看你成為一名英明神武的君王,額娘真的舍不得你!
不過有太後照顧你,額娘也能放心了。
我讓紅英好好收藏這本手劄,但一生都不得翻閱,也不得在你親政前拿給你。
額娘不知道紅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一切讓老天爺來安排吧!”
玄燁將手劄翻到最後幾頁,目光落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跡上,里面寫著佟佳氏對自己身體急劇衰弱的懷疑,然後通過蛛絲馬跡,發現居然是太皇太後給自己下毒時的震驚與痛苦。
寫著她如何給自己最信任的貼身大宮女陶氏,安排退路,希望能夠借此保住她的性命。
寫著她為了玄燁的帝位,決定將這一切都帶進墳墓,並拜托太後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骨血。
寫著她在陶宮娥的百般勸說下,決定留下這本手劄。
玄燁的手顫抖著,若非機緣巧合下得到這本手劄,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懷疑母親的死因。
對於母親的推斷,他是絕對贊同的。
想想之前佟佳氏的遭遇,太皇太後連一個妃嬪之位都不願意松口,又如何能容得下被自己羞辱過的人否極泰來,占據聖母皇太後的寶座?
而且兩宮皇太後關系親近,又正當盛年,若是聯起手來。
這後宮哪還有她這個老太婆說話的地方?
而除了已經掌權幾十年的太皇太後,還有誰能在這後宮之中,讓聖母皇太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中毒?
這麼多年下來,玄燁自是知道那位慈寧宮里的皇祖母,有多大的能耐,所以他也明白母親當年為何不直接告訴他這些事情。
若是當初讓自己知道是太皇太後害了母親,肯定會露出馬腳。
若是被太皇太後發現了端倪,恐怕皇帝這個位置就要換人來坐了。
畢竟自己並不是父皇的長子。
想到記憶中佟佳氏那總是流露出無盡溫柔慈愛的笑容,他就感覺心如刀割,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
更令他倍感心痛的,是母親在經歷了那樣的絕望和迫害之後,在臨終前依然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囑咐他,以後一定要孝順太皇太後。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母親心中是帶著怎樣的痛苦和不甘,重復著那些錐心之言?
明明有滿腹的辛酸委屈,卻不敢傾訴,還要將唯一的兒子推向別人的懷抱,手劄里那句“一切讓老天爺來安排吧”,更是隱含著深深的悲憤與無奈!
他無法想像,若是母親一念之差在去世前銷毀這本手劄,若是他一生都沒有遇到陶宮娥,若是陶宮娥在自己親政前去世,若是……
無數種可能,都會讓自己永遠看不到這本手劄。
若是那樣,母親的血淚與仇恨,將會永遠湮沒於後宮的塵埃之中。
而他也會一輩子將弑母之人,當做唯一血脈至親,孝順有加……
“啊!”
玄燁發出一聲宛如野獸般的嚎叫,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全身難以自制地顫抖著。
他只覺得心中涌動著一股暴戾之氣,他想要殺了那些欺負母親的奴才,想要狠狠撕下皇祖母那虛偽的慈愛面孔……
皇帝也是人,同樣有著身為人的弱點,當他從未得到關愛的時候,他只會羨慕。
但當他知道自己本該擁有一切,卻被人從中作梗硬生生奪走的時候,他就會對那個人產生無比怨憎和痛恨。
如今玄燁心中,那份因為生母早逝而寄托在大玉兒身上的孺慕之情,已經被仇恨完全浸染。
這對祖孫之間的深厚感情,已經徹底化為了仇恨!
“慈寧宮中的那個女人,操縱了皇阿瑪的一生,如今又想要操縱朕的一生嗎?
做夢!朕絕不會讓她如願的!”
玄燁想起前幾日,太皇太後找自己商議大婚事宜的情景,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赫舍里氏,既然你是皇祖母為朕精心挑選的皇後,朕一定會好好“寵愛”你的!”
愛新覺羅家祖傳的小心眼,和愛遷怒的性格,讓玄燁徹底厭惡了自己那位未過門的妻子一一赫舍里.茉雅奇,就像當初順治帝福臨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厭惡廢後孟古青一樣。
“如此說來,那玄燁是徹底信任你了?”
聶雲雖然是詢問的語氣,但臉上依然風輕雲淡,顯然早已料到這種結局。
陶紅英心悅誠服道:“正如公子所料,小皇帝將我看做他生母的心腹和忠仆,對我敬重有加。”
聶雲點點頭,那份手劄是他根據毛東珠和陶紅英雙方回憶,針對玄燁的性格特點精心編纂的。
每一句措辭語氣,都會勾起他心中最真切最深沉的情感。
而且里面的事跡,也是九真一假,加上陶紅英這個兒時熟人的精彩表演,由不得玄燁不相信。
他之所以這樣做,一來是在玄燁身邊埋下兩根釘子,二來則是要挑起他和大玉兒的矛盾,讓滿清上層徹底亂起來。
但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畢竟這對祖孫,都把對方視作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彼此的感情,是相當深厚的。
但是對歷史頗有研究的聶雲,卻知道玄燁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性子,誰讓他一刻不好受,他必然要狠狠狠復回去,而且要讓對方一生都不好過。
他性格堅毅,骨子里更是帶著一種不容違逆的霸道。
感情這種東西,絕對不會成為他這種人的牽絆,更不會讓他做出違反心中意願之事。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對祖孫在三藩之亂時,就爆發過激烈的衝突。
大玉兒堅持撤藩要緩緩圖之,不可激化矛盾,以免造成社稷動蕩。
而玄燁則堅持要一並撤藩,甚至不惜引發內戰。
如果不是孝惠太後從中斡旋,加上吳三桂連出昏招,導致三藩軍隊高開低走,只怕歷史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這樣一位君主。
如果知道生母被毒殺。
即使仇人是自己的祖母,也絕不會隱忍不發。
如果幾年以後,等玄燁徹底掌握朝政,擁有成熟心性和高超手腕後,可能會采取比較穩妥的方法,替生母報仇。
但如今的玄燁,無論是心性還是手腕,都遠遠沒有達到前世清聖祖的高度。
加上在朝堂上一直被鱉拜壓制,所以叛逆心理極強。
而聶雲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為他布下這個局。
被仇人欺騙十幾年的羞辱,母親在苦盡甘來時被毒殺的遺憾,幼時父母陪伴關愛同時被剝奪的痛苦,種種的一切都會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成為最瘋狂的復仇者。
要知道大玉兒歷經三朝,背後的蒙古助力,和數十年來經營的龐大勢力,加起來絕對是一股相當恐怖的力量。
玄燁只要動手,定會造成強烈的動蕩。
“康麻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為你准備的這份大禮?”
聶雲對於利用死去的母親去算計她的孩子這種行為,絲毫不覺得內疚,對於他而言,亂成一團的滿清才是最有利的。
而且他心中對於這位歷史上的康熙大帝,也是從來都不敢小看的。
這個人不說功過,單說他的政治手段和帝王心術,也算得上是帝王中的佼佼者。
就拿被後世津津樂道的感情來說,在原本的歷史上,玄燁一共娶了三位皇後,之後就一直沒有再設皇後。
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命硬克妻,而且一直懷念第一位皇後赫舍里氏。
很多清穿小說,也將這位元後寫成玄燁心中的白月光,還寫他將這份感情投射在太子胤初身上。
所以才會有兩立兩廢的事情,但聶雲並不認為,玄燁會做出這麼感性的決定。
而且那三位皇後的上位和薨逝時間,也實在是太過巧合,幾乎全都死在最恰當的時候,讓聶雲越想越感覺到玄燁的心狠手辣。
仁孝皇後赫舍里氏是輔臣索尼的孫女,她入宮讓玄燁有了親政的借口。
赫舍里一族更是徹底成了保皇黨,和鼇拜處處針鋒相對,成為玄燁手中的一把快刀。
在四輔臣全都過世之後,赫舍里氏隔年就死於難產,時年二十一歲。
她留下一個初生的太子,讓玄燁輕而易舉地將索尼一系的官員,全部收攏掌心,還獲得了索額圖這樣一個能臣干吏。
孝昭皇後鈕鈷祿氏上位,是在平三藩如火如荼之際,為了壓制後宮各路人馬,為皇後之位而掀起的爭斗,玄燁封了鈕鈷祿氏為後。
又讓其親兄長法喀承爵,再次借此收買人心,隔年三藩戰場局勢好轉,鈕鈷祿氏同樣英年早逝,享年20歲。
在她死後,他父親遏必隆一系的勢力,被玄燁收入囊中,四輔臣徹底成了昨日雲煙。
至於佟佳貴妃上位期間,正是漢軍旗勢力膨脹最為厲害之時。
無論是平三藩還是收台灣,重用的都是漢人將領,於是玄燁便抬舉漢軍旗出身的佟氏統領後宮,偏偏又只給了皇貴妃之位,借此安撫滿洲大族,以免激起滿洲八旗的不滿。
等台灣收復之後,漢臣勢力大漲,佟佳氏的存在逐漸動搖了滿八旗的地位,所以她也在此時香消玉殞,享年26歲,並在死前封後抬入滿洲鑲黃旗,變相地打壓了漢軍旗的地位。
此後玄燁再未立後,但別忘了之後就是三征噶爾丹,平定蒙古需要借重蒙古四十九旗的勢力。
好不容易擺脫父親命運的玄燁,自然不願讓蒙古妃子再度上位掌控大清後宮,是以後宮形成了以科爾沁出身的皇太後為尊,一位漢人貴妃,與四位滿人妃子互為牽制的特殊局面。
滿蒙漢勢力在後宮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能一切唯他這個皇帝馬首是瞻。
聶雲可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麼多的巧合,幫玄燁一步步掌控權力,也許克妻之說,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手筆。
三位皇後之死,縱然有巧合的因素在內,但玄燁肯定是知情的,說不定其中還有他一手推動的功勞。
更別說在前朝,玄燁對朝政和朝臣那游刃有余的掌控,還將幾個兒子像養蠱一樣,弄得內斗不斷,最終沒有一個人能威脅到他的統治。
就算是原著里,他也在悄無聲息間,布下風際中這樣的臥底。
如果不是韋小寶主角光環太過閃亮,天地會一眾高層,早就被轟成渣了。
這小子似乎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子,別人需要費盡心思籌謀的事情,對他而言,卻宛如吃飯喝水一般信手拈來。
他不需要刻意去計劃,卻永遠能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女人、子女、臣子,都是他手中的棋子,需要的時候百般恩寵,不需要的時候拋之腦後。
如果要殺也絕對不會手軟,這種近乎本能的政治天賦,是最令聶雲忌憚的。
“你回去後,繼續好好照顧他的身體,保持忠仆面目。
然後要不動聲色,讓他不斷回憶起生母的美好,加深對大玉兒的恨意,這一塊我會讓太後來配合你。”
聶雲對陶紅英吩咐著,接下來的任務:
“大婚之後,索額圖就是板上釘釘的保皇黨,必然會為了玄燁和鼇拜正面交鋒。
你要想辦法讓玄燁將赫舍里封後,看做是赫舍里一族為了貪圖富貴,而與大玉兒達成的政治交易,就像當年福臨看待自己和孟古青的婚事一樣,從心里徹底厭惡赫舍里氏。”
陶紅英默默點頭,她入宮極早,自然知道當年順治帝對這樁婚姻有多麼排斥,和那位蒙古皇後更是處得如同仇人一般。
聶雲想了想,又問道:“你在玄燁身邊可曾聽過伍次友這個名字?”
陶紅英點頭道:“那玄燁的確提到過幾次,看他的態度,對此人頗為欣賞,但言語間偏又帶著一絲嫉妒之意,不知是何緣故。”
“是何緣故?
自然是因為青梅不及天降的緣故!”
聶雲心中笑道。
他自從見到蘇茉兒之後便開始有意識地打探,後來發現這個世界除了五本金庸小說之外,還夾雜著前世一部名叫《康熙大帝》的小說,後來這部小說還被改編成電視劇,紅極一時。
在這部小說里,蘇親兒和玄燁年齡相仿,自幼一起長大,雖為主仆,但感情卻如同青梅竹馬一般。
但這位美女並未愛上玄燁,反而愛上了白衣書生伍次友,讓玄燁十分郁悶。
當日在布庫房里,聶雲從玄燁眼中看出,他對蘇茉兒的喜愛。
但那蘇茉兒似乎只是將他看成自己的主子,眼中沒有一絲男女之情,更沒有攀龍附鳳的意思。
如今聽到陶紅英說起玄燁對伍次友的嫉妒,聶雲馬上意識到,這個世界里的蘇親兒應該也如書中一樣,愛上了伍次友。
聶雲掏出一個瓷瓶遞給陶紅英,“你將此物每日在玄燁茶水中,滴上一滴。”
“公子,你是要毒殺玄燁?”
陶紅英接過瓷瓶,壓低聲音問道。
“這不是毒藥,只是讓他變得更容易激動,我還要留著他,和那大玉兒斗個你死我活呢!”
聶雲輕笑一聲,“那伍次友身負大才,卻一心效忠滿清,一定要想辦法除掉他,最好的懲罰是讓他死在滿人手里。
玄燁喜歡蘇茉兒,蘇茉兒卻鍾情伍次友……你明白了麼?”
陶紅英能幫佟佳氏在後宮眾女中脫穎而出,自然對人心相當了解,一聽就明白了聶雲的意思。
兩人商議完畢,陶紅英逕自返回乾清宮。
“一個出家郁郁而終,一個難產芳華早逝,不管是小青梅和結發妻,都沒落下什麼好,還是需要我去拯救啊!”
聶雲看著乾清宮的方向,臉上揚起一抹促狹的笑意,“玄燁,今夜本公子就送你一場美夢,幫你早點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