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好銅盆內毛巾的沈賦,蹲在井圈邊上,拿著骨柄鬢刷沾些揩齒粉,一套巴氏刷牙的步驟,一竹筒冰涼的井水,晨起洗漱便完畢。
進屋後,先尋著往嘴里拋進顆香口丸,嚼呀嚼,開始了利索不起來的著衣。
卷出袖口的肘臂,一伸。
褲褶耷拉的腰帶,一系。
擠進皂靴的足踝,一塞。
鬢從垂懸的冠巾,一扎。
站直抬抬腳、動動腰、擴開一圈臂展,整正了周身的沈賦,對鑒望容。
嗯,晨起穿戴也完畢。
此時天際未翻肚白,讓他每天恨不得黃燜的大公雞,也安靜臥窩。
走出院落巷道,沈賦已經聽得春雅忙前忙後的聲音,瓜果餅食、香燭三牲、五谷雜糧,由健婦成擔往府外運。
站瞧一會的沈賦,魂穿以來頭回穿靴,不合腳也不習慣,讓他磨了磨底,才跟走大流。
府外大道上,車馬齊列,更多是護衛的精銳騎士。
人高馬大的魁梧身軀披甲頂盔,磅礴力量感下,個個如鋼鐵澆鑄,沈賦瞥遠一掃,粗算過去也及百數。
沒想到只四夫人出行臨近,就這麼大陣仗。
府里總得是七位夫人,大夫人斡旋上京,游合於諸公貴人間,牽扯了西陲億萬軍民在侯爺治下的安穩。
三夫人、七夫人陪侍侯爺左右。侯府現況,自是二夫人當家做主,本合該她出面參禮,卻委以了四夫人。
二夫人意思是;妾久未歸鄉,今水旱四糜,盜匪滋熾。
思切更哀,逢恰食祭。
願齋戒晝夜,以示虔神明,祈憐有顧。
參禮諸事宜,就有托妹妹了。
當家不出面,只四夫人能使喚的人馬,就媲美一府大吏儀仗,郝仁也說不好這是不是僭越了。
“怪不得給配新靴,原來是讓我騎馬!”看著馬夫牽來的大宛良馬,沈賦想表示自己上不去。
乖巧杵著四蹄的紺青大馬,油毛光亮,可縱使有馬鞍輔助,他也一點不想嘗試上背。
此馬馬背,離譜的一人多高,接近兩米。
這可不是能強撐的事,剛好四夫人未至,得快些解決,不然到時候更丟面子。
但沈賦平日都在內宅廝混,管事、仆婢認識不少,遇上一個個執戟肅目的軍漢,就撓頭抓瞎了。
總不是,甜甜地喚聲兵哥哥,就會好言語,那怕得挨記老拳,郝仁想著春雅應該能說上話。
至於找兩位小姐幫忙,哼?他丟不起這個人!
“怎麼了,不會騎馬嗎?”聽有熟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沈賦心喜回頭,卻嚇一大跳,倒了幾步,伸手扶在馬屁股上,還好這牲畜調教得道,沒撂撅子踹自己。
可未等站穩,身又側斜,原來是馬也退了,被飼馬的奮勁拉住。
開口之人姓凌喚霜華,即使披甲罩面,沈賦也辨得這鏗鏘語調。
嚇人的自不會是她,雖說著鎧滿身沒有遺漏,可大師的精湛工藝,使每片甲葉都完美嵌合高挑曲线,反差出利落風情。
於鐵甲內都起伏錯落的佳人,明晃利器也是淑姿雅態,可胯下坐騎卻真一獰獸,咬嚼馬口尖利排齒,腮幫須觸逸繞在鼻,被霜華一拉韁。
撇頭望來,是漆目裂隙腥紅,如鱷瞳見豎,脖上鬃毛猶有血染,扭牽的發達肌群似涌蛇在爬,膚下隱現鱗密。
這什麼生化怪物?擺脫驚馬的郝仁,緩緩心神,吐了個大槽。
“噗嗤,別怕你,阿鱗不凶的。”還是第一次聽霜華在笑,可這話?
看它又走近,強忍不退,一臉比較帥的你瞅啥,我也瞅你。
好家伙!這刨蹄竟是烏沉長爪在撓,扒拉一下鋪地的青磚,耀目火星。
“這不是凶不凶的問題,我看著它就……”沈賦也不想弱氣,可身體反應如此,自己騙不了騙自己。
明明就匹被馴服的大馬,再生異,第一眼讓唬到便算,怎麼可以真慫。
“看來轉金身你練的勤,已得個中三昧。”霜華隱有夸意,從語調透出。
“所謂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
“三味!?”沈賦初是一臉懵逼,不知聯系到哪去了;“哦,三昧。”
還好領悟過來,隨即立馬改口,但霜華隔罩的眼神已經低瞟,估摸著哪能下刀。
“這騎乘的事,你自己找頭驢叭,看能不能插進隊。”很瀟灑拉韁,挪旋間,給他剩了個背影。
“凌姐,等……”可不敢讓人氣跑,沈賦只能跟後追。
“我有本事變頭驢,硬拉在隊伍里,也得嚇出火燒。”
“嚇是什麼烹飪方法,我還沒吃過。”懶貓般的聲音,夾伴一絲異域語調。
一只昂首大蟲闊步走出,通體銀白,健實虎軀下,粗壯四肢有力抓地,長尾如鐮微屈、輕擺。
其隆起的背脊上,趴伏有位濃密金發披散在肩的女武士,高鼻深目,比較霜華的拔挑,她看來更是頎立。
在場大部分騎士,湊她跟前都得嫌個小,膚脂下繃實的肌群充滿流线走勢,戲言間,豐倩身材幾欲裂甲。
能觀察那麼清楚,蓋因這番婆娘都不好好著甲,除開護手、胸胄、裙甲,其他部位,熟透的蜜蠟色肉體暴露個底掉。
“陶諾絲,你穿成這樣,是想影響士氣嗎?”
“咦,這不是激勵士氣嗎?阿凌。”
倆蛾眉不肯讓人的主,駮馬與白虎受其氣機相互扯引,眈眈對峙。
女人們胯下騎獸都欲撕斗了,表面還是雲淡風輕,陶諾絲見霜華不搭她茬,狹長眸子睨向沈賦。
深邃眼窩映襯出,雕削的立體輪廓,看似眼神輕佻,內中實是沉寂著,幽靜情緒。毫無疑問是位久經烽火的女將,冷酷且強硬。
在沈賦瞧來,這一眼是母獅尋獵原野,風拂下遍地牛羚,到底是戲弄還是利齒咬穿喉管,皆在兩可。
“快啟行了哦!這戰馬騎乘不上,是很麻煩。”陶諾絲像為沈賦在苦惱,還輕撩金發,衝他露出個完美甜笑,以勾魂的少婦魅力首度打招呼。
“能被牽來,已經算溫順了。不然,你跟矮腳蜥湊對,它們寬背平坦,同坐臥實地也一般。”
“馱獸載物之用,怎可馭人,豈又與禮合。”並非霜華幫腔,開口聲音渾厚。
更關鍵,這介入者是一名巨人。
“拙荊乃番邦異族,久居我中土亦不知儀,還望沈哥兒體諒。”
“呼延哥哥。”霜華熟絡的稱呼,體現與介入者關系密切;“沈賦,來認一下大人。”
這後半句,無疑在消弭距離,也是一種提醒。
“不都是畜獸,我還覺得胖蜥蜴乖了。”陶諾絲敲了下虎頭虎腦的大蟲腦袋,終於沒繼續頂。
“小哥,對不起啊。”
“呼延統領,折煞小人了。侍衛長提議予我無甚妨礙,只是為府出行,不能折了夫人氣度。”別人給帽戴太高,沈賦只得搬出四夫人。
即使沒照面過,這府里重要角色,都有給沈賦理清楚了。
所以眼前夫妻倆,一個是府兵統領,一個是府內侍衛長,都是在厲害職務上的關鍵人。
呼延灼是高地氏族,侯爺奉討不臣時,遇到他那被敵酋游勇肆掠的部落,救援未及下,僅剩個襁褓嬰兒在屎坑處,讓餓飢三天,僥幸得存。
侯爺睹之愧對,便收為義子,不想他隨年逐長,竟返祖血脈,分束發角時,便可生拖虎豹,到垂髫年紀,更力抵犀象。
束鬢之際,初時力冠三軍,後為陣斬敵首無算,每每先登破城。
呼延灼認功封付,卻不願另謀高途,拒官還家以近侯爺前奉孝,府中變故那幾年,實是擎柱。
如斯勇夫在沈賦跟前,是貌容雄毅有丈八巨,跨坐一條骨刺橫長的荊棘地龍,乍看外形肖似河鱷,長舌垂地吞吐,粗壯下肢有力撐地,上軀在游視間,抬爪欲攀。
這樣的組合,為一句半句言語嫌隙,圓融地幫老婆跟你致歉,接不接受?反正沈賦是接受,還得顧慮怎麼接受,為此郝仁在心里點了個贊。
至於沒喊他做公子或少爺,是侯爺三個親骨肉都故去了,那再喊,就不是討彩,而是結仇。
陶諾絲,為名揚地海城邦的貴女,號稱海神冠冕上那顆明珠,遺落了凡俗。家族陷難後,被黑手隔遠千里,打算進獻給上京的大人們。
蒙侯爺搭救,更奏托聖上給神庭教皇遞詔,解了滅族危禍。現況,她家族所代表的商業聯盟,已經是大衡沿海府郡排前的貿易對象。
沈賦剛理清厲害關系,談不上寒暄,呼延統領就摁偏了地龍脖頸,見它後肢一個蹬腿甩動長尾,扭跑到隊列頭。
擺動的巨大身軀,沒有挨碰到兩側騎士,展現了呼延灼對坐騎的精准控制力,沈賦知道,是四夫人要駕臨了,這在為主前驅。
沈賦杵身位置,周近被大漢龐獸擋成一堵牆,並沒開闊的視野,等觀察有時,四夫人鸞駕竟已從天降。
兩只靈動的白狐拉輦,於駕轅前。
車輦徑長丈二,高約八尺,漆金在外,是鑲玉嵌寶。
但真正奢華的本質,是通體由雲木構制,能御風直上,凌淵不墜,可堪方外仙家物。
雲木是六小姐自己編的奇物志有載,說法為三秋見寸,十雪成尺。又以尺木作一歲,生長周期是次歲見緩。
四夫人能憑雲木充當車料用,拼造出如此大小的香車,非是六小姐不學無術,編著扯謊還唬人,就夫人她來歷問題。
否則,莫說月例錢,就侯府歲供到侯爺官俸,乃至通安整城的課稅都折進去,也禁不起來四夫人這般揮霍。
禮奏聲響,由力士舉杆抬高旗幟,繡有車騎將軍、武安侯字樣的旗面被放落,四夫人鸞駕居中位,置懸在地磚上,浮二尺有余。
比擬戰馬大小的二狐,昂首傲抬,隨即纖長四足緩步雅行。呼延灼騎龍前衛,陶諾絲乘虎護後。
沈賦嘛,四夫人出現的一刻,就被霜華捉小雞模樣拎在胸前,由持韁的雙手護抱,跨坐在駮馬上。
硌屁股,四下硬邦邦,除了傳自霜華身上的幽香被嗅入,郝仁想吐槽其實不怎舒坦。
當然,只是在心理想想。
玄色的隊伍由侯府門前闊場,長列到街道去,隨啟行綿延在了中央大街,前方清道下,仍有起早百姓老遠觀睹。
車壁一側的軒窗,被素白玉手揚開,有裊裊檀煙欲出,五根手指微挑,纖長細膩。
這真如白玉雕琢的肘臂連掌、掌連指,無缺下,掌紋如山形水走,是天生便具備玄奧妙理。
有眼尖看四夫人探臉,在認出後高聲迎呼,沈賦沒想到是,夫人也接地氣,竟儂言些食祭祝語,一下子人潮更熱。
在如此氛圍中,車馬不緊不慢的直抵城門。
(侯爺較場觀練……)
所謂長亭送短,此刻日照出影,沒草兩側的官道上,喧囂塵土,自也沒了尾後百姓。
大人有活計,或是顧慮侯府威勢,可對半大孩子來講,兵甲、異獸、巨人……好看的鸞駕,乃至更好看的夫人,真超有吸引力。
關鍵,孩子們還知道,一擔擔貢品參禮回來,是會分發給平常百姓、清苦人家,自有自己一份,便提前眼飽口福了。
不過出城後,隊列漸漸就提速起來,即使被馱物的矮腳蜥拖腿,還是車塵馬跡,頃刻數十里。
得虧被霜華護持,沈賦還是滿面風霜,可見疲色,他沒想到這麼快。
嗯,非身體不行,是沒適應馬背上的高速騎行,特別還兩人同騎,這馬鞍內軟座,就有些擠位置。
誰能跟鐵疙瘩擠呢?香香小姐姐穿的鐵疙瘩也不行,練了體術還是不行。
霜華當然知道問題所在,但是嘛,再英姿颯爽的女人,記仇了還是記仇。
她一路都沒同自己說話,郝仁心里吐槽著。
“跟我同乘一騎,你是不耐了。”這樣想法時,霜華兀然開口。
“沒,挺香……我是說,這像快騎馳軍的行動很難適應。”
“開元三十一年,黑狄二十余部叩我北關,城破刀兵不封,遍擄婦孺,屠盡老壯。”
急報抵京,聖人降怒雷霆,三鎮大軍直驅瀚漠,焚千帳。
就此,牽動了漠地四大汗國的強烈反應,雙方投入百萬兵力,激戰從漠上窮秋到紛雪連漠,猶未肯休。
“無上瑜宗就這一役,與大劫寺起了法辨。”霜華言時憤然,又冷靜補充。
“認為僅黑狄行為,上京不應該牽連甚廣,致使北地皆燃烽火。”
沈賦聞聽,倒是能理清邏輯,畢竟光狄人就有黑狄、白狄、長狄等分法。
但扯的是,瑜宗黑天大尊,須那陀辨法輸給了劫寺四祖,智喜法師。更扯是,輸了還不認賬,導致獅白國三十萬番兵壓境。
“更遣數股銳卒深入腹中,襲我陲地多郡,連破三城,以威嚇。”按霜華意思,三十萬番兵是獅白國殺手鐧,每一卒都有轉三的水平。
開筋轉血、壯血轉骨、盈骨轉身,是為點金身。
說白就是小兵武道修為,都吊打現在的沈賦。
“侯爺得悉,即以小姐為先鋒,一夜轉戰三千里,掐斷敵將退路,鎮殺了位格古大喇嘛。”
沈賦終於明白霜華含義了,表情垮出小貓批臉;“就覺得,你在PUA我。”
“?!”霜華不習慣出聲表達情緒,縱使現在著甲頂盔,還是以肢體語言一傾。
“我說,你是在用三小姐的偉績打擊人。”
霜華搖了搖鐵盔,錚磨出響;“男兒當歷人間,豈可郁郁人下。”
“三味茶,知道是哪三味嗎?”
“厚、香、腥。”沈賦不想回答,還是開了口。
不過,他沒給霜華反應,就趕著解釋。
“我真沒瞎說,可六小姐一下就得出來了。”
“六妹才思敏捷,膽智過人,小姐能憑弱齡單騎剿寇,便有她的主意。”沈賦發現,本來繃緊的氛圍,施壓一方驟時柔和下來。
“你坐馬不舒服,其實最好去處,是石夫人的鸞駕。”
“夫人鸞駕,那是我能進的嗎?!”這侯府女眷,怎麼打趣路子都野貓似,還有些昧味。
同騎足個時辰了,沈賦倒半點沒占便宜,除掉霜華一身鐵疙瘩外,也是不願小人嘴臉,憑白被她看輕。
可這自己挑頭,是幾個意思?
“嗯,我欲騎駮歸,狐輦喚不上。”
“你在說,夫人是狐媚子,要喚你去嗎?”沒想霜華會配合,這私下褻語,唐突有兩邊佳人。
放開聯系,夫人吳儂軟語,是像狐兒在叫。
霜華縱馬踏塵,又絕其揚埃時,有巨大虎軀在前路攔出,背上陶諾絲發如爍金流光,根根溢彩。
“阿凌,你好慢哦。”像老貓捉鼠的語氣,懶調卻從容;“賦小哥,夫人喚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