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卓與永明郡主等人來到晉陵時,天已經亮了。
但四月的晨光並沒有給這座城帶來光明。
反而將地獄一般的場景照耀得更加清晰。
此時此刻,陳卓已經忘記考慮昨晚作出的決定是對是錯,目睹著城內的場景,任何正常人都會為之憤怒。
盡管早前晉陵已經留有不少防御力量,但夜深人靜之時,那個已然完全瘋魔的承天境修士依舊能夠在黑夜的掩護下大殺四方。
許多百姓甚至還在睡夢之中,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便給在張術玄破壞下倒塌的房屋活埋。
許多防御力量也都死傷慘重。
一來准備與人手不足,二來沒有核心指揮,面對承天境修士時那種恐懼完全承受不住。
陳卓趕來的路上也不輕松,妙音教與黃泉宗目標明確,就是要延緩熙平郡的救援速度。
邪道非常聰明,他們面對後來的馳援大軍並沒有正面相阻,而是不斷地制作干擾,讓朝廷與正道人士疑神疑鬼,不敢加速增援。
最終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像永嘉郡那樣屠戮近千人。
“城中死亡百姓一百九十五人,守衛人士二十六人,包括五名凝元境修士,兩名通玄境修士,重傷輕傷的也有一百多人,加上倒塌房屋無數,如今不僅晉陵,江南道南邊的幾郡都是人心惶惶,百姓紛紛棄城北上……”
議事大堂中,神監司的僉事張牧正向朝廷與正道人士匯報著今晨張術玄對晉陵城造成的傷亡。
堂人眾人無人不為之動容,更多是憤慨悲痛,也有少數對張術玄的修為感到恐懼。
而此時的永明郡主與神監司掌司卻沒有精力地感慨這些,兩位絕色美人都在想著如何不讓這些數字增加。
眾人義憤填膺地討論的時候,兩人都同時將目光鎖定在了陳卓身上。
“這一次晉陵之事基本佐證了陳院主的猜測,我們也不必再過多感慨,當下最要緊的便是盡快前往丹陽郡去做好防御。”
說話的正是凌楚妃,極為好聽的聲音中帶著絲絲顫抖,顯然她在極力壓制自己心里的情緒波動。
“雖然我們已經想象過承天境的強大,但如今真遇到還是覺得低估,這一次我們必須正確預測張術玄的攻擊目標,否則晉陵之事難以避免。”
袁鴻緊抓著手中長劍,話語之中夾雜著對於張術玄的憤怒,以及點點恐懼。
“我同意郡主與陳院長的看法,本派張掌教入魔如今看來必是邪道搞的鬼,如果按照黑雪的线路,丹陽必定是他們攻擊的下一個目標。”
這次說話的是玉龍山的宋缺,他那未滿二十歲的英俊臉龐上,不像袁鴻那般,並未有對於張術玄的恐懼,反而十分從容。
而坐在宋缺邊上不遠處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高大俊朗男子聽到宋缺所說,臉上滑過一抹不悅與不服。
“宋師弟所言有理,我師傅這次遭邪道所害,化為一個人屠,鏟妖除魔是我輩職責所在,師兄與眾師弟都聽宋師弟的指揮,希望師弟猜測不錯。”
此人表面上說聽宋缺的,但話里卻似乎有話,像是在說我聽你的令,但若你錯了,那可得擔下責任。
宋缺也明白其中意味,對那人強行笑了笑,客氣說道:“既然龍師兄信任師弟,那師弟也只好出這一份力。”
宋缺所說的龍師兄正是玉龍山這一代的大師兄,龍慶煌,也是張術玄的關門弟子,看著二十二三歲,本來是玉龍山這些年最耀眼的弟子,偏偏出了宋缺這麼個妖孽,一下子搶了他的風頭。
更慘的是,本來指望自己的師尊張術玄破了承天境,他這個大弟子沾些光,沒曾想最後成了這番模樣。
宋缺的師傅也趁機奪權,基本控制了玉龍山,龍慶煌只能忍氣吞聲,暫避宋缺的鋒芒。
這時,只聽見雲嵐宗的一位長老發表自己的看法:“以邪道與張術玄之能,我們要守就得全力守一城,否則必然還會顧此失彼,但是邪道行事詭異莫測,現在一切都只是猜測,下一個目標是否丹陽,誰也不知道。”
此人看著五十多歲,須發已經有一半發白,正是斷風山中被吳澤旭凌辱的蕭雨珊的父親,蕭清風。
“我同意蕭先生之言。”人群里又一人發表看法。
“我覺得郡主與陳院長的話有理。”
議事堂內你一言我一語,正道各宗門都發表著本守門的看法。
爭論之中,一直在沉思不語的沐穎突然對不遠處同樣在沉思不語的梵音寺住持悟賢說道。
“悟賢大師,你覺得如何?”
悟賢聽沐穎相問,看著這位容貌與能力都極高的美人掌司,輕嘆了一口氣。
“張術玄每次攻擊都會間隔三四日,或許我們可到丹陽再作處理。”
沐穎問道:“大師覺得這兩日我們還會查出點什麼?”
悟賢雙目低垂,搖頭道:“不可知也,這也只是權宜之策。”
沐穎玉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她沒有再說什麼。
會議也在爭論中結束。
僅僅達成大部隊暫時前往丹陽的決定。
期間朝廷與正道宗門也多有派出探子,但天明之後,張術玄與邪道的蹤影再次消失在晉陵附近的山野里。
嶺南道與江南道的地界多為山嶺之地,道路崎嶇,又多是山路林徑,行動起來本就困難,何況要探尋的還是心狠手辣的邪道與有逆天修為的張術玄,各方人士自然也不敢肆意探尋。
……
當陳卓放下手里的筆時,已經接近深夜。
他嘆了一口氣,透著無限的無奈與憂愁。
昨天夜里,他聽著邪道與張術玄的消息,最終狠下心來隨眾人趕來晉陵,他覺得對得起良知。
但卻對遠在淮南宗門里的何薇薇殘忍至極。
一如那天早晨船艙解毒之事後,他不知道如何面對。
何薇薇居然懷了周珣的孩子。
“孩子沒了,師姐一定也很痛苦吧。”
陳卓檢查一遍剛寫的書信,信里說他真的很想回去陪她,但蒼生有難,他實在沒法放下,並說再過幾日自己一定會回去。
令人將信送去天華劍宗後,陳卓無力地躺在床上。
腦里思緒煩亂,盡管很累,但還是久久未能入睡。
目光轉到窗台處,像是在期待什麼。
可是很久過去,那個風姿綽約的身影也沒有出現。
也許她也很累。
……
第二日,朝廷人馬與正道人士大部分都向丹陽轉移,直到下午方才抵達。
但是誰也沒有底。
夕陽西下,陳卓在丹陽城外的山坡上眺望著城西連綿不絕的山嶺。
他感覺,或許邪道與張術玄就藏在里邊,准備擇日行動。
“昨天雖然會上沒說,但其實我還是支持你的看法。”
沐穎不知道何時出現在陳卓身邊,她今日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勁裝白裙,雲發只以一根絲繩綁一個清爽的馬尾。
陳卓道:“事關重大,我其實也拿不准。”
沐穎道:“你這個拿不准可讓某個人承擔很大壓力。”
“沐姑娘是說郡主?”
“自然是郡主,她相信你的推斷,但並沒有十足把握,若是錯了,朝廷與眾宗門將責任推卸給她是小,又有成百上千無辜百姓遭難才是她無法承受的。”
聽著沐穎的話,陳卓想起昨夜自己看了許久的窗台,以及最終的失落感。
“我從未承擔過這麼大的責任,也從未面對過這麼強大的敵人……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夠再強一點便好了,哪怕只是一點,也能讓我更加安心了。”
那天夜里凌楚妃的話歷歷在目,世人眼里光鮮無比的聖女郡主,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壓力。
“朝廷與正道的人這麼多,怎麼只將壓力都推給郡主?”
沐穎道:“因為現在只有她一個人有做出決定的權力。”
事實確實如此,此次行動以朝廷為主導,而朝廷人馬又以凌楚妃為尊,連沐穎多數時候都要聽凌楚妃的命令。
如果凌楚妃的命令出現嚴重錯誤,那朝廷的威信將受到極大打擊,對於凌楚妃的前程也將嚴重受阻。
陳卓看著西邊的落日,那血紅的日光依舊刺眼。
“我是天玄書院的名譽院長,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幫郡主承擔一些壓力。”
陳卓話音剛落,一串極好聽的如黃鶯啼鳴的聲音緩緩傳來。
“陳院長對郡主真是呵護有佳,令人好生羨慕。”
落日的余暉之中走來一道婀娜窈窕的身影,鵝黃的長裙搖曳及地,蓮步生風,那張瓜子臉蛋絲毫不差於當前的沐大掌司。
來人走到陳沐二人跟前,款款行禮。
“薛瑩見過陳院長,沐掌司。”
這個女子雖然不及凌楚妃那般美得妖孽,但也是美得不可方物,而且行為舉止安靜賢淑,待人接物極為有禮熱忱,以至於僅這幾日,在正道大軍中名聲極好,據說還有不少年輕俊才青睞於她。
若非現在是非常時刻,或許已經有人向她表露心意。
而此時,她便笑盈盈地看著陳卓,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陳卓只在議事堂見過薛瑩幾回,甚至沒有正經與她說過話,不曾想在這城外與她碰上。
“薛姑娘,真是巧。”
薛瑩輕聲道:“沒有打擾二位吧。”
陳卓搖頭道:“姑娘哪里的話,我與沐姑娘也是無事閒聊。”
“那便好。”
沐穎看著兩人這般客氣,感覺中午吃的飯都快吐出來,她對這個神秘的女子了解不多,此時突然遇上總覺得奇怪。
“聽聞薛姑娘將失蹤數十年的朔月鈴送還玉龍山,朔月鈴可不是普通法器,在大宗門里也是罕有,不知道薛姑娘師出哪個宗門哪個世家,居然會舍得這樣的法器。”
薛瑩聽出沐穎話里的惡意,但玉容上的笑意一點沒減,依舊是彬彬有禮地說道。
“小女子不過一介散修,多年前偶然得到朔月鈴,因小女子修為低下,擔心暴殄天物,恰逢張掌教入境承天,便有點攀附的小心思,送還玉龍山。”
沐穎冷哼一聲,對於薛瑩這番議論似乎不信。
“可惜出了這檔子事,薛姑娘的小心思恐怕要落空了。”
“朔月鈴本就是玉龍山之物,小女子歸還也是理所應當,至於其他,命里無時也無須強求。”
陳卓聽到“那命里無時也無須強求”,不禁想起在天華劍宗的十年,他盯著這個美貌不輸沐穎的女子,覺得她既神秘,又與自己有些相似。
沐穎卻冷笑道:“即便沒了張術玄,玉龍山依舊是天下間的五大宗門之一,薛姑娘這次又與玉龍山共進退,這份情誼怕是不輸歸還朔月鈴吧。”
薛瑩依舊笑靨如花,淡然道:“宗門太大也不一定是好事,功高蓋主指不定就會埋下什麼禍患。”
薛瑩說著頓了頓,望向陳卓,“對吧,陳院長。”
陳卓本來正回憶著過往,聽到薛瑩冷不防地一問,竟然不知道薛瑩所指,一時語塞。
沐穎卻明白薛瑩之意,冷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薛瑩輕踱兩步,春風般的笑靨自然一變,變得耐人尋味。
“當年天玄宮如日中天,實力可是勝出於現在所謂的天下五大宗門,可後來呢,還不是一朝消亡,據說當時的陳宮主已接近承天境的修為,卻不明不白地被人重傷。”
沐穎道:“陳國師是為保護當今陛下而被一個神秘人所傷,如何不明不白?”
陳卓在一旁聽著薛瑩談論十年前的事,這是他追求了十年的真相,此時問道。
“薛姑娘,十年前的事,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薛瑩淡然道:“小女子能知道什麼,不過聽人談論,加上一點自己的猜測罷了。”
陳卓遺憾道:“唉,我還以為薛姑娘會知道些什麼。”
“若論辦案查案,沐掌司是景國這方面最能干的人,或許沐掌司應該能查出點什麼。”
薛瑩說完,看向沐穎,表情十分耐人尋味。
陳卓期待地看向沐穎,希望能從她嘴里聽到點什麼。
沐穎玉臉不悅,胸前雙乳顫了顫,冷聲說道。
“我什麼也查不到。”
那邊的俏麗女子卻不依不饒。
“是查不到呢,還是怕碰到逆鱗?”
這一句話,卻把沐穎火氣點著。
“薛姑娘,你說這些究竟為何?”
“不為何呀,只是小女子素來仰慕那些心系蒼生的正道人士,小有惋惜而已。”
說完俏麗姿容向兩人小小行了一禮,道歉道。
“看來小女子還是打擾到二位,小女子這就告辭。”
說罷蓮步生風,長裙搖曳,步伐輕盈地離開了。
待薛瑩走遠,沐穎兀自煩惱,自言自語說著。
“我這麼冷靜沉著的人,居然會因為她那些話生氣,我到底怎麼了?”
陳卓心思卻完全不在兩人的斗嘴上,十年前的事他想了十年,無時無刻不想查清楚。
但他也沒法判斷這個叫薛瑩的神秘女子到底知不知道一點當年的事。
正想著,一旁的美人掌司拍了拍他的肩頭。
“哎,陳卓,你不會真受那女人的挑撥吧。”
陳卓問道:“什麼挑撥?”
“你聽不出嗎?她在挑撥你跟皇帝陛下的關系。”
“沐姑娘,關於十年前天玄宮的事,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沐穎不經思索,果斷回答道:“我真的不知。”
陳卓問道:“沐姑娘身為神監司掌司應該能查出點什麼吧。”
沐穎不耐煩地道:“我不會查,也不能查。”
“為什麼?”
“如果我去查了,查出來十年前的事對陛下不昨,那我該如何,我是神監司掌司,絕對不能讓景國動亂。”
陳卓聽得此言,沉默不言,沐穎又道:“我在神監司七年,覺得陛下是個雄主,他真想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落日的余暉終於消失在了遠處的山林里。
兩人就此沉默著,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直到一個神監司探子飛奔過來。
“秉掌司,西北十里外的山里發現邪道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