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君與臣
四年前。
金碧輝煌的金鑾大殿內。
“今方家已有不臣之心,蘇家亦是心懷鬼胎,而魏家看似不爭不搶實則隔岸觀火,朕已然時日無多,太和又尚且年幼,他雖聰慧,卻城府不深,容易招人引誘,朕還望你能在外多多輔佐,替他想法子鏟除異己。”
耳邊依稀還能聽見那日的臨終托付,穿著龍袍的男人躺在床上,干癟的身體形如枯木,光陰似箭,昔日那個健壯的抱著她上下朝的男人已然虛弱到連說句話都會氣喘吁吁的程度。
少女背對著龍床,垂眸頷首,安靜聽著男人的囑托,神色忽暗忽明。
方才的一段話讓男人再度大力咳嗽起來,力道很大,他那枯瘦的身體在激烈的咳嗽中仿佛隨時都能折斷一般,少女無聲拿起帕子捂著男人的嘴。
等到男人停止了咳嗽,金絲軟帕上已然浸了暗紅。
男人躺在床上,唇色慘白發紺,他吃力的拉過少女的手把手放在上面,“你比太和年長,是鎮國公主,背靠蘇家,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也不會把過多注意力放在你身上。此乃左將軍的虎符,這部分兵力交予你,若以後江山不穩,希望你念在朕曾經待你的好想方設法也要守住藍家的江山。”
男人還在喃喃不清的說著什麼,氣息越來越弱,到了最後似乎自己都分不清在說些什麼了。這時候,少女出言打斷男人的話。
“既然如此,父皇為何不直接把皇位傳於我?”
“嗯?”
男人混沌的神智總算是被刺激的清醒了幾分,他詫異抬頭看向少女的臉,神智模糊之時,少女的容顏似是已然與昔日那個女人重合。
倒是出落的越來越像她了。
“既是要肅清朝堂,何必經此太和呢?”少女又重復了一句。
“你……你身為坤兒身,又,又如何能當帝王?朕知道對你不公平,但朕,朕此生已然予你百般疼愛,便權當是為父皇分憂罷。”男人搖著頭,不贊同道。
少女忽然站了起來,迎著男人錯愕的眼神打斷道,“父皇,恐怕不是如此罷?”坤兒身就不能當皇帝嗎?
況且,別以為她感覺不出來,父皇對她沒有愛,只有寵。
“昭陽……”男人張著嘴,彌留之際的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父皇不必說了,我都理解。父皇子嗣眾多,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皇子皇女皆是明棋,父皇是想讓我做一步暗棋罷。如你所願,我做,但是皇位我一定會搶。父皇少說也是當了半輩子的孤家寡人了,怎的如今卻越老越仁慈?坐在那個位置,枕邊人尚且得防,父皇卻叫我輔佐太和,不可笑嗎?”少女勾了勾唇,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男人不禁噴出一口血來,指著少女指尖顫抖,仿佛無法相信這本就不講禮的女兒已然可以如此無視規矩。
“你。”
“好了父皇,還是得保重龍體呀,今日昭陽便先回去了。”少女把帕子擰干,離開了大殿。
容貌枯瘦的男人注視著少女的背影,心頭的不認同終歸還是在發現少女與記憶中的女人如出一轍的身姿後隱沒。
罷了,無所謂了,江山一直姓藍就可以。而他,也終於能去見她了。那份藏在心底將近二十年的愧疚,終於松懈。
三日後。
男人與世長辭,傳位於皇子太和。
然而太和帝即位後卻並沒有得到皇帝私有的影衛,沒有人知道,屬於皇帝的影衛竟然是讓全國上下視作瘟神的公主帶走了。
聽著蘇娘的娓娓道來,仿佛置身於四年前先帝駕崩的一幕。
姬墨舒斂下神色,無聲攥緊了手。
“前因後果便是如此,朝廷結黨營私,若不能一次抽個干淨威脅便永遠都在。所以,這些年來我遠離朝堂韜光養晦,如今也算是積累了一些爭奪的資本。”蘇娘緩緩解釋道。
“所以呢,你從先帝在位的時候便開始布局?”姬墨舒問。
“算是吧,真要算的話其實在我十歲的時候便起了心思。”蘇娘攤了攤手,動作看似輕松神色卻微微暗淡。
十歲那年,正是她認識姬墨舒那年,也是那年讓她揭開了一些隱藏在皇家背後的陰謀。
十歲?姬墨舒瞳孔一縮,這人竟然十歲就開始算計嗎?
“蘇娘,你就,就不能收手嗎?”雖然按照世間對強者與弱者的褒貶看法,幕強往往是正義的,而示弱則為人所不齒,但是她卻依舊還是鍾愛那份兒女情長。
世人認可的道理就一定是真理嗎?
弱者不配活著嗎?
非得所有人都去追逐那份冰冷無情的富麗堂皇才叫正道嗎?
她對此持懷疑態度。
“收手?”蘇娘頗感意外,沒想到姬墨舒知道前因後果後居然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嗯。”姬墨舒點點頭,提起一口氣態度認真。
天下知秋,到了戰地基本都是冰雪皚皚,自古權力爭斗都伴隨著腥風血雨。
干澀狂風席卷的戰場上從來都是白骨累累,蒼涼之處歸雁半只也無。
舉頭望天,夕陽已把天際染的血紅,掩藏了本該是和平溫情的天青色。
雖未瞧見真正的戰場,不知刀劍濺血幾尺高,如今瞧著竟染紅了整個天際,也不知是否傳言中的天界亦是如人間這般沉湎於無止境的殺戮。
但是她,作為姬墨舒的她真的不喜歡殺戮,更別說讓她眼睜睜的看著蘇娘沉湎於殺戮。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像蘇娘這樣的女子都是叫人想要捧在手心里疼愛的,然而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樣的女子獨自在廟堂之上博弈。
她的身體是那麼纖瘦,肩背亦是單薄,卻如何要撐起整個天下。
況且現在看似蘇娘得勢,可又有誰能保證,以後不會一朝風水輪流轉?
待太和帝掃清一切黨羽後頭第一個對付的就是蘇娘。
想到此處,她再次握住蘇娘的手,“蘇娘,你放手罷,不管你有什麼底牌與勢力,你放手,我也放手,我們遠離朝廷隱居過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你知道你孤單,我會一直陪著你,待你好,不讓你受苦的。”她真的希望蘇娘不要摻和這些,蘇娘摻和的越多,以後抽身就會越難,還會有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出現,讓她們防不勝防。
蘇娘搖了搖頭,“我放不了手了。”
“皇位就這麼重要嗎?這一刻得到了,或許下一刻也就失去了,為此蹉跎半生有何意義?況且,你會因此沒命的你知不知道?”姬墨舒不解,權力這種東西就好似毒品,染上後就會把自己都弄得面目全非。
“我知道,但欲成大業,必有犧牲。”蘇娘依舊是滴水不漏。
“哈哈哈。”姬墨舒笑出淚水,“好個欲成大業,必有犧牲。蘇娘,在你眼里,難道一切東西都是可以拿起,也可以彈指之間放棄?任何人,任何物,都是無足輕重可替代嗎?包括你的命都可只歸為一句成王敗寇?”
亦是包括她們的感情嗎?是不是若真的逼到了節骨眼,蘇娘也會自然而然的放棄她,放棄她們的感情?
“墨舒,你有幸福的家,亦有真心相待的血親,哪怕輾轉病榻十余載都不離不棄,而我,你說除了緊握身份帶來的權力以外,還能做什麼?”蘇娘依舊搖了搖頭,神色變的很落寞,“子非魚,焉知魚之苦?你並非我,放手,談何容易?”
“……”
“此事已成定局,敬候佳音便是。約莫不久後我便能啟程回京,伺機而動,借此一舉奪下皇位。”
還是要這樣嗎?
竟然一點松動都不見。
見相勸無望,姬墨舒滿心只剩不安。
蘇娘一心奪位,可是她呢?
蘇娘可有為她考慮過?
又可有為她們的感情考慮過?
雖然很想厲聲質問,可是看著蘇娘一意孤行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似乎在蘇娘眼中她們的感情並沒有那麼重要,獨自苦苦維持這麼久,她也身累心累……既然如此,罷了。
近幾月調查而萌生的想法在這一刻蘇娘的回絕中發芽壯大,頃刻間便長成了參天大樹,與此同時,姬墨舒心頭也越來越疼。
有一根針,平白插進了她的心里,雖不至於斃命,卻時不時就痛徹心扉。
“我們也算坦誠相待了,我確實是藍君諾,是先帝第一女,藍國的鎮國公主,封號昭陽。今日之事你不能說出去,不管是方家,魏家,哪怕是蘇家都不能說,也不要過多摻和朝廷之事,姬家以後能夠飛黃騰達的。”
“所以呢,你找我僅僅是因著你需要姬家,一個足夠干淨提拔的姬家?給我治病,嫁於我,難道都只是為了讓我爹信任蘇家成為你的棋子嗎?”姬墨舒冷笑。
“不全是,姬家太清楚全國各地的事情,南下一趟想必也你能猜到姬家守著的秘密,姬家帶回來的那批鹽若說出去皇帝會生疑的,你也知道我的部署並非無跡可尋,我只能找到你把你留在身邊。但也不全是如此,我不是石頭,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自是有感覺的。”蘇娘說的有點亂,既想說出來對姬家的要求,也想說出來她對姬墨舒的想法,然而或許並未組織好語言,她的話聽起來就好似在全盤算計。
姬墨舒不耐煩打斷道,“夠了!”
“……”蘇娘似是沒有反應過來,她愣愣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姬墨舒,張了張嘴,有點困惑的吐出一個字,“你。”
“蘇娘,你覺得這樣的感情還有必要維持嗎?”姬墨舒嗤笑反問。
“自是要維持,我心悅你,你亦是心悅我,自然在一起。”蘇娘這時注意到姬墨舒眼中的抗拒,她心頭一沉,陰沉道,“還是說你想放手了?”
姬墨舒重新站了起來,離蘇娘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雖然她長的比蘇娘高,又出落的更為英氣俊朗了,可此時她的身形看起來卻顯得很矮小,特別是披頭散發,眼眸濕潤,與筆直站定的蘇娘相比,她好似在仰慕。
她真的累了,蘇娘根本沒有考慮過她們的將來。
“蘇娘,你沒有為我們的將來考慮過。”
“考慮什麼?”蘇娘聽不懂。
“捫心自問,你真的在意這段感情嗎?”姬墨舒失笑,與蘇娘的雄心壯志相比,她們的感情低微宛如地底淤泥,既然如此,本著世俗說法兒女情長難堪大任,那便斷情絕愛吧。
“我。”
“你是君,而我是臣,隔開我們的是一條難以翻越的鴻溝,現下我們的感情看似還好,可以後呢?我只是一介臣子,公主便不要為難微臣了。”姬墨舒對蘇娘作了一拜,正式行了一個君臣禮。
“你是在與我劃清界限嗎?”蘇娘臉色已經陰沉的可怕,她的雙手無意識的攥緊了裙角,手上突出的一根青筋證明她很用力。
姬墨舒,竟然敢與她劃清界限,明知道她是君,以一介臣子竟敢如此蔑視君威。
“蘇娘,此情或許甜蜜,但是出路撲朔迷離,棄之可惜,然而,食之也無味呀……”姬墨舒撩起耳邊的發絲,她確實投入了許多,如今說出來後也感覺輕松許多,站在陽光下,折翼的她似乎又再度煥發了生機,被陽光鍍上了一層光暈,美的如同一個降世的天使。
“要不就這麼算了吧。”
她看向蘇娘,欣然的笑了。
蘇娘快要咬碎一口銀牙了,難道就這麼算了?拒絕的話堵在咽喉,她很想說出來,可這時候她的嘴卻不聽使喚了。
可惡。
“姬墨舒,你也知道我是君,若你要當臣,這便是你與君的說話態度嗎?僅僅是因為這層身份你就放手,就如此,不覺得懦弱嗎?”她咬牙切齒道。
姬墨舒再度嗤笑,“正如你所說,子非魚,焉知魚之苦,我現在把這句話還給你。我未曾經歷過你經歷的,我不予評價你的選擇是好是壞,可是你也未經我經歷的,你又如何能否定我的選擇?”
“你!”蘇娘首次覺得姬墨舒竟然會咄咄逼人,數次把她逼到死胡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娘,你還是一點沒變,你從未站在我的角度看過問題。”姬墨舒把被蘇娘隨意扔在地上的布袋撿起來,這可是魏孝義趕制給她的,她很珍惜,可蘇娘卻問都不問便扔在地上,倒是一如既往的自我呢。
蘇娘忽然大喊,“姬墨舒,你也會說未經我經歷的不予評價,可你的做法不也已經說明你認定了我沒有為你考慮過嗎?你未知全貌,卻為何如此懦弱。”
“我……”
“明明當初是你自己說的,你說要讓豫商繁榮昌盛,你希望全國商路遍野,讓商賈再也不必因為愚昧的大眾而看低。我全都記在了心里,你卻兀自判定我沒有為你考慮過,我難道就不無辜嗎?”
“……”
“哼。”
蘇娘眼眶泛起細微的晶瑩,轉身往院子里的主屋走去。姬墨舒抬眸,目送著那有點落寞的身影離開,好不容易狠絕的心卻再度酸疼了起來。
可是,她沒有選擇。
她就好比這花圃中的秋菊,鶯鶯燕燕多不勝數,於上位者而言鶯鶯燕燕的秋菊該是比不過雪地中孤傲綻放的一支素梅罷。
有些事情生來便是注定的,作為芸芸眾生的她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若是蘇娘願望達成,她是金鑾殿上的天下之主,而她依舊是一介寵侍。
若是蘇娘失敗了,蘇娘被就地格殺,可她還有爹娘,還有豫州的叔伯姑嫂,她不能自私的用自己親人的生命去陪蘇娘玩什麼轟轟烈烈的同生共死,更沒法不顧一切去奪什麼大業。
君與臣,那將是無法逾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