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釋然
蘇娘趕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距離姬墨舒被抓的半月後。
千里奔襲,日夜兼程,久別重逢卻顧不上欣賞家鄉的風景。蘇娘直搗黃龍,奔向了孕育養大她的皇宮。
這日下著小雪,大地落了個白茫茫的一片,宮牆上的紅漆在白雪的襯托下如同六月的驕陽,竟是有幾分刺眼。
恢弘偉岸的宮殿向世間萬物昭示著工匠手藝的巧奪天工,走近了看,發現宮門並非關閉,太監總管帶著一隊人馬站在宮門前,似乎早已等候多時。
蘇娘吩咐車夫勒停馬車,隨後走了出來。
還未開口,太監總管便信步上前,肥頭大耳的太監揣著手身上罩著斗篷站立在雪地上,就好像雪原中的圓雕,臉上的橫肉把眼鼻口擠在一起,留下數道深邃的溝壑,兩只眼睛硬是成了一條縫,又因為下方突兀的鼻孔而顯得賊眉鼠眼。
只見太監在劇烈蘇娘幾步之外站定,拿著拂塵矯揉造作的甩動了下,便抄著一把尖細不男不女的聲音頷首說道。
“公主,請隨咱家走一趟吧。”
“呵,倒是料定了我會來呢。”蘇娘冷眼掃視太監身邊的侍衛,竟然派這麼一坨‘肉山’來接風洗塵,好你個皇帝。
她嘴角略微勾起,彎出一抹嗤笑的幅度,並未拒絕橫肉太監的‘好意’。
被侍衛們簇擁著,蘇娘漫步在熟悉的皇宮內,走過每一條巷子,跨過每一道宮門,她就像一個客人般觀察著久別重逢的家園。
皇宮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巷子與園林恍惚間還能瞧見兒時嬉鬧的影子,就連宮門外的石獅子被頑皮的她鑿掉的爪子與牙齒都能看出來。
這里,是她的家。如今卻成了三番幾次想殺她的人的家,而她,搖身一變成了客人,不對,如今已經算囚犯了。
最後,她被太監領到了一間重兵把守的宮殿。
剛剛踏入宮殿,未見其人,卻先聞到了濃郁的藥香。
為何有藥味?
懷揣著疑惑,拐過外側遮擋的屏風,眼前的一幕讓她瞬間怔住了,隨之心頭便猛然竄出一股驚恐。
“墨舒!”
宮殿內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子,女子並非旁人,正是姬墨舒,確切來說是如同到了窮駑之末的姬墨舒。
一月前還俊美無雙的姬墨舒現在躺在床上,她的身體很單薄,小臉白的如同金紙,臉頰上本就不多的肉完全消失,甚至凹了進去,她的愛人此時竟是形如枯瘦的老嫗。
幾個太醫在姬墨舒身上扎針,屏風後側燃著一排爐火,藥罐子成排放在炭火上,宮女正拿著扇子不斷扇著爐火,咕嚕咕嚕的沸騰聲伴隨著空氣中愈發濃郁起來的藥味讓她一度懷疑這個房間是個煉丹爐。
蘇娘只一眼就眼眶發酸,顧不上身份與形象,她直接撲了上去。
“你們做什麼?”她一把推開了正拿著長而粗的銀針准備扎進姬墨舒腦袋的太醫,當看到姬墨舒蒼白的手臂上居然全都是被扎出來的青紫色針孔,滔天的憤怒瞬間把她淹沒,“滾開,都給本宮滾。”她氣的幾欲發抖,強忍著的淚落了下來。
“微臣是按陛下吩咐給這位姑娘治病。”幾位太醫解釋道。
“治病?有你們這麼治病的嗎?滾。”蘇娘的情緒異常激動,她衝著幾位太醫怒吼,這時,殿外響起了太監的高呼。
“陛下駕到。”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罷。”
“謝陛下。”
太醫和宮女重新站了起來,頷首退到後方,太和帝被太監簇擁著走上前,見到匆匆趕來發絲凌亂一副鄉野村婦打扮的蘇娘,譏笑道。
“皇姐最好還是讓他們治病,不然你的情人可能活不過這個冬日。”
“你折磨她?”蘇娘臉色瞬間陰沉的厲害,冷的沁著冰封的眼神讓她顯得異常暴戾。
太和帝發覺這人此時的表情當真有趣的緊,他故作無辜般攤開手,“折磨?久別重逢皇姐就是如此惡意揣測朕嗎?不管怎麼說朕乃一國之君,又豈會用那等下三濫的技倆。”
“你還知道下三濫三個字呀?”用有孕騙人中計又以此要挾她的人也有資格提禮義廉恥嗎?
太和帝好似被激怒了,他快步逼近蘇娘,九五之尊的他盛氣凌人,蘇娘警覺後退,手臂卻被對方抓住,腳步不穩的她硬是被拉的摔在地上。
太和帝笑看摔在地上的蘇娘,昔日那個雍容貴氣恨不得用鼻孔看他的公主殿下眼下卻狼狽不堪的仰視他,真是好一番風水輪流轉,他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痛快。
“眼下你不是公主,而是一介階下囚,奉勸你少給朕甩臉色,不然,朕可不能保證你的情人會不會改日便身首異處。”
“你。”
“有本事,盡管試試。”
“無恥。”蘇娘的一口銀牙都快咬碎了,可眼下歸為階下囚,被太和帝認真的目光注視著,高傲的她不得不低下了頭。
見她低頭了,太和帝又譏笑道,“呵,提到她便知道低頭了,皇姐倒是個性情中人,讓朕不禁感慨用情至深呐。這些年朕想方設法引你出來,逼迫商賈施壓朝臣,就連朕精心培養的羽林衛在你面前都如同殘兵敗將,沒想到抓住她不過半月,你就輕易自投羅網。堂堂一國公主卻與一個低賤的商賈不清不白,真是可笑。”
“所以呢,既然本宮回來了,可以放了她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太和帝故意頓了下。
“不過什麼?”蘇娘再次警覺起來。
“不過不急,想必皇姐也看得出來,她病成這樣,怕是送出宮都撐不住。”
“她到底怎麼了?別以為本宮淪為階下囚就沒法對你做什麼,若讓本宮發現你折磨了她,哪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本宮也會跟你沒完。”
“哈哈哈。”聽了她那如同受困幼獸般的威脅,太和帝笑的是爽朗極了,“皇姐可是又搞不清狀況了?階下囚是什麼?是人質,人質可以想想如何討好朕,而不是威脅朕。”
“所以呢,你不妨現在就殺了本宮,在本宮面前威逼利誘大可不必。”
太和帝見她軟硬不吃再次冷下臉,他對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
太監意會,抱拳彎腰道,“陛下有旨,公主舟車勞頓精神不濟,先暫且安排在此殿休息,有事再議。”
“走,擺架養心殿。”
“恭送陛下。”
太和帝與他的隨從就好似一群烏鴉,天降之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叫完之後便又飛速離去,留下被羞辱了一頓的蘇娘氣的無處發泄,拳頭砸在棉花上,連聲響都沒有。
蘇娘重新站了起來,腳下的地板傳來熱度,觸久了竟是還能感到幾分燙意,顯然這里的地龍燒的很旺,周圍又放了好幾個炭盆,可哪怕如此,姬墨舒摸起來卻冷冰冰的,溫潤的肌膚摸起來就像一塊上等的涼玉。
這種溫度很容易就會聯想到毒,姬墨舒毒發了?
“她到底怎麼了?”她問太醫。
“這位姑娘許是中了奇毒,平日靠一種不知名的藥壓制,興許是最近長期疲勞,又適逢心力交瘁,如此便毒發了。只是在下實屬醫術不精,只能稍作壓制,並不能完全解毒。”太醫斟酌著說,此毒並非見血封喉的劇毒,而是慢性毒,毒發隱晦不易察覺,會逐漸把人的身體拖垮。
這樣的毒往往都會讓人聯想到後宮,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尋常姑娘身上。
心力交瘁?蘇娘的心莫名收緊,本想問些什麼,一時卻不知該問什麼了。
“罷了,你們忙去吧。”
“可這……”
“有事本宮再喚你們。”
“是。”
太醫退下後,蘇娘干脆上了床,她放下了床幃窩進被窩里,與姬墨舒坦然相擁,呼吸著熟悉的氣息,直到這一刻被姬墨舒的氣息包圍,懸著一路的心才落了下來。
她勒緊了姬墨舒的腰,把臉深深埋進了那個柔軟的懷抱中,輕蹭幾下,耳邊傳來鼓點般沉悶的震動,她的眼眶也發熱了。
雖再次回到了這個富麗堂皇的宮殿,卻意外的並未感到曾經的那份清冷,心頭反而還縈繞著一股異樣的滿足。
原來,這便是愛呀。
姬墨舒這次昏迷睡了很久,她的身體變的極度虛弱,生機好像一點點被抽走,比之以往發病更加凶險,到了最後就連每次呼吸都會覺得胸腔被扯得生疼。
腦子里如同一團亂麻,無數的記憶碎片在里面翻飛,組成一幅幅畫面,有些是熟悉的,而有些則是異常陌生,好像從未經歷過。
都說人死之前會回顧一生,那麼此時的她便是到了臨門一腳,一腳跨過鬼門關?難道這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嗎?這是開始回光返照了?
過往的記憶連成長串,如同影戲一般上演。這一刻她成了看客,而觀看的內容卻是她的人生。
許久以前……
婦人抱著女孩坐在書桌前,“舒兒,今日娘教你弟子規,來,跟著娘念。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
“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稚嫩的童音緊隨其後,雖然發音不大准確,卻依舊盡量跟著念。
“哈哈哈。”婦人貌似被女孩單純的樣子逗笑,她笑的不能自己,“舒兒真乖,接著來,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單純的女孩沒有心眼,沒有遲疑便老實本分的跟著念,“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呆滯水靈的大眼睛倒映出婦人笑的人仰馬翻毫無形象的樣子,女孩似乎不明白為何她的娘笑話她,明明她努力跟著娘念書了。
“哈哈哈,你太好玩了。”婦人笑出了眼淚,忍不住捏了捏女孩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好可愛。”
“娘,你為何笑?不是娘叫我學的嗎?”女孩小臉微紅,稍見惱意。
“好好好,是娘教的,舒兒別生氣。”婦人收了手,“那舒兒可知方才的兩句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
“那娘告訴你可好?”
“好。”
女孩表現的十分‘好學’,瞪著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眼冒星星瞧著婦人。
婦人慈愛的摸摸女孩的頭,耐心說道,“那兩句話的意思是要謹遵娘親的教誨,不可忤逆,要聽話。”
“好,我定乖乖聽話。”仿佛是表明決心,女孩挺起了小胸脯。
婦人再次笑的人仰馬翻,抱住小大人似的女孩好一通揉。女孩被揉了也不生氣,反倒窩進婦人的懷里,笑出兩只小梨渦。
畫面一閃而過,之後……
“舒兒,娘得去與國公老夫人請安,你自己在此莫要貪玩,就老老實實的看這本四國志,夜間娘要檢查的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娘。”
目送婦人與幾位貴夫人結伴離去,女孩獨自坐在小亭子里,手中拿著的是一本四國志,看的是專心致志,也不知道她這樣一個六歲小童能不能看懂。
夜幕降臨,女孩好像累了,她放下書乖巧的抱著一疊點心果腹,但時不時就被遠處嬉鬧的孩童吸引了注意。
到底是個孩子,生性愛玩,可礙於家教嚴格,她只敢眼巴巴的瞅著。
這時,身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那邊那個。”
“啊?”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一個少女,少女梳著雙髻,眉間點綴紅蓮,步步生花,嬌俏的如同一個畫中仙子,她有點出神,這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仙子,然而,與仙子外貌不同的是少女的姿態。
少女指著她,用著嬌蠻的聲音問,“你在這做甚?”
“看書。”向來乖巧又初次面對坤澤的她羞赧的不得了,唯唯諾諾竟是連直視少女都不敢。
“看書?那邊忙著給本小姐撈月呢,你怎麼不來?看不起本小姐不成?趕緊的,過去幫忙。”少女一言一行都在向人展示跋扈二字如何寫,她直接指著女孩命令。
想起娘的叮囑,女孩把小腦袋搖的如同撥浪鼓,“不行的,娘說了不能貪玩。”
“娘什麼娘,在這里本小姐就是你娘,敢不聽話是吧,你是哪家的孩子,明日等著官府治罪吧。”少女貌似根本不懂如何與人耐心交談,見對方不從便開始搖人,“大家快來,這家伙竟敢不幫本小姐撈月,揍她一頓。”
“別別別,別打我,不要治我家的罪,我撈,我撈。”女孩連忙討饒,娘告誡過她在國公府不能得罪人,更別說被一群大孩子包圍,向來知書達理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差點嚇壞。
“早知如此不就行了,真是沒眼力見的東西,趕緊的,既然不聽話便予你懲罰,你們拉住她的腿,今日本小姐指名道姓要她撈。”
“是。”
少女變的愈發目中無人,立刻招呼著一群八九歲的半大孩子沒輕沒重的把小女孩抓起來,給了她一個簸箕,隨後就拉著她的腿讓她到湖水上撈月。
女孩漲紅著小臉,拿著簸箕笨拙的開始撈月亮,但是月亮又如何撈的上來,年紀尚小的她不懂為何撈不起來,只能一次又一次使出吃奶的氣力去撈。
她的樣子惹的旁觀的少女哇哇大笑。
“哈哈哈,瞧她那個笨樣,哈哈哈,笑死本小姐了,哈哈哈。”
“姐姐,撈不起來。”
“撈不起來是吧,那就治你的罪。”
“嗚嗚……”
女孩都急哭了,可水中的月亮就好似與她作對,每次她裝在簸箕里面,可提起來的時候又會溜走,耳邊回蕩著此起彼伏的笑聲,她面紅耳赤,身體一陣脫力,毫無防備的她便整個栽進了水里。
冰冷灌入她的鼻腔,她本能呼救,張嘴的時候卻灌入更多的水,昏迷之前,眼角的余光瞧見什麼東西泛著寒光快速逼近。
“醒醒,你醒醒。”
“唔。”
“公主,有人來了,快走,別管她了。”
“不行,這樣她就死了,你醒醒。”
身體被翻了過來,後背被大力拍打著,隨著冰冷的池水盡數吐出,女孩渾渾噩噩的睜開了眼。
“醒了醒了,你快起來。”
“誰?”
視野中隱隱約約出現一個少女的身影,面容模糊不清,她努力睜開眼試圖辨別眼前的到底是何人。
“醒醒。”
“墨舒醒醒。”
墨舒?
模糊的身影一點點變的清晰,少女的面目也在快速變化,准確來說是在長大,直到模糊的面容與一個成熟女人重合,姬墨舒也猛的睜開了眼,目光與蘇娘擔憂的眼神撞個正著。
熟悉的五官,依稀可辨昔日的影子。
竟是如此嗎。
“你醒了?”蘇娘見姬墨舒醒了,一時竟是情難自己,喜笑顏開,淚光都冒了出來。
然而,在她滿懷期待的等待姬墨舒與她說話時,姬墨舒卻面露愧疚。
“對不起,我沒能為你撈到月亮。”
只一瞬,蘇娘臉上的欣喜便僵在了臉上,轉而忐忑起來,“你想起來了?”
“嗯。”
“你不生氣嗎?”
昔日的她無法無天,仗著那個男人當靠山就儼然狗仗人勢般荒唐至極,靠著欺辱他人為樂。
眼下想想都覺得那張臉皮厚的堪比城牆,也不大敢直視姬墨舒了,跋扈慣了的她竟是少見的眼神躲閃起來。
“你別生氣,以往是我荒唐,但我喜歡你是真的,也未曾想過玩弄你,更沒有要欺辱你的意思。我尊重你的選擇,眼下事態發展成這樣我也沒能料到,我,我會想法子把你送出去,以後也不會讓你摻和進來,我,我。”她生怕姬墨舒誤會她糾纏不休,然而沒什麼經驗的她言語憋足,辯解也磕磕巴巴的,聽起來不像解釋,反倒還突出了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
姬墨舒見她表現的如此彷徨,別說兒時,哪怕是長大後相遇的那個夏日,這高傲的人也從未展露出這副模樣,這副形如尋常女兒家面對情人羞赧的模樣。
“傻姑娘。”她拉過蘇娘微涼的指尖,冰涼的吻如蝶舞般在上面烙上熾熱的痕跡,“你非神明,又豈能料事如神。”
她不是瞎子,蘇娘出現在這里,還有見她醒來時擔憂且小心翼翼的眼神,這都說明了她在笨拙的顧及她的感受。
俗話說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所有郁結貌似都在這一刻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