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姬墨舒的眼神變的極為柔和,有著一種劫後余生的暢意,而被姬墨舒溫和的目光注視著,蘇娘只覺心頭被難言的酸澀占滿,她攥緊了衣角,首次被姬墨舒看的不自在,眼下竟是局促的想找個地縫藏進去。
終歸是她拖累了她。
忽然,手腕搭上了另一只纖手,白潔無暇,纖細的腕骨瑩潤如玉,上面還能清晰可見青色的血管。
那是姬墨舒的手。
“君諾~”
“……”
蘇娘感到後背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她猛然抬頭,懷疑方才出現了幻聽,姬墨舒居然如此叫她。
雖她有大名,但這是一個恪守本分的世道。
本分即是身份,身為兒女有兒女的規矩,身為夫妻就有夫妻的規矩,身為君臣亦有君臣之間的規矩。
每一種身份代表了不同的規矩,人情世故里是萬不可有任何逾越之心。
君為臣綱,上位者的名諱可不是隨便叫的,長這麼大以來姬墨舒是唯一一個這麼叫她的人,讓她感到陌生與不自在,卻又有一種異樣的親切,讓她止不住竊喜。
發愣的時候,錦被滑落的細微摩擦聲以至,剛巧回頭,肩膀便搭上一條細柔的手臂,下一刻,她便傾入了一個單薄的懷抱中。
姬墨舒的嗓音輕輕響起,“他們說你有孕,還說被皇帝抓了遷到了京城,我就……我很擔心你,唉……不管怎麼說,你沒事就好。”
一句‘你沒事就好’道盡了她的肺腑之言,趕往京城的那幾日沒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膽的,雖知道以她的身份哪怕到了皇帝面前也沒什麼用,可意志力就是催著她去,生怕慢了一點蘇娘就會受到非人的折磨。
直到到達郡主府,見到的並非是被囚的蘇娘,那時候固然有被欺騙的悲憤,但只有她清楚,那一刻悲憤之余她多慶幸。
幸好,這只是引她上鈎的計。
聽著那帶著濃濃慶幸腔調的聲音,蘇娘的淚險些又要決堤,再度重逢本該說些甜言蜜語,可向來不懂安慰人的她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一通的斥責,“你傻不傻,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是個鴻門宴,你是豬油蒙了心嗎?”
“或許罷,我真被豬油蒙了心了。”意外的,姬墨舒竟然承認了,不過反口就是反問一句,“不過你不也如此中計了嗎?”
“你!”蘇娘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她們真的被對方做成的豬油蒙了心,什麼都顧不上,光顧著上當,“墨舒,你到底在想什麼?”
“唉,我什麼都沒有想,我只是……賭不起。”姬墨舒的聲音很輕,嘶啞的聲线還裹挾著虛弱的氣音,讓她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但是賭不起三個字還是清晰可辨。
她根本不敢拿這樣的事來賭,三國就有關羽單刀赴會鴻門宴,有些事情是根本沒法賭的,連靜觀其變都不允許,所以當聽聞走商帶回來的消息時,她根本顧不上確認,也不可能耐心去確認。
“墨舒,你讓我說你什麼好?”蘇娘輕撫著姬墨舒瘦削的臉龐,“先前你說我們的關系摻和太多利益,你不願意,要分開。眼下知道我有難卻如此緊張,你告訴我,你的心裝的可是……我?”她撫上姬墨舒前胸,感知手心下的細微震動,雖然用的是疑問句,但她的眼神卻是篤定。
姬墨舒失笑,“還需要問嗎?我從未移情別戀,是你故意吃醋的。”
提及那些混賬事蘇娘自知理虧,她也沒想到為什麼會這樣,只能歸為氣到頭上總會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隨後她又問,“那你知道我是兒時的那個姑娘為何不生氣?”這一茬是她一直不敢說的,換作任何一人若是知道害自己病了十余載的人出現在眼前,想必會想提刀殺人了,姬墨舒卻表現的如此平靜,平靜到讓她心里沒底。
“生氣自是生氣的。”
殊不知,姬墨舒又說了這麼一句。
蘇娘再次感到後背汗毛直豎,她頷首抬眉,悄咪咪去瞧姬墨舒的臉色。
姬墨舒輕咳幾聲,輕聲問,“所以我們的初遇其實是那晚。”
“嗯。”
“那日落水之後我感到腿被什麼刺了一下,想必是那時中的毒,國公府的池水有人埋伏。只是這毒到底是什麼?還有與你有什麼關系,以及你爭奪皇位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那過往的一切我便都不追究。”姬墨舒正色道。
蘇娘也是清楚這次必須全部坦白,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這話說來話長了,你知道蘇皇後吧。”
“那是你的母後。”
“嗯,據父皇說我的母後在生下我後便血崩而亡,但後來我意外得知,其實另有內幕。母後血崩而亡是事實,但是血崩的原因並非是生下我,而是中了毒。母後亦是中了冰蟾蠱毒,長年累月中毒身體很差,別說生孩子,就連走幾步就會喘,其實在生我之前母後的身子便不好,分娩只是導火线。”
“母後死後父皇命人風光大葬,就此也沒人提起了。後來我認事了,雖知道母後不在,但有父皇撐腰我也過的沒心沒肺。直到十歲那年,國公府設宴,我因著貪玩去湊熱鬧,那晚本該是我撈月亮的,可一時興起換了你。其實你落水我就存了疑問,兩人抓一個小童如何能落水?”
“之後我收到密信,叫我重新徹查當年李家的案子。可李家已經遣散,我只能找到僅存的李家後人,自此我便知道了母後去世的真相還有冰蟾這種毒。順著线索我去找當年落水的女孩,由此找到了你,果然不出所料,你病了十幾年。那時候起我就發現皇宮並不像我想象中的那麼安全,竟是有人想讓我神不知鬼不覺的死去。趁著父皇賜我封地,我在外面發展了勢力,父皇駕崩後我便金蟬脫殼出來找你。”
說完這一大段話,蘇娘斂下其中的一些傷感,“奪皇位也不是一開始便決定的,只是我的存在就不容許安心過日子的想法。”這輩子她做不到像姬墨舒又或是像蘇輕舟那樣當享長風,她生下來就注定了得帶著鐐銬舞蹈。
“所以呢,你找我不僅是因著我爹從南面捎回來的那批鹽,還有我中的這種毒?”姬墨舒猜測。
“嗯。”蘇娘點點頭,“你不該是看客,應該是戲中人,姬家不僅有我勢力的线索,還與冰蟾牽扯在一起,背靠整個商會,有足夠的財力與人脈,對上位者而言人權錢缺一不可,我有人有權,你對我來說就好似一個天降的完美棋子。”
其實說到這個她也挺無奈,有些東西就是上天注定的,老天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對於那時候的她而言,與姬墨舒又並沒有真切的情,這麼一塊肥肉放在眼前,哪怕她不吃也得招他人惦記。
姬墨舒嗤笑,“你倒是實誠。”
以為姬墨舒又誤會了她,蘇娘急忙解釋,“你別誤會,那也只是一開始,相處的過程中我便逐漸喜歡上你,也愛慕你,我不清楚從何時起變的不一樣,其實到了後來我自個兒都搞不清楚我為何會做那些混賬事,我只知道我喜歡你,要獨占你。”她表現的像個春心懵懂的小姑娘,拉著心悅之人的手喋喋不休,怕姬墨舒不相信還舉起手指要發誓。
“好了。”姬墨舒按下她發誓的手,“我需要的不是你的發誓,亦不必與我保證什麼。”
“墨舒你。”
姬墨舒無聲長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再計較也沒有意義,更不會當沒有發生,先人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若你早日坦白或許我能成長的更勇敢一些,但世間沒有如果,我亦不想把半生精力放在過往上,如今瞧著你並非有孕,我也寬心。”
“墨舒……”
“不說這個了,你非神明,身處棋局自是無法察覺對手的每一步暗棋。”姬墨舒偏過頭,額間的一縷碎發緩緩滑落至眉間,擋住了她的神態,“只是,你算命的本領卻是不差,明知入了局,你至少應該清楚這步棋根本沒必要走。”
空氣因著姬墨舒這句話變的沉寂下來。
“呵。”蘇娘沉默了片刻後輕笑一聲,有很多時候她都希望姬墨舒能夠蠢一點,可姬墨舒看似很蠢,可又有些地方聰明的厲害,總能直接戳破她的回避,“按理說的確不該來,他的目標並非你,殺了你又會得罪許多人,他根本拿你沒辦法,甚至還得找人給你治病。”
“所以呢,你為何來?”
“我只是……舍不得你。”
這盤棋從十幾歲開始下,到了今日連自個兒都分不清自己是下棋的人還是棋盤中的棋子,也正是如此,姬墨舒才常常與她說好大一盤棋,這盤棋早已超出了她的掌控,從下棋成了賭博,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義無反顧,或許眼下真正清醒的人反而是一開始作為棋子的姬墨舒,而原本下棋的她卻淪為了局中人。
姬墨舒暮的抬眸看向蘇娘,眼中有點驚訝,“舍不得嗎?”心頭那處在此酸楚起來,真是遲來的真心。
“正如你說的那般,賭不起。”她並未直言,可這種選擇卻是兩人私下關系里面的心照不宣。
姬墨舒賭不起,她也賭不起。
她不能拿姬墨舒的命去賭,情理上太和帝確實不會對姬墨舒做什麼,可誰又能保證若是發現她不中計,太和帝會不會一氣之下對姬墨舒做什麼。
從姬墨舒落網的時候起,留給她的只有中計一個選擇。
姬墨舒總算有了點反應,給蘇娘拋了個不樂意的眼神,“你就是個十足十的小心眼兒。”
“若我是小心眼我就不來了……”蘇娘小聲辯解,底氣不足。
是了,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心眼很小,小到只能容納一人,同時也承認她並非神明,貴為公主的她其實與貴胄眼中的賤民沒有區別,她會生病,會受傷,亦會意氣用事,也會因為憂慮受制於人。
縱然手握幾十萬人的性命乃至國家命運,人命在她眼中也早已成了一個符號,可是眼下不得不承認,變了,人命有了重量,特別是姬墨舒的命。
姬墨舒並未回話,貌似懶得理會她那憋足的辯解。
“那你打算怎麼辦?為了我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入了死局,值嗎?半生事業,韜光養晦,如今卻弄的滿盤皆輸。其實你該別管我,若是我死了,那便是天意,你也可以脫去把柄,而我活著,哪怕這次僥幸逃脫,以後也會有無數次。”
“你就這麼看死我嗎?”蘇娘拋了個埋怨的眼刀,“我也是人來的,有血有肉,對你同樣情真意切,你能為我憂心到心力交瘁,卻為何覺得我能冷眼旁觀。”
“我只是覺得你該清醒一些,為了我這麼個紅顏禍水,不值得,在你的那兩個姐妹面前也說不過去。”姬墨舒笑道。
“紅顏禍水嗎?倒是新鮮。”蘇娘並未當回事,還笑眯眯的貼近姬墨舒的身體。
姬墨舒表現的很正經,“世人常言坤輩魅君惑主,禍國殃民,乃紅顏禍水,可是又止不住貪婪權勢往帝王的後宮塞美人,最後帝王無能,卻又轉眼把過錯歸結於一介無實權的妃子上。然而,其實貪婪的權勢糾葛,對於那個妃子而言,討好帝王僅僅是為了活下去。”
“你倒是個正經人,像小時候,別人都在玩你卻老實本分的讀書,榆木腦袋一個。”蘇娘挑眉戲謔笑著,就著勾住姬墨舒脖子的動作便窩進了人家懷里,意圖顯而易見。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放過我。”姬墨舒按住有意伸向衣衫里面偷腥的手,嗔了某人一眼。
“自是放過你,只是看在我為你單刀赴會的份上,你好歹也安撫一下我,別總是冷著臉呀。”
說著,蘇娘已經吻上姬墨舒的唇。
她似乎變的異常熱情,又或是姬墨舒多次徘徊生死讓她那顆本來沉寂的心變的火熱,她害怕失去,更害怕這個世間唯一一個在意她的人會永遠消失。
姬墨舒的臉緩緩浮現嫣然酡紅,生性靦腆的她從來都是只曉得賢良淑德,如此直面說愛實屬讓人不好意思。
為了緩解這一刻的尷尬,她假意輕咳幾聲,轉移了話題,“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你陷入殘局了。”
皇帝斷然不可能放了蘇娘,哪怕青州那邊的人馬過來救人也會被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盤棋眼看著怕是已經陷入死局。
“既是殘局,那便魚死網破。不過你放心,我會想法子讓你出去,以後也不會再讓你摻和進來。眼下趁著在皇宮,你好好調養身體,太醫說你這回傷到根基了,若是大冬天出去還不注意調養會於壽命有礙。”蘇娘說著便把姬墨舒按回床上,仔細掖好了被子。
隨後又急急忙忙去屏風後,親自察看里面熬的藥。
她不放心宮女熬藥,不管是熬藥還是擦洗身體都是她親自伺候的,原本的不熟練倒是熟練起來了。
“……”
目送蘇娘離開,姬墨舒沉寂下來,並未急著睡去。
如此安排,確實是對她們二人最好的安排,亦是她想要的,符合她們的處境與命運。
只是……她的心頭總有一種似乎在發芽的預感,不知是好,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