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諾言
這世道講究天元與坤澤恪守大防,坤澤未出閣的時候便深閨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嫁後便獨屬於郎君一人,伺候一家老小,這聽起來非常不公平,但姬墨舒自問自己不是什麼冥頑不靈之人,若是蘇娘與她說想邀蘇大夫一同相聚什麼的她會同意的,雖然不清楚蘇娘和蘇大夫有什麼需要說的就是了。
可為何蘇娘要瞞著她偷偷與蘇大夫見面呢?
還需要單獨走出來,不帶春花,所以是在提防她嗎?
蘇大夫和蘇娘之間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與蘇娘成親的她卻被排擠在外。
姬墨舒咬緊了牙,今日夫子的認可都忘到了天邊,滿腦子都是蘇娘與蘇大夫的身影。
她並非大度之人,任何一個天元知道自己的坤澤和別的天元私下會面想必都不會好受吧,更別說她深愛蘇娘至此。
不知不覺,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來。
姬墨舒渾渾噩噩的回到住所,至於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此時此刻,臥室的紗窗透出火光。
“方立勝,方得心,方術。方家人就這麼讓你信得過嗎?為了制約我竟不惜養虎為患,太天真了。”蘇娘坐在桌前,喃喃自語。
桌上的燭火倒映在她的明亮水眸中,在深不見底的瞳孔中形成一簇地心之火。
這時候,房門傳來一聲吱呀,火苗也隨之搖曳一下。
回頭看去,只見是姬墨舒走了進來,她連忙掩下眼底的冰封,迎了上去。
“墨舒回來了?”
“蘇娘。”
姬墨舒蹙著眉,目光落在蘇娘身上更是冷凝幾分。
蘇娘依舊穿著她專門准備的保暖冬衣,若是平時她是很喜歡蘇娘穿她准備的衣服的,可現在,這套冬衣正是與蘇大夫見面的那件。
蘇娘穿著她准備的衣服去見另一個天元,這讓她覺得憋屈極了。
忽然,胸中猛然竄出一股強烈的占有欲,她一把把人攔腰抱起往床上衝去。
慣性巨大,而蘇娘亦是沒有防備。
“啊!”
只聽一聲急促的驚呼聲,兩人便雙雙倒在床上。
姬墨舒懸在蘇娘身上,輕喘著氣,瞳孔不斷顫動著。
蘇娘身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並非凝在上面,而是輕輕的懸在蘇娘身上,這無意中隔絕了蘇娘的氣息。
不屬於她所熟悉的鳶尾,亦不屬於她的茶香,而是來自第三者,藥草香,只在蘇大夫身上出現過。
“怎麼了?”蘇娘推了推姬墨舒,卻紋絲不動,“可是夫子又為難你了?”以為姬墨舒又被魏夫子為難了,卻想不明白,她已然讓蘇影傳過信,魏夫子現在對蘇家應是持有猜疑,在這個基礎上是不會輕視姬墨舒的。
“沒有,就是想你了。”姬墨舒俯身抱住蘇娘,眼眶發熱。
“想我了?不是早上才見到嗎?倒是你,說了回來要給我帶栗子酥的,怎的一回來便這副模樣?”蘇娘亦是回抱姬墨舒,這時候她才發現姬墨舒懷里鼓鼓囊囊,帶著溫熱。
手下意識往里一掏,抽出手時已然拿著四個油紙包。
油紙包依舊帶著溫熱,打開一看,方方正正的栗子糕赫然眼前,甚至沒有弄碎分毫,晶瑩剔透,還冒著徐徐熱氣。
因為栗子糕變冷會失了口感,而酥脆的栗子酥更是嬌貴,姬墨舒便特意放在懷里小心護著,若不是在竹林耽擱的太久許是還能更熱。
只是這份熱度,她二話不說拉開姬墨舒的里衣,果然一片通紅。
“傻不傻?幾塊糕點還要這樣。快點上藥,都燙紅了。”她氣的不停埋怨姬墨舒,心里頭是又急又疼,太急以致於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向來運籌帷幄的她居然會有這麼著急的時候。
“不礙事的,就是有點紅罷了。”姬墨舒直到被人拉著上藥才反應過來,膏藥在肚子上塗抹,帶著微涼,所過之處卻仿佛星星之火,游經腰際,她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臉一下子就紅了。
“真是,總是叮囑我保暖,怎的不曉得自己疼惜自己?”蘇娘上好藥,見姬墨舒臉頰紅紅,略見羞赧,總算是變回了熟悉的模樣,她干脆坐在姬墨舒懷里,拿出一塊栗子糕吃了起來。
雖已然有點冷了,但依舊綿軟適口,帶著讓人回味的栗香。
“沒有大事,我是天元不那麼脆弱的。”姬墨舒埋在蘇娘後頸處,剛剛的郁結似乎一瞬間就被蘇娘化解了。
“你真是,那方才怎麼回事,今日怎的回來的這麼晚?”蘇娘一連串拋出了好幾個質問,儼然像正夫質問郎君,甚至擺起了架子。
“就是路上耽擱了一下,你先換件衣衫罷。”姬墨舒含糊道。
“換衣衫?”
“嗯,換一套,這套有味道了。”姬墨舒眼神躲閃,根本不敢看蘇娘。
“有味道?”
蘇娘下意識抬起袖子聞了聞,很香,還帶著陽光的氣息,但仔細嗅聞過後,一股淡淡的草藥香若有似無的傳來,原來如此。
“墨舒。”她的嗓音頃刻間便冷了下來,寒意傳遞出不容拒絕的意思,讓人不寒而栗。
“我。”
“墨舒,你可是見到了?”
“見到,見到什麼?”
姬墨舒不僅眼神躲閃,甚至還結巴了,明明是她發現蘇娘私會蘇大夫,可是此時的對峙她卻落入下風,像個犯錯的小可憐。
蘇娘的氣息越來越冷,直至凝固在她的周圍把她壓的喘不過氣來。
這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蘇娘,蘇娘在她面前雖帶有貴氣,卻夾雜著一股不羈的輕佻,可是現在的蘇娘,不怒自威,冷怒的氣勢若真要形容她甚至會聯想到金鑾殿上的天下之主。
“墨舒,回答我。”
又是一聲輕飄飄的嗓音,可在姬墨舒聽來卻仿佛被拉扯了靈魂。
她不禁哆哆嗦嗦起來,這時候,下巴忽然被人捏住,頸椎細微活動幾下,視野中便再次出現了蘇娘的臉,依舊是熟悉的眉眼,可展現出的氣場卻完全不同。
“蘇娘……”
“怎麼了?見到什麼或是聽到了什麼?告訴我。”
“蘇娘,我,我黃昏時候在竹林見,見到你和蘇大夫。”蘇娘的眼神實在讓人不寒而栗,姬墨舒心頭一急就說了出來,意外的是說出來後那種威壓就又消失了。
她帶著幾分不滿,又幾分委屈,更多的是不安的看著蘇娘,蘇娘與蘇大夫之間難道又有什麼她所不知道的隱情?
“哦?你瞧見了?”雖被直截了當的戳破,蘇娘卻並未如同大部分坤輩那般自知理虧,反而好整以暇,絲毫不見緊張之態。
“嗯,蘇娘,我說過我願意等你告訴我你的秘密,卻為何你要與蘇大夫私下見面,有什麼事是與我不能說卻能和蘇大夫說的,還是說我竟還比不過蘇大夫與你的情厚嗎?”光是想到蘇娘與蘇大夫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姬墨舒雖覺得不開心,但更多的是難過。
她不逼蘇娘是因著信任,卻不想蘇大夫竟然也能越過她與蘇娘建立什麼約定,這會顯得她,很多余。
雖然她一直挺多余的。
沒想到姬墨舒會這麼想,一般人遇到這樣的事情估計都會氣急的懷疑妻子背叛,姬墨舒卻還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問題,真是太別扭了。
“噗,墨舒呀。”
“作甚?”
“你吃醋了。”蘇娘側目,笑的一臉狡黠。
“我不能醋嗎?你都,你都和一個天元私下會面,你還讓我不醋?”姬墨舒爬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歪倒在床上悠哉悠哉的蘇娘,蘇娘依舊笑的壞壞的,很欠。
她特別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都說宰相肚里好撐船,好郎兒總是大度的,我竟不知我家墨舒每日都在釀陳醋。”蘇娘戲謔的支著腦袋,姬墨舒從未像別的天元那樣拘著她,面對郎君不必行禮,還隨意走動免得她悶了,甚至連秘密也不問,真的是這世間最省心的戀人,也是心眼最大的戀人,沒想到這人也是有占有欲的嗎?
“蘇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忘了,蘇大夫是姓蘇的。”
蘇娘並未直言,而是意有所指的說了這麼一句。
姬墨舒聽聞先是一愣,隨後思緒似乎一下子醍醐灌頂,對了,她怎麼沒有在意這麼重要的一點,蘇大夫,蘇娘,蘇家,蘇伯伯。
“她是蘇家人?”
“算是吧。”蘇娘點點頭,如今那家伙已經入了蘇家族譜,算是平白多出一個小旁支了。
蘇大夫竟然是蘇家人,姬墨舒的腦子飛速運轉起來,蘇大夫正是蘇伯伯推薦給爹的,豫州蘇氏是江南蘇氏的旁支,似乎她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條很重要的线索。
蘇娘是蘇家三小姐,蘇大夫亦是蘇家人,從她治病開始到與蘇家結親,這背後都少不了蘇家的參與。
“蘇娘,蘇家到底有什麼目的呀?”雖然蘇娘與她說過慢慢透露給她,可透露的東西越多她就越沒有安全感,這背後的勢力太強了,這已經不是作為一介商賈之家的她能夠抗衡的。
作為商賈的她本能的試圖趨利避害,可一切已然為時已晚,她愛上了蘇娘,姬家也與蘇家糾葛在一起。
“這就要靠墨舒自己去發現了,別人告訴你的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若是萬事止步於他人告知,那就永遠都得不到真相。”蘇娘依舊是說著模棱兩可的話。
“可是。”
“沒有可是,墨舒,你沒有理由拒絕,也沒有能力拒絕。我知道你想什麼,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對有些人來說是人生如戲,而對另一些人則是戲如人生。”短短的一句話,卻具備完全的主次之分,蘇娘眼波流轉,似是話中有話。
姬墨舒倏然沉吟下來,抿著唇不再說話。人生如戲,指的是蘇家嗎?若是如此,戲如人生指的便是她罷。
“墨舒,有些事情不是你明白了其中的機緣就能改變的,終日憂國憂民,其實只能成為世人傳唱的悲歌。你不會不懂的,安心備考就好。”
蘇娘的話算得上十分直白,可每一個字傳遞出的信息都讓人絕望至極。
難道因為不會改變就什麼都不做嗎?
似乎世間永遠都有這麼一種艱難選擇。
有時候姬墨舒覺得她不該是姬墨舒,而是一介貧農,這樣就無需去做這種選擇,只需要像根無足輕重的柳絮隨著歷史的狂風搖擺即可。
“或許是如此,只是蘇娘,你真的一點都不可以告訴我嗎?哪怕只有一點點?”姬墨舒耷拉著眉頭,目光顯得小心翼翼,里面充滿了她這段時間的猜疑與惶恐。
“抱歉墨舒。”
意料之內,她得到的是蘇娘的拒絕。
姬墨舒咬著唇,眼眶暮的就紅了,她又想哭了。為何只是一點點都不能告訴她,是怕她阻止壞事嗎?可區區一介書生的她哪有本事阻止呀。
“那可以告訴我,蘇家的目的會不會讓我,讓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這樣的話是個人都會很難說出口,更別說姬墨舒這樣本就把親人看的極為重要的人,她真的很害怕。
“不會。”
意外的,這回得到了蘇娘的回答,還是斬釘截鐵的,姬墨舒仿佛瀕死中忽然打通了氣道,能夠喘氣了。
“真的?”
“嗯,我保證。”
“那你需要我做什麼?”
“考中進士即可。”
“好,我信你。我知道我無法讓你托付全身心的信任,但既然你答應我了,我就等你信我的那一日,包括坦白一切。”姬墨舒把蘇娘抱在懷里,雖然一番談話依舊什麼都沒能解決,但正如蘇娘說的那樣,坦白也不會改變什麼,或許還會引來變動,她只需一點點聽蘇娘透露給她即可。
“唉,墨舒。”
“對了蘇娘,過不了多久就到臘八節了,我聽同窗們說起江南的食肆聲名遠揚,屆時我們叫上孝義春花蘇影一同去嘗嘗罷。”姬墨舒想了想,提議道。
以往她也不是沒來過江南,但是獨自一人和有個妻子陪著完全不一樣,就如同花燈節一般,她自己溜去看與蘇娘陪著一同去所獲是不一樣的。
“好呀,不過現在嘛。”
“嗯?”
在姬墨舒疑惑的眼神中,蘇娘的臉再次無限放大,直到唇瓣附上另外兩片柔軟,她從齒縫間擠出一行字。
“要……要用晚膳了。”
“現在不就在用了嗎?”
女人低啞的嗓音自耳邊傳來,栗子糕的甜膩在這時化為一抔汪泉融化在口中,驅散了還未散去的郁結,帶來那秋日栗香般的輕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