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人的身上穿著從亂葬崗死人身上拔下來的衣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
衣裳里好像有一股蝕骨的糜爛氣味,讓人忍不住地想要嘔吐。
她不敢走大路,因為一旦被僮人發現,還是難逃一死。
儂夏卿與她是有舊情的,所以在還沒驗屍的時候,就讓人把她丟到亂葬崗上去了。
他和阿儂之間,也不敢完全撕破臉皮,只有這種辦法,既能不得罪阿儂和儂智高,又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救出陳夫人的性命。
不過,就算阿儂已經帶著大南國的文臣武將離開了特磨大寨,但她還是不能回到儂夏卿的身邊去。
因為絲葦寨和特磨之間,不過咫尺距離。
那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還是會傳到阿儂的耳朵里去,到時候可就讓儂夏卿有些左右為難了。
陳夫人思前想後,只能去邕州。
畢竟她在大宋的陣營里待過的時間,比在大南國還要多。
雖然現在宋軍上下已經在滿天下地通緝她,但她這一去,是帶著大南國的所有虛實去的,將功折罪,也能留下一條活命,遠遠好過被惡毒的婭王追殺。
在擺在陳夫人面前的,還有一個難題。
阿儂遷出了特磨,駐兵在絲葦寨,占據了寶月關和西洋江一线,想要跨過南軍的防线,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心里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主意,但性命攸關,無論怎樣,她都得去讓自己試上一試。
陳夫人不走官道,只從小道東行。
站在一個山巔之上,可以眺望山腳下的一個驛鋪,那里似乎已經被阿儂安排成為了妓營,里面的人都在歡呼著,聲音直動雲霄。
“想必從這里開始,已經是阿儂如今掌管的地界了,需小心謹慎為是!”陳夫人自言自語道。
趁著日頭尚早,她想多趕一些路程。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二十里地之外,有一個僮人的村莊,莊子里的人與世無爭,可以在那里借宿。
陳夫人咬著牙,埋頭朝前走前。
可不知為何,到底是她錯過了宿夜的地方,還是因為戰爭,那村子已經被人夷為平地,她根本就沒有見到任何村莊的影子。
算了算自己的腳程,這時候應該過了絲葦寨,快到寶月關一帶了吧?
天色漸暗,陳夫人只能露宿在荒山之間。
無論是身為大南國的間諜,還是弱不禁風的宋將夫人,都得隨軍出行,風餐露宿,倒也沒什麼可以害怕的。
行將一日,陳夫人也是有些困了,便尋了一個樹洞,把身子緊緊地往里縮了進去,既能御寒,又能擋風遮雨。眼睛一閉,頓時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陳夫人忽然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她陡然睜開眼睛,振作起精神,卻聽到那些紛雜的腳步聲當中,還有馬蹄踩泥的篤篤響動。
不好!陳夫人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摸腰,可因為從亂葬崗出來,身邊根本沒有什麼可用之兵。
“哈哈哈,我倒是什麼人藏在此處呢?原來是咱家太後娘娘身邊的大紅人呀!”
樹洞外,已經有一隊人馬緊緊地堵了起來,每個人的手中俱是執著明晃晃的火把和長矛,只消陳夫人一動,那鋒利的矛尖便會一道朝著樹洞里狠扎進來。
而開口說話的那人,陳夫人也在火光之中看清了他的面目,正是儂平、儂亮兄弟二人。
原來,這兄弟二人隨女將楊梅一起駐扎在橫山寨,以為特磨和絲葦的前鋒。
這一日,二人遣士卒四處巡視,凡有異常,一律匯報。
那些斥候在山林當中尋見了陳夫人的身影,卻因她是大南國最受婭王器重的人物,不敢輕動,便去稟報了儂平、儂亮兄弟二人。
他們兩人有別於普通兵士,早就得到了陳夫人獲罪的消息,只道她早已死在了角抵場中,不料竟有士兵來報,稱其出現在山中樹洞,連忙帶人前來察看。
“啊!我倒是何人呢,原來竟是二位將軍!”
陳夫人平素里也沒怎麼得罪過二人,只好笑臉相迎,“小女奉了太後之命,前往邕州城出使。只因錯過了落腳之地,才會在此暫宿。好在遇上了兩位將軍,煩請開啟關閘,放我過橫山寨!”
“哈哈哈!”儂亮忽的大笑,“陳夫人,你道是奉了太後娘娘的懿旨,可是這國書與旨意何在?”
“這……”陳夫人頓時語塞,忙道,“此乃軍機大事,豈能交給爾等?”
儂亮道:“既無國書,也無旨意,我等奉命守寨,只好將你當做叛逃之人處置了!”
“混賬,你們敢?”陳夫人不由地一怒,瞪著雙眼喝道。
儂亮渾然不懼,道:“陳夫人,你莫要以為我等愚鈍,不知特磨大寨里發生之事。前幾日,我等已經得到消息,你既得罪了婭王,本應就死。如今卻還出現在這里,分明是於理不合。今日,我等二人便將你拿了,一起擒去見了婭王!”
說著,儂亮便一揮手,指使著幾名士兵上前,要將陳夫人從樹洞里拽將出來,聽候處置。誰想,儂平卻一把攔住了弟弟,道:“不可……”
儂亮疑惑道:“大哥,你這又是作甚?”
儂平伸手在懷里摸了摸,摸出一卷信箋,交到弟弟的手里道:“你姑且請看,這是大寨主酋長剛剛送來的書信。我還沒來得及交給你看,便得到了消息,與你一道率兵趕來!”
儂亮接過書信,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陰晴不定。
末了,又將手信收好,對陳夫人道:“今日算你運氣好,酋長下了號令,沿途各寨,均不得阻攔你的去路。也罷,既有酋長之命,我等也不好違抗。只是,此去邕州,還得跨過橫山寨的防线,是福是禍,我們二人可就幫不了你了!”
陳夫人聞言,心中大喜,急忙謝過二位將軍,離開了樹洞,繼續朝著邕州而去。
許是儂平、儂亮兄弟二人已經和各營的將軍們打過了招呼,凡是陳夫人路過,一律不加阻攔。
陳夫人的這一路,倒也順遂,跨過了各道盤問的關卡。
陳夫人剛出了關,便聽到身後一聲嬌喝:“前頭走的那位女子且留步!”
陳夫人不用回頭,已聽出了是女將楊梅的聲音。
楊梅不僅善於用兵,而且事必躬親,每日都會循著慣例,到各關口巡視一遍。
今日剛到路口,便見一名容貌神似陳夫人的女子,正要越關,便開口將她叫住了。
楊梅是大南國之中最難纏的人,曾在婭王身邊,不僅習得一身文武藝,而且遇事謹慎,心狠手辣,甚至連軍中的幾名大將都自愧不如。
若是真讓楊梅給撞上了,恐怕這回陳夫人脫身不會像剛才那麼容易了。
陳夫人停住腳步,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可是手指已經禁不住地發起抖來。
“前面那位女子,本姑娘正是在喚你!”楊梅道,“你快轉過臉來,讓我瞧瞧你的面目!”
陳夫人的身體變得更僵,甚至有一刹那想要拔腿就跑。
可是在每個關卡的口子上,十幾名騎兵啾啾待發,只要她一有異動,這些死士就會不要命似的殺將上來。
手無寸鐵的陳夫人,又如何能是這些全副武裝的南國騎士對手?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陳夫人暗暗惱恨的時候,忽然又聽到楊梅一聲大叫:“各營士兵注意,宋人騎士來襲,弓弩手、長槍手准備接仗!”
陳夫人聽了這話,趕緊抬頭一看。
只見離自己不遠處,煙塵蔽日,許多人馬一字排開,如錢塘江的浪潮一般,朝著這邊襲殺過來。
為首的旗幟上,琉璃大紅底色,上繡一個斗大的“余”字。
而在余字大旗的一側,還飄揚著一面繡了“楊”
字的大旗。
余靖!楊文廣!
原來,新任的邕州知州蕭注在前一次遣兵出城的時候,大敗而歸。
這一回,在武將楊文廣的身側,又按上了余靖這樣的文臣。
一文一武,可張可馳,可謂是有備而來。
楊梅不敢在工事外逗留,也已管不上陳夫人的閒事,急忙轉身,一邊命令士兵備戰,一邊親自上馬,提了梨花槍在手里。
陳夫人見狀,急忙撒腿就跑,衝著宋軍衝鋒的大隊人馬迎了上去。
一馬當先的楊文廣定睛一看,卻見是陳夫人,怒不可遏,拿槍一指,喝道:“你這不要臉的賤婢,不僅還是我無數兄弟的性命,還使得我母帥蒙塵。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何以告慰本將死去的八姑奶奶?”
一邊說著,一邊挺槍就要刺去。
余靖急忙攔住楊文廣道:“少令公,少安毋躁!”
楊文廣道:“安道公,你有所不知,這女人蛇蠍心腸,豈是善類?恰好今日自己送上門來,末將若不將她一槍刺死,如何平息這心中的憤懣?”
余靖道:“少令公,若其果真居心卜測,又何必越過工事,直奔我軍陣前而來?她此番不顧安危,迎面投奔,想來必有緣由!不如,暫且留她一條性命,待押回邕州,審問個仔細,再做決斷!”
這時,陳夫人忽然跪在了楊文廣的馬前,懇切地哀求道:“安道大人,少令公,小女此番投奔,絕無二心,懇請二位大人收留!”
楊文廣想了想,覺得余靖所言在理,便對左右道:“來人,快將她綁起來!”
就在幾名士卒在捆綁陳夫人的時候,陳夫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朝著楊文廣和余靖的身後掃了過去。
只見宋軍人馬齊整,旌旗如雲,除了甲胄鮮亮的禁軍勇士之外,更有穿著玄色戰袍,手持短槍的武士。
漢僮混雜的軍中,繡著“黃”字的大纛亦是迎風招展,宛如在海洋里翻騰的浪花。
黃峒?陳夫人吃驚得差點叫出聲來。
除了狄青北歸時留在邕州的禁軍和蕭注招募的廂軍之外,原來還有黃峒的人!
自從在遷隆寨一戰之後,穆桂英出於母女情深,主動當了儂智高的俘虜,峒主黃守陵兄弟和軍師石鑒一道,率兵追出幾十里地,不及而返。
後在石鑒的進諫之下,稱峒主如今已經得罪了大南國天子儂智高,萬不能再獨善其身。
為黃峒蒼生計,為天下計,不如歸順大宋,合心協力,剿滅南國,共襄盛舉。
如此一來,或許還能救出穆帥。
黃守陵兄弟二人一合計,覺著石鑒所言確實在理,且不說其他,如今邕州知州蕭注,也算是個仁厚之人,若是能與他合兵一處,必能得大宋天子的高官厚祿,遠勝在這荒蠻之地耕種。
黃守陵便下令,三日之後,率三軍上下,拔寨而起,往邕州遷了過去。
蕭注上任不久,正想籠絡人心,收聚勢力,見黃峒舉寨來投,豈有不納之理?
當即令人收編峒民,安撫軍隊,又寫了奏章,上書天子,乞封黃守陵。
不一月,東京城里來了聖旨,暫封黃守陵為黃峒酋長,協守邕州,如有戰功,再行封賞。黃守陵自是喜不自勝,把峒兵全交由蕭注掌管。
有了黃峒的人馬,邕州士氣大振。
三十六峒之中,亦有許多小峒,一聽黃守陵歸附,也紛紛朝著邕州而來。
一時之間,蕭注麾下,已不輸狄青在時。
蕭注自忖,此番人馬齊備,切不能坐視大南國休養生息,要不然歸仁鋪之役的勞苦,便要付諸東流了。
他令楊文廣、余靖二人各率三千漢兵和僮兵,直撲橫山寨而來。
雖然橫山寨在楊梅的打理之外,也是外堅寨牆,內斂峒兵,人馬軍士已在七八千之上,可面對蕭注的萬余人騎兵突襲,還是顯得有些不能支撐。
“取本姑娘的寶雕弓來!”
楊梅手搭涼棚,朝著陣前一望。
只見楊文廣如同殺神一般,張牙舞爪,縱馬馳騁,氣勢如虹。
眼看著再不作出一些決斷來,橫山寨之前的那些工事,便要讓宋軍席卷踏平。
楊梅頓時大喝一聲,取了雕弓在手,搭上羽翎箭,瞅准了楊文廣的胸口,弓弦應聲而起。
上一回,楊梅與楊文廣戰於邕州城外,也是用弓箭取勝,贏了楊文廣一陣。
只不過,那次楊文廣命大,未能射中要害。這次楊梅已經暗暗咬牙確信,再不至於留下那少年宋將的性命。
楊文廣為報母仇,為報八姑奶奶的殺身仇,全然不計自身安危,迎著漫天箭雨,埋頭往前直衝。
忽然,他聽到迎面一陣破空之聲,定睛看時,已有一道銀光,衝著他的胸口而來。
“哎呀!不好!”
楊文廣大叫一聲,連忙想側身閃避。
不料那飛矢如閃電一般迅疾,不到眨眼的工夫,已經到了胸口,“看來……這一次本將軍要喪命於此了!”
就在楊文廣眼睛一閉,正准備等死之時,忽然聽到耳邊噗嗤一聲響,一股溫熱的鮮血灑在了他的臉上。
“呵!”楊文廣倒抽了一口冷氣,只道那箭鏃已經扎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用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全無痛覺,又把眼睛睜了開來。
一名少年模樣的男子倒在了馬前。看樣子,年齡還不到二十,一身玄衣,臉上卻被一層黑布罩著,瞧不清長相。
楊梅的箭矢貫穿了那少年的肩膀,箭鏃尾部的翎毛卻仍留在他的體內,鮮血染紅了整支箭杆。
“少令公,你沒事吧?”楊文廣身邊的侍從剛剛見到那險狀,嚇出了一身冷汗來,此時一下子從圍了上來,護在他的身邊。
“我,我沒事……”楊文廣的胸口也在砰砰地跳個不停,額頭上不知何時已是涼颼颼的。
少年並無性命之憂,倒在地上不停掙扎。楊文廣急忙將那少年扶了起來,問道:“你叫甚姓名?”
少年似乎十分倔強,硬咬著牙站了起來,在楊文廣面前跪倒稱:“在下張奉,乃是黃峒之中區區一名小卒,不勞將軍牽掛!”
楊文廣倒是有些吃驚,問:“呀,原來你會說漢話?”
張奉道:“回少令公的話,小人自幼生長在廣南,平日里與漢人也多有往來,久而久之,便也能說漢話了!”
“原來如此!”楊文廣點點頭,又問,“你卻是為何總蒙著臉?”
張奉道:“小人面目丑陋,怕嚇壞了旁人,因此終日用黑布蒙臉,還請將軍勿怪!”
楊文廣道:“無妨,你快摘下面罩,讓本將軍瞧瞧!”
“這……怕有不妥?”張奉顯得有些猶豫。
只因這少年於己有救命之恩,此時又在戰場之上,楊文廣也不好報答什麼,只想問了姓名,記住樣貌,等到收兵回營之時,再行恩惠。
“有甚不妥?”楊文廣急道,“快將面罩摘下!”
張奉低頭思忖了片刻,終於緩緩地摘下了面罩。
但見這少年,皮膚黝黑,好像在日光之下曝曬了許多日子一般,油亮亮得如墨染。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是罷了。
這少年兩頰鼓脹,仿佛在口中含了一口水不曾吞咽下去,上下兩道粗厚的嘴唇難堪地翻起,露出里面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分外恐怖。
上唇翻到了鼻下,幾乎和比肩頂到了一起,把整個鼻子都拱了上去。
再細看時,他黝黑的皮膚上,好像被犁過似的,有一道道傷口的疤痕,每一道疤上,都是密密麻麻,布滿了說不出是白,還是黑的小點兒。
整個人就像女媧娘娘隨手捏制的半成品,她忽然覺得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又用筆在上面畫了幾道,以示作廢。
“天呐!麻風!”圍在楊文廣身邊的那些士卒,全都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少年張奉翹唇拱鼻,宛如在臉上戴了一層獅臉面具一般。這不是麻風患者,又是如何?
張奉趕緊道:“小人幼時不慎染了麻風,被父母遺棄,好在黃峒酋長黃守陵宅心仁厚,將我收養,替我治病。如今小人的麻風已經痊愈,絕不會在染給各位大人,請大人們放心……”說著,他又將面罩重新戴在臉上,道,“只是小人容貌丑陋,怕驚著了各位大人,故才以面罩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