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坡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盧豹從歸仁鋪敗回,情知邕州已是難保,便將城外的大營付之一炬,率著所部人馬,繞城而走,奔往橫山寨去了。
留守在城內的儂繼封和文武百官一見,城外狼煙滾滾,只道宋軍已經殺到城門口,更加慌亂,也是沒了主意。
就在此時,大批潰軍從邕州東南西三道城門涌入,整座城池有如新春的集市般紛亂,人馬互相踐踏,爭先恐後,卻又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逃去。
好在此時,儂智高也被潰軍挾著,退進城里,眾人一見南天子尚在,這才松了口氣。
“父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城內人馬如此混亂!”儂繼封還被蒙在鼓里。
只見儂智高一聲嘆息,搖頭道:“事不可為!狄青已在歸仁鋪擊敗了大南國主力,南軍更是兵敗如山倒,奪路而逃。封兒,看來這邕州城,已是保不住了,你趕緊收拾收拾,隨朕一道出城!”
“那我們現在去哪?”儂繼封又問道。
“當然是廣源州了!”廣源州是儂智高的龍翔之地,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棄。
最主要的是,在邕州和廣源州之間,還有一個黃峒,峒主黃守陵是他多年至交。
早在起兵之前,兩人就已約定,儂智高若是能問鼎中原,便將西南悉數交由黃守陵掌管,但要是事敗,黃守陵也能為他提供庇護之地。
由邕州去往廣源,就算路途艱險,好歹也有兵強馬壯的黃峒人馬能夠替他們阻擋一陣。
“孩兒謹遵父皇之命!只是不知,宋軍的那些戰俘該如何處置?”儂繼封見父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心里也是不安,卻依舊小心翼翼地問道。
“殺!將他們盡數殺光,只留楊排風和楊金花兩個女俘即可!”就在父子二人交談間,阿儂和楊梅也失魂落魄地闖進鎮南王府里來,聽到儂繼封的問話,阿儂咬牙切齒地嘶吼道。
“太後,如何落得這副模樣?”儂智高一見母親魂不守舍的模樣,急忙問道。
阿儂恨恨地說:“那狄青好生厲害!哀家與他交手,竟敗下陣來。皇帝,城里已不可久留,快快出城,往橫山寨去……”
“母後,我已令麾下將士,俱是啟程前往廣源州。卻不知為何,母後要去橫山寨?”儂智高問道。
阿儂漸漸地冷靜下來,把目光投向西北,掠過千山萬水,過了橫山寨,就是特磨道。
在那里,始終有個人在痴痴地等著她。
“皇帝……”阿儂沉吟良久,方才開口,“廣源州依近交趾,若是一旦戰敗,便無處可去。若是去往特磨道,即便敗了,還是可以遁入大理,以圖後起……”
“可是皇祖母,廣源州是我儂家的龍翔之地呀!”儂繼封似乎也執意要去廣源州。
儂智高似乎明白了阿儂的心意,便又嘆了口氣,道:“罷了!母後你看如此可好?你率一隊人馬,前往橫山寨,請求特磨道的支援。朕親率一隊人馬,由邕州朝西南去,尋求黃峒主相助。如此一來,兵分兩路,也好讓宋軍顧此失彼!”
阿儂聽了儂智高的建議,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便點頭道:“如此也好!哀家令智光、智會、智德兄弟三人與你隨行,也好有個照應!”
“不!”儂智高決然拒絕道,“朕的三位兄弟,俱是能征慣戰的猛將,不如留在母後身邊,照應母後才是!朕只消帶著繼封一人前往便可,想朕平日里對黃峒主不薄,此番必無將朕拒之門外的道理。若是求得黃峒主的兵馬,朕便立即趕來,與母後會合!只不過,還請母後照應朕的次子繼明,若朕與繼封有個三長兩短,還請太後擁立繼明為帝!”
阿儂又反復咀嚼了一番儂智高的話,見他說得在理。
沒錯啊,如今南國主力在歸仁鋪慘敗,一路之上,又讓追趕的宋軍俘殺許多,眼下再無可戰的勇士。
為今之計,只有借助僮人三十六峒,合兵一處,或許尚有勝算。
儂智高這一去,十拿九穩,定能召來黃峒的精銳。
而等她到了特磨道,想必也能說服當地勢力最為強盛的火峒人馬。
與其合兵一處,不如將分兩路,事半功倍。
“皇帝,三十六僮峒之人,俱是反復無常。當初你起兵建國,擁者如雲。如今見你兵敗,定然又有另一番想法。為娘只需智會、智德二人在身邊即可,老三隨你前往,定能助你一臂之力!”阿儂還是有些有心地道。
儂智高退卻不過,只好應允。
“楊梅!”阿儂又下令道,“哀家令你率一千精兵,與陛下隨行。若是此番陛下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定然拿你是問!”既然儂智高只肯和儂智光一起前往黃峒,阿儂依然有些放心不下,只好把自己貼身的女將指派給他,一路之上,方好有個照應。
楊梅雖然不舍,卻也是軍令難違,對阿儂說了聲“太後保重”,便立到了儂智高的身後去了。
阿儂又道:“你去黃峒借兵,想必帶著人質俘虜,也是不便。宋軍的那兩位女將,金花小姐要隨智光前去無疑,那個叫楊排風的高大女將,哀家便一道帶去橫山寨了。等到了特磨道,也好給那老家伙和火峒的峒主一個見面大禮!”
僮人之中,似乎無人不知,阿儂口中的那個老家伙,究竟指的是什麼人。
“父皇,皇祖母,穆桂英去了何處?”冷不丁的,儂繼封忽然問了一句。
他這話不問不要緊,一問之下,眾人才知穆桂英早已不見了蹤影。
想來他們一路奔逃,自顧不暇,哪里還有什麼心思估計穆桂英,直到儂繼封一問,這才猛然醒悟過來。
“呀!”阿儂大叫,“方才大戰之前,哀家已將她交由儂平、儂亮二人看管。這一路退到邕州,哀家竟不見了這兩人的身影,卻不知是何道理?”
說曹操,曹操就到。
阿儂的話音剛落,就見儂亮渾身是血地衝進了鎮南王府之內,見了南天子和阿儂就拜,口中大呼:“太後,陛下,大事不好!”
“儂亮!”儂智高大喝一聲,“休得慌張!出了什麼事,快細細道來!”這不到兩天的時間里,儂智高已是遭到了接二連三的打擊。
先是狄青飛渡昆侖天險,又是歸仁鋪大敗,此番不管儂亮帶來什麼壞消息,他都自信,已是麻木。
“陛下,方才大軍撤退之時,竟讓穆桂英趁亂……趁亂逃走了!”儂亮道。
“啊!?”儂智高雖然已經作好了心理准備,但一聽到這個消息,還是不由地蹬蹬退了兩步。
只是一個狄青,已經讓他難以招架,若是再添上一個穆桂英來,想必他要尋死,都已找不到門路了。
“她是在何處逃走的!”阿儂也急問。
一見儂智高如此吃驚,儂亮怕被怪罪,急忙回答道:“在低井鋪的山巔之上!陛下毋憂。末將的大哥已率兵循著軌跡去搜尋她的下落了。想必過不了多時,定能將她擒拿回來!”
阿儂也在旁勸慰道:“皇帝,低井鋪下不遠,便是黃峒的地界了。正好你此番前去黃峒借兵,將穆桂英來一個甕中捉鱉如何?”
儂智高點點頭,又瞧了一眼儂亮,問道:“你一直在大軍之後壓陣,為何渾身是血?”
儂亮道:“末將大哥下山去找穆桂英,末將眼看宋軍殺至,唯恐大哥有失,便抵擋了一陣!”
儂智高道:“罷了!此事也怪咎不得你,正好太後要過橫山寨去特磨道,你便隨她一道前往罷了!”
儂亮聞言,眸子一亮,道:“末將謹遵聖命!”
城外宋軍的戰鼓,已是越來越近,城下殘余的僮軍,依然在奮死拼殺,為南天子和太後的移駕拖延時間。
城池里,同樣也是一片腥風血雨,戰敗的僮兵,見了宋軍,苦膽都差點嚇破,但是面對城里的俘虜時,又是一副氣壯山河的模樣。
就在儂智高和阿儂商議已定之時,僮軍開始屠殺城里的漢人和宋軍戰俘,除了楊排風和楊金花二人幸免之外,更是無一生還。
此時,望仙坡上的大火,已經慢慢地燒進了城里。
邕州這座西南的千年重鎮,一時之間,已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阿儂和儂智高一齊從西門而出,到了城門之外,兵分兩路,一路帶上了楊金花,朝著黃峒、廣源州的方向而去,另一路由阿儂帶頭,押送著楊排風,朝著橫山寨而去。
南天子和太後的人馬一出城,僮軍的防线頓時土崩瓦解。
宋軍殺上望仙坡,撲滅了大火,又順著山勢,俯衝下來,人馬如潮水一般,涌進了這座才剛剛建立不到一年的大南國國都之內。
只是他們一進城,放眼望去,整個邕州已是一片狼藉,被大火肆虐過後的民居,只剩下一片斷垣殘壁,臥在廢墟里的屍體,幾乎堆成了山。
只是這些屍首,已是看不清面目,早已被熏得焦黑。
狄青把楊文廣留在歸仁鋪的戰場之上,收拾王簡之、儂智英和焦孟二將的屍首,親率大軍,攻破邕州。
一進城,立時吩咐左右道:“快去鎮南王府的地牢,掘地三尺,也要將穆元帥母女和排風姑娘找到!”
宋軍立時攻進王府之內,將整個王府,連帶著旁邊的世子府一起,都翻了個遍,卻絲毫不見三名女將的身影,只好又回到狄元帥面前稟報。
狄青聞報,嘆息一聲,知道僮軍在撤出邕州之前,定然已將她們擄走,神色不由地黯然起來,喃喃道:“穆元帥,若是尋你不見,又該讓我狄某如何自處?”
就在狄青自言自語間,楊文廣也進了邕州城里。
他將儂智英和焦孟二將的屍首安頓完畢之後,憂心母親和妹妹的安危,緊跟著狄青的大軍而來。
一進城,便走到狄青面前問道:“可曾見到母帥和金花?”
狄青內疚地望了望楊文廣,緩緩地搖了搖頭。
此時,他雖然面上平靜如水,心里卻早已如刀絞一般疼痛。
在他的眼前,一個接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消失,王簡之、焦廷貴、孟定國、儂智英……他更不知道,此時穆桂英是否還在人世。
只不過,他卻能感受楊文廣此時的痛苦。
“狄元帥……”一名偏將跑到狄青面前,剛要開口講話,卻見楊文廣在狄青身邊,緊忙又住了口。
“有話快說!吞吞吐吐地做什麼?”狄青眉頭一皺,喝道。
“這……”偏將猶豫了片刻,這才道,“末將也說不清,還請元帥移駕,親自來瞧上一眼!”
狄青聽了,便跟在偏將的身後,朝著鎮南王府的後殿里走去。
楊文廣一見,也急忙跟在狄青身後,卻不知道那偏將葫蘆底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進了偏殿,卻見幾名宋軍圍在一張供桌旁,提淚橫流。
“怎麼回事?”狄青大吼一聲,撥開人群,走到里頭一看。
卻見供桌之上,擺放著一具靈位,靈牌之上,竟刻著“大宋女將楊八姐延琪之位”幾個大字。
狄青一見,頓時如五雷轟頂,呆立當場。
“元帥,請看這邊!”還不等狄青回神過來,偏將又指著靈位背後的一個壇子道。
狄青朝著那壇子里一望,卻見壇子底部,散落著一些碎骨,若非埋進骨渣里,隱約露出半個顱骨來,根本分不清這究竟是人的骨頭,還是動物的骨頭。
似乎僮軍覺得靈位上的幾個大字還不足以證明這壇子里骨渣主人的身份,又在壇子底部,墊上了一層宋軍的戰袍和鎧甲。
那……赫然正是楊八姐的戰甲!
“八姑奶奶!”楊文廣一見靈位,已是確信楊八姐必死無疑,痛哭地撲了上去,抱緊了那壇子,死也不肯松手。
這一天來,他遭受的打擊,比儂智高更甚。
先是自己的愛人,如今又是素來敬畏的八姑奶奶的噩耗,幾乎將他一舉擊垮。
看著楊文廣痛哭流涕的模樣,狄青的拳頭已捏得咯咯作響。
忽然,他大喝一聲:“傳我將令下去,將黃師宓、儂志忠推上城樓斬首,血祭楊家的八姑奶奶和死去的諸位將軍!”
“明白!”宋軍也早已恨不得殺人泄憤,得了狄青的號令,頓時答應一聲,出了偏殿,要去傳令。
“慢著!”狄青似乎覺得仍不解恨,又將那傳令的人叫了回來,“再傳令下去,所俘的僮軍,無論尊卑,一律斬首。首級堆積在鎮南王府的門口,屍體沿途築成京觀,以懾賊心!”
“這……”偏將似乎覺得狄青太過狠了一些,但一見他已是紅了眼,便也不再多言。
“儂智高,今生今世,不將你擒獲,我楊文廣誓不為人!”楊文廣哭喊著,聲音在空蕩蕩的偏殿里回蕩,顯得愈發淒慘。
這時,又一位偏將跑來,在狄青的耳邊輕語了幾句。
狄青一聽,臉色大變,趕緊道:“快帶我去看看!”
邕州的西門之外,依然也是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在廢墟里,幾名宋軍士兵不停地用槍尖在挑動著地上的一具屍體,好像是一個什麼重要的人物。
狄青很快就看出了這具屍體的特殊性,因為他的身上穿著的,正是儂智高的那身九龍黃袍。
普天之下,除了宋天子和儂智高,誰還敢黃袍加身。
“狄元帥,這看起來像是儂智高的屍體,想必他已死在了亂軍之中!不過這也不差,正好省下了元帥一樁心事!”偏將在旁道。
狄青走到那具屍身跟前,卻見他是俯臥在地,整張臉已埋進了燒焦成炭的瓦礫和灰塵之中。
他對左右士兵道:“翻過來,讓本帥瞧瞧!”
士兵用長槍搬起屍體,將他翻了個身。
只見那屍身的臉上,已是火燒得一塌糊塗,幾乎已認不出本來面目。
余靖、孫沔二人也聞訊趕來,對狄青道:“元帥,聽聞尋到了蠻酋的屍首?不如就此表功朝廷,想必元帥也里凌煙記名不遠了!”
狄青搖搖頭,道:“後殿之中,僮人故意設了楊家八姑奶奶的靈位,以此示威。想必儂智高不會那輕易麼死去的,若是冒然請功,恐怕徒留後患!此事不必再議,在向朝廷請功的奏章里,只道奪了昆侖天險與邕州即可,莫提其他!”
余靖道:“元帥說起後患,我倒是發現了一樁天大的秘密!此事若非在下發現得早,恐怕真要遺禍千古了!”說罷,趕緊從衣服里摸出厚厚的一摞書信來,交給狄青。
狄青接在手里,一一細看。他越看,眉頭便皺得越緊。
余靖道:“元帥,這些書信,是在鎮南王府的書房里找到的,俱是張全和范夫人私通賊寇的往來,無論是落款與筆跡,在下早已校對過,並無差錯!”
狄青倒不是十分吃驚:“此事我早已有所察覺!不過安道大人能搜出這些書信來,倒也是落實了那二賊的證據!來人,趕緊將張全和范夫人綁來見我!”
余靖道:“元帥,在下早已去尋過這二賊。不料,他們的大營,已是人去帳空,不見了蹤影。根據守營的官兵報來,他們二人在大軍破城之際,繞邕州而過,似是追尋僮軍的後塵去了!”
狄青道:“想必這二賊也料到了,邕州一破,難免落許多證據在我們手里,已是先發制人,投奔而去!”
余靖道:“如今邕州已破,賊酋生死不明,不知余寇是追與不追?”
狄青道:“自然是要追的!大人,煩你速遣兵將,趁勝追擊,若是能擒獲智高與阿儂,畢其功於一役,本帥記你大功一件!”
“在下明白,這就去辦!”余靖緊忙退下,調兵遣將,去追敗逃的僮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