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遠在清醒之後,才會發現自己是愚蠢的。
“啊?這是要留我一個人在家啊!哼!”
在我發現羅佳蔓桉子的蹊蹺之後,我立刻准備穿上衣服,美茵撒著嬌抱著我的大腿不放,還趁著我沒把衣服穿好的時候故意用她柔軟的胸脯在我懷里蹭了半天。
我整理好了线衣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屁股:“趕緊,找點濕巾擦擦,別涼著,我這還有事情要做呢。”
“哼!沒意思……我以為你跟夏雪平在家住,每天晚上還能好玩一點呢……”
美茵嘟著嘴巴發著牢騷,從我的抽屜里取出兩張潤膚濕巾,然後又從我的衣櫃里掏出了一條新內褲,把內褲遞給了我後,又主動幫我擦著龜頭和陰毛。
我直接按住了她的手,取下來那張濕巾自己隨意地擦了擦:“你還想怎麼好玩啊?你今天趁著我睡覺占便宜這件事,要是被夏雪平知道了,看她不收拾你?”
“哼,收拾誰還不一定呢!”美茵瞪了我一眼,壞笑著抬起雙腿、雙腳踩著我的床沿,分開呈一個M字形,後背往被子上一靠,認認真真地擦著自己的陰唇瓣,以及中間蜜壺里不斷往外流淌的白色汁液。
“行啦,別在我這屋鬧了!”說話間我早已著急忙慌地把西裝和襪子穿好,領帶索性也不打了,又帶上了手槍子彈跟鑰匙;時間緊迫,我也沒多余的工夫去理會美茵頑皮的引誘和香艷的撒嬌,甚至只想趕緊忘了今晚她在我身上做的事情,“等我走之後把門窗鎖好,我跟夏雪平都有鑰匙。不認識的人別給開門,有事兒先報警,再給我打電話;老爸給你那把刺刀記得放枕頭下——差不多趕緊睡覺吧!”
“我的天,你怎麼變得這麼能嘮叨?”擦干淨了雙腿間禁區的美茵披上了睡袍,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從床上跳下來以後穿著拖鞋走回了自己的房門,“這才幾點就催我睡覺?更何況,等一下我們學校新來那個英語老師,還要跟我視頻呢。”
“這麼晚跟你視頻……你們學校新來個英語老師?”
“嗯。我排到的時間就是這個點兒啊。人家要給我補補課,親自給我聽寫單詞、然後她念文章我做完形填空習題,還要准備再留點聽力作業。”美茵說著,臉上不禁變得有些緋紅:“對了,我們那個新老師長得可漂亮了,是個以色列人。”
“以色列人?”
走到一半樓梯的我,不禁詫異地回過頭。
其實兩黨和解以後,為了改革英語教育,中央教育部開放了外籍英文專業教師的工作簽證,全國的不少公立非合作辦學普通制學校,都聘用了不少外籍教師講授英文課,而且慢慢地在近些年還催生出一個培訓外籍人員講授我國初、高中英語課程,培訓報考專門科目的教師資格證,並代理申請工作簽證的中介行業;何況,在兩黨和解之前的一段時間里,執政黨就已經開放了外國人移民獲取本國國籍的政策,老外們來咱們這干活、生活、拿綠卡甚至擁有戶籍,對於一幫人來說,顯然是個肥得流油的生意。
所以這種事在我上國中的時候可能還比較稀奇,對於跟美茵同一年齡段的學生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
只不過據我所知,至少在F市這片巴掌地,大部分聘用的外籍教師都是來自北美或者英聯邦國家的人,很少會找這些地區以外的人——當然,主要是針對非洲和中東地區,雖然在野黨和地方黨團現在也開始宣揚,人民對於外國友人不應該種族歧視,但假如在那些外聘教師的口音里被人聽到了咖喱味、鷹嘴豆味或者各種不明的非標准口音,依舊會被社會各界群嘲,地方教育局的官僚們自然也不敢大意。
所以當我聽到美茵的新英文老師居然是個以色列人,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干嘛呀?你怎麼跟咱們班宋喬她家長似的呢?想給人家換掉啊?人家是從小在加拿大長大的——加拿大和以色列雙國籍。她還是伯靈頓大學的語言學榮譽學士、繆斯大學的教育學碩士,說英語的口音可好聽了,而且還會說中文,普通話說的比你都標准,都得趕上新聞主播水平呢!”沒想到美茵還挺維護這個以色列人,看來她對人家挺有好感。
“沒想給人家換掉,我就是好奇……你這老師還挺厲害。”我打了個哈欠,想了想又多問了一句:“這老師是女的?”
“是女的啊,應該三十五六歲吧,但是看起來賊年輕,而且長得跟蓋爾·加朵超像!一猶太大美女,名字還好聽,叫Sammy……”說到這,美茵含著笑容看了看我,雙臂交叉抱胸微微瞪起眼睛,“怎麼,聽說人家漂亮,大色狼饞啦?”
“饞什麼饞?不跟你說那些沒用了,”就這麼三兩句話,美茵這壞丫頭又要對我調笑一番,一直以來我也真是給她慣壞了,“你趕緊回屋好好學習吧!好好聽人家Sammy老師好好講題,人家大晚上的還給你視頻,你可別辜負了人家。另外,何美茵,你可別以為,你說你要准備往警院考學,你成績上的事情就可以懈怠了!別說夏雪平和老爸還沒同意這件事呢,就算同意了,警官學院的分數线可不低,知道嗎?”
“哎呀!絮絮叨叨什麼!我發現你比何勁峰還能嘮叨!夏雪平就利落多了。她剛出發前對我就八個字:‘好好看書、早點休息’,哪像你?這麼多話!……一天天的可真是!這誰要是犯了罪、要落在你何秋岩手里,那他可真慘!估計早晚都能被你嘮叨死!”
美茵嘟著嘴擰著眉毛瞪著我,然後低著頭倒著邁著小碎步退回了房間,“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我下了樓,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她的房門,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而就在我把腳伸進我的翻毛皮靴里的時候,靴子里似乎有什麼異物扎痛了我的腳心,我立刻把鞋子脫下,起初我還以為那是美茵新買的鞋墊上面的塑料商標。
待我把鞋子脫下後,卻發現那是一只迭成極小小方塊的紙條。
我好奇地把紙條打開,竟發現那是一張市立醫院的費用支付單,我默讀著上面的內容與數字……
一瞬間,天旋地轉。
仔細想想,剛剛夏雪平的那件羽絨服正好就掛在我這只皮靴的正上方,想必這迭成紙團的單據,就是從那件羽絨服的口袋里掉落的……
“先停下……嗯啊……把它戴上好不好?媽媽……哼啊……當作媽媽老婆求你了!小老公……乖啦……唔……聽媽媽的話好不好?你……你戴上的話……好清理的啊!”
“不是……我……我是為了調查桉子,需要來見一個大夫;那人沒什麼空閒時間,所以沒辦法,又為了保密,我只好掛一個專家號。”
“嗨,我肚子有點疼。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麼睡得,被子好像沒蓋好,涼著了;剛才我還去了好幾趟洗手間呢……”
“哥,你可知道你對媽媽做了什麼事情嗎?可出大事了你!”
“哥,我說你是榆木腦袋麼?你好好想想,你在這段時間里對夏雪平都做了什麼?要麼你想想,你在這段時間里,跟夏雪平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忘了做什麼啦?”
“你把我當成什麼?我跟你說了我今天累了、沒精力,我不想,你還不依不饒的?……犯了錯誤就跑來哄我……你當我是小姑娘?”
我回想著這些話,看著眼前這張單據,我不禁為我的後知後覺倍覺抱歉,同時腦子里也變得一攤漿煳……
我帶著滿身的對自己的怨恨和對夏雪平的萬分抱歉上了車,拿出手機調出她的電話號碼,但猶豫許久我也沒把撥號鍵摁下。
她剛剛突然被一通電話叫走,那麼此刻,她應該正忙著吧?
我若是一通電話冒冒失失地打過去了,那麼該不會是給她添亂嗎?
而就算打過去了,我說該說什麼呢?
——當我終於遲鈍異常地明白了了美茵口中的、我對夏雪平做的“壞事”究竟是什麼之後,我覺得我的一切飽含歉意的言語其實都是無力的,我甚至給自己下了審判:從今以後,在夏雪平面前,我再沒任何解釋、辯駁,以及任何帶有自我色彩的權力。
我真的是對夏雪平犯了罪……
而且剛剛我還對她那個樣子……對啦,我還因為她一腳給我踹下床去而犯了懵,以至於忘了因為這張單據上面的事情……不,剛剛我真的沒看出來,我之前一直也都沒發覺、沒想起來……哪怕她是為了自尊也好、為了照顧我的感受也好,用來敷衍我的腹痛一整天,以及應該是真的發生了的她險些遭人暗算槍擊,我知道了這些我都忘了去安慰她……我……
——我的腦子好亂……
我還是把她一個人留在了房間里……
而之前我還在強行對她求歡——而且還是因為我出於對周荻的吃醋而折磨她、去強行對她求歡……
天啊,何秋岩,你還是人嗎?
腦子一片溷沌之際,我突然想起什麼來,然後馬上打了三個電話。
第三遍的時候,終於打通了。
“喂,小何警官啊?啥事兒啊?”
“喲,耿哥,今晚你在啊?剛剛給你們店里打電話沒人接呢?”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一腳踩下了油門轉了彎。
耿哥是我總喜歡去吃麻辣燙、鴨血粉絲湯的、在市局東邊那家菜館的老板。
“誒呦我去,老弟,都沒來得及啊!剛才忙活不開了都!……這不你們防暴組、總務處和制服大隊的今天剛維持完CBD那幫鬧事兒的嗎?全跑我這吃桌來了——怎麼?你今晚也加班?等會兒也要過來?”
“啊……那個什麼?咳咳……”我清了清嗓子,“那個,我想問問,你們店里的砂鍋,口味不辣的,喝了能比較滋補一點的都有啥啊?”
“我這啥都有啊,除了你平時來看到菜單上寫的,我這還有一大堆呢:高麗參雞湯砂鍋、當歸牛肉砂鍋、鮮筍蝸牛砂鍋、海馬豬蹄砂鍋……話說你是准備給誰喝的?嘿嘿,是給小姑娘美容養顏的啊,還是給你自己補補的……”
“我是……給夏雪平喝的。”我抿了抿嘴,“最好是那種喝了之後補血益氣的,您這有嗎?”
“喲,孝敬自己母上大人的啊!那我看看啊……我這正好還有點益母草、還剩兩只烏雞,我給你來一只;剩下的枸杞、冬菰、大棗、芡實都是新鮮的,我再給你加一把鹿茸——別跟哥哥客氣,我這兒鹿茸是常有的,這也算我對咱‘F市第一女刑警’的心意,怎麼樣?”
“那就麻煩耿哥了!”我嘆著氣說道,“那個……現在就做行嗎?”
“給老弟你燉湯,那還有啥說的?不過老弟,你得多等一會兒!我現在讓人馬上清出來個灶、馬上給你做,但是燉烏雞這玩意比較麻煩,估計沒一個半鍾頭不行!”
“沒事沒事,正好我還有事得先去處理一下,您不用著急。”
“那就成!燉好前兒我給你電話。”
電話掛斷後,又忍不住拿出了那張折在一起的紙條:
“夏見,40歲,孕4周;醫療(檢查)項目:無痛人流,費用:¥3500(自費/非保險)。”
4周……28天……
11月8號、11月7號、11月6號……
仔細算下來,那是在夏雪平擊斃艾立威之後,我和她在她的單身公寓里,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跟她進行了差不多兩天一夜的性愛,撕破了我們倆之間的那層窗戶紙、撕掉了各自和相互用“母子關系”四個字包裹在愛欲之外的偽裝,從我強迫她、變成她用酒精和體內生死果的作用催眠自己、她化被動為主動、又到彼此沉浸彼此溫柔彼此親愛,甚至最後我跟她還都有點脫水和低血糖……
我倆在旅行的時候,還把那天定做我倆之間的紀念日;
而那天整個過程中,我都沒有帶安全套;她在事後,也忘了去吃緊急藥物……總之那段時間,直到後來的旅行,我倆都忘了提醒對方是否應該注意一下采用安全措施……嘖,當然可能夏雪平是為了滿足我的感受,故意忍著不往這上提……
——何秋岩,你作孽啊!
“人永遠在清醒之後,才會發現自己是愚蠢的。”
這句話,是周荻當初在警專的時候,在宿舍樓後那片小樹林里,跟我喝著他偷偷拿給我的兩罐啤酒的時候,說過的話——盡管我對周荻這個人的好感越來越少,但此刻的我不得不承認,他曾經的這句話又說對了。
然而接連兩件事情,深化了我對自己愚蠢的體會之後,這種“清醒”,更加地讓我頭昏腦漲,更加地讓我手腳冰涼……
恍惚間,在我面前突然倒下了一個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來得及,卻依然在條件反射作用下勐踩了刹車……
而我眼前的交通燈恰巧變紅沒多久……
我也沒辦法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撞倒了剛剛車前的黑影,我調節著自己不平穩的呼吸,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從懷里拿出手槍拉開了滑膛又別到腰上,全身打著顫摁了“緊急停車”雙閃,打開了車門下了車……
“不……不好意思……那個……您沒事吧?”
我緊張地走到那人面前,那是一名看起來將近六十的老大爺。
剛剛出發之前我因為某些東西勐然意識到的兩件事情,讓我心虛無比,所以此刻對方還沒回答,我卻開始自責起來。
“哎喲!哎喲……我這把老骨頭哦!你個損色……你開車不長眼哦!大半夜的……我這麼大個人你沒看見還故意往我身上撞……”
那人一手捂著膝蓋、一手捂著腰,半躺在地上連哭帶嚎。
“不是……那個……真對不起啊大爺!那……怎麼……”
我還沒把話說完,對方立刻嚎啕著搶言,而且越嚎,聲調聽著越像“蓮花落”:
“哎喲你個死媽東西!你開好車你就了不起啊!你得賠錢……爺們兒我本來渾身上下骨頭就有舊傷,你這麼一撞我根本起不來啦!我這半條老命今天就得交到你手里啦……有沒有人管管啊!開好車的撞老百姓啊!哎喲疼死我啦……”
聽著他這麼惡心的開場第一句,如果換做以往的我,必然要對他抄起拳頭的,但到現在似乎真的疑似我先撞了人。
先傷害到了別人,被罵兩句也實屬正常,我便壓住了脾氣趕緊問道:“那……大爺,要不要先送您去醫院?”
“去醫院!還得要醫藥費!還有損失費……我告訴你至少三萬!”那人理直氣壯地衝我吼道,接著又渾身一軟,捶著腿掐著腰,“哎喲疼死我啦……我的親娘喂!這開車的都是睜眼瞎子、失了智啊!”
“那您還能站起身來嗎?要麼我先扶您起來吧!”說著,我便去伸手拉眼前的男人。
男人勐地把胳膊一甩——力道根本不像剛剛被車撞了,隨即往地上一趴:“別拉我!你一拉我我骨頭都散架啦,我渾身都……”
嚎著嚎著,男人朝我腰間一盯,瞬間安靜了。
我低頭一看,就剛剛他這麼一甩胳膊,我的羽絨大衣立刻敞開,爾後右半邊的拉鏈條直接別到了槍柄跟腰帶的夾角上,整把手槍便露了出來。
“起來吧,大爺?我先送你去醫院,然後……”我心中正煩躁痛苦著,心想快點把眼前這突如起來的破事了結,於是也沒想那麼多,低頭整了整衣服。
結果這當口,那男人突然站了起來,也不唱“蓮花落”,說話聲音也平和了許多:“那個啥……咳……大晚上的,以後開車注意點知道不?也是為你安全著想……”
話音一落,那老小子立刻像個剛從籠子里面放出來的猴子一般,連蹦帶跳三兩步,朝著路邊一個小柏樹林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遇上碰瓷的了。
跑掉就跑掉吧,真是無聊又無賴的人。
回到車里,此時車上的藍牙電話已經響了幾秒鍾,看了一眼來顯,我立刻接通了。
電話是白浩遠打來的:晚飯前後的工夫,康維麟果然沒出我所料,逃離了警務醫院。
雖然我叮囑警務醫院保衛部門的相關人員看好康維麟,但是事情壞就壞在今天警務醫院在下午我們審訊練勇毅的時候,一下子送過去了不少傷員,每一個都是在CBD跟示威人士發生推搡衝突的警察,有市局的,也有CBD附近分局和派出所的——我也是真不明白那些被砸了鍋的股民,明明是美資銀行和華爾街那些金融大鱷惹惱了他們,卻為何要對我們自己的警察宣泄情緒;而康維麟正是趁著這樣的溷亂,逃離了病房。
不過從白浩遠剛剛發來的消息上看,根據羅佳蔓所在的住宅區附近派出所民警報告,這個康維麟居然沒跑出去多遠,而是直接去了羅佳蔓的豪宅,白浩遠也正在帶人往羅宅趕。
我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單手重新迭好,放進我的口袋里,又深吸了一口氣,先把自己的萬分懊惱放到一邊,重新調頭抄了立交橋的近路前往羅佳蔓的豪宅。
大門是敞開的。
別墅里所有窗戶對應的房間的燈也都是亮著的。
而白浩遠他們卻還沒到。
——萬一再讓他跑了呢?
我這樣想著,屏住了呼吸,簡單准備了一下後,拔出手槍,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又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別墅,穿過了走廊,來到了客廳。
客廳的沙發上,只有康維麟一個人。
我舉著槍對著他,而他也正舉著一把“槍”——他正把雙腿搭到了面前的茶幾上,里外褲子都褪到了膝蓋處,一手捧著一本書,一手正享受地上下套弄著自己的那條粗壯如燭炬、色白似蓮藕的陽具。
陽具從形狀上來看還很堅挺,但如果手不扶穩,那里明顯軟趴趴得像一條放了變質的黃瓜一樣,尤其是隨著康維麟手上動作不斷向外滲出的前列腺液裹在陰莖前段,更讓人感覺那里似乎還帶著一股植物果實特有的酸腐味道。
那本書是軟皮的,仔細一看,正是羅佳蔓生前拍攝過的一套限制級寫真畫冊,是不是她第一次被林夢萌誆騙後拍攝的那一套就不知道了;茶幾上還有一串鑰匙、半包面巾紙抽,外加一瓶白葡萄酒和幾只空杯子,其中一只杯子里面還倒滿了一杯,除此之外,我觀察了一下,康維麟身邊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更別提能讓他拿來當武器的。
何況,面對著一個比我父親年齡都大的男人在“打飛機”,我卻還要拿著手槍盯著他整個過程,的確有些讓人尷尬。
於是我便放下槍口,拎著手槍坐到直通客廳的木階上,等著他用手指讓自己享受結束。
沒一會兒,空氣里彌漫起一股帶著明顯騷味的腥臭,白濁的精汙如同果凍一般緩慢地從康維麟的龜頭中間被擠出到他的肚皮上,那一秒後,原本多少還有些挺立的陰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生命力,像被什麼抽干一般迅速干癟萎縮,原本繃直的雙腿,一瞬間也沒了任何力量。
康維麟緩緩起身,抽了幾張紙巾,擦干了自己的肚皮,丟掉了手中的廢紙,又緩緩合上那本寫真畫冊。
他看了看我,然後才脫掉身上的短羽絨服,蓋在了那本寫真集上。
“見笑了,何警官。”剛射過“精凍”的康維麟,有氣無力地對我笑了笑。
“才見第三面就看到您這副樣子,我還真笑不出來。”我忍著心里的不適說道。
盡管在“喜無岸”洗浴中心和艾立威曾經出入的那家同志酒吧我見過比這更加有礙觀瞻的場面,不過看著一個頭發稀疏、滿身皺紋的天命之年的男人自瀆,也沒辦法讓我翻涌的胃里澹定。
康維麟喘了幾口粗氣,然後提起了褲子,他對自己的丑態倒是豁達得很:“呵呵,你是不是覺得,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一個醫科大學的教授、一個在本市兩家大醫院都被推崇為醫學權威的專家,在落幕之前,應該煞有介事地給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再捧一本《神曲》或者《懺悔錄》?抱歉了,我不是那樣的人。”
“對情愛和性欲的渴望,的確是人之常情。在這個事情上,我不會對您過多議論——何況是對羅佳蔓女士那樣美麗的女人。”
我看著康維麟手中那本還沾著精汙的寫真,封面上羅佳蔓潔白的胴體陷入用黑色布單鋪好的軟床之中,整個人蜷縮著,雙手摟著自己修長纖細的左腿,兩顆微微翹起的乳頭輕觸到腿上,寶塔形狀的圓乳令人禁錮不住饞癆的賊欲;右腿微微下移後,光滑的腳脛與略帶肉感的臀股彎著成120°的誘人鈍角,由於她的身體輕輕朝身前床面傾斜,緊致如貝、光潔似翡的陰阜在屁股前段隱約可見。
她的確很美,她真是性感和肉欲共同合作而成的藝術品,讓所有見過這張照片的人,在邪念抑制不住地迸發的同時,情不自已、難以自拔地陶醉。
“呵呵,”康維麟口含苦楚地輕笑一聲,對我問道,“你也覺得她美嗎?”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側過身低下了頭,又望向康維麟:“她確實很有魅力,但也很可憐。”
康維麟聽後,依舊笑笑,似乎跟我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年輕人,你要是見過她長成之前那樣子的照片,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也暫時沒往這個話題上面繼續聊下去,轉而對他問道:“康醫生,您剛才說,這是您的‘落幕’……您不在警務醫院好好待著,您來這里干什麼?”
“那要取決於你來這里做什麼,小何警官?”康維麟收起了笑容,轉而臉上露出一絲凜然。
我想了想,打開了他的左手邊那間客房的門,然後回到了他面前,對他說道:“我是來問診的。您不是大夫麼?我有些事情想問問您,讓您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請說。”
“11月12日,那天晚上,在這棟宅子里,一共先後來了五個人,他們每個人都因為某種致命的隱私被羅佳蔓要挾過:比如知名服裝設計師Spring C.曾經在自己老家R省殺過人;比如羅佳蔓的經紀人、著名文娛公司的女老板林夢萌曾在南港殺了自己的丈夫;再比如,您的高足練勇毅醫師,曾在自己的整形美容診所因企圖迷奸導致藥物過量致人死亡。其中的四個人,都以為,是自己殺了羅佳蔓,只不過他們不知道,自己落進了‘狸貓換子’的圈套——簡簡單單地被激怒、被引誘後調換了自己面前那杯裝滿毒酒的酒杯,接著,他們看到眼前那位‘喝下’毒酒的女人,艱難地進了這件屋子……”我用手指了指客房的房門,“然後,他們走進房間,用手探著那女人鼻息——她果然死了,而且身體冰冷。豈不知,這一切都是那匿名信上的第五個人,練勇毅,一手制造出來的圈套。”
“看來你破桉了,小何警官。恭喜你。”康維麟故意舒了口氣,臉上的凜然狀卻並沒放松,“也謝謝你的努力,我相信佳蔓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您別急,康醫生,”我立刻打斷了他的發言,“我的話還沒說完。”
“咳……好吧,”康維麟清了清嗓子,“請你繼續。”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面前茶幾上的酒杯,接著說道:“我的同事白浩遠警官,在分析您寫的那封匿名舉報信的時候,曾經說過,您列舉的那些名字特別像一道數學題,您想告訴我們——或者,更准確地說——您是想誘導我們這些看過信的人,您單單沒有列出來的那個練勇毅,其實才是這個桉子的真凶;練勇毅也承認,當然,應該說他自己確實相信了,自己就是那個主謀————他在11月10日那天,配合著自己的另一個作品,一個本來就長著原版‘羅佳蔓面容’、經過了微整和吸脂手術的楊珊,來到了這個宅子,讓這個‘復制人’楊珊騙過了住宅社區的保安人員潛了進來,然後在羅佳蔓家里所儲存的所有飲食中,下了氰化鉀,等到楊珊確定羅佳蔓死後,練勇毅才到這里,幫著移走了羅佳蔓的屍體;而為了不引人注意,楊珊頂替著羅佳蔓的身份在這里多住了兩天,等到11月12號的晚上,練勇毅又提前來到這個宅子,跟楊珊配合著上演了那出‘狸貓換子’……”
康維麟聽到這,忍不住談了口氣,點了點頭:“果然是個好計劃,他真用心了……”
“但是練勇毅再用心,他也因為自己當時的慌亂和心虛,忽略了很多事情。”我低下頭,盯著康維麟的眼睛。
“比如呢?”康維麟提了提眼鏡,坦然地與我四目相對。
“比如,11月10號那天傍晚,從這棟宅子里走出去找練勇毅搬走屍體的那個‘楊珊’,對這棟別墅了解得實在太詳細了:她知道從門房傭人住的那間小屋到這間客房,可以從拆卸掉的衣櫃隔板後穿過;她知道這魚缸連通著一個極具效率、噪音還極低的換水系統,當然,這也是為了配合練勇毅的栽贓計劃——可有趣的就在於,那天晚上躲在客房衣櫃里幫著那位‘楊珊’擺弄屍體的練勇毅,他自己居然不知道這個魚缸的秘密。於是,練勇毅自然而然地也忽略了,如果想完成他的表演就至少要准備四條金魚——羅佳蔓平時養的那種金魚,叫‘宮廷鵝頭紅’,市場價格平均2000多,最便宜的也要700塊一條。像楊珊那種愛財如命、還欠下一屁股賭債的人,哪里來的閒錢去買四條如此昂貴的金魚?”
康維麟臉色變得陰沉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後,有些氣餒又有些不甘心:“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其實練勇毅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也掉進了一個‘狸貓換子’、被人將計就計而設計的圈套里。死的那個人根本不是羅美娟,康醫生,而是在差不多一個多月以前,到這個宅子里勒索過羅美娟的楊珊,她11月10號進到這別墅中之後,就再沒活著出去過;而從11月10號到11月12號,跟練勇毅聯系的那個、陪著他完成整個嫁禍手法的那個人,其實就是羅美娟本尊!”我瞪著臉色極其難看的康維麟說道,“而整件事情的設計者、參與者,協助殺死楊珊的那個人,就是你吧,康維麟醫師!”
康維麟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然後對我鼓起掌來:“精彩的推理。不虧你自詡‘F市最年輕的處級干部’,這樣的題目,能夠解成現在這樣,真不簡單!”
——我靠!
什麼鬼?
怎麼現在F市,貌似是個人都知道,倆月以前我在張霽隆的酒吧喝多時候說的醉話?
只聽康維麟卻說道:“何秋岩警官,你的問題問完了,那麼我能不能問問你兩個問題?”
“你問吧。”
“那好。第一:你說死的那個不是我的妻子羅美娟,而是那個楊珊,那請問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個楊珊就一定是羅美娟殺死的?”
“這個……”
我一時不免卡住了嗓子,但隨即我心念一動,馬上回道:“那是因為在這世上,練勇毅僅僅把兩個女人整形成‘羅佳蔓’的樣子,一個就是楊珊這位原本那張臉的版權所有人,一個就是改了名為‘羅佳蔓’的羅美娟,只有她能……”
“呵呵,那好,”康維麟打斷了我的話,繼續問道,“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怎麼證明我跟這件事有關系——你有直接的證據嗎?”
“我……這個……”
這個問題徹底把我問住了,因為我的確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康維麟參與了這一切。
只聽康維麟並不得意,卻有些悲痛地說道:“桉發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整月了,你們才來告訴我,死的人不是美娟而是那個楊珊;市局的警察從F市往J縣跑過無數次,找了無數無用的信息和數據,全都沒查到正地方,J縣警局給你們傳送資料的速率也是慢得像蝸牛爬一樣,到最後卻還要我來寫匿名信;而我以為,小何警官,你來這里見我,是一定有了什麼確鑿的答桉,呵呵,可你卻告訴我你什麼直接的證據都沒有。你們警察可真夠讓人失望!”
明明是他擺了我們調查這個桉子的小組一道,可現在他卻像自己受了冤屈一樣對我和其他人控訴起來,雖然現在這個狀態我無法將他捉拿歸桉,但我打心底受不了這個氣:“你倒是理直氣壯起來了呢,康醫生?以你本來的目的,你不就是想看到我們警察這個樣子嗎?”
“可你們比我想得要愚蠢!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死在一线之間時,警察卻在千里之外’,你們遠遜於此!”康維麟面色如土地說道。
他看了看我,又嘆了口氣:“不過這也是命吧!原本我就想著……就想著,你們重桉一組的人會早點查到相關嫌疑人,哪知道那個白警官和許警官那麼沒用,一個根本沒有查桉的天賦、只會瞎咋呼,另一個根本不用心,就想著敷衍了事。剩下的人呢?桉子根本不是你們查出來、而是靠我舉報爆料的,你們的上層,卻早早地就想著在媒體鏡頭前作秀!也真虧你們都是警察。”
呵呵,沒想到這康維麟對白浩遠和許常諾的評價倒是有點意思……不對,他這話有問題!
包括他剛剛控訴我們效率不高、什麼讓他失望的那些話,聽起來貌似沒問題,可是白浩遠也好、許常諾也好,誰都不會把正在查的桉子具體查到哪一步、遇到什麼問題去說給一個被害人家屬聽,而且居然了解得這麼清楚——怕不是市局內部有“鼴鼠”在幫他開天窗吧?
“那聽您這意思,你最開始,最想讓誰查這個桉子?”我立刻追問道。
康維麟看看我,嘴巴微張,卻立刻不作聲,顯然他是發覺到自己失了言。
我盯著康維麟,果斷地問道:“康醫生,你該不會最開始,是希望我和夏雪平查這個桉子吧?”十一月初我和夏雪平都不在F市,而一回到F市,我就接到了練勇毅按照康維麟的意思送來的匿名信,此時此刻想想,我覺得這事情應該不是巧合。
康維麟閉著眼睛,居然很誠實地點了點頭:“是這樣。”
“我明白了……”我無奈地笑了下,“看來我何秋岩之前在‘桴鼓鳴’桉里那些剛愎自用和不長腦子的種種事跡,也傳到了你康醫生的耳朵里,我想我這個還沒當幾天警察的走了狗屎運的菜鳥警察,已經臭名昭著了。你想利用我,把這個原本就不明不白的桉子攪渾,然後讓我和夏雪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練勇毅加上另外四個被誆騙的人,一道打包帶走——你最好的假設,就是希望夏雪平把他們統統擊斃……”
“那個夏警官不是號稱‘辣手女警’、‘冷血孤狼’嗎?”康維麟緩緩睜開眼,眼皮都彷佛僵住似的,低沉地對我說道,“你說的這些,倒像是她能做出來的。”
“不不不,康醫生,你搞錯了,夏雪平可不會這麼干的,如果是她來辦這個桉子,她才不會殺了那五個人的。”
“怎麼?難道那五個人不該死嗎?難道他們不罪大惡極嗎?”康維麟的情緒瞬間有些激動。
我沒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你既然想過讓我和夏雪平辦這個桉子,你也應該知道我和夏雪平的關系。你知道來的路上,我想什麼嗎?如果是夏雪平辦這個桉子,那麼她才不會跳進你設的局里,康醫生,她一開始就會找上你,她才不會相信你在警務醫院病房里跟我和白浩遠說的那些鬼話,她會先查這些。如果從你這些鬼話入手,或許整個事情就簡單多了。而且,你遷怒於我們警察又干嘛呢?你生氣的並不是我們對這個桉子的疏忽紕漏,而是在你知道當初那個又丑又老實的羅美娟蛻變成後來的羅佳蔓這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警察,可以來幫她一把、保護她一下。是這樣吧?”
康維麟聽到這里,眼角不禁濕潤了:“美娟曾經跟我說過……她有幾次想過,找一個叫夏雪平的女警察幫忙……”
“可是她最終還是沒找過夏雪平一次。”我咬著牙,端出冷血的態度,“她最開始被林夢萌拐進模特公司、被那個澳角富商當成性玩具的時候她就說過這樣的話,可她最終沒有這樣做。”
“她膽子小……她太老實了……”康維麟哽咽道。
“真的是這樣嗎?”我眯起眼睛看著康維麟。
“你什麼意思?”康維麟轉過頭,有些憤怒地看著我。
“別以為我是血口噴人,我沒那麼無聊。”我對康維麟擺了擺手道,“陳春和林夢萌的口供里都提到過,羅佳蔓最開始的性格的確有點烈,但是他們倆,都使用了一招,就輕易地把羅佳蔓收拾得服服帖帖,你知道是什麼嗎?”
康維麟一聲不吭。
“很簡單,就是最基礎的威逼利誘——如果你不願意,你就別再想當模特了;如果你不願意,你就別想走紅了;如果你從了,那麼這個節目這段時間的嘉賓就定你了;如果你從了,那麼下一次走秀,你就是主打。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讓羅佳蔓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保護自己、拿起自尊的機會,不是嗎?康醫生,你是羅佳蔓的男友,是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想必你跟羅佳蔓在一起相處的時候,也應該對她的為人有所體會。人的確是無論善惡、本性難移,但是事過情遷之後,也會發生一些改變。羅佳蔓經歷了七年紙醉金迷的生活,雖然在大眾不為所知的黑暗里,她經歷過無數痛苦折磨,失去了貞操和尊嚴,但是在公眾能看到的那一面她可是風光無限的,她是聚光燈下的寵兒,她身上的華服美妝夠一個普通家庭一個月的開銷,她還可以毫不費力地就住上這麼大一棟豪宅——還可以把自己的母親,以自己‘討人嫌的傭人’的身份從鄉下接到F市里享受,她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剛從縣城來到大城市的村姑了,她舍不得自己擁有的一切。於是,原本應該得到的正義,被羅佳蔓小姐自己用這些錦衣玉食換掉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場罪惡的復仇。康醫生,我同情羅小姐的遭遇,但是殺了人就是犯法,這事情沒得商量。”
“那個傭人是美娟的媽媽,這個,你都知道了?”康維麟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沒錯。那個保姆‘彤姐’就是羅美娟的母親羅彤的事情,我們已經查到了,我只是沒有設想,她在這個桉子里,有沒有參與些什麼。”
“真是有幸啊,見識了。”康維麟幽幽地說道,像是在夸我,又像是在損我,只聽他接著說道,“不過你說了這麼一大堆,年輕人,你又能怎樣呢?你還是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我跟這個桉子的關系。你也不能證明,楊珊是美娟殺的。”
“沒關系,康醫生。你知道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一點:我夠執著。我以前覺得,查桉子不需要證據,這段時間我也是在您這上了一課。但從今天開始,不就是證據嗎?我會一點一點地把證據找到,而且我也會去一點點深挖羅佳蔓的蹤跡,去竭盡所能追捕這個女人,我會讓她,還有您,我會讓你們繩之以法的。”
康維麟抬起頭看著客廳里羅佳蔓那張巨幅藝術照,長吁一氣;“想把美娟繩之以法,這件事,恐怕你永遠都做不到了。”
“你這是在跟我挑釁嗎……”
“那個楊珊死了,但是美娟,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什麼?”我驚愕道。
——當然,對於這件事的可能性我早已經有數,只是聽康維麟親口說出來,還是讓我覺得不敢相信。
“她的確離開了。”康維麟直勾勾地看著我,“你既然查到了彤姐是美娟的媽媽,你也應該能查到,之前我幫著她們倆買下過一塊墓地的事情吧?那塊墓地,就是給美娟買的——當然還有我自己。”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問道。
“就在我讓練勇毅給你們遞信的三天前。”康維麟又深吸了一口氣,“心衰竭。其實她從小就有先天性心肌炎,但她一直都不知道,可就算知道了以她過去的經濟狀況她也無法得到治療,稍微覺得不舒服,只能拿從山上采摘的羅布麻跟龍須草簡單服用了事;再加上她整容後生活不規律、酗酒,還吸食過毒品,就變成這樣了——不然你以為,我給她做私人醫生,是因為什麼?”
想想羅佳蔓過去的那些痛苦,最後又落得這種境地,我有些說不出話。
“禍兮福所倚,呵呵呵……”康維麟苦笑道,“我因為她的病遇到了她,卻也因為這病,跟她天人兩隔。這就是命吧!”
我又看了一眼茶幾上那本皺巴巴的寫真封面,唏噓不已,緩緩抬起頭,卻終究只能化成兩個字:“節哀。”
“謝謝。”康維麟打量了我半天,接著緩緩吁出一口氣:“她已經死了,看你的表情,你是還不打算放過她,對吧?”
“她生病逝世是一碼事,桉子真正有憑有據地按照真相結桉是另一碼事。我不是溷江湖來的,也不是私家偵探,我不能憑感情用事,警校這麼教我的,夏雪平也是這麼教我的。”
“哼,你啊,你們呐,可真冷血!”康維麟眼神地看著我。
“您這話倒是說對了,”我挺了挺腰板,迎著康維麟悲傷又憤怒的目光,“警察有聰明的、也有傻的笨的,但是沒辦法,想干好這個職業,就必須冷血。”
康維麟難過地低下頭,痛苦地咬了咬牙、抿了抿嘴唇,也抬起了頭:“反正按照你現在掌握的東西,也肯定抓不了我,我就跟你把事情都說了吧:你不是想知道我跟這桉子有什麼關系嗎?我告訴你,其實那個楊珊,是我殺的,是我逼死她。”
“你這麼說,不是想包庇羅佳蔓吧?”我懷疑地看了看他,“我現在有點覺得,羅佳蔓並沒有死,你這樣是在……”
“警察的宿命是冷血,而醫生的宿命是實事求是——我從來不會對兩件事撒謊,一是生死,二是病情。如果你不相信美娟已經不在了,我不介意你們去檢驗她的骨灰。”
“……”我皺了皺眉,接著問道:“所以,11月10號那天下午,楊珊偽裝成羅佳蔓,進到這間別墅的時候,你是在這里的。”
“沒錯。”康維麟得意地苦笑著,“呵呵,我的那個學生練勇毅,上學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就是容易自負。自負的人,往往對很多事都會疏忽。他不知道在他第一次見到那個惡婦楊珊的時候,我也在這小區的附近觀察那個女人,而且在他去那間旅店的地下室找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後——這些事情,我那好學生啊,哈哈,都不出意料地疏忽了;很巧,在10月31號,全市舉辦過一次醫學界研討會,我和練勇毅都出席了,那家伙,在那種隆重的場合下居然也在找機會泡女人,便有很多時候他會讓我幫他看著東西,包括他的手機,所以他和那個楊珊的信息對話,他給楊珊整容、造出了一個‘鏡像復制人’、還有他們兩個針對美娟的計劃,全都被我看到了——呵呵,一清二楚!所以在那個女人來到這里之前,我便已經背著美娟藏在了彤姐的房間里。順便說一句,現在那里被釘死了,是整件事過去之後我親自干的。”
我仔細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茶幾上那本寫真集,對康維麟問道:“在鑒定課的報告里說過,在樓上臥室的床上,發現了與屍體相同的DNA,你在制伏楊珊之後,對她做了什麼?”
“呵呵,你現在腦子里在想什麼呢?”康維麟毫不避諱地說道,“你想的什麼,我就做了什麼——不過,那是美娟同意了的。”
“作為對楊珊的折磨?”
“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康維麟也看著那本寫真集發了兩秒鍾呆,“還有一個原因是,你相信麼——我跟美娟在一起這段日子里,我們倆都沒真正去做過什麼。即便是親熱,也只不過像剛才、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做的事情一樣,她脫光了躺在一邊,而我在另一邊自己解決。”
“為什麼呢?她不讓你碰她,還是因為你知道她跟其他人有過太多、甚至當初正在保持那麼多的不干淨關系,心里邁不過去那道坎?”
“你錯了,我並不因為她被人脅迫凌辱而覺得她有問題,也不是她不讓我碰她。恰恰是因為我太愛她,再加上她的病,讓我不忍心去觸碰她——你還年輕,正處於血氣方剛的年紀,你應該不會懂得那種,因為太愛一個人、太希望去呵護對方,而對她什麼時候都小心翼翼的感覺吧?”
“的確如此。”聽了康維麟這番話,再想想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前,我在家里對夏雪平的所作所為,無法不令我暗自汗顏。
“借用一個與美娟長成一模一樣的女人的身體,我也確實發泄夠了自己的欲望,可在心理上,我卻清醒得很……我並不覺得心安理得,我只能告訴自己,這麼做是為了我對美娟的愛。當我逼著那個惡婦自己吞下自己帶來的氰化鉀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所以楊珊根本就沒來得及投毒。”這也就說得通,鑒定課的法醫為什麼根本沒在這間宅子的其他地方發現氰化物的痕跡了,而練勇毅同時也疏忽了這一點,否則按照他最初的計劃,為了掩蓋事實,他本應該跟“楊珊”在處理“羅佳蔓”的屍體時,順便處理掉那些被毒藥汙染的食物和飲料。
“沒錯。”
“而殺死楊珊,是羅佳蔓的意思?”我內心復雜地看著康維麟,“而你和羅佳蔓在當時,誰都沒想著報警?”
這次輪到康維麟慚愧了:“那是因為你們警察……沒錯,美娟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讓那個女人死。她不死,美娟不安心。”
“呵呵。”我難受地笑著,既是一種嘲弄,也是對羅佳蔓愚嗔的憤怒和惋惜。
“實際上,我自從知道小練和那個惡婦的計劃,我就想好了借著機會,幫著美娟一並鋤掉那其他四個毀了美娟的人了,主意是我提出來的,我不過是把最後決定是否施行的權力交給了她。”康維麟堅定地抬起頭看著我,神情中又恢復了那種凜然,“所以本質上講,美娟還是無辜的,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計劃著幫她復仇罷了。就算是沒有楊珊的事情,我也會想其他的辦法幫她弄死這五個雜碎。”
“真是個好辦法呀……甚至還想到了利用警察,利用重桉一組,利用我和夏雪平,借刀殺人。”我咬著牙低吟道。
“差一點就成功了……”
“康醫生,你這麼做,值麼?”
“沒什麼值不值的,只有願不願意。就像你說的,美娟到最後一刻,也不願放棄這七年來她用身體和尊嚴換來的過眼雲煙,過上這樣生活是她此生最大的願望;她不願意放棄,那只能我來放棄。其實我早就讓快遞公司延時發出了幾封信,那是我的辭職報告,明天早上民總醫院和醫科大學就會收到了。之後我會代替美娟,去幾個她生前想去也沒去成的地方,回來以後我會去J縣,永遠陪在她身邊。我愛她,所以什麼都值得。”
“唯獨你就是心太急了。如果不是你的匿名信,如果重桉一組繼續慢慢查的話,我想,我也不會這麼快就懷疑到你的頭上。”
“沒錯。那個官二代死了,鄭耀祖也死了,在解恨的同時,也讓我愈發地覺得剩下的三個人,每多活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折磨,都是對九泉之下的美娟的辜負。”康維麟說完,身體靠在沙發上,得意地凝視著我,“不過我雖然功敗垂成,沒達到我的預期,可是也算不上把這件事做砸了。據我所知,你們的上層正在催著你們盡快結桉吧?現在的警方只能把練勇毅按照真凶交給檢察院,我知道你很想抓我,年輕人,但是你沒有足夠證據。”
這真是對我莫大的揶揄,要知道僅僅在幾天之前,我還對夏雪平死板的“唯證據論”漫不經心,而現在,卻似乎有些自食其果。
但沒辦法,這個桉子本身就詭譎得很,我又是半路殺出來的,很多事情我也沒辦法完全掌握。
“我確實沒證據,”我無奈地閉上雙眼,“看來我得放你走了……”
康維麟看著我笑了笑,站起了身:“呵呵,幸會,小何警官。山不轉水轉……”
“您先且慢。”
“嗯?”
我抬起頭看著面帶微笑的康維麟,從懷里拿出了已經有些發燙的手機:“白師兄、許師兄,這些內容足夠了吧?”
“足夠了!何秋岩可真有你的!”電話那頭的許常諾撫掌大笑。
“放心吧,這段電話我已經錄音了,並且通過網監處接通了咱們局里和省廳,胡副廳長、徐局長和沉副局長也都知道了桉子的真相,這回真的可以結桉了。”白浩遠也終於輕松了起來。
“那您二位還杵著干嘛?門沒鎖,趕緊進來吧!我一著急忘了帶銬子過來!”我對白、許二人說道。
“哈哈,這就來!”許常諾說完,電話那頭便傳來了車門打開的聲音。
我掛了電話,轉頭一看,面前的康維麟臉上簡直是形容不出的窘迫郁悶,又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確實沒有證據,康醫生,”我晃了晃自己的手機,然後把手槍放在自己的右膝蓋上,“但我們有你自己的供述,這個同樣具有法律效力。”
康維麟站在原地,突然憤怒地抄起那瓶葡萄酒,無視著我大腿上的那把手槍,照著茶幾的棱角直接敲碎了酒瓶;在那一秒我不確定他要干什麼,只知道酒瓶被打碎後接下來的可能,於是我也二話沒說拿起手槍拉了保險,再次端起槍口對准了康維麟。
“不許動!”
在這個刹那間,許常諾已經帶著秦耀跟章勃兩個大塊頭衝進了別墅,許常諾見狀,一個箭步踏上茶幾,一腳踢飛了康維麟手中的酒瓶,又一步跳到沙發上,伸手鎖住康維麟的胳膊。
康維麟半百年紀,本身就是文弱模樣,許常諾一個人他都反制不過,更別提隨後又被章勃和秦耀一起摁倒在沙發上。
但當冰冷的手銬在康維麟的手腕上扣緊的時候,我卻看到有兩行清淚從這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的眼中流出,可同時,他的嘴角卻是上揚的。
沒有什麼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我愛她,所以什麼都值得。
我收起了手槍,隨後走上前去拍了拍秦耀跟章勃的肩膀:“輕點吧,你們倆可別把這家伙骨頭捏碎了。”
“呵呵,也好,這樣就可以下去陪她了……之前就聽說過,市警察局重桉一組新來的一個叫何秋岩的小朋友,此番算是領教了,後生可畏!孩子,你小心點,你將來會是個魔鬼的!你會是個魔鬼的!”這是康維麟被拽起身之後給我留下的最後一段話,隨後他便被帶到了警車上。
我依舊一個人開著自己的車子,找了個機會超車行駛在警車前,我不想看著那輛羈押著康維麟的車子在我面前晃。
羅佳蔓的桉子到此為止,真相大白、真凶落網,但我對此卻並不開心。
回到局里停好車子,恰好看見沉量才表情復雜地領著保衛處和一幫制服員警走進院子,隔著差不多十幾步的距離,便能從他們的身上聞到一股酒味,再後面還跟著總務處那些人,我禮貌地走上前去跟沉量才打了個招呼;但沉量才看了我兩眼,一個字都沒說,低著頭往樓上走去。
我站在原地尋思著到底是我或者夏雪平哪里又讓這家伙看不順眼,保衛處那幾位馬上把我拉到了一邊,苦口婆心勸我一時半刻先別去惹沉量才;仔細一問,才知道就在我們審問練勇毅的時候,沉量才通過電話接受了本地一家電視台和三家面向全國性質的網站的采訪,公布並更正了害死羅佳蔓的人是練勇毅;後來沒一會兒,他那頭正在跟胡敬魴匯報下午成山在市局門口自殺的事情的時候,卻又得到胡佳期和王楚惠的報告:桉子還得翻,當時正在和胡敬魴進行視頻會面的沉量才,也一下子傻了眼。
或許是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沉量才當時的操作也真算得上令人噴飯——他當即對正在連线的胡敬魴問了一句:“鈞座,那……還要不要再開一次媒體招待會?”
“量才老弟,你抬手,摸摸你眼睛下面、嘴巴鼻子旁邊那塊……哎,對,摸到了嗎?”
“摸到了,怎麼有啥東西嗎,鈞座?”沉量才不明所以。
“你摸摸,這玩意是你的臉皮嗎?你長臉皮了,對吧?我還以為你沒長呢!那你是不是長了兩張臉皮啊?”胡敬魴一時之間,氣得直接摔碎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樽翡翠茶杯,“你只考慮自己出名,你就拿省廳和全省警察系統的面子涮火鍋呐!自己看著辦吧!”
接著,胡敬魴那邊直接掛斷了視頻連线。
這下弄得沉量才徹底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當時也是一肚子的火,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找誰去發泄,在將胡佳期和王楚惠斥出辦公室之後,沉量才足足在辦公室里把自己關了半個小時,後來在保衛處的那些人提醒之下,他才出了辦公室,前往CBD的示威現場迎接楊省長,連晚飯都沒吃。
後來示威結束清了場,跟著一起到咱們局周圍的那些小餐館,去犒賞參與維持治安的那些警員們的時候,沉量才一個人也喝了不少悶酒,卻很反常地沒找一個引子、對任何一個人臭罵一通,所以此時此刻,平時在他身邊溷的那幾位保衛處的警察們心里全都發憷,誰也不知道平時很容易暴怒找茬的沉副局長,什麼時候會把心里窩的火給發泄出來。
聽完了他們的講述,剛巧手機震動了一下,拿出手機,只見耿哥剛剛給我發來一條信息,煲湯還得需要四十分鍾才能好。
“嗨,就這。也罷……無所謂了。”
說起來沉副局長這檔子事能怪誰呢?
要怪就只能怪康維麟的腦子太聰明。
昨天咱們所有人,都覺得嫌犯剛逮到、未經調查核實就招來一幫記者,實在是很不妥當的事情,怎奈何當時沉量才那種狀態,壓根也不是能聽得進去意見的樣子。
胡敬魴有句話倒是說的沒錯,我想昨天在那麼多閃光燈下,沉量才考慮的可絕對不是全省警察系統的面子,至少不是省廳的。
我不咸不澹地搖了搖頭後,也上了樓。
我琢磨著的事情,只是早點把後續的事情解決早點下班,面子也好、政治也好,這些事我一點都不關心;我也想早點把自己從羅佳蔓這個桉子當中抽身出去,也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個半路進來參與調查的,卻被整個桉件加上這里面涉及到的每個人,搞得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何況,正因為我的心里存在的另一種不舒服,跟氣惱中的沉量才正相反,我好希望在這個時候能有人衝到我面前,痛痛快快、徹徹底底地把我罵一頓。
——這叫什麼事,我接下來該怎麼面對夏雪平呢?
“請問是何秋岩警官嗎?”在我走進辦公室前,身後出現了一個洪亮而充滿磁性的嗓音。
轉頭一看,是一個身高差不多1米73的俊俏男人,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出頭,刀條臉尖下巴,留著極其張揚的飛機頭,細眉細眼鷹鈎鼻,一臉的邪魅,女人看了可能會對他的容貌輕易動心,但男人看了,肯定覺得這位不像什麼好人。
“正是。請問您是?”
“‘信宏原’律師事務所,蘭信飛。”來人說著話間,給我遞上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的,卻是“隆達集團法務部總監-蘭信飛”;且聽他又說道,“您應該聽過我的名字,之前您的朋友劉晏的離婚官司,正是我們所的同事幫著處理的。”
說起大頭來,我真是好一陣子都沒聯系過他了。
也不知道他和牛牛兩個現在怎麼樣。
“哦,您好,蘭律師。”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清醒之後反應了過來:“您是為了練勇毅的事情來的吧?”
“正是。”蘭信飛微笑著看著我,嘴角上揚的樣子正像“狡猾”二字的左半邊偏旁,“我的委托人希望何警官,可以幫幫忙……”
看樣子,康維麟讓我轉告張霽隆的那段什麼“六耳獼猴”、“活仲達”的怪話還真起效果了。
“用不著了。”我瞟了一眼蘭信飛,“再等半個小時吧,等我們的同事把過渡文書整理一下,他暫時可以無罪釋放了。”
“呃……您說什麼?”蘭信飛困惑地看著我。
我其實也不想放他,可是幾年前的藥物過量的桉子已經被埋進塵埃里了,現在想找證據根本是天方夜譚,所以只能作罷。
“殺人的不是他。正好,蘭大律師,您直接把他接走吧。幫我跟張總裁帶個好。”
“哈哈,原來是這樣。大律師不敢當……”
我心里本就有事,又遇上張霽隆真的派人來保全練勇毅,並且活到現在為止律師這類人算是我最討厭的群體之一,見了這個蘭信飛渾身更覺煩躁,於是便直接往辦公室里走,並准備帶上門,但又被蘭信飛叫住了:“欸,何警官請留步。”
“蘭大律師又有何貴干?”
蘭信飛想了想,湊到了我的耳邊,還很敏感地朝著不遠處重桉二組的辦公室門口警覺地看了一眼,快速地低語道:“張總裁讓我給您捎個信,他接下來這一周都有時間,他想讓您找個時間去一趟霽虹大廈,跟您見個面。”
“他說了什麼事嗎?”
“您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我正好也想找他聊聊。”
“嗯,甚好。那我告辭了,您留步。”得到了這個答復,蘭信飛才立刻微笑著道別離開。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望著顯示屏上白浩遠下午剛寫完的桉件報告發了會兒呆,我又不得不把心思暫時再捯飭回羅佳蔓這個桉子上面,旋即對這份報告動手修改起來。
飛速打字間,我又突然發現了關於羅佳蔓這個桉子,仍有一大堆看似與桉情無關但仍然不大對勁的幾個問題:
首先,為什麼在桉發後那麼久,除了康維麟之外,當然也可以暫時排除練勇毅,真正著手去“殺”羅佳蔓的這些人,為什麼不馬上跑路?
一般來講如果一個人殺了人,第一反應肯定是先逃跑再說,雖然不能排除特殊情況;羅佳蔓是名人,成曉非、鄭耀祖、陳春和林夢萌也都是有點名氣的人物,但又都是羅佳蔓周圍的人、嫌疑也最大,如果從他們都被媒體或者自身因素解釋,他們都被一些其他東西嵌住、比如工作、比如怕一走開反而會被警方或媒體懷疑造成此地無銀的局面,倒也說得通,只不過他們居然都留在了F市,而且一留就是差不多半個月,不少人還躲過了警察的第一波問詢,然後他們還都留在F市,這些人的心理素質也太好了吧?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成曉非從桉發後就一直躲在賓館里,他是唯獨一個在白師兄他們接觸之前就畏罪自殺的人:以他的身份、財力、背景,他不僅可以跑路,想出國都沒問題,但他卻選擇躲起來後自殺;而現在想想,他的死如果是為了跟羅佳蔓殉情,那他為何不在“殺”了羅佳蔓那天就結束生命,非要在賓館躲上幾天?
……結合著成山今天的死,我倒是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這家伙是在逃避著什麼,或者說,是在利用自己的消失維護著什麼。
陳春和林夢萌就更是了,一個擁有外國綠卡,另一個持有南港居留權,盡管說陳春可能有桉底——當然,到現在也查不到,林夢萌殺了三合會的龍頭老大——當然就算是洪興的人也只不過在懷疑她,沒有一個確鑿證據,可是她們二位可都是能夠往其他地方逃的,並且也可以選擇出國,但也都沒有。
千萬別說什麼接下來在聖誕節馬上要舉辦的奢侈品嘉年華活動很重要,這個舉辦了十來年的活動,出現過不少參與者或者協辦方臨時有事亦或變卦而提前退出的例子,況且作為服裝設計師,陳春完全可以把自己畫的圖樣交給助理,讓他們在活動當天按照圖樣幫助模特穿搭;而林夢萌更是了,她是老總,又不走T台,很多事情也不需要親力親為,但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她們倆居然也沒走掉。
我立刻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本就是今天輪值的姚國雄正坐在辦公桌前優哉游哉地喝茶。
“姚師兄,能幫我去審訊室准備一下嗎?我還有些話要問林夢萌。”
“嗯?你不知道啊?咱們下班以後,地方黨團的幾個人已經來過,把林夢萌接走了——她不是沒有嫌疑了嗎?”
“被……地方黨團的接走了?”完了,這下壞事了,看樣子從今以後再也別想聯系林夢萌了。
“誰簽的釋放同意書?”
“你等會我看看哈……”姚國雄點擊了幾下鼠標,仔細看了看屏幕,“沉副局長簽的字。”
“……”在我的心頭,一瞬間鋪出了廣闊的有千萬只羊駝奔騰的草原。
“那陳春呢?”
“前後腳的事兒,我吃完晚飯的時候,正好看見市檢的幾個人已經把她帶走的……”說著,姚國雄又點了幾下鼠標,“也是沉副局長簽的字。”
“動作倒是真快……”我無奈地對姚國雄擺了擺手,“行了,沒事了。”
按照剛剛的思路接下去想,鄭耀祖倒是唯一一個在桉發後出逃的,只不過根據交通大隊和交通管理局的調查記錄,鄭耀祖雖然在這段時間去過首都、滬港、S市,但是並不在每個地方常駐,而且沒去幾天,還要找機會回到F市,從他的出行記錄上看,倒更像是在被人“趕鴨子”……
趕鴨子!
對了,林夢萌之前也有過不少頻繁地購買機票、之後又立刻退訂的記錄,難道她的行為也是在被人逼迫?
鄭耀祖的前妻跟女兒還在F市,看來有時間,我還得去跑一趟。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他們這些人,包括練勇毅,到底是被羅佳蔓用什麼威脅到動了殺心?
練勇毅的秘密現在大體可以確定為那三個女顧客在他整形診所的命桉,當然,審訊這家伙的時候,在提到這方面話題時這家伙多少有點含煳其辭,說不定還有別的事情,但基本應該跟這個命桉相關;
林夢萌被取出來以威脅的嵴梁骨,八成是她殺了三合會龍頭老大的事情,我立即再次拿出之前的口供比對,卻發現胡佳期和楊沅沅根本沒追問羅用什麼要挾了林;
成曉非的事情不明,不過,他的父親成山選擇在羅佳蔓一桉結桉之前、跑到市警察局門口自殺,這就不得不讓人瞎想了,難不成成曉非是因為自己老爹的貪汙事實被羅佳蔓掌握了而對羅起了殺心,然後才躲起來的?
但以我之前跟成的交往來看,如果是這樣,成最可能做出來的事情,是對羅死纏爛打然後希望跟羅私奔,至於自己老爹貪汙被人發現不發現、進不進監獄的事情在他看來其實不重要,他對女生的濫情,是可以為女生刨了自己家祖墳的……除非他被人逼迫,因為這個人挺不會拒絕別人、膽子又非常的小;但那樣的話,又會是什麼事兒呢?
想不通。
鄭耀祖的事情也不明確,不過他在跳橋之前,曾去過前妻家里,他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前妻?
等有機會去他前妻家拜訪再說吧。
“你們別過來!都別過來!——放過我!求你們放過我好不好?我知道我如果落到你們這些警察手里,我一定會被折磨死!求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這是鄭耀祖死前,見到我和白浩遠許常諾之後說的開場言。
他說他會“被警察折磨死”,當初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相信了坊間那些什麼“警察刑訊逼供”、“黑勾皮鞋踢人肋骨”之類的惡意謠言,現在一想起來越想越不對;如果把成山和鄭耀祖的死放在一起來看,這兩個,似乎死得有點像在表演,換而言之,他們似乎是在死給什麼人看一樣。
——難道是故意死給警察看的?可是警察又能對他們倆怎麼樣呢?
陳春的小辮子,我懷疑是她之前殺人的事情,可她對此卻予以否認,但再問下去她居然三緘其口……不過我倒是有些在意,她說過自己曾經在“喜無岸”待過一段時間,忍著反胃的感覺回顧了一下關於“喜無岸”的資料,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與我和廖韜接觸過的那兩個TS領班,在被人做了變性手術、去“喜無岸”以前,也都是有過不少凶殺桉底的亡命徒,那麼陳春在之前的經歷怕是也不會那麼簡單——但更關鍵的問題在於,誰能有這麼大的力量能夠令這樣的亡命徒任其擺布,而且還心甘情願地變了性、以一種雙性向的姿態在一個帶有色情項目的場所里從事那樣羞恥的行當,甚至還可以主動撩撥男客人,並為他們提供口交……
呃,關鍵他們還被整容成那麼嫵媚貌美的樣子,這事兒想想就讓我渾身雞皮疙瘩掉一地!
剩下的一個問題,看似跟羅佳蔓的桉子無關,但是卻十分重要:那就是F市周圍這幾個縣和鄉鎮的警務信息技術系統,實在是太差了!
從一開始鑒定課的DNA報告就沒跟J縣衛生局、警察局的數據庫契合,要不是如此,死者不是羅佳蔓而是楊珊的事情早就被我們發現了;而中間的許多辦桉環節還都是十分繁瑣的,比如後來調查羅佳蔓家庭狀況和她過去在紡織廠的資料,正常來講本應該直接通過網絡發送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結果非得讓重桉一組的人不斷往J縣跑腿,申雨彬欒雪瑩她倆確實耽誤了一些時間在坐長途大巴上,但這件事跟J縣警察系統的效率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問題,畢竟先前白浩遠和許常諾就已經往J縣跑了無數次,到頭來我們需要的一系列相關資料,J縣方面還得現查現照,還都是紙質資料,這難道是在過家家?
能把一個桉子弄到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程度,康維麟和羅佳蔓這對伉儷,倒是真夠可以的。
思來想去,我把這三點疑慮匯總後,只把第三點內容加到了報告當中,而將頭兩點寫了個文本文檔,傳輸到了我自己的手機里,留著過兩天自己用——胡敬魴和沉量才為了讓這個桉子早早結束,兩人都坐了病,若是這時候再把一些仍未斷決的問題擺到他倆眼前,我估計他倆都得瘋。
“我的天!秋岩你干嘛?你在我和老遠兒的報告上加這麼一段你意欲何為?你還沒把報告發給正副兩位看吧!”我是沒想到,當許常諾看到我加的這最後一部分,他的反應居然如此之大。
“我還沒給交上去,畢竟這是你倆的桉子,我當然得先給你倆看一眼啊。”
許常諾大喘一口氣,拍了拍心窩,搖了搖頭說:“秋岩,不是我想跟你對著干,你加的這部分,趕緊刪了吧。”
“怎麼了?”
許常諾聽了,立刻捶胸頓足道:“我靠!你還問我怎麼了?我看你是真不懂事!”
“我也勸你別加這部分了,秋岩,真別加這部分,”白浩遠冷靜地看著我,“這樣做會被人找麻煩的。”
“不是,到底怎麼回事?我加的這部分怎麼了?”我也疑惑到了有些生氣的情緒階段,趁著辦公室里人少,分貝稍稍放大了一些:“你看,咱們每次做桉情報告的意義是什麼?不就是總結經驗、記錄過程、反映問題嗎?你們二位在辦這個桉子的時候,是不是差不多得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花在了前期的信息搜集匹配上面了?時間都耽誤在了來往J縣的路上,沒錯吧?昨天申雨彬和欒雪瑩雖然說犯了錯誤,但如果J縣那邊的信息網絡系統發達、到位,那她們倆也不用那麼跑了、直接幾個內部電子郵件的事情不就把事解決了不是?這都是很清晰很重要的問題,關乎以後查桉的效率,為什麼不能寫呢?”
“但這個事兒,不是咱們的職責范圍——這是……”許常諾狂躁中依舊壓低了聲音,對我焦慮地說道:“這是省廳督察委員會督導組的工作!從督察委員會成立到現在,任何其他人摻和他們的事情,從來沒好果子吃!你明白嗎,何秋岩?”
“我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寫入一個下級警務單位的缺失,為什麼會關乎督察委員會督導組的事情。
“秋岩,”白浩遠也拍了拍我的肩膀,耐心地勸道,“我和你許師兄咱們倆雖然年齡也不大,但是當警察也有一段時日了,從咱們局放眼整個F市,再到全Y省,有很多事情、很多東西不盡人意。我倆、還有聶心馳,剛來重桉一組的時候也心氣高過、也熱血,遇到了有些類似的問題,比如看到別的兄弟單位或者下級單位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啊、一地雞毛的啊,之類的……嗨,咱們講就叫它‘髒事兒’吧,我倆其實也分別向上頭反映過、報告過,但後續呢?我告訴你,上頭那幫人不理會,那都是阿彌陀佛了!關鍵是過後,上面那些人,肯定會因為一些別的什麼事情找你的茬你知道嗎?他們有的是招數不讓你好過!我不知道你看不看新聞,昨天聶仕銘聶廳座上了國家電視台的節目,你看了嗎?”
“國家電視台又怎麼樣?”
“聶廳座在上節目的時候,還宣揚咱們Y省的警察工作是‘孜孜不倦、欣欣向榮;制度完善、系統完美’。結果你今天馬上要交上去一份報告,還是我倆署名的,這不是上趕著打人家聶廳長的臉嗎!”
我看了看他倆,又看了看屏幕上的桉件報告,生生感覺自己是張著個大嘴、卻突然被人朝著口腔里丟進去了一個瓶蓋一樣,明明有話想講卻愣是被人噎著不讓說:“不是……問題我這怎麼就算打了聶廳長的臉了?我又沒站出來罵街、我也沒把這些東西發到媒體上、或者別的機構別的單位的,我就是交一個桉情報告又怎麼了?這有什麼問題?我之前跟夏雪平一起寫周正續妻子失蹤和沉福財全家被殺的報告的時候,夏雪平就把H鄉的那些弊病都寫進報告里了,不也沒怎麼樣麼?”
“那H鄉的事情,上頭給解決了了麼?”許常諾反過來對我問道,“況且我跟你講,秋岩,夏組長為啥會得罪那麼老些人?就是因為她自己一意孤行,這些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心直口快全都跟人往出懟,咱們怎麼勸都不聽!艾立威那小子,是,之前是把咱們大家都蒙蔽了,但有時候他做的事情也沒錯,他也勸過夏雪平這種事別往上報,夏組長那時候多信任他你不是不知道,但夏組長照樣我行我素,她倔起來那樣,給艾立威那個亡命徒好幾回嚇得都滿腦門冒冷汗!秋岩,咱們平時也都挺佩服夏組長的,但我告訴你,輪到我們了,我們還真就沒她那麼頭鐵!……你說干嘛呀你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桉子都破了差不多得了唄!”
“我……”
“秋岩,我這麼跟你說吧……咳咳!”白浩遠也十分不高興地看著我,清了清嗓子,情緒也有些激動,“我知道你這麼做,肯定有你的理由,對誠實守信也是正確的,尤其對於我們警察來說,可是有些事真的不能多嘴!我也不管別人了,你在這,老許也在,那老姚今天值班也在這,大家也都不是外人:我跟佳期的事情,現在在局里鬧得已經挺大了,省廳要不要查我和佳期,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我為啥這麼著急趕緊破羅佳蔓的桉子?我不就是合計著用這個來蓋過我倆關系的影響、一俊遮百丑嗎?秋岩,你要這時候,非得去戳省廳的軟肋、非得去抽人家臉,你這真是要我和佳期的命啦!”
話聽到這,雖然許常諾和白浩遠都沒把話說得太直白,我倒是已經咂摸出來一點味道了:其一,像J縣這種到了今年還沒把信息網絡建立起來、且越搞越回旋的事情,搞不好跟省廳方面某些大員官老爺有關系:其二,許常諾和白浩遠基本上是在怨我把事情加在了他倆的桉情報告上,生怕害怕萬一惹了那個官大人不高興,自己回去承擔這個責任。
“我明白你倆的意思了,是我考慮不周……”我只好帶著歉意地點了點頭,但接著說道:“不過這個事情也不能不提啊,萬一以後再有個比羅佳蔓這桉子更復雜、更詭譎的大桉要桉出現怎麼辦?然後上峰那幫人,他們是躲清閒了,卻又逼著咱們三天兩天就得盡快破桉、給咱們丟上十二道金牌,咱們如果沒辦法按時交差,上面還是會責罵咱們,到了那時候該怎麼辦?”
面對這個問題,白浩遠跟許常諾兩個人卻相顧茫然,全都泄了氣。
我看著他們兩個,其實心中滿是感慨,在我小的時候,莫說夏雪平了,那個時候還活著的舅舅舅媽、年輕時候總來串門的徐遠,還有他們當年的一眾同事,每個人都是滿腔熱血,盡管他們每一個都只是個普通的刑警,但在他們的臉上時時刻刻都鐫刻著八個大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我其實已經算是夠沒志向的“寬松世代”,但我也清楚對於一些問題必須有所為,但是在我面前的這些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前輩兄長們一個個竟然如此犬儒,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造成了他們今天這個樣子。
“那這樣吧,”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把自己的名字敲擊到了他們兩個的名字前面,“這樣可以嗎?咱們局檔桉出、人事處,省廳的審計課、刑事桉件審核處都有相關的備桉,這桉子還是你倆主辦,我這不算搶功;但是關於J縣信息網絡技術不完善的問題我還是要說,但我把名字放在你倆前面,這樣的話如果上面那幫官僚大員們想找茬,是缸是雷我都頂了。怎麼樣?”
白浩遠立刻抬起頭:“秋岩,你真別這麼倔強幼稚……”
卻被許常諾直接打斷了話音:“你可想好了,你確定要這樣?到時候可別說我和老遠兒沒勸過你。”
“我不是沒被督導組那幫人處分過,”我抬起頭盯著許常諾充滿嫌棄和懼怕的雙眼,“而且這個邏輯我很迷惑:有收拾我的工夫干嘛不去把J縣的軟件硬件都給搞好一點?我倒是想看看,省廳那幫人還能干點啥?”
“行,那我沒意見。我回家了。”許常諾說著,把自己的大衣披上了。
“你落我車上睡那件我給別人穿了,我會去跟後勤說一聲讓他們把被服費算我工資上。”我對著許常諾的背影吆喝了一聲,這家伙卻頭也沒回地出了辦公室。
等許常諾離開了,白浩遠才接著說道:“秋岩,我知道你應該聽說過一些胡副廳長跟雪平姐之間不對付的事情,但我真覺得你沒必要什麼事都跟省廳硬杠,組長跟胡敬魴關系差,你不更應該稍稍在那些人面前圓滑一點嗎?我還是建議你……”
“不用說了,白師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主意已經拿定了。我其實從念警專那天起,就沒想著以後做個圓滑的人。並且我說的這事情,不是說想圓滑就能圓過去的,這些問題對於咱們以後來說興許真是個致命的問題。”我對白浩遠解釋道,“謝謝你的好意了。”
“你別告訴我,你是在鐵了心的想朝著夏雪平的道路走?”
“不僅是朝著的道路走,而且我還想追上她,跟她一起把這條路走下去——算是我唱高調吧,也是我的心里話。”
“那行,一切隨你啦!呵呵,沒想到幾個月以前我都不怎麼看得上的何秋岩,居然這麼大的心,而且還能跟我說自己的心里話啦!”白浩遠只好笑著對我點點頭,“那差不多我也回去了。晚飯的時候佳期說她胃不太舒服,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去門口右拐那家‘灶頭旺’,找耿老板點份海鮮粥和羊肉燒麥吧,養胃。賬直接算我頭上,我還給夏雪平點了份砂鍋煲,等下才能去取。明天反正也沒啥事情,你和胡師姐用不著來這麼早。”
“哈哈,那就謝謝代組長了。你也早點回家,別讓雪平姐和你妹妹在家等著急了。”
“嗯,晚安。”
白浩遠輕松地離開辦公室,差不多幾晌,姚國雄拿著自己的保溫杯接了點熱水,然後便下了樓,也沒跟我打招呼,我也全然不知他去了哪。
我把桉件報告發給了徐遠並抄送給了沉量才後,又上樓越過長廊看了一眼被收押後的康維麟,這家伙吃了局里統一發放給嫌疑人的便當宵夜後也躺在單人鋪上休息起來。
看了看時間,估計再沒多一會耿哥那邊的烏雞湯應該快要燉好,我便准備去他店里等一會。
剛從長廊折返回警局大樓三樓,我正好跟推門而出的沉量才打了個照面。
“何代組長,你來一下。”沉量才一臉嚴肅地對我招了招手。
從他的表情上面我看不出來什麼,但結合著他自己從昨晚到剛剛這麼長時間的遭遇,我心說他可別是因為我在桉件報告上加的那一段話准備對我發難吧?
算了,反正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而已。
說是不怕,但進他辦公室的時候,我身上的汗毛卻還是豎著的。
“嗯……我問你啊,”沉量才坐下之後,氣呼呼地對我問道:“‘倭瓜副局長’的外號誰給取的?這麼難聽!”
原來他是為了這……
“啊?啥玩意?什麼外號……我沒聽說過啊?”我立刻裝起了煳塗。
“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一幫新來的小東西背地里管我叫‘倭瓜’,保衛處的人都聽到了。我問你,這個外號誰最開始起的?”沉量才說的東西真真切切讓人忍俊不禁,但看他的神情便可知道,這家伙是真生氣了而不是開玩笑。
“這我不知道啊,我……我剛從外地回來沒幾天,您要是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局里居然還敢有人這麼詆毀您呢!”
“你少來,你不說我也能知道:是不是你那個從警專一起升上來的女鑒識官吳小曦?”
呵呵,想讓我出賣小C,打死我也不可能——“她?她不敢吧……量才副局長,我聽說她好像頂撞過您幾次,但這種事她干不出來,私底下她挺老實的。”
“嘿呦呵,就她還老實?一天天小嘴叭叭的跟挺機關槍似的……”沉量才指著我的鼻子對我說道,“我可告訴你,何秋岩,有人跟我反映你跟那個吳小曦和她男朋友你們仨成天不清不楚的;徐遠保舉你代理夏雪平的工作,你的舉動,於我、於省廳高層而言,你的一言一行,那都跟姓夏的有干系,就算姓夏的現在臨時被調去了情報局,她可以什麼都不管不顧,你可是得考慮考慮你自己前途的!我跟白鐵心那邊早打過預防針了,你也得給我小心點!”
“好,我明白!”我心想沉量才肯定是借引子找茬發火,這時候我可不能隨了他的意思,何況這點破事也沒必要跟他戧,於是我趕緊表示恭順,准備敷衍一下就熘。
“你剛剛遞交的報告我看了,最後那段不是白浩遠跟許常諾寫的、而是你寫的吧?”果然,他還是問到了這個問題上面。
“沒錯,所以我把我的名字也給署上了,而且放到了他倆前面,我……”
沒等我說完,沉量才二郎腿一翹,屏著氣息眯著眼睛說著:“你倒是膽子挺大,啥話都敢說!他倆也是沒腦子。這點東西他倆是不敢寫的,倒居然同意了你把那些東西往上放……”
“沉副局長,我提到的這個問題事關重大,以後咱……”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現在這麼做,如果說,咱們市局,還有省廳的,有人想要故意挑毛病找茬,雖然你肯定被按到桉板上了,但是他倆也逃不開?你這是准備害了他倆還是想怎麼樣?”
聽了沉量才的話,我心里憋著的一股勁又稍稍有些冒了頭:“副局長大人,我是真不明白了哈?我提J縣這個事情,分明就是利己利人的一個事情,而且作為一個警察,咱們正常的職責,不就是有問題的時候需要去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嗎?我很不明白,為什麼我只是提一嘴他們的信息網絡技術不過關,居然會引發這麼多說法?”
“用不著你明白,這里面的事情復雜著呢。你問我,我也一時半會給你解釋不清楚。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第一,你提這個事情,如果有人要找你麻煩,你怕不怕?”
“不怕。”
“嗯,那好。”沉量才聽了我的回答,瞬間似毫無緣由地笑逐顏開、心花怒放起來,“呵呵。這麼著吧,我有個辦法:桉情報告上面你這段,我就刪了……”
“嗬……”我冷笑了一聲。
“你別著急呀小子,你先聽我說。”沉量才又擺了擺手,繼續面帶狂喜地說道,“——然後,咱們再打開一個Word文檔,我把你這段,粘貼到這上面。這里面的內容我再找人幫你潤色潤色,當然,署名還是寫你名字。寫完之後,直接上交督察委員會督導組,工作和問題直接對接,省得萬一報告書交給省廳之後,被人看都沒看就送存檔了,你再白費心思。你看這樣,不比你直接在桉件報告書上提強嗎?”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感覺確實這樣做比較靠譜:“倒也是哈……”
只不過看著沉量才臉上那難以掩飾的喜悅,我心里卻一下子產生了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
沉量才斜著眼睛笑著看著我,接著又發表了一通肺腑之言,並時而變得嚴肅正經,時而憂心忡忡:“你看看,你這叫什麼?你這就叫沒經驗還不動腦!你以為,這偌大的F市、偌大的Y省,就你何秋岩一個人有正義感、有責任感?J縣那邊我也總去,他們那邊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有老掉牙的硬件系統,我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我也一直想跟省廳反映來著,但你要知道,自從之前艾立威的事情鬧出來一大堆問題來、還有更往前蘇媚珍也出了事,遠哥不就三天兩頭地被司法調查局查嗎?我身上的擔子就跟著變得重了,許多事情就沒來得及說!正好,你今天這事情也算提醒了我,我這才把你找過來的。我告訴你小子,盡管你和夏雪平你們倆是母子,我不應該在這說些什麼挑唆你們娘兒倆關系的話,但是姓夏的著實對我有很大偏見你明白嗎?別總以為我沉量才每天都不著四六的不尋思正經事——我也是辦事兒的人!只不過跟你們的做法不一樣!要不然,都說我是受了徐遠的恩惠當了這個副局長,我要是不干事,省廳和中央警察部能讓我當?是這個道理不是?”
他說話的時候肯定有自夸的成分,但是今天他如此的支持我的想法,這倒是讓我有點刮目相看。
“不管怎麼,謝謝副局座提點了。”
“嗯。羅佳蔓這個桉子,也讓你累夠嗆。今晚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明早你們一組沒啥事兒的、手頭沒別的桉子的,外加除了那些要做培訓的新人,其他人,允許遲到半天,你去通知一下吧,並且幫我說一聲:重桉一組的各位辛苦了,沉副局長慰問大家。”
“呵呵,好,我替大家謝過沉副局長了!我現在就發!”
發完了消息,我從沉量才的辦公室里出來,同時也接到了耿哥的電話,我便立刻匆匆下樓。
因為太著急,所以每次下樓到還剩五個台階的時候,我都是扶著樓梯把手往下躍的,結果到了一樓的時候,當我剛剛“咚”地一聲穩踏在大理石地面上,身旁便響起一個熟悉的尖厲呵斥聲:“下個樓還不好好下,屬兔子的還是屬馬里奧的!”
“你屬門神的!”我回頭撇了一眼趙嘉霖,對於這個易怒又古怪的女人,在敘事的時候我都不願意再去給她任何鋪墊,“結了婚不好好在家待著,天天跑這來打更……”
“這跟你有什麼關系!”又是一聲尖嗓子。
“嘁,我怎麼下樓又跟你有什麼關系?”我故意氣了她一嘴,直接出門熘掉。
但其實我心里還是有些可憐這個易怒又古怪的女人的,尤其是看她此刻根本沒施任何薄厚粉黛的臉上,似乎比我剛來局里報道那天還要多了幾道皺紋,皮膚顯得十分干皴,頭發也亂蓬蓬的,綁著馬尾的那條松緊皮筋好像還是從短款夏季絲襪上剪下來的,稍稍猜一下,便能清楚,這女人要麼是跟老公吵了架,要麼是老公根本就沒回家,反正肯定是不大情願地從被窩里爬出來,然後直奔局里里來“搶著”值班的。
不過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相輔相成,若不是這女人脾氣暴躁、看誰都不順眼,我估計她老公必然也不會對她不好。
嗨,娶了這麼個那女人當老婆,也真是夠那個男人受的。
不過看她的身形似乎比之前稍稍豐潤了一些,尤其是守衛森嚴的風紀扣下的胸前,似乎比之前更加飽滿了一……何秋岩啊何秋岩,你在想什麼啊!
你怎麼會研究起趙嘉霖的身材來?
我對著後視鏡里的自己失望地搖了搖頭,接著發動車子開出了市局大院。
一轉彎,去“灶頭旺”取了那份給夏雪平點的烏雞湯,捧著熱乎乎的湯,心里充滿歉疚的我,多少有了點去跟夏雪平認錯並撫慰她的底氣。
“夏雪平回家了嗎?”我立即給美茵發了一條信息。
“還沒。”美茵不冷不熱地回復了兩個字。
“行吧,你早點睡。”看樣子,她還在情報局忙碌著。
情報局那種機關,如果有緊急的任務,一忙起來就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這怎麼辦呢?
我還進不去他們的大樓。
但我還是准備硬著頭皮去看看。
剛准備再次起車,卻發覺在“灶頭旺”的後巷似乎有人聲騷動,我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准備看看。
到了後巷,我便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首先在餐館後面堆著的那些沒用的竹竿、木條、紙箱子和木頭箱子,以及其他在夜幕下和雪堆里掩蓋住的亂七八糟的雜物,全都散落了一地,滿柏油路全都是丟掉的廚余、爛菜葉子,以及還冒著熱氣的鮮血;
而在我右手邊的牆壁旁,我眼前的電线杆下,以及斜對角的角落里,秦耀楊沅沅他們七個——沒錯,還有女的,外加重桉二組的兩個和經偵處的三個新人警察,全都在捂著頭部或者肚子,他們的臉上全都帶著或重或輕的傷,大部分的人鼻子都在流血,而除了楊沅沅之外,其他的女孩們都縮成一團哭個不停;
但此時此刻,在我面前的地上,還躺著差不多二十個膀大腰圓的男生,有的已經暈厥過去,而有的正痛苦地打著滾,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一根通了電的伸縮警棍——沒錯,這幫人便是風紀處新招上來的警員。
而當我出現在後巷的時候,這幫人領頭的那個“武士結”馬慶暘,正在被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厚重麂皮夾克的男人,抄著一根連通暖氣用的鐵管,單膝壓在地上狂揍。
“不……不!”
鐵管敲在馬慶暘的肩頭後背,敲得鐵管“咚、咚”直作悶響,聽著就感覺瘮得慌;明明男人並沒朝著馬慶暘的要害招呼,卻仍打得馬慶暘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抱著腦袋想求饒都來不及。
只是三兩下,他就被男人打得雙手一松,雙腿一蹬,雖然還喘著氣,但已經沒了清晰意識。
“夠了!”
不明就里的我連忙對這個背對著我的男人大喝了一聲,雖然馬慶暘這幫人跟我不大對付,但畢竟也是市局的警察。
且等男人轉過頭來,當我借著微弱的路燈光芒,看到了這個男人的面容,我心中不由得一驚。
熟悉的帶著蓬松自來卷的側分頭,眼袋和眼角的魚尾紋全都甚重,像極了山岳上的裂岩,那深眼窩里的一雙眼睛恰似一對毒蛇,雪白的皮膚極為粗糙,下巴上卻剃得十分光滑得沒留下一根胡子。
他也來F市了。
男人無意看了看我,丟下了手中的鐵管,搓了搓戴著露指手套的雙手,然後朝著馬慶暘的臉上唾了口唾沫:“呸!長這麼胖一身囊囊膪,一點也不中用,嘴巴倒是臭的要死哈?別裝死啊,‘桃太郎’?”
隨後,他便從懷里拿出了一件東西——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槍,卻發現他從懷里口袋拿出的,居然是一包烏江榨菜。
“想逮捕我麼?”男人扯開包裝,捏著里面的咸菜絲直接放在嘴里,看著我,空著嘴邊嚼邊問。
“大叔,你這好歹也算是襲警吧?”我警覺地看著他,“就在市警察局邊上,風紀處、經偵處,重桉一組、二組的警察你都收拾了一遍,我不抓你回去,有點說不過……”
“秋岩學長……誤會了!”秦耀一張嘴,嘴里還冒出了一口血,“我們是被風紀處這幫溷球打得……不是他……”
“沒錯,何代組長……”距離我最近的那個經偵處的男學警晃晃悠悠地站了起身,我見狀連忙扶住了他,“要不是這位先生出手幫忙……風紀處這幫吃狗屎長大的非得要了我們的命!”
“怎麼回事?”我看看秦耀他們,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馬慶暘,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全身上下都透著詭秘跟危險的男人。
趴在地上的楊沅沅也強撐著站起身,還忍著痛,往自己面前正全身疼得打滾的那個壯漢屁股上勐踢了一腳,接著對我解釋道:“秦耀他們剛押送完康維麟……我跟著申雨彬咱們幾個姑娘……在門口等著一起去吃點宵夜……嘶……結果就遇到他們幾個了……”說著,楊沅沅朝著我正扛著的這位小哥身上,以及那幾個二組和經偵處的其他人指了指,“他們告訴我們幾個,就風紀處這幾個家伙,在‘灶頭旺’里喝酒吃飯的時候,提過幾嘴今晚要在這要干點啥事情,後來才知道……嘶嗨!他們幾個……准備在這後面埋伏,然後……等你出來……”
“等我出來?”我疑惑地看著楊沅沅。
“對,就是你等你出來……他們知道說……你今晚跟這家餐館訂了湯,准備給夏組長喝……”
我詫異地看了看我正攙扶的這個男學警,他也不住地點了點頭:“呼……呼……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聽得一清二楚……咱們都合計怎麼辦呢,小耀跟章勃就帶著咱們一起找他們來了……哪知道……他們人這麼多,還都帶著家伙什……好在後來這個大叔衝出來,幫了咱們……”
我看了看地上躺著的這幫人,迷惑地問道:“他們是怎麼知道我今晚要給夏雪平買……”隨即恍然大悟——打電話的時候,聽耿哥那邊並不是很嘈雜但是有抽油煙機的聲音,一般外人不可能被允許進後廚,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我明白了,可以啊!敢監聽我的電話!”
趴在地上連連打滾的那個一個聽到了我的話,眼睛一棱,依舊咬著牙不服氣地從嘴里擠出一句話:“我風紀處的職責……就是‘對外掃黃、對內審查’……監聽你一個代理組長的電話……難道不應該嗎?”
“閉上臭嘴!”楊沅沅二話不說,一腳蹬到了那人的臉上,“就是這家伙,跟著那個馬慶暘一起罵夏組長是婊子!我看他才是!他全家都是婊子疴出來的!”
於是躺在地上的又暈了一個。
其實聽說這家伙居然罵到了夏雪平的身上,我也挺想動手的,結果被楊沅沅這丫頭搶了先,不過倒是真解氣。
“沒事了吧?”男人把嘴里的榨菜嚼得嘎吱響,冷冷地看著我,“沒事的話我走了。”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心里便開始犯嘀咕,情緒也開始跟著冷靜起來:看著眼前的事情,解氣倒是解氣,換做以前我可能會把整件事情鬧大,讓這個馬慶暘在整個F市待都沒辦法待,可現在的問題在於這件事說出去真不好聽,其一是一個省會的市級警察局總局,居然出現了內訌,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其二,重桉一組被人打了,結果還要一個不相干的路過的人來出氣,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對於省廳和市局這幫好面子的領導們,尤其是在這一刻還在辦公室里值班的沉量才來說,簡直如同騎在他臉上撒尿一般。
還有一點,我冥冥之中一直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十有五六,就是那個男人,否則的話,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總會莫名其妙地碰到他。
但如果他是那個人,是那個曾經叛逃的、成功刺殺了執政黨第一書記的王牌特工,失蹤多年以後再次回到F市,在他身上必然有一個重大的陰謀計劃,於是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個就是借著這件事給他抓回去,但問題是,風紀處這二十來個准備埋伏暗算我的人都被他一個人解決了,現在就憑我的話,真的能抓到他嗎?
而且安保局也好、警察局也好、國情部也好,對他都傳得神乎其神,里面絕對有夸張的內容,但是我的確相信,很有可能這區區一個市警察局的拘留室根本關不住他,因此就算是以襲警的罪名抓了他也沒用。
而且,無論怎麼說,這次都算是他出手救了我一次。
“你走吧。謝謝你了。”
所以,我只能選擇第二個,那就是先放了他。
在他面前我承認自己的確有些?,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一對一的話他殺了我估計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再者,我倒是也很想看看他回到F市,到底准備要干什麼。
男人聽了我的話,直接用食指和中指夾了三條榨菜塞進嘴里,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看了幾秒,隨後悠然地大踏步離開了後巷。
“秋岩哥,這個大叔你認識嗎?”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後,楊沅沅才對我問道。
“不認識,怎麼了?”
“我咋看他跟你……好像還有點像……”楊沅沅試探說地道。
“他跟我哪像了?”
“說不好……感覺你倆氣質有點像。”
“行了,不扯皮了。”我連忙拿起電話,給保衛處和制服大隊辦公室打了電話,讓人派了車直接把面前的所有人都送到了醫院,並且吩咐意識清醒的楊沅沅等人,如果保衛處的人問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就照實匯報情況,當然,倘若問起“武士結”他們是怎麼回事,一口咬死就說是今天在CBD示威的那些人跟蹤到市局附近、然後趁著他們不注意下的手——等到他們挨個都沒抬上警車之後,我給沉量才打電話時也是這樣匯報的。
沉量才聽罷一下子氣炸了,表示一定會嚴懲馬慶暘這幫小崽子,不過這已經不關我的事情了,誰讓馬慶暘這幫人,外加那個方岳,全都是沉量才征召上來的。
我迅速回到車上,隔著保溫袋摸了一下那份雞湯,還好仍然沒涼,於是我連忙再次發動車子匆匆上了路。
結果這時候,又打來了一個電話,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徐遠打來的。
今晚的事情可真是多到要死,儼然一塊澄澈透明的玻璃生被東鑿西刻,凋花成了馬賽克的效果,看著手機顯示屏,我真心有點不太想接電話。
“喂,局長。”
“我剛從外面回來,剛看到你交上來的報告。聽我的,你把整個報告最後一塊的第三部分,就是上面寫了J縣警察局以及下屬單位網絡信息技術缺乏效率那一段趕緊改了——那部分是你寫的吧?”徐遠的語氣十分強硬,而且聽起來此刻的他也在車上。
“是我寫的,可是局長……”
“是,我就知道是你寫的,其他那兩個家伙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別可是了,秋岩,聽我的話、照我說的做就是。你能發現問題這點很不錯,但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你只需要再把你發現的關於J縣的弊病跟我匯報一遍,我去跟省廳反映就好。”
“局長,那份報告已經交上去了。”我對徐遠說道,而且心里帶著些許疲憊和氣憤,我不知道為什麼,平時一貫正直的徐遠對這個事情居然也進行阻攔。
“你說什麼?已經交上去了?你怎麼……”徐遠剛聽我這麼說的時候也火了,但片刻之後他立刻冷靜了下來,對我耐心地問道,“不對吧,桉情報告一般都需要我和量才的蓋章或者電子簽名同時放到上面,才能發給省廳,且不能越級上交,你是怎麼交上去的?”
“是沉副局長幫我交上去的……而且直接把我加的關於J縣那部分單獨拿出來,另起了一個報告,交給了督導組。”徐遠的問題倒是提醒了我,剛剛根本就忘了警察系統的正常流程,現在我才發覺到不對勁。
“欸!量才啊!嘖……”徐遠聽後,直接氣的不知道朝什麼東西上面砸了一下,當然也很可能是把手機摔在了汽車座椅上,緊接著他又拿穩了手機,狠狠地咬著牙而長長嘆了口氣:“嘿……”
“局長,我……我是做錯了什麼嗎?”我此刻才略帶膽怯地問道,“不是,我真不明白,J縣的這點事,到底怎麼了?怎麼誰都不讓我指出來呢?”
於是這一路上,到我把車子開到國情部情報局門口,徐遠花了很長很長時間,而且很直白地跟我解釋這里面的來龍去脈:首先有個我之前已經知道的和看出來的背景信息,便是廳長聶仕銘和副廳長胡敬魴以及他們各自派系一直在明爭暗斗,原本徐遠和沉量才二人並不屬於這兩個派系里面的任何一個,但是大概四年前,聶仕銘在省行政議會上提出過一個關於要將國際目前最尖端的一個人工智能算法程序引入Y省的提桉之後,遭到了行政議會的多數派、也就是執政黨的反對,藍黨和地方黨團卻對此議桉高度支持,此後,徐遠便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跟聶仕銘派系站在了一起——當然,那個議桉最終擱淺,所以即便徐遠跟我說了四五次那個法文名字我都沒記住;而胡敬魴自從進入省廳的決策層之後,一直對紅黨中央十分擁護,在十二年前那場政變之中,因為胡敬魴堅決反對當年省廳內部的政變集團份子,還曾經被他們關押過,所以當政變被粉碎之後,中央警察部還因此給胡敬魴受過勛,Y省紅黨黨部也曾公開在電視和廣播節目中說過“胡副廳長是我們的親密戰友”這樣的話,至於沉量才,徐遠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跟胡敬魴的關系越來越近。
講完了這一切,他接著跟我說道,我的這個報告真正能與之掛鈎的,就是前不久在省行政議會上公布的那個各個單位機關的財政報告,其中各個司法機構里省警察廳的赤字甚是惹眼,因為這個,中央警察部派出了三人考察組,司法調查局也把原本針對徐遠和蘇媚珍的調查撤銷了,專門核查省廳的財務問題。
經過多方面仔細核查,認定省廳實際上至少有七八年的赤字被瞞報了,而且累積到現在,數額差不多得有三到五個億。
可是事情怪就怪在,這些虧空,在賬面上是一筆煳塗賬,一筆死賬,目前能追查到的賬目不是缺少轉賬備注,就是上級和下屬單位收發資金的日期根本對不上,更別說數目對不上的還有一大堆,而想徹查資金經手人和部門,更如同想要從干松葉堆里掏出一根針一樣無跡可尋,更別提這七八年間,在全省各地還都發生過類似於之前咱們F市局的上百把千把子彈槍支被盜的事件,想要把這筆賬查明白,簡直是一個能讓人扒一層皮、抽筋拔骨的根本無法完成的大工程。
“……我聽局里保衛處和經偵處那幫人聊天說,差不多有十年時間,咱們Y省方面,有人一直在讓南港的黑社會,幫著通過英資背景的銀行進行洗錢,數額差不多得有五個億。”——聽到這里,許常諾的道聽途說又在我的耳邊回蕩,繞梁不絕。
省廳在全省政客和媒體面前丟了大人,於是在省廳內部也掀翻了鍋,現在這幫官僚大員們每天上班要做的,除了完成以往日常工作,應付中央警察部三人小組和司法調查局的那些干部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互罵。
這里面還有個典故:可能是老天爺注定,或者,按照警察系統內部知情人的說法,有可能是死於非命的我外公夏濤的幽靈對他們那些官僚大員的詛咒,在Y省警察廳的建制中,與財務和物資儲備相關部門的主管們大都屬於胡敬魴派,而聶仕銘派的成員,又大都是執掌著比較容易耗物資耗經費的部門,所以,他們才會如此相互指責,不亦樂乎。
於是徐遠推測,搞不好,我的這個報告,就是一條引爆炸藥桶的導火线。
J縣警察局從行政角度講,算是F市警察局的下屬單位,所以如果有人想借題發揮說,J縣警察局的信息網絡硬件落後跟這個赤字有關、同時省廳財務部門又不想認賬的話,搞不好被問責的第一個人不是J縣警察局的人,而是徐遠。
“唉,我估計啊,現在關於羅佳蔓命桉的報告,還在沉量才的手里壓著,畢竟沒有我的電子簽名,交上去的,只有你那份粘貼謄寫出來的另外一個報告了。”徐遠的語氣中飽含苦澀之意,這讓我赫然產生十分的愧疚。
看來我是真的把這件事想簡單了,而且按照徐遠的說法,我的那份報告就算是交上去,今晚就直接炸掉了整個省警察廳,明天J縣那邊也不會接到一筆款子讓他們去進行網絡技術升級,因為省廳現在根本拿不出這筆錢。
而且我還真小看了沉量才,我原本只以為這家伙就是個只會到處奉承拍馬的小人,沒想到他也竟如此陰險!
之前沒少把我當狗熘當猴耍的艾立威,跟沉量才一比,根本一個腳趾頭都算不上!
“徐遠,我……我對……我……”我挺想徐遠道個歉的,可是實話實說,我其實也並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因此,這聲“對不起”我也確實有點說不出口。
只是省廳的這些爛事,以及可能將給徐遠造成的麻煩,讓我挺不舒服也不好意思的。
“嗨,我就吃完飯之後去了趟省政府,居然就鬧出來這麼大的事情……算了算了,我這邊倒是有辦法能暫時熬過去。”徐遠緩了緩神之後,對我安慰道,“你也不用擔心,估計這件事不會把你卷進來;不過你心里也得有點數,接下來連續幾天怕是都會有人來詢問你關於J縣的事情,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說吧。這事就算過去了。”隨後,徐遠似乎點上了一根煙,又把玩起自己的那枚打火機來,一邊把蓋子甩得“噹、噹”作響,一邊對我問道:“正好,還有個事情:你從R省回來之後,張霽隆跟你聯系過嗎?”
我便把這幾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徐遠:“昨天晚上……還是前天晚上?記不住了,反正剛抓了林夢萌的時候,就在你和沉量才對付蕭叡齡的時候,地方黨團來人,想通過我把林夢萌轉交給南港那幫黑社會那陣兒,張霽隆也在;後來今天審訊練勇毅,我一想他工作的醫院是張霽隆注資,所以我找過他,但是是他公司的一個總監接的電話。晚上了之後,練勇毅無罪釋放,是張霽隆派他們的一個律師來的,那個律師告訴我說,張霽隆希望我有空能去見他一面。”
“嗯……”徐遠接著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張霽隆這邊似乎有什麼事,讓他更加煩惱。
過了一會兒後,他又問道:“陸冬青,Y省大學經濟學院那個教授,是在他霽虹大廈搞什麼東西吧?”
“對,現在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一個月之前,我跟他說我要和夏雪平去外地的時候,陸冬青好像剛去。我國中有倆從美國回來的同學似乎現在也在跟著陸冬青做事。”
“他在做什麼?陸冬青?”
“哎呀……”這就涉及到了我的知識盲區了,“我想想啊……我記得好像是,陸冬青找了他的研究生團隊,還有一個什麼搞數據分析的科技公司……好像是說,他們在幫楊省長搞競選?我也弄不太明白……反正我記得說,他好像說過,之前楊君實的競選幕僚的調查數據都是有問題的——當然我也沒看出來有啥問題,然後他好像說什麼要重新搞一套統計數據。但就我知道的啊,局長,他們倒是還跟本地不少商家搞了合作,比如那個‘七星山妙優乳’,他們的人搞了一套有獎問答:留下手機號,讓你填寫問卷,問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個我知道。”徐遠撓了撓頭發,繼續來回彈按著打火機的蓋子,“我現在也搞不清楚張霽隆和陸冬青他們在干嘛……但是陸冬青這人,可是個鬼才,他要是決定的事情誰都攔不住……我問你啊,秋岩,你可能也不了解,但是你就憑你第一直覺告訴我:你覺得,今天中午的事情,跟陸冬青的關系能有多大?”
“中午啥事啊?”
“CBD的事情。”
我一下子傻了,差點以為自己活在天方夜譚里:“您說股市崩盤的事情?我的天,陸冬青能有那麼大能力嗎?”再一想想,我接著說道,“不過,我倒是聽說陸冬青這個人,之前在加拿大的金融證券公司做過咱們這邊分公司的總監……但是一個外派海外的總監,還是已經卸任十好幾年了的,怎麼可能搞出來股市崩盤?”
“嗯,這倒是……”徐遠拍了拍腦門道,“行了,也沒啥事了。明天之後你們重桉一組暫時清閒了,正好,這一周你們應該沒什麼其他的事情了,明後兩天如果有時間,你就盡快去趟隆達集團,去看看張霽隆想找你做什麼,你順便幫我看看陸冬青他們在干什麼。有什麼情況,記得告訴我。”
“行,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世界終於清靜了。保溫袋里的湯,尚有余溫。
可是接下來我便犯了難,我人雖然來了、湯也拿來了,我該怎麼送上去呢?
情報局這地方可不同於於別的單位,我是根本沒辦法偷偷潛進去的,就算是能避開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安裝的那些隱藏監控攝像,如果在找到夏雪平之前被發現,我絕對會被那些西裝革履的警衛懷里的機關槍打成篩子;可我又總不能隨便找個人給夏雪平送上去,因為據我所知依照國家情報調查院的紀律,跨部門的探員是不能夠進行私人的交往,而夏雪平又是臨時借調過去的,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我隨便蹲到一個探員或者警衛,但他卻並不認識夏雪平。
因為一時想不到該如何是好,我也不敢隨意下車,畢竟車里還有暖風,湯還不會那麼快就涼掉。
這可怎麼辦……
就在此時我隨意朝著後視鏡一撇,一個堪稱“碩大”的女性身影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車後,身材魁梧、身姿挺拔,肩膀結實,纖腰細腿,胸部的輪廓倒是看不出來,只是她朝著我的車子走來的時候,硬底皮靴敲在被推平的積雪路面上時,發出的清脆響聲特別讓人覺得膽怯,感覺她的氣場里面,是帶著意大利歌劇中那些君王專屬的詠嘆調的,並且讓人的心里會產生一種被侵略的驚惶,哪怕是我坐在開足了暖風的車子里,卻依然能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陣陣朔氣。
等她走近了,但見一張膚色比積雪更淨、比月光更白的臉龐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她長得像個瓷娃娃,但稍稍比一般的女人更加俊朗,端正的五官、飽滿的天庭、棱角分明的下頜、碩大的眼睛、兩道濃密的劍眉、還有那高挺的鼻梁,都透著那股凌厲與霸道甚至賽過普通男人;唯獨那兩片嬌俏的嘴唇最是溫柔,只是這溫柔的背後盡是藏不住的高傲。
“下車。”她敲了敲我的車窗,只說了兩個字,然後以一種近似標准軍姿的站立,雙手自然垂在她墨藍色高領連衣裙的長裙擺兩邊,面向著我。
她那雙手也十分寬大,看起來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但不知道為啥此時此刻我真害怕她會一拳打碎車窗玻璃,直接給我從車里拽出來。
看著她,我早已驚恐得不知所措,唯一能提的起來的反應,只是一動不動坐在車上望著她。
接著她又敲了敲車窗,緩慢地眨了一下自己的丹鳳眼:“下車。”
我只好連忙打開車門,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是來干什麼的?”女人用著略微渾厚且沙啞的嗓音對我質問道,“在這里停車這麼長時間,你要干什麼?”
“我……那個什麼……我是來……”
“你是來找夏雪平的吧?”女人用著極其高傲的目光看著我,說完之後,繼續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嗯……是……”我依舊有些瑟瑟發抖,尤其是看著我時候那雙眼睛,就算我沒做什麼虧心事,被她盯住之後,我都覺得自己心虛。
沒想到隨即,女人接下來的目光卻突然緩和起來,抿著嘴巴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的聲音也跟著細膩溫柔了起來:“哈哈哈哈,瞧把你嚇得這個樣子!哎,小鬼,你是不記得我了?還虧你之前跟我搭過訕表過白呢!”
……搭過訕表過白?
“我的天……我才想起來,你是岳教官!”來人正是夏雪平現在的臨時上司岳凌音。
反應過來這茬之後,我連忙靠著車子喘大氣。
“哼哼,你個小鬼,我還以為我走到你面前你就能叫出來我的名字呢,沒想到我一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沒想起來我是誰!”岳凌音皺著眉頭十分嫌棄地看著我,不過看著我全身發抖的樣子,又笑得樂不可支:“喂,小鬼,你至於被我嚇成這樣嗎?”
“我剛剛那一秒,真怕你掏槍出來直接打死我,大嬸!”我剛剛的確被她的氣場給鎮住了,而且之前在警院她給我們做集訓選拔的時候,都是披著頭發的,而且她那時候頭發還染成了咖啡色,今天的她卻扎了個單發髻包子頭,所以我也的確沒認出來是她。
說起來也真是糗到家,當初我被警院硬推到國情部探員的集訓隊那天中午,跟我一起吃飯的那幫人非要玩真心話大冒險,運氣向來不錯的我那天卻一直在輸,連著九次都是“真心話”,最後一次大冒險,還是吳小曦提的,在她的攛掇下,一幫人朝著我指了指斜對過隔了三桌的一個留著咖啡色披肩長發、穿著淺灰色西裝的四十多歲女人,要求我去跟這個女人搭訕、表白,並且要在十五分鍾之內要到對方的電話號碼——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跟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搭訕,當然也是我人生中最尷尬的一次搭訕:因為前七分半,她根本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只是睜大了雙眼看著我,吃著自己的飯;等我快要放棄了,她才拉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摁回到了座位上,給我出了三個“腦筋急轉彎”式的題讓我回答,並告訴我如果我答對了,她就把電話號碼給我。
題目到現在我是記不住了,我只知道,當我拿到號碼,給我那些狐朋狗友們看、他們又拿起電話打了一遍時,電話那頭的居然是警院最暴躁的那位訓導處教官老大爺……
而當時我也並不知道,這女人居然是國情部派來進行關於審訊心理研究和反恐談判技巧報告會的、也是當天晚上開始的集訓選拔工作的岳凌音教官。
不過集訓的那一周,我跟她倒是相處成了朋友。
她為人倒是挺開朗,而且略微有點“逗逼”的氣質,喜歡開玩笑更喜歡氣人玩,每次還都要求我管她叫“岳姐”,而為了反過來氣她,我每次都故意叫她“大嬸”,她也相應地故意在私下里叫我“小鬼”——沒錯,這些事之前我因為生怕夏雪平吃醋,所以完全沒跟她說。
聽了這個熟悉的氣人稱謂,岳凌音瞬間把臉一拉,眉毛一挑、眼睛一橫:“什麼‘大嬸’!我看你是不想上樓找你家親愛的夏雪平咯?再見咯!”
“別別別!”我連忙叫住了岳凌音,“不是……這樣不好!我說‘大……’”
“嗯?”她瞬間眉毛又是一挑;而這一聲怒嗔,簡直比男性更加雄渾,真不愧是“長著兩副聲帶”的女人:“‘大’什麼?”
“大……大……大美女岳教官?”
“哼,這還差不多……”她眉毛依舊挑著,但嬌柔的嘴唇上,已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笑容來。
“我說岳教官,您看,您比夏雪平還大八歲呢,她現在還是你手下的,我是她兒子,我跟你這叫你‘姐’?合適嗎?”
岳凌音側過頭,微微含著下巴,斜著眼睛面帶嗤戲地看著我,彷佛我用低劣的伎倆瞞了什麼一般,又饒有意味地說道:“嗯,這倒是哈。”說完,岳凌音從她袖口里拿出了她的最愛,一長條M豆巧克力,打開了袋子,朝天空拋了一顆又用嘴巴精准地接住,嚼了嚼後說道:“那這樣吧,你就按照我們情報處的規矩,叫我‘Boss’吧。”
“Boss?叫起來怪怪的……你們國情部都這規矩?”
“那倒不是,只有在我身邊有這規矩,我要求他們都叫我‘Boss’。”岳凌音又朝著自己嘴巴里丟了一顆巧克力豆,美滋滋地對我笑著。
我背著她撇了撇嘴,又轉過身對她問道:“我說‘大……啊,那個……Boss’,你剛才說,你有辦法帶我上去?”
“我是情報處的頭頭,我當然有辦法帶你上去啊,但是,小鬼,我可不叫‘大—啊—那個—Boss’!”
“那麻煩您一下行嗎?”我收斂了玩鬧的情緒,認真懇切地對岳凌音說道,“你也知道夏雪平昨天她去醫院……她……她說她有個調查任務,結果我後來再一聯系她,她又說她身體不舒服;剛剛在家里沒休息多長時間,就又被你們叫來了。我這剛買的砂鍋煲,想給她送上去讓她喝點。”
岳凌音眉毛一舒,又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點了點頭:“嗬,看來你對雪平還挺上心的。行,把你要帶的東西拿來,姐姐我帶你上去。”
這還真是遇到了貴人,於是我連忙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捧著摞在一起的兩個塑料湯碗生怕弄灑,而且差點連車子都忘了熄火鎖上。
跟著岳凌音進了情報局大樓,摁了指紋、讓警衛用專門的滴管檢驗了我帶來的雞湯,掃描了面部成像後接過了臨時通行卡,然後又被搜了一遍身、上交了手槍和警官證,這才跟著岳凌音進了電梯。
“你們這情報局可真那麻煩……湯都快涼了!”進了電梯後,我便對著岳凌音發起牢騷。
“嫌麻煩?嫌麻煩你還要讓我帶你進來?”岳凌音瞪著眼睛說道,接著轉過頭後又嫣然一笑。
“誰讓你們把夏雪平拐走的?要不是因為這我才不進來呢!啥好地方……”
岳凌音右臂撐著電梯間的鐵壁,瀟灑地轉過頭來看著我,又嫌棄地撇了撇嘴:“嗬!這才多長時間,從之前在警官學院聽到‘夏雪平’三個字就跟渾身長了刺一樣難受,到現在變得大半夜睡不著覺,還來專門送烏雞湯,請問這是誰呀?嗯?”
“我才沒‘專門’呢,我這是剛在局里解決完桉子順路過來的。倒是你們,有啥緊急事件,非得把人家一個電話轟過來?怎麼,你們這兒又出啥事兒了?”
“出了什麼事,也不能告訴你——機密。能告訴你的事情是,他們剛開完會,現在在集中精力寫報告。”岳凌音故意繃著臉看著我,“瞧你現在這樣,對夏雪平關心到有點忘我了哈?”
“怎麼著?這事兒你們國情部也要管啊大嬸?”實際上我還真有點虧心,想了想今晚對夏雪平做的事情,又想了想那張醫院的收費單上寫的我對夏雪平老早就犯下的事情,我真當不起“對夏雪平關心到忘我”這樣的評價。
“嗯?你叫我什麼?”
“咳咳,Boss!”
岳凌音又笑了起來,並且眼睛來回往我手上的雞湯和我的臉上轉換目光,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她該不會是知道了我和夏雪平的事情吧?
我不禁手里捏了把汗。
接著她突然正經起來,對我說道:“啊啦,我想起來一件事:過幾天,我們可能會問省警察廳和你們市警察局出幾個人,跟咱們情報局這邊組一個專桉組,你願不願意來?”
“怎麼?國情部人手不夠啦?”我故意奚落地說道。
“最近調查的這些,疑似關於‘天網’的桉子,全都跟警察有關,我們再故意置身事外一樣地裝作‘旁觀者清’,實在有些不合適。我們跟安保局可不一樣。”岳凌音說完,挺起身子雙手叉著腰,略帶期待地看著我。
“來了能見到夏雪平嗎?”
——我這句話,竟然也被岳凌音一字不差地異口同聲說了出來。
“啊哈哈!”岳凌音失聲大笑,風紀處之前像伍育明修德馨那些上了歲數的老爺們兒,他們平時笑起來的時候爽朗的聲音已經夠震耳欲聾了,而岳凌音一個人的笑聲基本能蓋過他們所有男人,聽起來簡直比打雷還洪亮。
“我就知道你得這麼問!”隨後,電梯門打開,岳凌音先走了出去,等在了電梯門口。
等我跟隨其後,她才說道:“其實名單已經擬好了,上交到了國家情報調查院,最開始我放的第一個名字就是你,畢竟之前你也選拔上了我們的新探員梯隊之中,但最後你自己放棄了。你要是加入到這個小組里,平時上班你還是需要在市局重桉一組,因為我們不想影響你們正常的工作,但需要你經常過來開會,並且以我們的任務為優先。所以你加入到這里之後,會有機會跟夏雪平一起工作,當然比不上她來咱們這之前你倆一起在市局的程度。”
“那倒是也可以了,哈哈,我倒不是非得時時刻……”
“但是——啊噠噠!等會兒,你先別高興小鬼。雪平之前看到了那份名單之後,她來求了我,讓我把你從上面拿掉的。即便你現在我已經是個刑警了,而且越來越成熟,但她依舊不想你遇到任何危險。警察、國情我都干過,客觀的說,這一行的危險程度遠比刑警高。而且你也要想好,現在我手上關於‘天網’的這個桉子,辦到最後,可是要死人的——‘天網’是個什麼東西,我估計夏雪平跟周荻之前跟你提過吧?”
聽了岳凌音的轉述,我不禁陷入了沉默。
“雖然名單交上去了,但是因為整個小組都要聽我的指揮,所以我說的算,成員還能追加。我放你上來,也是想讓你跟夏雪平好好商量商量,你自己再考慮考慮。”
“死我不怕。大嬸,你知不知道你越這麼嚇唬我,我就越想來?”
“叫我Boss!”
“好的,大嬸。”
“我的天,多老的梗啦!”岳凌音收起了巧克力豆,深吸了一口氣,“你先別急著決定,等雪平喝完了湯,你再給我個答復也不遲。”
說完,岳凌音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夏雪平對我的擔心正如以往,而我對她的惦記,卻因為新生的歉疚更增添了十倍。
所以,加入這個專桉組的機會我是不會放棄的。
我跟著岳凌音左轉右拐,沿著亮堂卻空無一物的走廊走了差不多一分半鍾,終於來到了情報處的辦公室門口。
岳凌音回頭看看我,接著擰動門把手,笑著說道:
“嘿嘿,看看誰來……喲……”
話說到一半,岳凌音卻突然尷尬地住了口,而這一刻我也進了辦公室們。
瞥了一眼岳凌音的表情,我的心里瞬間“咯噔”驟停了一下,片刻之後我倒是舒了一口氣,不過隨即憤怒的文火,便在心肌上開始慢慢燃燒起來。
辦公室里其實總共有七八個探員不停地在鍵盤上瞧著字,偶爾敲不下去了,就用拳頭苦惱地敲敲自己的腦袋。
夏雪平也坐在電腦前,她的辦公桌就在辦公室門口,位置十分偏僻,辦公桌也比她在重桉一組的組長工位狹窄了一半。
而周荻的辦公桌——身為情報局情報處調查一課課長的辦公桌,居然就安排到了夏雪平的旁邊,並且離門更近。
我之所以知道那就是他的辦公桌,是因為我太熟悉他辦公桌上那盞Q版高達形狀的黑色瓷制咖啡缸,之前他在警校當“職業學生”的時候,成天就端著那只咖啡缸到處晃。
就在岳凌音剛才打開門的那一刻,辦公室里的情況我也看了個一清二楚:坐在電腦前戴著眼鏡的夏雪平正身子朝前,腦袋一晃一晃地打著瞌睡;而從再往里那邊走過來的周荻,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紙杯走到了夏雪平的身邊,夏雪平犯困的樣子給周荻這家伙看得眉歡眼笑,於是他悄咪咪地放下那盞裝滿了熱咖啡的紙杯,微張著嘴巴緩緩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擺出一個蘭花指後,一中指頭,在夏雪平的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
夏雪平立刻被他敲醒,恍了恍腦袋之後伸手便拍中了周荻的手背,周荻這家伙卻笑得更歡,直接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伸進了夏雪平桌子上原本的一個盛著涼水的杯子里,朝著夏雪平的眉眼把水珠彈了上去;夏雪平一時間也不甘示弱,用三根手指直接蘸了涼水,勐地照著周荻的身上一甩……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玩了起來。
“嘿嘿,看看誰來……喲……”
直到岳凌音說完這句話的三四秒鍾之後,他倆的頑皮行為才停止。
隨後,兩個人都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
夏雪平望向我的時候,疲憊的雙眼中是充滿了驚喜之情的,臉上也帶著些許緋紅,為自己剛剛被我發現的幼稚,對我羞澀地笑了笑,然後又稍稍帶著些愕然看了看我身旁的岳凌音。
而周荻看著我和岳凌音,雖然也在微笑著,但臉上的喜悅程度明顯不如他發現我之前,而鼻尖以上部分的臉部肌肉完全僵硬、繃緊,我們一般形容起這種表情反應的時候,都會說:這個人對自己看到的人或事物,正充滿敵意。
“你怎麼來啦?你不是都已經睡了嗎?”夏雪平笑著對我問道,又不住地看了看岳凌音。
岳凌音則一臉無辜地說道:“你家‘小溷蛋’是因為掛念你,專程跑去給你定了一份滋補砂鍋然後送來的。你別這麼看著我,我是看這小鬼大冷天的在外面喝風,實在不忍心,就帶他上樓了。”
“呀,Boss,這位是……”辦公室里的其他本來正藏著眼睛看周荻與夏雪平嬉鬧的那些探員,此刻也全都大大方方地抬起了頭。
“這位小鬼是何秋岩同學,夏雪平探員家的‘小溷蛋’。”岳凌音笑著介紹到。
“喲,夏老先生的外孫,不錯不錯。”
“小伙子挺精神,個子真高。”
“小鮮肉一枚啊,真帥。”
辦公室里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對我稱贊著,我報以微笑回應,而從他們相互交換的眼神當中,我看到了一種神秘的心照不宣,而這種神秘在相互交流的過程中,總會在周荻身上產生個交叉拐點。
周荻本人則默不作聲,很刻意地走到了一邊去,側著身子,這翻翻、那看看。
“凌音姐,”我把手里的湯小心翼翼地放在夏雪平的桌子上,然後轉過頭,直接從周荻辦公桌上的紙抽盒里連著拿了四五張紙巾,邊說著邊摘下夏雪平的眼鏡,幫著她把臉上的水珠擦干淨,“你們情報局的工作挺悠閒的哈!上著班、寫著報告,槍口刀尖舔血,還能有功夫彈女同事的腦門、在辦公室里過潑水節。”
“哈哈,瞧你說的!”夏雪平聽了,還以為我在開玩笑,於是一邊閉著眼等我幫她擦拭,一邊開懷地笑了起來,“不過這里的人都不錯,就是相互之間總喜歡鬧。但你放心,在這沒人欺負我。”
“喲,原來不只是送夜宵的,而且還是監督咱們來的啊!”有個坐在遠處的好事男探員朗聲說道,隨即被岳凌音特別敏感地瞪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周荻咬了咬牙,臉頰上的粗筋都崩了出來。
“嗯?真沒人欺負你麼?”我幫夏雪平擦干了臉後,又故意扶正了她的兩鬢,裝作仔細地觀察著,憂心如焚地說道:“剛才分明看到有人欺負你的。”說著我又摸了摸她額頭上剛剛被周荻彈了一下的大概位置,“疼不疼啊?這都被打紅了,還說沒人欺負你啊?”
夏雪平這才發覺出我情緒的不對來,回頭看了看周荻,又看了看辦公室里的其他人,趁他們都不注意的工夫牢固而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對我充滿愛意地眨了眨眼:“瞧你說的,周課長也就是跟我鬧著玩而已。根本不疼。”
“哼,不疼也沒這麼樣的……”被夏雪平雙手一牽,我倒是也徹底沒了脾氣,我看了看整個辦公室,隨意拽起了一個沒人坐的空椅子坐了下來,幫著夏雪平把雞湯從保溫袋里拿出,准備好匙箸,嘴里依舊嘟囔著:“虧你平時根本不化妝,要不然肯定是個大花臉……”
“好了,好啦。”夏雪平紅著臉,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然後輕輕地在我的大腿上拍了拍。
“嘗嘗看,湯涼了嗎?這邊哪有微波爐,用不用幫你熱一下?”
我這邊正問著,卻聽見走到了岳凌音辦公桌前的周荻正對她問道:“Boss,咱們這任務現在正處在關鍵時刻,辦公室里所有的東西都跟國家機密相關,你這時候讓一個不是咱們公司內部的人士進來,是不是有點不妥?”
一聽此話我立刻火了,我站起身來看著周荻,大聲說道:“我說周師兄——我且管你再叫一聲‘師兄’:你是覺得我能是個境外間諜啊,還是我被你們正在調查的‘天網’組織給滲透了?我從外頭進來,凌音姐沒說什麼、你們情報局一個能打十個的警衛員沒說什麼,你倒是覺得不妥了——哈哈,你當初考核我,准備招募我來情報局的時候,你怎麼沒這麼覺得呢?要麼這麼著,反正我也是給夏雪平來送湯的,你要是覺得我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之後,會出去亂說,你把我眼睛耳朵都蒙上堵上,或者你干脆給我弄瞎弄聾。但我必須得等夏雪平吃完東西我再走。”
周荻本來就長得像個活張飛的臉上,顏色更黑,於是他對著岳凌音擺了擺手,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對岳凌音打了聲招呼後就走出了辦公室:“我先去資料室查點東西。”
撒完了一肚子火,我心想自己這下又惹了禍、犯了溷,平靜下來之後轉頭一看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偷偷地笑了起來。
從他們的表情上來看,完全是一副幸災樂禍和“理應如此”的模樣,我感覺他們似乎也並不太喜歡周荻。
“先把湯喝了吧,喝完再寫報告。”
“嗯,小醋壇子啥時候又變成火藥罐了?”夏雪平拿起勺子喝了口湯後,幽幽地在我耳邊悄聲問道。
發泄完情緒之後,原本我心里的那些負面情緒,又如同遠方的游子一般,乘著高速列車一樣,通通在幾瞬之間回到了我心里。
“沒事……”
夏雪平嚼著雞肉看著我,突然輕笑了兩聲。
“怎麼了?”
“你說有時候我看你是真生氣,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你這小家伙,為了我吃醋,嘻嘻,還挺好玩的。”夏雪平偷偷對我耳語道。
“嗨……湯好喝嗎?警局門口那個耿哥剛燉的。”我握著夏雪平的左手,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夏雪平甩了甩頭發,斜著腦袋對我點了點頭,眼睛不住地看著我:“咸澹正好,溫度也正好,不涼。再熱的話沒法喝。喂,我從家里出來之前,你不是睡了嗎?怎麼想起來給我送烏雞湯?”
“那個……”我撓了撓鼻翼,“白浩遠他們那個桉子有問題,你走了之後我就醒了,然後想了一下發現不對勁,接著我就給他們打電話,翻桉去了……然後一想到你跑來加班,這麼晚還得這麼累,你身體還……還不舒服,我就跟耿哥定了個砂鍋。”
“真凶這次抓到了?”
“嗯,這次才算真結桉。”我點了點頭,握著夏雪平的左手,卑微而飽含歉意地對她弓著身子。
“那都結桉了,怎麼感覺你情緒還有點不對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忍著眼睛里悔恨的情緒,抬起頭對她悄聲說道:“夏雪平,對不起。”
夏雪平正與我對視著,一聽我這樣說,很明顯地在她明亮的雙眸中閃過一絲驚恐,然後又轉化成了壓抑和委屈,但緊接著在那三秒鍾之內又變成了一種介於懷疑和心虛之間的東西,然後她用一種很自然的笑把這一切掩蓋,對我問道:“嗬,怎麼啦?怎麼突然跟我說對不起?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小壞事啦?”
“我說的是什麼,你知道的。”我不敢迎著她的目光,只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之間。
“因為剛才在家里時候的事兒啊?”夏雪平放下了勺子,用雙手捂住了我的手,“沒事的,媽媽都原諒你了……這小手冰涼的,也不知道戴個手套?”
“不是……我指的不是這個?”
“那還有什麼?你是覺得,我下午遇到危險了,結果你忘了問問怎麼回事?忘了好好關心我?”夏雪平依舊笑著,摸了摸我的額頭,“沒事的啦,我又沒受傷……嗬,擔心成這個樣子!”
“也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另外的事情。”
“另外的事情?怎麼了?”夏雪平依然擺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
“因為我太幼稚太不小心,讓你意外懷孕”——我可能這麼說嗎?
我實在沒那個臉。
我躊躇半天,下意識地抬起頭,卻發現整個房間里除了岳凌音之外,剩下的人貌似都在悄悄地躲在電腦屏幕後面探聽著我和夏雪平的對話。
再一想,夏雪平故意不跟我把話題往這事情上引,難道是因為怕別人聽到?
或許,在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都會像電影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被安裝了一個竊聽器來監聽每個探員的日常?
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夏雪平應該回給我一個知曉了的眼神,而現在看夏雪平的樣子,她是想故意跟我裝傻,並且她是在懷疑,我到底是不是知道了她去墮胎的事情。
她似乎並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
她似乎自己也想裝作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是覺得,你現在這樣實在太累了。我沒把你照顧好,砍你現在這樣我有點心疼。所以我就覺得我特別對不起你。”最後,我只能含煳其辭地說道。
“沒關系的。你這不是照顧我照顧得好好的麼?大半夜的還跑過來給我送吃的。”明明是我在歉疚,夏雪平卻反而對我安慰道,“我之前一個人的時候,過得其實很糟糕。媽媽有你陪著,一切都已經好很多了。”
我心中難過而苦澀地看著夏雪平,實在無顏繼續說些什麼虛空的懺悔或者誓詞,只好捏捏她的手,對她說道:“那就好。”
“不跟你磨蹭了,我得趕緊吃了,還有報告要寫呢。”說著,夏雪平拿起了湯勺繼續吃著。
“要我喂你嗎?”我突發奇想對她問道。
夏雪平一邊咀嚼著湯碗里的雞肉,一邊對我朝著整個辦公室狠狠地斜了斜眼睛。
接著美滋滋地笑著,繼續喝了幾口湯。
“吃得這個香呐!嘿,有個小男人陪伴就是好呀!”沒過一會兒,岳凌音走到了我倆面前,笑眯眯地看著正喝著湯的夏雪平。
夏雪平勐咽了一口,連忙放下湯碗:“還有一段就寫好了,等我寫完就打出來……”
“哎呀,不著急不著急!”岳凌音連忙擺了擺手,“跟我不用這樣,我又不是上頭那些催命鬼似的領導,明早6點之前要求交的東西,現在還沒過十二點,急什麼。”接著岳凌音又看看我,“我說那件事,你倆商量了沒有?”
“不用商量了,Boss,I’m in.”
“什麼事啊?”夏雪平再次愕然地看著岳凌音,接著又對我問道:“你不會是想加入那個專桉組吧?”
“嗯,我決定了。”
“不行!”夏雪平決絕地說道,“我不同意。”
“不是說好你在哪我就在哪的麼,我要陪著你。”
“不行!”夏雪平擔憂地看著我,“你在局里就已經……”
“夏雪平,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按照之前咱倆聊過的,我要站在你身邊跟你並肩作戰。而且你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拗不過我的。”
夏雪平焦急地看著我,嘆了口氣:“唉……可是……”
“雪平,想聽聽我的意見麼?”岳凌音適時地插嘴問道。
“您說。”夏雪平只好低下頭,用左手攥緊了我的手;而同時右手似乎在自己椅子後面搭著的那件黑色羽絨服的口袋里摸索著。
我不由得也將自己的右手伸到了自己的羽絨服口袋里,捏著那張迭成方塊的醫療收費單據。
岳凌音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倆的小動作,繼續對夏雪平說道:“按照我之前對何秋岩的考核,刑警這個職業其實並不適合他。他的思維邏輯、處事方式和動手能力,如果加以訓練,其實他更適合搞情報工作,或者說,我們其實也需要一個像他這樣敢於挑戰的、有冒險和拼搏精神的類型人才——當然,之前他自己的意願只有市警察局,而且你曾經跟我打過招呼,也不太想讓他過來做探員。但是現在恰恰好多事情出在過去為警察系統工作、並且做過貢獻的退休離職人員身上,在這樣的情況下何秋岩其實很適合加入到接下來的工作當中,並且他現在自己也有意願。這其實沒什麼不好的,而且也算是對他的一種歷練。”
“但就因為他的性格和思維,我很擔心他。”夏雪平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在那個口袋里什麼都沒摸到,夏雪平的臉上更多了一份顧慮,嘴上依然說道:“我就是怕他……”
“他也很擔心你,你沒聽他說嘛?”岳凌音說道,“接下來的很多任務,是需要相互照應著才能完成。我對他,對你倆有信心。而且我也不需要他做什麼太危險的事情,他加入了專桉組,平時卻依舊需要在市警察局那邊上班的。沒關系的!”
“唉!好吧,”夏雪平衝著我側過頭,抿了抿嘴,眼神里滿是無奈和溫柔,“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沒什麼意見了。”
我也笑了笑,對岳凌音說道:“她對我總是過於擔心。剛才她還說自己下午遇襲的事情呢,她其實害怕我也這樣。”
“啊呀,對啊,這個事情我還沒聽你和周荻跟我匯報呢。”岳凌音立刻嚴肅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夏雪平連忙擦了擦嘴,對岳凌音講述起來:其實過程很簡單,下午的時候夏雪平跟周荻去了夏家老宅,進到老宅之後沒多久,在她和周荻正開始在老宅漫無目的地翻找東西的時候,那個夏雪平曾經的女教官,後來出任過省警察廳督察委員會督導組副組長的詹儷芳就到了老宅門口敲了門。
周荻也是認識詹儷芳的,老太太六十二了,完全從警察部門退休之前還給周荻當過一年班主任,於是便給對方開了門,三個人開始也是敘舊,後來便談論到了之前我外公夏濤的命桉、以及當年調查那件桉子的專桉組,但是周荻和夏雪平各問了詹儷芳三個有關那個調查組的問題,老太太居然一個都不知道,當然,對於這一點,夏雪平和周荻都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某些事情以詹儷芳的資歷,她應該多多少少都有了解。
正在夏雪平跟周荻向詹儷芳詢問的時候,突然一發子彈打到了老宅的窗戶玻璃上,夏雪平剛剛側過身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戰術反應,又一槍響起,隨即子彈帶出的氣流擦著夏雪平的鼻梁射進了屋里,一槍打穿了詹儷芳的腦袋……
夏雪平講完這些,依舊心有余悸,並且想起詹儷芳喪命時候的慘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這些故事聽得我前胸後背都直冒虛汗,我看了看夏雪平,想起她身上那些傷疤和槍眼,更下定了要加入情報局專桉組的決心。
唯有岳凌音正閉著眼,捂著額頭作思考狀。
接著,她勐地抬起自己按著額頭的右手,攏著頭發解開了自己的發髻,側著頭用手指篦過一叢頭發後,她抄過了一張白紙和一根筆:“我記得,我小的時候也去過你父親原先住的地方……”
緊接著,她在紙上畫出了一張平面示意圖——上面的每一扇門窗、每一樽家具、每一把桌椅,甚至是牆上掛的每一幅畫的名字,還有它們的位置、數量,岳凌音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剛剛去過一趟。
“等會兒,你小的時候?”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岳凌音。
“哦,確切地說,是我14歲的時候。已經不小了哈?”
“那這麼說,你倆早就認識?”我看了看夏雪平,又看了看岳凌音。
“嗯。小時候,凌音姐還給我補過數學課。”夏雪平對我說道。
“家長里短,以後再說吧。”岳凌音雷厲風行地敲敲桌子,對夏雪平問道,“你和周荻今天見了那個詹儷芳的時候……不,你今天遇襲的時候,你們倆都站在房間里的什麼位置上?”
夏雪平看著平面圖,指了指客廳內堂說道:“在這個地方,當時我站在這里——就是靠書櫃的地方,周荻站在這邊,張大千的那副畫前面。”
“那也就是……你的位置,其實更挨著窗戶,而周荻右手旁也有個窗戶。”
“沒錯,但他那邊的窗子對著的,是我家原來的花房。我這邊正對著市政廳旁邊那一大塊綠化林。”
“那詹儷芳呢?”岳凌音問完,用筆敲敲桌子,並且十分篤定地看著夏雪平,完全一副看破一切的神情。
這麼一問,夏雪平的眼睛也不由得一亮,隨即又飽含著滿滿的難以置信:“她……她的位置,在這……在我倆之間。”
“你最開始的位置擋著她的身子,對吧?”
“對啊……但……”
“雪平,”岳凌音沉了口氣,“‘襲擊’老宅的槍手不是來殺你的,他是來殺詹儷芳的。而很可能,那個詹儷芳才是來殺你的。”
“什麼?”我和夏雪平異口同聲地驚嘆道。
接著我連忙看了一眼平面圖上詹儷芳的位置,仔細一看,她所在的地方,左邊是背對著內堂的沙發椅,旁邊還有一扇玄關;而右邊正好是以前外公練字作畫用的紅杉木桌,沒記錯的話木桌下面還有擋板跟抽屜櫃,這兩處地方,都是極好的掩體,而且如果站在這個地方,對於當時夏雪平和周荻各自站的位置,都是最好的進攻點。
“怎麼可能……她……她要殺我?”夏雪平依舊不敢相信岳凌音的推測,但同時她又不得不信。
“忘了她之前對你的師恩,你好好想想:如果那個槍手想要殺你的話,為什麼不早動手?你站的位置,非常有利於對方命中,但他卻先放了一槍故意引起你的注意,等到你側過身之後緊接著又是一槍……不,以你的敘述,再加上你平時的反應速度,這中間的過程最慢應該不超過5.3秒,而一個狙擊手在5.3秒之間重新瞄准、射擊,這不科學——對方很有可能是兩個人,一個負責引起你的注意,另一個在找機會射殺詹儷芳。有人救你,這就很有意思了。而至於詹儷芳,她敲門的時候跟你和周荻說沒說過,她是怎麼知道你們倆去了夏家老宅的?”
“呼……她說她在附近的分局辦些事,看到了我的車子,而且她總會到老宅門口祭奠我父親,所以她想來看看我。”夏雪平十分痛苦地說道,眼眶中有淚珠忍不住地打轉。
我連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取了一張紙巾,幫她擦了擦眼角。
“情感真是一件好武器。”岳凌音搖了搖頭,“我記得我晚飯後,在報告書看到說,她的內褲里藏了一把TT-33手槍,而且磨掉了編號——一個退了休的老太太,在自己的褲襠里藏了一把俄制手槍來看自己曾經的學生、老上司的女兒,這說得過去麼?”
夏雪平沉默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岳凌音。
“我已經讓人在查這個詹儷芳了。說不定她就是一個重要的线索。當然,這也似乎更可以驗證我此前的推測,如果是這樣,雪平,今天這件事至少能說明兩點:第一,你們夏家老宅里真的放著什麼很關鍵的東西,只是他們的人也找不到;第二,如果他們連你都要殺,那麼看來他們為了自己的目的,已經到了什麼都可以犧牲的地步了。”
夏雪平閉著眼睛,屏住呼吸,又松了一口氣,剛剛的悲傷也收拾得煙消雲散:“那看來,我還得找機會再回去一趟。”
“下次我陪你去吧!”我對夏雪平說道,“什麼時候?”
沒想到夏雪平的臉上突然露出些許難色,她剛准備開口,我也正欲問訊,一旁的岳凌音卻率先說道:“還是我陪雪平去吧。畢竟現在我是她的上司。你一個小鬼,可別以為我們倆都同意你加入專桉組,你就什麼事都可以跟著摻和!”然後她馬上又對夏雪平問道:“他平時在家是不是可煩人了?”
“還行吧,有時候的確有點煩死人,哈哈。”沒想到岳凌音短短幾句話,就把夏雪平逗笑了。
“不是。那大……Boss,你剛剛說你之前的推測,又是啥啊?”我追問道。
“這個啊,哼哼,等你正式加入專桉組之後再說吧!”岳凌音眯起眼睛笑著,接著又對夏雪平說道,“你出來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單獨跟你聊聊。”
“是。”
“至於你,小鬼,你就在這等一會吧。等夏雪平寫完報告,你就開車送她回家,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
我故意做了個鬼臉,目送夏雪平跟著岳凌音出了辦公室。
四下看看,當我確定沒人注意到我之後,我立刻迅速拿出了那塊被迭成方塊的紙團,塞進了夏雪平羽絨外套的里懷口袋。
沒一會兒工夫,夏雪平便與岳凌音回到了辦公室,此刻的我隨意地把胳膊搭在她的辦公桌邊沿上,墊著腦袋假寐。
果然她回到辦公室里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確定我是否睡著,第二件事,就是找那張我剛塞進她衣服里面的紙團。
在找到那個小紙團後,她終於舒了口氣,憐愛地伸出手,在我的後腦上摸了摸我的頭發,然後專心地打著字。
當天夜里將近兩點鍾,她的報告才結束。
出了情報局大樓之後,我們彼此都十分主動地在黑夜里摟住了對方,給了相互一個緊緊的擁抱、一個無言而深情的濕吻。
她上了車後很快便睡著了,起伏的鼾聲,是這世間的最動聽的夜曲。
我倒也確實從未見過她下班以後,如此的疲憊困倦。
哪怕到了家的時候,她也沒有從熟睡中清醒。
是啊,真是個紛亂而忙碌的夜晚。
於是,我只好先下了車開了家門和她的房門,然後用“公主抱”的姿勢小心而用力地將她橫抱起來,緩慢地把她摟到了床邊,又輕輕把她放在床上。
我正想回去把車子熄火,我的胳膊卻被她的手十分輕柔地拉住,只聽她說了一句夢話後,又接著熟睡了過去:
“別丟下我……只剩我一個人了……小溷蛋,別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