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穆華左手拈著一根煙,坐在書桌前,盯著眼前的電話機。
她的右手邊放了一個威士忌酒杯,里面的冰塊早化光了,桌面上沿著杯底凝了一圈水滴。
她把煙頭在煙灰缸里點了點,煙灰缸里早堆滿了煙頭。
監視的人發現蕭嵐被綁走的同時,她隨身用品的追蹤器也跟著斷訊。
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仍追尋不到訊號,空坐的時間越久,煩躁的情緒就越累積。
當然,即使她的情緒不是那麼焦躁,也不表示就能在莫言開口前,就先察覺他的存在………
“晚安”
穆華也來不及去想來人是誰,第一個反應是想去壓右手的暗格。
“有人在你背後的時候才想掏槍,是無濟於事的。再說,四管掌心雷這種壯膽槍,還是別掏出來逗我開心吧。”
“是你啊……”穆華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那麼,軍火專家,你覺得怎樣才高明?”
“我會建議你裝個無聲警鈴,按了等人來救”莫言慢條斯理的繼續說道:“不過也得警衛那端還有人能反應才行。”
“謝謝你的專業建議啊,我會改進的。”
“應該的,我們都不是干正當營生的,不小心點,會丟性命的。”
“你來干嘛?”“如果要找人陪睡,打專线來就成了”穆華轉過身來,嫣然一笑:“還是……你想找我陪你啊?”
“我是來道歉的。”莫言慢條斯理的回答道。
“道歉?”
“喔,我剛剛把蕭嵐借去玩了一陣子”“沒先跟你說一聲,有點不好意思。”
“原來……”
“咱們的規則可沒說,我不能主動去找她聊天吧?”
“那麼……你把我們打賭的內容都告訴她了?”
莫言順手從穆華桌上的煙盒里撿了一支煙點上,一邊說道:“如果這樣的話,不就不好玩了嗎?”
“我是把她吊了一陣子,想看看她跟你”配合“的程度如何?”
“那你應該知道她還蒙在鼓里吧?”
“看起來是如此,所以我又何必對她透露什麼呢?”莫言吐了個煙圈出來:“我先跟你說一聲,免得你還要去花功夫拷問她。”
“聽起來你還對她滿愛惜的嗎?”
“該怎麼說呢,莊家是你當,我切一切牌不過份吧?”莫言把那支煙給捻熄了:“女人抽的玩意,還是淡了點。”
這時電話響了,穆華按下了揚聲器,惠子的聲音傳了進來:“老板,追蹤單位剛回報,蕭嵐的訊號又在他家附近出現了,我們的人看到她被蒙著臉,從一台小面包車里給推出來。”
“我知道了。”
“要找人把她弄來盤問嗎?”
穆華沒好氣的說道:“不用了,照正常程序監視就好。”她切斷了電話,瞪了莫言一眼“謝謝你特地來告訴我,免了我一場虛驚啊。”
莫言微微一笑“不客氣,應該的。”
“那麼,我就不留下來喝茶囉”他一邊說話一邊面對著穆華緩緩往後退,在桌燈的光圈外緩緩的隱沒。
過了好一陣子,穆華才起身走到了房門口,莫言早沒了蹤影,只剩下保鏢兀自昏迷不醒。
穆華回到了房間,按下了發話器:“惠子,現在過來”“我要跟你討論一下,關於燕子的處理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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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渡輪靠上碼頭的時候傳來了一陣震動,乘客魚貫的下了船,紀明璟卻坐著沒動,今天她在同樣的位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下午,來來回回幾十趟都有了,只是看著維多利亞港的海水發楞。
早上開完視訊會後,她還沒辦法從衝擊中恢復過來,她的頂頭上司質疑,在長時期的捕風捉影而無所獲後,對“哥薩克人”的追捕,是否還應該繼續下去?
上級單位的主要質疑點在於,紀明璟指稱由“哥薩克人”所犯下的多起案子,包括軍火運銷組織以及牽涉到該組織的武裝衝突行動,這中間雖然有關連性,但仍不足以證明該組織,以及該組織的核心神秘人物“哥薩克人”是存在的。
在有限的資源分配下,哥薩克人一案若沒能提出具體的事證,可能必須先“擱置”。
然而紀明璟清楚的很,官僚機構的“擱置”一詞不代表該檔案會被放到辦公桌上的“待辦”文件夾里,而是資源回收桶,自己花了好幾年追查的努力,將會冷凍三十年後,因資料已不具機密性質而進了碎紙機,也許那時候已經改用高能粒子炮來銷毀文件了。
紀明璟覺得堵在胸口吐不出來的情緒,並不只是悲哀或無力感,更多的是憤怒與不甘心。
如果就這樣停手,放哥薩克人去逍遙,也許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哪天遭了報應,被其它人火並掉了。
就算過了很多年沒看到哥薩克人犯案,也不能確認他是死了,還是只是賺飽退休了?
與其說是輸與贏的問題,不如說她無法接受這種不戰而敗的判決。
渡輪的馬達聲又開始響起,天星小輪慢慢的滑動著,往對岸的香港島駛去,太陽逐漸往外海沉落,中信大樓、會展中心、解放軍總部大樓等等的燈光都逐漸亮起,黑夜開始籠罩著整個香港,海潮拍打船身的聲響大了起來,夜間的風益發凜冽刺人。
紀明璟攏了攏大衣的領口,下了決心,她下了船,找了具公用電話,從PDA叫出了一個電話號碼,深吸了一口氣,照著上頭的數字逐一的按下……。
EC155海豚直升機強烈的下削氣流,吹在干裂的土地上,卷起黃色的飛塵。
細碎的砂石打的紀明璟臉面發疼。
她壓住自己在風中狂亂飄揚的短發,搖搖晃晃的上了直升機,駕駛員隨即拉高,一個回旋後,往海面的一艘游艇飛去。
深著雪白制服的女侍,領著紀明璟穿過長長的甬道,由停機坪走上艇首。
穿著白色夏布長褲及便鞋,以及大花巴拿馬衫的法哈德,正在享用他早餐後的第一支香煙。
他示意紀明璟在其中一張躺椅上坐下,侍者送上咖啡後便退下,在場就剩下他們兩人和保鏢哈提卜。
紀明璟也沒開口,等著法哈德把煙抽完,過了一陣子,法哈德把煙蒂隨手往舷外一彈,開了口:
“要咖啡嗎?紀探員?”
“你這樣是在殘害海洋生物”
“我是在跟他們分享好東西”他舉起了咖啡壺搖了搖,再次用眼神探詢。
“來一杯吧,有牛奶可加嗎?”
“那豈不是把我的好咖啡豆給糟蹋了?”
“客隨主便吧,是不是喝完了還可以幫我算個命啊?”
法哈德微微一笑,倒了兩小杯咖啡,拿起其中一杯啜飲著:“那是娘們在干的事情。”
“再說,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人才需要占卜。”
“順便問問,紀探員,你對我的新游艇感覺如何?”
紀明璟知道對方意示閒暇的在吊她胃口,所以也不急著進入正題:“真不錯,PalmerJohnson打造的最新、最大的款式PJWORLD,全長82公尺,難怪打直升機坪走到船頭要那麼久”她喝了口咖啡,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阿拉伯咖啡的煮法,實在濃烈到讓她有點難以消受:“內裝豪華的很,勞斯萊斯引擎跑起來一定帶勁的很吧?有錢人的玩具就是不同。”
“你要的話,我可以保留一個房間給你,歡迎你隨時來。”“前一陣子開這玩意去釣馬哈魚是還滿來勁的。”
“省省吧,法哈德”紀明璟冷冷的說道:“你的女奴房夠多間了,不差我一間吧?”
“你對我的誤會可大了,紀探員”法哈德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我對女人向來是很尊重的。”
“法哈德,閒聊就兩免了”“你我都知道對方是什麼角色,只要你游艇上沒裝防空飛彈或魚雷,現階段我不打算插手你的業務范圍”紀明璟把一個光盤盒放在桌:“我們的目標目前是一致的,所以在確定”哥薩克人“的身份以前,我可以保證不會從背後捅你一刀。”
法哈德把那片光盤拿起來,卻不打開:“你手上有的數據一片光盤就燒完啦?這個份量可憐了點吧?”
“怎麼?你打算坐地起價嗎?”
“開個玩笑嗎,別那麼緊繃啊,紀探員,這畢竟是個開始。你我各自的信息管道,是可以互補的”法哈德招了招手,保鏢哈提卜也掏出了一個小光盤片放在桌上。
“當作是個見面禮吧”“伯父(哈立德)死了之後,我”拜訪“了這宗死亡交易里每個現存的知情者,拼湊了一些信息出來。”
“哥薩克人很機警,幾乎沒留下什麼可以指認他的紀錄,不過,他跟我伯父面談前,為了表示誠意,有一通沒有變聲過的電話錄音留了下來。”
“就是這個?”
“我找人作聲音分析,大概可以推斷出幾點:男性,應該是蒙古人種,年紀在40到45之間,阿拉伯文程度很高,發音非常標准,但是還是有輕微尾音,母語有可能是斯拉夫語系,所以……”法哈德賣了個關子。
“以哥薩克人的行事風格來說,不太可能是語文學者專家”紀明璟若無其事的接話道:“會精研非母語冷僻語言的,除了學術機構,還有特務機關……”
“前蘇聯或華約體系的軍人或情報員?”
“這是一個點,我想你可以往這方向查。”
“我會把數據,再給我們自己的分析師聽聽。”
“這不就是個好的開始嗎?紀探員”法哈德作了個手勢,哈提卜遞給紀明璟一張寫著數字的小卡片。
“這是我的保密專线和信箱,你可以隨時跟我聯絡”
“就這樣吧”紀明璟擱下了咖啡杯,起身把那片小光盤塞進自己夾克的口袋里“麻煩你的駕駛員再送我一趟了。”
“不多參觀一下?今天中午有新鮮的海鱸可吃”法哈德抓一抓頭“如果想曬日光浴的話,我找人帶你去挑比基尼。”
他不理會紀明璟彷佛要燃燒的目光,繼續自顧自的說“不過如果要猛男抹護膚油的話,我這女人比較多,所以,我是不介意幫你服務的。”
紀明璟冷冷的回答:“法哈德,我們是合作沒錯,不代表需要愉快。你們阿拉伯有個諺語,喜歡跟狗睡一起的人,遲早滿身都是虱子”
“怎麼我沒聽過呢?”法哈德摸了摸鼻子“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不喜歡狗虱,所以不打算跟你太親近。”
法哈德打了個哈哈,按了叫人鈴,白色制服的女侍再次出現。他沒說話,揮了揮手,女侍微微向紀明璟鞠躬,紀明璟頭也不回的跟著女侍走了。
法哈德看著紀明璟邁開修長的雙腿走遠的時候,臀部以一種優美的弧线緩緩的擺動著,忍不住自言自語:“雖然不是處女了,不過等擺平了哥薩克人,倒是可以破例干一干這個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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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聖彼得堡
今年冬天比較暖和,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層雪。
不過聶瓦河的河冰仍舊凍結的很結實,小孩子們和手拉著手的戀人們,頂著天空仍飄動著的細碎雪花,在結冰的河面上滑行嬉鬧著。
裹著厚重冬衣的老者撐著一根登山手杖,在雪地上緩緩的走著,吃力的走到渡船碼頭邊的獅身人面像旁。
雖然早已沒有船只在此處停靠了,不過碼頭短短的石制階梯,正好讓人們走到冰面上。
他在其中的一個階梯上坐下來,順手把沾黏在他花白短髭上的雪屑抹掉,掏出了一個黑色皮革包覆的小酒壺,扭開來啜飲了一口。
這一小瓶的伏特加他打算要喝一個下午,所以只是沾了沾唇。
老者把那個小酒壺拿在手上撫摩著,黑皮上原來鑲著一顆紅星,紅漆早已磨光,露出鋼片的顏色。
另一面上鑲著鐵錘與鐮刀的字樣也被磨的發光,黑皮上隱約烙著1960的字樣。
他沈思了一會,把那小酒瓶塞回了懷里,在伏特加帶來的暖意中打起了盹來。
當莫言在他背後佇足時,老人就醒來了,不過卻沒轉過頭來。莫言把台階上的積雪拍了一拍,坐在老人身側:
“伊夏(俄文伊凡的昵稱),你還是靈敏的很啊。”
老人並沒有側過頭去看,彷佛自言自語的說:“我的知覺早衰退了,只是總是睡的淺罷了”他又拿出酒壺喝了一小口,習慣性的撫摸著酒瓶。
他把酒瓶湊近了眼前,一字字念著1960字樣下的那小排字:“伊凡。瓦西里耶夫。希德連科少尉,於伏龍芝學院畢業紀念。好久沒有人叫我的本名了”
“知道的人應該不只我一個,只是會來看你的不多罷了,……老師”
“那麼,賽吉,你又為何而來呢?”
“我聽說你病了,很嚴重”
瓦西里耶夫苦笑了一下:“我不會為此傷神的,賽吉。當我選擇成為幽靈的同時,就已經有了飄移的覺悟了。現在我這個衰頹的靈魂,只是寄宿在這個殘破的軀體上等著消散而已”“……我不擔心死亡”
“說實在的,伊夏,只要你想要的話,可以過的舒服點。起碼塔莎跟你住一起的時候,會好過點。”
瓦西里耶夫只是笑笑沒有答話,過了一陣子,彷佛夢話般的低語道:“1960年,我畢業後就被派到列寧格勒軍區了,對我這種在高加索山區長大的孩子來說,看到波羅地海,讓我很愉快,又很激動”“真好的年代,那時候我從陸軍總部下班就會去郵電局找我的安娜,我們可以一起坐到半夜,只為了看開橋……”
“伊夏,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莫言淡淡的說道:“當時你相信蘇聯會解放全世界……,我嘛,打開頭就沒相信過”“或許有信仰的年代,還是比較美好的吧?”
老人迷蒙的眼神又再次轉為銳利:“賽吉,我自己也想過,為什麼會選擇你接班,或許就是因為你沒有信仰吧?不為誰而活的人才是最強的。”
他舉瓶本來又想嘗上一口,想了想又放下了。
莫言微微一笑,掏出了一整瓶的首都牌伏特加遞給他。
瓦西里耶夫高興的眨了眨眼,喝了一大口:“我為蘇聯貢獻了一生,對蘇聯的信仰已經滲入我的血液了。所以,蘇聯瓦解的時候,部分的我在當時就已經死了,其它的部分,只是在這個沒有夢想的世界等待枯萎而已。”
“伊夏,我是認真的,即使沒有夢想,你還有回憶,為了塔莎,你應該振作點的。”
莫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支小鑰匙塞在他的手上,站起身來“我走了,……”
瓦西里耶夫沒轉過頭,不過聲音大了點:“賽吉,什麼東西讓你變軟弱了?”
莫言聳了聳肩:“人不是完美的,我的老師,即使是你認真教過我的東西,有些在你自己身上也行不通,不是嗎?”
瓦西里耶夫自顧自的笑了“……賽吉,你還是常常作惡夢嗎?”
“偶爾吧。”
瓦西里耶夫站起了身,轉過來凝視著莫言的臉,過了許久,他低聲說道:“我很抱歉”
莫言拍拍他的臉頰,然後擁抱了瓦西里耶夫:“我沒怪過你,成為幽靈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現在已經不再是你的選擇,而變成是我的選擇了”“永別了,伊夏”
他拍了拍對方的背,轉過身,用輕快的腳步走遠了。
也才不久後,一個十六七歲的金發少女從街的另一端走到了瓦西里耶夫身邊,抱住了他,親了親他的臉頰:“爺爺,剛剛那是你的朋友嗎?”
“你看錯啦,塔莎”瓦西里耶夫嘆了一口長氣:“那個……只是我遺忘在過往的影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