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呼家將士浩浩蕩蕩地踏著護城河上的吊橋,進入壽州。
進城後,沿途是兩排整齊的民居,白牆黑瓦。
要是在往常,這里應是一片繁華勝地。
這時可能是因為戰爭,顯得有些蕭條冷清。
偌大的城里,只有宋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回蕩在像是空落落的街道上空。
蕭賽紅的神經緊繃著,一雙英氣逼人的杏目左右環顧,像是一條警覺的狼狗,在嗅查著危險的氣息。
憑著她多年的戰場經驗,對危險有一種敏銳的覺察能力。
但是現在,她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
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對!
太安靜了!
整座城安靜地像一座死城。
沒有人出聲。
身經百戰的呼家軍似乎也感受到了異樣,保持著警戒狀態。
這三千人,都是跟隨著蕭賽紅東征西殺的慣戰勇士,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可以同數倍於己的敵人交戰。
不知不覺地,蕭賽紅的右手已經按在了配在腰間的佩劍上,只要有伏兵殺出,她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殺眼前的敵人。
一路上,相安無事。
他們終於看到了紅牆琉璃瓦的王城。
宮門前有一隊儀仗,看樣子已經等了很久。
領頭的趨步上前,面無表情,施禮道:“末將拜見大宋元帥。王爺已在銀安殿相候,請隨我來。”
大隊人馬在一名像是南唐將官的帶領下,魚貫穿過王城高大的宮門,進入了王城。
鐵瓦銀安殿,是南唐王李青的宮殿。
說是鐵瓦,蓋的卻是琉璃瓦。
黃色的宮牆,氣勢恢宏,宛如一派帝王氣象。
隊伍在銀安殿前停了下來。
蕭賽紅對引路的南唐將官說:“快去通報你們王爺,讓他趕緊出來相見。”
那名將官回過頭,一言不發,臉上露出了一副詭異的微笑。
笑容里帶著絕望,超脫,這是一種死亡的笑容,更是一種涅槃的笑容。
蕭賽紅見他不說話,心生疑惑,正要繼續發問。
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平地而起。
在她前面,玉石雕砌的路面忽然往上翻了起來,石板下面的泥土伴隨著火光直衝雲霄。
那名南唐將官和走在前面的兩名呼家將頓時被掀得人仰馬翻。
無數碎屑的泥石向蕭賽紅迎面砸來,落在臉上生生作痛。
霎那間,她整個人身上落滿了泥土。
待塵埃落定,走在前面的三個人連人帶馬,已經被炸得血肉模糊。
蕭賽紅大吃一驚,情知不妙,大喊一聲:“快後退!是火雷陣!”
說時遲,那時快。
又是一聲震天巨響接踵而至。
這次,是在她身後的人群中響起。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恐的呼叫聲,又是四五名呼家軍應聲倒地。
爆炸像是起了連鎖反應,接二連三地在呼家軍中爆開。
頓時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蕭賽紅拼命地指揮著軍隊。
但這支身經百戰的虎豹之師,這時像是著了魔,已經被死神的陰影徹底籠罩。
他們雖然不怕戰死沙場,但和看不見的敵人交手,無疑是必敗的。
蕭賽紅催動胯下戰馬,來回奔跑,前前後後地吆喝起來。
她必須要隊伍保持秩序,這樣才能有序地撤出王城,把傷亡減小到最低程度。
不然,如此蜂擁的人群必定把宮門堵死,到時全部死在這里。
她已經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火雷已經響起。
每次的火光和巨響,都伴隨著她的士兵的哀嚎和尖叫。
曾經堅不可摧的呼家軍,在這個火雷陣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爆炸升騰起來的煙塵,已經遮蔽了白晝的光亮,她像是身處於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目光所及的范圍只在七八步以內。
馬蹄所踏之處,盡是血淋淋的殘肢斷骸,那些殘骸上,還穿著宋軍的號衣。
忽然,又是一聲響徹天際的巨響。
蕭賽紅滿眼所見,都是四處蔓延的火光,肆意地在空氣中迅速膨脹開來。
還來不及反應,一股滾燙的熱浪迎面撲來,差點把她從戰馬上掀了下來。
一枚火雷,在她前面不到三步的地方爆炸。
只要她再往前兩步,必定也被炸得身首異處。
蕭賽紅還來不及檢查自己是否受傷,她的戰馬卻受驚了。
這匹跟隨她多年出生入死的良駒,在如此猛烈的炎浪鋪天蓋地襲來的時候,也表現出畜生應有的混亂。
它撒開四蹄,不顧一切,拼命地往前奔去。
蕭賽紅隨著戰馬的顛簸,死死拉住韁繩,大喊著“畜生,停下!”
她一邊罵,一邊撫慰著她的戰駒。
但是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威脅,絲毫聽不到它主人的呼喚,埋著頭一個勁往前衝。
原本已經一片混亂的隊伍,在她的衝撞和踩踏下,徹底淪為一盤散沙。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像蕭賽紅這樣的巾幗良將,只要能殺出重圍,哪怕只是孤身一人,重組軍隊,卷土重來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那匹戰馬不愧為北國良駒,通曉人性,在如此驚亂的時候,依然識得來時的道路。
它不顧女主人的呼叫,載著平西侯奪路而逃,直奔王城的宮門而去。
眼看那座巍峨高大的宮門就在面前。
天意似乎不再眷顧這位百戰不殆的女元帥了,他在她面前下了殺手。
支撐著宮門的兩根柱子瞬間爆裂開來,結實的石柱在火光中頓時化成一片灰燼。
柱子崩壞的同時,整座宮門也瞬間倒塌,無數碎石塊笨重地坍壓下來,煙塵卷地而起,向一個巨浪向蕭賽紅打來,阻斷了女元帥來時的歸路,同時也斷絕了三千宋軍的歸程。
那匹戰馬仰天長嘶,人立而起。
掉過頭,往來時的路上又回奔回去。
女元帥和她的戰馬,再次踐踏了一遍自己的軍隊。
一路上,爆炸仍在繼續,被炸飛的身體和殘肢依然到處飛舞。
眼下,或許只有那座氣勢恢宏的宮殿才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不僅戰馬這樣想,騎在馬上的蕭賽紅也是這樣想的。
衝入鐵瓦銀安殿,擒住李青,就算三千人馬不能幸免,至少也要讓李青來抵命。
李青自命為天子,所建天階仿的都是汴梁體制。
九五之尊,近百級台階戰馬一躍而上。
天階上朱紅色宮門緊閉。
蕭賽紅大吼一聲,揮起手中的繡鸞刀,“轟隆”一刀,把整座宮門劈開。
這一人一馬,幾乎沒在殿前作任何停留,直衝銀安殿內。
狂奔的戰馬終於止住了腳步,似乎連它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偌大的宮殿空落落的,除了金碧輝煌的四壁和幾根粗壯的大柱子,其他的一無所有。
顯然,李青和南唐的百官,已經不在這里了。
蕭賽紅疑惑叢生:“宋軍圍城數月,不見李青突圍而出。他會去了哪里呢?”
她提著馬在銀安殿里兜著圈子,憤怒而威嚴地大喊:“李青,出來!”
但是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和殿外此起彼伏的爆炸聲。
就在此時,那些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石柱忽然同時爆裂開來,一時間地動山搖,整個大殿好像左右搖晃起來。
灰白色的塵土漫天飛舞,把蕭賽紅籠罩在其中。
蕭賽紅睜不開被塵土糊住的眼睛,但耳朵里清晰地聽到大殿在發出“吱吱咯咯”的呻吟。
失去了承重的石柱,銀安殿已經搖搖欲墜。
蕭賽紅心里暗叫:“不好!”
她急忙在馬上加了一鞭,戰馬頓時揚起四蹄,向前一縱,飛也似的躥出銀安殿。
她剛一出殿,整個大殿就坍塌下來,鋪滿了金黃色琉璃瓦的屋頂在她身後轟然墜地,昂貴的琉璃碎了一地。
殿前的天階這時也開始爆炸,漢白玉石板被炸成碎片,四處濺射。
看來,整個王城里,已經全部布滿了火雷,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蕭賽紅冒著隨時被炸成碎片的危險,快速穿過已經一片狼藉的天階,重新回到火與血交織的隊伍前。
此時,她帶來的三千呼家軍,大部分已經葬身在這片火海中。
到處都是血腥味和人體被炙烤的焦臭味。
“這麼大的王城,一定不止一個出口!”
蕭賽紅對自己說。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出去的路。
火海中冒出一個穿著南唐將官服飾的大漢,這個人一條手臂已經被炸飛,另一只手舉著一把鬼頭大刀,歇斯底里地吼道:“蕭賽紅,今天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不顧自己傷殘的身體,一刀向女元帥劈來。
蕭賽紅無暇去理會他,隨手揚起一刀,就把對方劈成兩半。
被劈開的南唐將官身體向兩邊倒去,他在甲胄里,穿著一件白色的號衣,號衣上寫著一個“死”字。
原來,這些留在王城里的人,都是李青的死士。
縱使如蕭賽紅這般久經沙場的勇士,在如此慘烈的場景面前,也不由看得心驚肉跳。
她不敢再多逗留,策馬向另一邊跑去。
前面的大門已經被轟塌,只能去尋找兩旁的側門。
爆炸還在繼續,一路上,不時有火光和巨響在她身邊爆開,那些爆炸的熱浪好幾次差點把她從馬上掀下來。
此時,整個王城已經是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爆炸聲和慘叫聲。
她已經顧不了這麼多,只能埋著頭一直向前衝。
終於,她看見了希望。
一座宮門出現在她眼前。
而且是完好無損的,在如此連續不斷的爆炸中,它竟然保存下來了,真是奇跡。
宮門的另一邊,是生的希冀。
她來不及多想,策馬朝那座宮門奔去。
就在她快要踏出這個死亡之地的時候,她忽然飛了起來。
一枚埋在宮門前的火雷適時爆炸了。
爆炸產生的巨大火浪,把她連人帶馬都掀到了天上。
重新落回地面的時候,蕭賽紅感到渾身疼痛,不知道哪里受傷了,也不知道是被炸傷的還是摔傷的。
她感覺眼前模模糊糊的,耳里嗡嗡作響。
但所幸的是,她的四肢和身體看上去仍然完好,沒有像那些士兵一樣被炸得血肉橫飛。
這也多虧了她身下的戰馬替她擋下了火雷爆炸時產生的大部分殺傷力。
現在,這匹跟隨她多年的愛駒已經被炸得腸穿肚爛,毫無生命跡象地躺在地上。
來不及惋惜,蕭賽紅掙扎著想要站立起來,卻感覺到右腿很重。
原來,戰馬倒下去的時候,壓住了她的右腿。
她拼命地推動著馬屍,一邊縮起右腿,想要掙脫開來。
忽然,她身後又連續響起了幾聲爆炸。
她縮起脖子,回頭看去。
看到後面的景象,她的眼睛里立刻充滿了驚恐和絕望。
一座木頭搭建的閣樓,承受不了爆炸帶來的衝擊,正向著她倒來。
“轟隆”一聲巨響。
蕭賽紅和她的戰馬,一起被埋在了一片瓦礫之中……
自從蕭賽紅進城以後,穆桂英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總是預感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但是八賢王一直勸慰她:“不要擔心,渾天侯,我們重兵壓城,李青不敢胡來的!”
過了許久,她忽然聽到城內一陣巨響。
緊接著,又接二連三地響個不停。
宋軍很快就看到城中升起了好幾股黑色的狼煙。
“不好!城中有變!”
穆桂英心如明鏡,大喊一聲。
雖然她已經做好了隨機應變的准備,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巨響,心中還是慌亂起來。
忠孝王呼延慶雙鞭握在手中,焦急地說:“我要去救母帥!”
他不顧八賢王和佘太君的阻攔,縱馬奔到了城下。
奇怪的是,城門前的吊橋仍是安靜地停在那里,但城上那些士兵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消失不見。
穆桂英跟在他的身後,大叫:“呼王爺,小心!”
還沒等呼延慶回答,城門前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頓時火光衝天而起,煙塵紛飛。
這一聲爆炸,實在太過駭人,把呼延慶和穆桂英兩個人都震得往後連退了好幾步。
接著,城樓像散架一樣,轟然傾頹下來。
把城門堵了個結實。
也多虧兩人慢了幾步,要不然一起都被壓在了下面。
穆桂英回過頭,對楊文廣、楊文舉兩兄弟大喊:“攻城!”
雲梯、攻城塔很快被推了上來。
但壽州幾乎已是一座空城,無人防守,宋軍很快就占領了所有城牆和塔樓。
並且打開了其他三座城門,大軍繞過這座已經被堵塞的城門,從其他城門進入了壽州。
壽州王城里的爆炸終於斷斷續續停了下來。
王城已經被火雷陣摧毀,到處是一片廢墟和瓦礫。
廢墟之上,已經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徹底像是一座被遺棄千年的鬼城。
屋頂坍塌的銀安殿只剩下四堵殘缺的石牆,曾經百官朝賀的宮殿,這時就像圈養雞鴨臨時搭建起來的圈子。
銀安殿後面有座御花園,此時也被損毀。
湖水上漂浮著人的殘肢和烏黑的泥土,假山、斷木到處橫倒,一片狼藉。
忽然,地上有塊石板無由地挪動了一下,接著這塊約有四尺見方的石板被掀了起來,下面冒出一個腦袋。
這人向四周環顧了一遍,對著下面喊道:“快上來吧!”
兩個人從石板下鑽了出來。
這兩人三四十歲的模樣,穿著灰褐色的道袍,卻都長得極其猥瑣,獐耳鼠目,五短身材。
遠看,似直立行走的兩只耗子。
年長者對另一人道:“師弟,快點,宋軍已經進城了!我們快去割點死人腦袋,好拿回去邀功請賞。”
這兩人是洪飛座下的兩名弟子,年長者叫金道人,年少者叫銀道人。
別看洪飛現在名負天下,本領高強,這兩個徒弟卻是不學無術,專愛干點偷雞摸狗的行當。
戰場上衝鋒陷陣的時候,找不到他倆的影子,只愛在戰後去死人身上搜點值錢的玩意拿去換酒喝。
倆人出了御花園,走過銀安殿。
殿前,有無數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呼家軍屍體。
他們拔出佩刀,擊掌大笑:“哈哈,這下咱哥倆發財了,這麼多死人!”
這兩人和他們的師傅一樣,心狠手辣,對死人也是如此,毫不留情,一會兒就割下了七八名呼家軍的首級。
忽然,金道人停了下來,眯著一雙細小的鼠目到處張望。
銀道人叫他:“師兄,你還在看什麼?趕緊動手,宋軍一會兒就要到了。”
金道人做出一副傾聽的樣子:“有動靜。”
他不僅人長得像獐鼠,聽覺也像耗子那麼靈敏。
銀道人一聽,嚇壞了:“啊?該不會宋軍的探子已經到了這里吧?”
金道人一巴掌打過去:“沒出息的家伙,你慌什麼?他們沒那麼快。”
他緊緊握了握刀把,一揮手:“走,跟我去看看。”
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銀安殿,踩著瓦礫走了一段路,快到側門的時候,看到地上有一堆廢墟。
忽然,廢墟頂上的那段圓木無端滾了下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臉色嚇得發白。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廢墟底下有動靜。
一個戴著紫金盔的腦袋從廢墟中鑽了出來。
他們相視一眼。
金道人不可置信地說:“還有活的?”
銀道人仔細看了看那個腦袋,激動不已:“對,還是女的?”
兩個人抖開繩索,飛也似的衝了上去。
把壓在廢墟底下的那名女子挖了出來。
他們不由分說,趕緊把她用繩子給綁上了。
這名女子不知是受傷了還是被砸暈了,昏昏沉沉滴樣子,幾乎沒有做什麼反抗,就讓這哥倆給制服了。
銀道人打量著這個女人的穿著,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哥,我們發財!你看她這身打扮,肯定價值不菲。別的不說,光這個頭盔,就是紫金的。還有這套鎧甲上,隨便摘個掛飾下來,都能夠咱哥倆吃上幾天了……”
金道人不住地點頭,一把抱住他的弟弟:“對,對,咱倆不僅要發財,還要升官了。她,她是大宋的平西侯,撫南大元帥蕭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