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76章 悟空
這邊房間里的蕭宸和小舅舅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漸漸也睡著了。睡得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得有嬌媚的聲音在呼喚自己。
他迷迷糊糊走出房門,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她長發盤起,用發展穿連,身姿飄逸,靜若處子,動若仙傾。
她回頭朝蕭宸一笑,令百花失顏,萬山失色。
天雨斷线,江水止潮。
那如仙子般的氣質和容顏,像冰山里的百花仙子,身體潔白如水晶雕墜,面色潤紅似雪中寒梅。
那女子一顰一笑牽動人心,蕭宸不敢亂動,害怕她會忽然消失,直勾勾地盯著她。女子美目含情,水珠流轉,呼喚蕭宸的名字。
蕭宸正要上前,忽然頭頂上傳來聲音,他一顫抖,隨之驚醒,原來是一場夢。
“蕭宸,天早了都八點多了,該出門了。”
蕭宸悵然若失,幽幽醒轉,思緒慢慢回來。
穿上鞋襪出了門,院子里的幾人正在石桌上喝粥,那小沙彌邊走邊說:“你們喝完了就放那兒,我會來收。”
幾人坐下了喝了粥,看著山下的景象心情大好,雲霧飄散,風景優美,蕭宸笑道:“怪不得古代的高人都喜歡躲進山里,這才叫養人呢!”
周雨晴幽幽地說:“這里晚上確實很冷,我好幾次被凍醒了。”
阿狸說:“有嗎?我和盼君姐姐睡得很香呢!”
幾人聊著閒天,估摸過了二十分鍾,那小沙彌又來將碗筷收走,對眾人說:“今日難得方丈師傅在祖師殿講經,你們跟我來吧。”
眾人跟著小沙彌走著,徐盼君見他年紀小便想幫他端碗筷,小沙彌拒絕了說:“我服侍你們,你們不要以為你們大,乃是因為你們比我小,所以我才這樣做。”
蕭宸見他聰慧伶俐,說話十分有哲學意味,於是問道:“小師傅,你有法號麼?”
小沙彌說:“怎麼沒有?住持方丈親自給我取的,叫惠悟。”
“哦?那可有意思,那你要多悟。”
“怎的沒悟?我每日讀《心經》三十遍,《金剛經》十遍,《壇經》兩遍,早已爛熟於胸。”
蕭宸笑道:“那你悟出什麼沒有?”
惠悟得意地說:“那可太多了,和你們說一整天都說不完。”
眾人見他年紀雖小但毫不畏生,說話底氣十足,可愛之極,都很喜愛,與他談笑了起來。
眾人往北走了二十多分鍾,到了祖師殿,祖師殿又稱真身殿,乃是供奉五祖弘忍真身的殿堂。
惠悟說:“今日講經乃是對內僧講,你們只可在門外等候,不許喧嘩,知道了麼。”
眾人都點頭說是,惠悟就端著碗筷走了,眾人都稱奇說:“小沙彌端這麼多東西走了二十多分鍾居然都不累,真真大廟出高僧也。”
眾人在門外樹蔭下端站,太陽逐漸高了,阿狸熱得有些受不了,於是噘著嘴抱怨:“什麼住持方丈講經,把我們晾在這里,曬成人干了。”
周雨晴不滿地說:“我們是來求哥哥回家的,曬一下又怎麼了。”
阿狸心里不開心,但見了蕭宸又不敢說什麼話,只能心里著急。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狸越來越不高興,伸著脖子往殿里去瞧,只見一個老和尚坐在堂上,下面坐著幾排僧人,都聽老和尚慢慢地說。
那老和尚抬頭一看,把阿狸嚇得瞬間把腦袋縮了回去,蕭宸一見就呵斥她說:“狸兒你又在胡鬧了,靜一靜好麼?”
阿狸趕緊端正站著,一臉地小性子表情。
不一會兒,有一個僧人出來對幾人施禮說:“諸位施主,住持有請,請隨我來。”
阿狸很是高興,一臉興奮地朝蕭宸邀功,蕭宸則瞪了她一眼,這一眼可把狸兒委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
蕭宸無奈,折返回來拉著她的小手,阿狸這才開心地隨他走進殿內。
這時殿里的僧人分左右跪坐,眾人就朝老和尚頓首,狸兒不知所措,見到蕭宸頓首也不情願地微微低下了頭。
老和尚是五祖寺第七十六代傳人,法號慈道法師,今年八十余六,平時不輕易講經,也不輕易見客。
昨夜弟子惠塵請見,慈道老和尚便與他在臥室會晤。
他知道惠塵有塵事未了,因此許多事也不肯為他做,經也不為他解,因為時機未到。
誰知周安逸鐵了心要出家,在山下將頭剃了上山,只留一撇頭發求師傅剃度。
慈道見他與佛有緣,因此留寺,但都是旁敲側擊,各種揭語隱喻,無奈惠塵根器有限,難堪大器。
“惠塵,你知道為何給你起個塵字的法號麼。”
“弟子身上有塵,師傅慧眼,所以能看著,給弟子取了。”
慈道又問:“我聽說你常去明鏡,可有感悟?”
惠塵說:“平日沒有,越思越覺得煩躁。今日家里有人來,與他聊得暢快,但又覺得憂愁,因此夜晚來攪擾師傅。”
“那人與你說了什麼?”
惠塵就把和蕭宸說得話全都告訴了慈道,老和尚眼昏心明,想起剛才惠安稟告自己,他私自留了女子在院里,並和老和尚說了蕭宸這人。
於是慈道大和尚心里有數,對惠塵說:“你先回去睡罷,明日來祖師殿里聽講。”惠塵聽說師傅要講道,於是心喜,施禮退了。
而此時慈道老和尚見了蕭宸幾人,認得周志軍和周雨晴,一旁的徐盼君之前也曾見過。
他微微點頭,心里也有了數,再看男子,高大威猛,那必然是叫蕭宸的小子了,而那女子,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但慈道老和尚不動聲色,和幾人客氣幾聲,安排蒲團,幾人都坐了。
慈道沉聲,慢條斯理:“幾位客人,想必是為惠塵來的。”
周志軍說:“正是,煩請住持安排見面。”
徐盼君心中著急見到郎君,回顧四周張望,赫然見他坐在角落,無數心緒涌上心頭,一時看得有些呆住了。
老和尚說:“惠塵,你到前面來,我有話問你。”
惠塵便站了起來,走到堂前,面對老和尚,低著頭。
徐盼君見了日思夜想之人的面孔,心酸苦楚,欣喜一時,淚就落了下來,怎麼擦拭也止不住,一旁的阿狸連忙安慰她。
“哥哥……”
“兒子……”
周雨晴和周志軍都叫出聲來,又想起是殿里,連忙止住了高聲,都眼含淚珠。
老和尚問:“惠塵。”
“在。”
“你來廟里多少日了?”
惠塵答:“已滿一千三百二十五日了。”
“你可曾悟了?”
蕭宸一下子就意識到老和尚這句話的威力了,表面上看平平無奇,悟了,悟什麼了?
這是極大的陷阱,看來老和尚是站在蕭宸這一邊的,蕭宸立馬就笑出了聲。
眾人還沒明白,被他這一笑都驚得皺眉,但老和尚和惠塵沒有動波瀾。
惠塵沉默了一會說:“弟子不知。”
這時老和尚問蕭宸:“我聽說有個姓蕭的年輕居士,是閣下嗎?”
蕭宸連忙施禮說:“是弟子。”
“你可曾悟了?”
蕭宸冷汗直下,這問題居然落到自己頭上,這下自己可笑不出來了。
蕭宸沉默了一會說:“無所得。”
老和尚本來眯著雙眼,聽到蕭宸的話頓時大開,眼冒白光,灼視著蕭宸。
“什麼叫無所得?”
“呃……悟與不悟皆是空,佛說自性本空。空完之後又空,乃是空空,所以無所得。”
此話一出眾僧皆驚,人群里惠安對蕭宸刮目相看,微微一笑,甚是欣慰。
慈道也笑,眾僧更是驚訝,許久沒見老和尚笑,難道這個姓蕭的年輕人這麼得老和尚心喜嗎?
“你說呢?惠塵。”老和尚又問。
惠塵沉默了一會,又說:“弟子不知。”
慈道收起了笑容,對惠塵說:“你每日讀《六祖壇經》二十遍,讀了一千三百二十五日,可有什麼感悟?”
“感悟甚多。”惠塵回答說。
慈道又問蕭宸:“蕭居士可曾讀過?”
蕭宸搖搖頭說:“以前聽老師講過,隨便看了看,沒怎麼仔細讀。”
“可有什麼感悟?”
“沒有感悟,只覺感動。”
慈道又笑,這是他今日短短幾分鍾第二次笑。
“惠塵,把經里神秀大師與慧能祖師的揭語高聲默念一遍。”
惠塵頓首答:“是。神秀大師所作: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祖師所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慈道這時給眾人詳解:“慧能祖師原是嶺南文盲,聽聞黃梅有佛法因此前來求法。他見了弘仁祖師,祖師問:甚麼物,哪里來,做什麼?慧能祖師答:我叫慧能,從嶺南來,來求佛法。祖師笑曰:哦!汝是獦獠人。慧能祖師不悅,道:我來求佛法,人分南北,佛難道亦分南北?弘仁祖師大驚,心中道:此獦獠根器大利!”
慈道頓了頓,喝了口水繼續說:“那時祖師年紀垂老,衣缽事大,後繼不定。因怕人傷慧能,於是安排他去舂米。一來磨煉他的心性,二來保護他。一日,祖師召眾弟子來見,曰:汝等終日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各作一偈,來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缽。為第六代祖。”
眾人聽得入迷,接目不轉睛,老和尚畢竟年邁,又停頓片刻,才繼續說。
“眾弟子退曰:神秀頗得方丈喜愛,衣缽必為其所得。我等眾人,若作揭上呈與老和尚,沒有益處反與神秀上座為敵,不如不作。神秀回房思:若作揭語,好了便好,不好時反被和尚訓斥,又在眾師弟前丟了面子,兩面為難。想了又想,得了一法:揭語是做,卻不署名,看老和尚如何反應,好便是自己,不好便推脫不知。於是,在牆上寫: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弘忍祖師見了,當眾弟子稱贊好,又私下見神秀,問曰:揭語爾作乎?神秀應允,祖師叱曰:汝作此揭,只在門外未入門內,汝再作一揭我看,若見本性,傳汝衣缽。然神秀退,幾日惶惶不安,再不能作。”
慈道老和尚又喝水,緩了一口氣,慢慢說。
“祖師雖叱神秀,然命人將此揭立於外牆,教眾弟子每日念誦,傳至舂米房,為慧能祖師所聞,於是問念誦者:所念何物?童子念與他聽,慧能祖師笑曰:此未見本性,待吾做揭。童子不悅,斥責道:汝乃獦獠,何敢做揭?慧能祖師肅曰: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童子畏懼,不敢復言,引慧能至牆邊。適才有江州別駕在此朗誦,慧能祖師乃是文盲,就請別駕代筆,做揭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仁祖師見了,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本性。因此眾人皆不看重慧能。”
慈道老和尚今日第三次又笑,眾人聽得興起又覺得疑惑,老和尚平日閒言少語,怎地今日講起故事,連連不斷了。
“次日,祖師潛至碓坊。見慧能腰石舂米,贊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又問:米熟否?惠能祖師答:米熟久矣,猶欠篩在。祖師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祖師即會意,夜半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彼解《金剛經》。言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祖師大悟,嘆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弘仁祖師知其已悟,於是傳彼衣缽。”
故事講完,眾人嗟嘆。雖然平時讀《壇經》何止百遍,但老和尚講來聲情並茂,猶在眼前一般,令人唏噓。
老和尚又問:“惠塵,你意如何?”
惠塵皺眉沉默,思考半晌,答:“弟子不知。”
這老和尚三笑和弟子惠塵的三不知成了鮮明的對比,慈道老和尚閉目,伸手示意,兩僧人便知住持乏倦,攙扶著他回六祖殿休息了。
眾僧人施禮畢也散去,只留零散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