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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涼山嘆息 動物園男孩 13855 2024-09-04 23:17

  “你怎麼在這?”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你去哪了?”

  哥哥看起來狀態很不好,耷拉著腦袋,走起路來晃晃悠悠。

  他不願說話,我嫂子也不說,最後他長嘆了一口氣,嘴里只是吐出了短短幾個字,卻令我震驚不已。

  “我得艾滋病了。”

  我一臉震驚地望著他,愣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三個人大概沉默了有一分鍾之久。

  “什麼時候的事?”

  哥哥坐在陰影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

  他最開始是去成都打工,也就是零一年的時候,那時候他做架電线工,風險高,但收入還不錯,有次兩個工友邀請他一起扎一針,因為他們兩個付不起一針的錢,想再找人一起“拼一下”。

  也就是說,三個人用的是同一個針頭。

  沒到兩天他就被抓了,他已經成年,所以可以不用通知監護人,只需要留個吸毒史,交了罰款就可以走了。

  罰款高達幾千元,他和他的工友交罰款的錢是找一個叫布約的人借的,也就是賣給他們一針海洛因的人。

  你這不就是中了連環套嗎?不是邀請你的工友點你,就是賣你東西的人點你。我對他說。

  被放出來後,布約說可以給他安排個賺錢的活,但那其實就是打黑工。

  他在那里被困了很久很久,身上的東西都被沒收,24小時都有人看著他們,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是幾個月,他和同屋的人也計劃過幾次出逃,但都失敗了,最後是那塊地方被迫拆遷,他們要跟著搬走,他和一個同屋的朋友計劃趁亂翻牆。

  成功是有代價的。我哥在從牆上翻下來的時候摔到了腿,當時他也顧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跟著朋友跑到了暫時安全的地方。

  他找路人要了幾塊錢,跑到公共電話亭邊想要給家里打一個電話。

  在一次又一次的忙音中他喪失了聯絡的希望和勇氣,親情斷线的時候,他卻看到了唯一能撫平煩惱的良藥。

  那時候他因為腿疼蜷縮在牆角,打算就這樣將就一夜。

  有一個男人朝他鬼鬼祟祟地走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一番攀談後,他得知那男人名叫畢拉,跟自己是同鄉,他可以幫他減輕痛苦,並且答應讓他先去自己的住處對付幾天。

  這下他的腿一點都不疼了,讓他誤以為自己成了被海洛因眷屬的孩子。

  畢拉說去幫他和他朋友買瓶水,去去就回。

  他們在當晚免於流落街頭,因為被警察押上了警車。

  信任是一種價值連城的奢飾品。

  那人百分百故意的,我們習慣把這種事件叫“兩鬼拍門”,也有人叫“朝飛晚進”。

  畢拉這個人我印象中在大院那里見過兩次,根據我哥的描述,應該就是同一個人,不是重名。

  這個名字讓我再次證明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只要我當初在成都肯花心思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毒販總是有千萬種辦法讓你倒霉,這我太清楚不過了。

  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他跟你有多大仇,僅僅是因為他著急用錢。

  比如在你挖包找東西的時候突然跳出來敲詐勒索、在埋包的地方給你放一包跳跳糖,甚至干脆什麼都不給,所以避免被他們利用的最好辦法,大概率就是成為他。

  第二次被抓的時候就要進強制戒毒所了,一般是三個月到兩年不等,在這之前要先做個抽血的檢查,可我哥只是幸運地被拘留了幾天,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我恍然大悟了,那警察告訴他,你可以回去了。你有艾滋病。

  警察就是這樣,他們通常不會拘留艾滋患者太長時間,一方面是出於恐懼,另一方面是像戒毒所這種地方並不具備相應的醫療設備和服務,所以一旦你被檢測出是病患或感染者,你連被強制關起來戒毒的機會都沒有。

  當時我哥並沒覺得如臨大敵,只是不懂警察為何如此慷慨。

  被放出來後,他站在電話亭前手握著聽筒,是我媽接的,她在那邊“喂”了一聲,我哥剛要說話,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是畢拉。

  他一把搶過聽筒,把電話掛掉了。

  畢拉告訴我哥,你之前欠的錢,是高利貸。

  在毆打的過程中,當畢拉得知我哥是因為有艾滋病才被放出來時,才匆匆忙忙收了手。

  艾滋病的藥物是政府提供的,免費,但是我哥並沒有按時服用,因為他覺得吃了沒有效果。

  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有這個病,也許是誤診。

  後來的那段時間,他一直抱著僥幸心理,企圖尋找地下的“艾滋醫生”,也許有什麼偏方可以治好。

  唯一的變化就是錢包越來越扁,病痛從沒有放過他。

  從那時候起,疾病的事實開始變得具象化。他開始時不時地咳嗽和腹瀉,偶爾還會低燒。

  他決定等攢夠了回家的車票錢就回家。

  他說那是一個晚上,他站在家門口,叩門。是我媽開的門,她驚訝地大叫,接著馬上要擁抱他,可是他卻說,媽媽,別抱我,我有艾滋病。

  艾滋病?

  我媽這樣問他。

  艾滋病對於我們這個地方的人來說,陌生又不陌生,就好像是一個整日枕著書本睡覺的文盲,連吃飯的筷子勺子都是用文獻折的,空有一身“書卷氣”,缺難以下咽。

  我父母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哥感染艾滋的真相。

  聽完這些,天已經黑透,我坐在那好久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人與人的運氣可真是天差地別。我就沒見過比他還倒霉的人。

  我猜,我哥和我一定對毒品有不一樣的理解。

  我家里殺了兩頭羊,花了好幾百塊錢請了村里最有威望的畢摩干迷信,而我只是覺得這錢打水漂了。要不是爸媽非要拉著我去,我才不會去。

  吉克畢摩嘴里銜著用皮具纏繞住中間部分的野豬獠牙,手里拿著用牛角、鷹爪和響竹做成的法器,念治病經。

  我們全都席地而坐,祭壇上插著青樹枝,法鈴混合著沙沙的樹影在我哥的臉上映出光斑。

  我多希望我也只是中了邪,等他把發黃的手抄經書合上的時候,所有過錯就全都一筆勾銷。

  “還有多久結束?”

  我媽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皺著眉對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我只好再等,聽他從柏林山囉嗦到百樹谷,接種種亦傳,斷根根亦斷,直到他拿出那本《勒俄特依》開始念,我是實在忍不了了。

  大事不妙,我開始坐立不安,冒冷汗,起雞皮疙瘩,再這樣拖下去,我只會越來越難受。

  我得趕快回家扎一針。

  “集中注意力!”

  我媽拽了拽我的衣服,“別跑神好嗎?心越誠,越靈。趕快保佑你哥趕緊好。”

  “我肚子疼,我想回去。”

  “肚子疼正好靜下心祈禱,一會你就不疼了。”

  “聽他念經能把病念好?我再多聽一分鍾我他媽都要成精神病了!要是念經有用,他——”我故意提高聲音,用手指著畢摩,“他怎麼沒把自己念成百萬富翁呢!”

  “你怎麼這麼沒良心!”

  “傻逼,你們全都是傻逼。”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扭頭就要走。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我,但我根本不在乎。

  “你給我站住!”

  我媽氣得抓住我衣服不讓我走,我一把甩開她。

  “別來煩我!”

  我快步走開了,留下其他人在那里尷尬。

  回家扎了針之後,我悠哉悠哉地在村子里到處亂逛,結果正好碰到我爸媽黑著臉回來。

  我媽氣得責備我:“你剛才什麼意思?難道你就不盼著你哥能快點好嗎?”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艾滋治不好!人家成都的大醫院都說治不好,我們這小破村子怎麼可能治得好!”

  我爸聽完後衝上來使勁踹我一腳,“你他媽真是翅膀硬了!你還好意思提去成都!”

  除了干迷信之外,還有一種更為科學的治療方式,那就是由政府、現代醫學和新聞媒體為主要成分配制而成的心靈安慰劑。

  中英計劃是近兩年出台的國際援助項目,投資約二十萬人民幣,覆蓋利姆鄉艾滋疫情最嚴重的三個村,大約4000口人,由鄉干部和衛生人員為第一线執行者。

  報道登記的艾滋感染者逢年過節可以收到五十元不等的慰問金,參加衛生院的抽血檢驗和追蹤檢測也可以獲得五十元到二十元的獎勵。

  扶持項目主要分為五種,分別是養豬計劃、抗機會性感染治療、花椒種植計劃、針具交換行動和抗病毒治療,患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參加。

  而我哥參與的正是養豬計劃。

  通過發豬仔來扶持感染者的生計,他可以等小豬們長大賣掉獲利,或者留著育種。

  由於前段時間配合檢測工作,我哥還被干部投票選為了模范病人,他站在衛生院門口粉刷著“消除歧視,共享生命”的標語旁拍了一張照片,得到了一塊獎牌、一張榮譽證書、五十元獎金,還有兩袋大米。

  那些藍眼睛的英國人住在利姆鄉衛生院附近,據說這里的前身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由英國傳教士經過黑彝許可開設的衛生診所。

  我覺得他們和那幫省城的領導根本就不是來幫忙的,分明就是來看笑話的。有些人就是需要用別人的痛苦彰顯自己的幸福。

  不僅是我,很多人都和我持同樣的態度。

  所有的衛生工作基本都是耍嘴皮子,並沒有他們承諾的那樣好。他們總是將感染者視為麻煩人群,在自己的工作上互相踢皮球。

  防疫站總是抱怨沒錢,上面不給發,也不知道是真沒錢還是假沒錢。

  他們提供的所謂治療,不過就是他媽的抗生素,或者干脆打打促進營養的吊針,心理作用大於實際效果,對於病人來說還不如一碗糖水來得甜。

  也忘記是從誰口中先傳出來的,那些人會在私底下抱怨我們落後又愚蠢,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我哥本來以為回家之後就可以看到希望,而實際上卻是在獲得越來越多的信息之後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塊再也愈合不了的傷口。

  幫扶的整個過程,從提出到執行,就好像是上層人士的心靈自慰。

  英國人拍了好多好多張照片,我總覺得,比起頭人辦公室里記錄感染者的花名冊,他們更關心蘇尼手中羊皮鼓的制作工藝。

  但我也並非一點好處都沒得到。

  中英計劃提倡“同伴教育”,又稱為“愛心負責人”,就是讓和病人年齡相差不大的家人或朋友一起參與各種活動,監督病人配合檢查和治療,及時匯報病人狀況,同時在精神上支持他。

  我家里讓我和我嫂子去參加了,這樣同伴也可以得到一些補貼。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我跟我嫂子一起去上同伴教育課,上課的地方在鄉衛生院一樓的會議室,講課的內容大概就是以艾滋為主的各種疾病的防治,以及開導病人的一些話術,我全程都在跑神,但我嫂子倒是聽得很認真。

  村文書還編了一首歌,名叫《知識就是最好的疫苗》,每次下課之後都要領著大家一起唱。

  大概連著去了四五天的時候,我們家又被分到了三只小豬仔,由我簽字代領,這讓很多人分外眼紅。

  他們認為我們家在村子里條件還算可以,比我們窮的人大有人在,憑什麼他們能領到免費小豬?

  “爾古得了艾滋病。”嫂子解釋道。

  “你跟我說說唄,”有個叫章加的小子給我發了一支煙,“艾滋病要怎麼得?”

  我嬉皮笑臉地告訴他,你喝一口我哥的血,你也能領到免費小豬,他居然還問我真的假的。

  頭人聽到後氣得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他警告我,以後不許拿艾滋病人開玩笑。

  我把兩只小豬仔裝在一個布袋子里,嫂子用麻布包住剩下那只,抱在懷里,像是在抱著一個小寶寶。

  “哎呀!”

  走在路上的時候,嫂子突然嬌滴滴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比她平時的聲音更尖,更急促。

  我聞聲扭過頭看她,“怎麼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噗嗤一聲被逗笑了。

  她懷里的小豬居然死命地吸著她左邊的奶頭不松口,好像是想吃奶,把她當成豬媽媽了。

  碩大的奶子隔著衣服被小豬仔濕漉漉的鼻子和嘴巴弄濕了一大片,她又尷尬又有些生氣,臉頰紅到耳根,克制地哼哼著。

  “我來幫你。”

  我把布袋放在地上,湊近她,剛把手放在她胸上,她就趕緊躲開了。

  “不……不用!”

  “小心她把你奶頭咬掉啦!”我故意嚇唬她。

  “那……那……”

  “所以說我幫你啊。”

  她穿著一件破舊又起球的寬松帽衫,在我的手摸到她胸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那乳球的分量,又軟又沉,沒有胸罩的阻礙,因為她沒穿。

  若是用我現在的眼光來看,我感覺我嫂子穿衣打扮真他媽的土。

  “疼嗎?”

  “疼……疼!”

  “疼還不趕快配合我,怎麼吸這麼緊?”

  我一只手捏著她的奶子,另一只手使勁撬開小豬的嘴,她也顧不上反抗了,急得滿頭汗,嬌嗔著扶著胸口。

  我用力一扯,只聽“啵”地一聲,小豬松口了,豐滿的乳球連帶著奶頭露了一大半在空氣中,粉色的乳尖上包裹了一層晶瑩的液體,還隨著慣性在輕輕晃動。

  說實話,連我都想把臉埋在她胸前嘬一口。

  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濕漉漉的乳頭還露在外邊,趕快潦草地整理好衣服,可是腫脹的乳尖依舊調皮地頂著單薄的布料,遮蓋乳頭的位置也濕了一大片。

  激凸讓她感到難堪,卻又一時半會褪不下去。

  也許是察覺到我還在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便把我手里的小豬搶過去,快步走到我前面。

  “你不怕它一會再咬你啊?”

  “好了,趕快回去吧……”她沒有正面回答我。

  “喂,依扎嫫。”我喊她的名字,“爾古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你知道嗎?他回來之後,沒操你吧?”

  她的臉紅了,垂下眼簾,過了半天才小聲道:“問這個干什麼?”

  “你就說他操沒操吧!”

  “沒有。”

  “那你會寂寞嗎?”

  “不會。”

  我話音剛落,她就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好像是早就猜到了我會問她這個。

  其實那段時間回到家之後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換了個環境,好像之前在成都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全都煙消雲散了,我現在唯一要擔心的就是扎針問題。

  是吉則幫我和昭覺的發貨人牽了线,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每周去縣城找那人拿一周的貨,自己在鄉里偷偷賣一部分,等到下周再把欠的錢還給他。

  在這里販毒賺得雖說沒有在成都多,但好在能滿足我的需求。

  阿譚常常打電話過來。

  “我想你了。”

  “嗯,我也想你。”

  “你在干嘛呢?”

  我自嘲,“還能干嘛呢?我當然是在工作了。”

  阿譚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我剛才也在工作。”

  “嗯,那你加油哦。”我敷衍道。

  她自顧自地繼續說:“不過有個好消息……我跟你說,最近有一個很大方的客人,我又可以清閒一陣子了……”

  “你這麼有錢,借你男朋友點唄。”

  一個找我拿貨的小子當著我的面把那一小包海洛因拆開,正衝我抱怨。

  “怎麼比上次少?你坑我?你確定這是四分之一?”

  “你好好看看再說好嗎?別人那是錫紙包得大,給你壓平了顯得多而已!都自己人,我沒必要坑你!你要是不信我,以後別找我買了!”

  阿譚插話,“俄切,你跟誰說話呢?”

  “等會聊,我發貨呢。”

  “哎呀,別掛別掛,我想聽你說話。”她跟我撒嬌。

  那小子聽到我們剛才的談話,故意挖苦我道:“原來你女朋友是做雞的啊?那你在這牛逼什麼呢?”

  他走了之後,阿譚問我:“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吵架了嗎?”

  “嗯,他嫌我偷工減料唄。”

  “你真騙他啦?”

  “對啊,”我不禁覺得好笑,“東西不夠了,我從我家外牆上刮了點牆灰摻進去……但你放心,他過兩天還得找我買,這種人我見多了。”

  “你也太壞了,以後還是別坑別人了。”

  “你又開始教育我了。”

  我邊往家走邊跟她打電話,跟她說了說我家最近的情況,她也跟我講了在成都的朋友們的事。她說,小寧要戒毒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聽到身邊人要戒毒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和失落,還混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滿。

  “去戒毒所,她是被抓了嗎?”

  “不是戒毒所,是戒毒醫院。”

  圍繞著這個話題聊了幾句,阿譚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沒准備好。

  掛掉電話時,我扭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哥站在我身後。

  “你剛才說你戒什麼?”

  “關你什麼事?”

  “我問你話呢,到底戒什麼?”

  “戒煙。”

  “戒煙需要去戒毒所戒?”

  “你小點聲!”

  “我就大聲怎麼了?”

  “你到底想干嘛?”

  “給我扎一針。”

  “你有病吧?”

  “對啊,我就是有病。衛生院開的藥不管用,我身上疼。給我扎一針,我就不舉報你。我知道你有。再說你就那麼摳門嗎?給我打一次都不行?我以前又不是沒打過。”

  “憑什麼給你!”

  他鎮定地可怕,好像是猜到了我會這樣反問他,也好像是鐵了心要我分給他一針。

  “你知道頭人怎麼處置在村里販毒的人嗎?”

  我當然知道了。

  輕則趕出家支,把你送到警察那里,重則當著全村人的面逼你喝耗子藥。

  那天,是我頭一回把毒品給我的親人。

  “爾古都那樣了,你還讓他吸毒!”

  幾天之後,當嫂子知道我讓我哥扎了一針後,她破天荒地大喊著找我理論。

  “你衝我喊什麼喊?什麼叫我讓他吸毒?你去問問他,那他媽是他自己非要舔著臉找我要的!你以為我想給他?再說了……你沒感覺他最近好多了嗎?”

  “那是他配合治療的結果,不是吸了你給他的毒的結果!”

  “你可真他媽天真。衛生院給他開的藥屁用沒有,你怎麼這麼懂,你是陪他一起吃藥了還是陪他一起吸毒了?”

  她一時語塞,說不過我,只是憤怒地深呼吸氣,留下一句,你真卑鄙!就走開了。

  她對我的行為厭惡至極,但她卻拿我一點辦法就沒有,因為她不敢,她不敢告密,吸毒在村里被發現了全家都要交罰款,那只會讓貧窮人家雪上加霜,更何況我哥現在可是模范艾滋病人,一旦這些事情抖出去,丟人都是其次,一切補助都會被停掉。

  最重要的是,她不僅討厭我,她還怕我,她怕我惱羞成怒折磨她。

  上次我分了一支新的注射器給我哥,用記號筆做標記,我的上邊寫上“俄切”,他的寫上“爾古”,防止我染上他的病。

  在我們一起扎完針後,他難得對我說了交心的話,雖然和我們前幾年的不睦相比,那感覺真的很擰巴,但血管里涌動的潮水卻總能把它扭轉成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我搖搖頭,“不知道。”

  “等哪天我死了,依扎嫫就要跟你過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沒人在乎生命的倒計時,死亡變成了漫不經心的玩笑。

  我突然覺得我哥有點可憐。

  如果我哥死了,我嫂子就會順理成章地轉房給我,除非她提出跟我離婚,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母親身體不好,一直有病,他們家根本就退不起彩禮錢,不僅如此,按照彝族習慣法,她離婚還要給我們家交一大筆賠款,她怎麼可能交得起。

  就算是讓她去販毒去賣淫她也根本賠不起,更何況她是一個平時連化妝品都不擦的老實女人。

  自從我回家後,爸媽把我哥放心地交給了我和嫂子,他們被蒙在鼓里,甚至感覺我哥最近狀態突然好了不少,以為是病情好轉了,懸著的心也就跟著落地,他們白天跑去縣城的集市上賣四季豆,晚上才回來,有時候太晚了,就干脆住在縣城的親戚家,這樣第二天早上也可以早點出攤。

  我和我哥也有了更自由的扎針空間。

  嫂子平時在家會幫我和我哥放風,防止我爸媽突然回來,還有不打招呼就上門走訪的領導和干部。

  我還教會了她加熱藥粉和扎針,這樣我不在家的時候,如果我哥身體不舒服自己扎不好,她就可以幫忙。

  她一定也恨過自己的軟弱,卻總是被生活的現狀壓得喘不過氣。也就是因為這個,她心里有苦卻從不敢告訴任何人。

  從那以後,我、哥哥還有嫂子,我們站在同一戰线,一致對外,保守秘密。

  在同伴教育中,我們算是“配合”最好的一例。

  快把東西收起來!有人來了!這是那段時間我嫂子對我和我哥說過的最多的話。

  爾古的身體很不好,我猜測是艾滋病的緣故。

  他總是要麼這里疼,要麼那里疼,像個小老頭一樣,被磨平了所有的銳氣。

  一針下去之後,他倒是可以容光煥發。

  甚至看起來恢復了一個健康人的精氣神。

  艾滋病好像在那個時候真的消失了。

  對癮君子來說,紅色是一種很奇妙的顏色,在你幸福的時候,它看起來溫柔又恬靜,像是世界上質地最柔軟的、會發光的紅絲綢,可到了你難受的時候,它就會立刻變得張牙舞爪,下一秒就要向你撲過來。

  有次我嫂子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我和我哥都吵著要讓她換掉。

  有些毒品是需要環境才能發揮其最大的魔力的。

  比如K ,你需要喊上三兩好友,去一個寬敞又有著閃光球的包廂,還要有和你心意的音樂,最好還有足夠的冷氣,和一張鋒利的銀行卡,當那股苦味從鼻腔慢慢流到嘴里的時候,你可能還需要含一根棒棒糖。

  而真正的狠貨,是即使你只身一人躺在肮髒的泥潭里,也依然幸福快樂。

  他不再介意偏見,不再介意病痛,不再介意貧窮。他什麼都不介意了。

  我和我哥過去幾年關系一直不好,是海洛因讓我們冰釋前嫌。

  那些英國人打死都想不到,模范病人的弟弟是毒販,會長期給他供應毒品。煙熏火燎的貧陋土屋里有老實人察覺不出的白粉味道。

  在家里藏毒的時候,我從舊物里翻出了一件帶著微微霉味的黑色兒童短袖。

  短袖被疊成一塊小方塊,和其他衣服塞在一起,被壓縮地很薄很薄,我把它展開,那短袖的正面印著米老鼠圖案。

  “爾古,”我扭頭喊我哥,把那件皺皺巴巴的兒童短袖展示給他看,“你還記得文舉嗎?”

  “誰?”

  “馬海文舉。”

  馬海文舉,我們利姆鄉的零號艾滋病人,我們曾經的都市英雄。

  文舉是我們每一個諾蘇小伙子最崇拜的人,他專偷漢人的東西,並且從未失過手,他去過很多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很多風景,他還談過一個漢族女朋友,雖然人家不到一個月就把他甩了。

  每次家支會議結束後他都能出盡風頭,他是男人中的男人,英雄中的英雄。

  第一次見他時,那是1993年,我七歲。

  他是我表哥的一個家門兄弟的朋友,我聽說他從成都回來,還帶了禮物要分給大家。

  鳥鳴聲在山麓間隨風聚散,婦人們匍匐在微紅的土地上點豆子,再遠一點的地方,站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

  他人高高瘦瘦的,看起來精力充沛,穿著嶄新的黑色皮夾克和破洞的牛仔褲,地上放了一個有半個人那麼大的麻袋,他看到我站在我表哥旁邊,從麻袋里翻出了一個東西遞給我。

  “這個給你吧,你應該能穿!”

  這就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禮物,一件米老鼠短袖,是他在成都的水上樂園偷來的。

  那天我一直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聽他講他的都市見聞。

  他說他花12塊錢去了成都動物園,他說大象會發出火車汽笛的聲音,糞便跟人的腦袋一樣大,它吃苹果就像人吃櫻桃那樣,他說他站在特別高的木質平台上,喂長頸鹿吃胡蘿卜。

  他還給我們看了一張巴掌大的照片,他的脖子上盤了一條金色的大蟒蛇。

  他還去了水族館,厚重的玻璃里承載著人工海浪,那天有一場特殊的節目,文舉說他擠在人群中,探頭看著成千上萬的魚兒在碧波里旋舞,它們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又散開,幾個來回之後,魚群中出現了一個婀娜的倩影。

  那是一個長著半圓形鱗片長尾巴的美麗女人,烏黑的長發在水波中飄蕩,頭上和身體上纏繞著冷色的貝殼串珠,除此之外,上半身只有兩片薄紗覆蓋住胸脯。

  水中的女人微笑,隨著她纖細的雙臂搖曳,雪白的皮膚透出珠光,而據文舉所說,他只是在那里呆呆地站著,氧氣被拋去了九霄雲外,好像自己也溺在了海底,卻沒有進化出供他呼吸的腮。

  就這樣,文舉愛上了一條美人魚。

  英雄與我的幻想總是有潮水相伴,他也談論起他的愛情,卻沒有七彩的貝殼和咸澀的海浪。

  他們在台球廳認識,她沒有尾巴,那女人和我們一樣,用雙腿行走。

  文舉偷了她的東西,再假裝拾金不昧還給她。

  我難以消化男女之間的情愛,對於年僅七歲的我來說,他講的故事我聽得雲里霧里。也許這是我表哥他們那個年齡段的人更感興趣的話題。

  比如說,我不知道“壓槍”是什麼意思,文舉說夏天在水上樂園看到穿著泳裝的美女會讓他彎著腰走路,他為什麼要彎腰?

  我表哥聽懂了,他一直在笑。我問他,他不告訴我。

  我也想插上幾句話,有關情侶,親吻是我唯一知道的東西。

  我就問他,你們親過嗎?

  親啊,怎麼不親。我又問,耍朋友就是為了親嘴嗎?還有別的嗎?

  每到這個時候,文舉總是神秘的笑,這是一個有故事的成熟男人才會露出的笑容,他會說:“小孩子少問,少兒不宜。”

  我不怪罪文舉對我隱瞞,畢竟他是一個神秘的男人,是我的偶像,我最想成為的人!一個能上天入地的英雄總是會對凡人有所保留!

  他在送給我們東西之前,會像展示戰利品一樣聲情並茂地介紹那些寶貝背後的故事,這個是在哪里偷的,那個是在哪里搶的?

  我不得不承認,他這個人講故事的能力很強,那每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東西都能被他說出花來,個個都不一樣。

  這不僅是一個簡單的物件,這是一種個人崇拜,當我們得到他的禮物時,就好像獲得了他的一部分人生,那是成都的一片拼圖,我得到的越多,我離成都就越近。

  我們以後都想像文舉一樣,坐著會嗚嗚叫的火車,到大城市去,到神秘又震撼的天地里去!

  當時的交通比現在更不方便,光是出利姆就要穿過一片峽谷,花一整天。他總是扛著那個裝滿禮物的麻袋,從不覺得累。

  我也總是跟人打聽,文舉到底什麼時候回來?他回來的那天,我總是像過節一樣開心。

  他就是我的聖誕老人。

  我們這幫小屁孩總是動不動就聚在他家門口,鬧哄哄地大喊大叫,等待著他從自己鼓鼓囊囊的行囊里給大家分發快樂,起初她母親總是很不情願,催著我們趕快回家去,不許穿漢族人的奇裝異服!

  但文舉並不為所動,他只是驕傲地拿出了一頂嶄新的紅色女士帽子,上面還掛著卡片價簽。

  “媽,戴上看看。”

  盜竊來的孝心遮蓋村莊正午灼熱的陽光,他母親彎腰照著牆壁上碎了兩個角的鏡子,左看看,右看看,過了好半天才回過頭,發現我們都在看著她。

  “這……好看嗎?”

  “好看好看,阿姨真好看!”我們全都做著鬼臉起哄。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村里的大路上等他,可卻等了很久很久都沒等到他,他說他下午就能回來的。

  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看到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一前一後抗著一個米白色的棉被,那棉被看起來鼓鼓囊囊,好像里面包著什麼東西。

  那時的我還理解不了太過於極端的情緒,但我知道他母親聲嘶力竭的哀嚎一定不是快樂。

  圍著那兩個小伙子的人越來越多,我表哥也在其中,我也想過去瞧瞧,他卻趕緊攔住了我。

  “俄切!不能看!小孩子不能看!”

  表哥用手捂住我的雙眼,我的睫毛摩擦他的指縫,我看到幾條白色的光线,那場景卻一點都不明朗。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文舉,他已經不再呼吸,他再也不能給我們講他在成都的冒險故事了,我們昔日的偉大英雄,竟變成了一具浮腫的屍體。

  他的屍體是其他涼山兄弟幫他從成都背回來的。

  這一次,我沒有收到禮物。

  文舉死了,大家的都市英雄死了,我的聖誕老人也死了。

  他死了,死在了那個展現他英雄氣概的天地里,卻沒人歌頌他了,再也沒人談論他的光輝事跡,頭人們都說他得了艾滋病,因為使用不潔的針頭注射海洛因。

  從此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壞人,一個罪大惡極的反面教材,人人在背後唾棄他,也許是因為他不再帶給利姆來自於大都市的青春憧憬,而是引來了無休止的艾滋疫情與毒品問題。

  只剩下他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逢人就說:“我兒子是無辜的,是漢人害死了我的兒子,大家都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艾滋病!”

  我猜文舉送她的那些東西她肯定會一直留著,一定像我留著這件米老鼠短袖一樣一直留著,並且一定比我更珍惜它們,她不在乎這是他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她只知道這是她兒子送給她的。

  馬海文舉,很少有人再喚起他的名字了,大家總是稱他為——零號病人。

  如果你問我死亡是什麼,我會說死亡是一種成長的代價,一種在高樓大廈間披荊斬棘的犧牲。

  文舉的離去就像是一個地獄中的號角,恐怖的瘟疫雨後春筍般地在我的故鄉蔓延開來,年輕的彝族小伙子們卻依舊著了魔般地往大城市跑,沒有人在乎自己就是這場世紀末的悲歌中的一枚音符。

  那個和他關系最好的朋友,由於跟他共享了注射器,兩年之後去世了,和他一同歸西的還有他的妻子。

  艾滋病,可真是一種溫和的惡魔。

  “你確定這樣能行?”

  我和嫂子躲在門外,她一會緊張地看向四周,一會又探頭看向辦公室里的我哥。

  中英項目的補貼雖然不多,但總比沒有好。

  我慫恿我哥去找他們要錢,反正他們只是說了會按照撥款發補貼,逢年過節給慰問金,但也沒不承認平時不會在生活上提供幫助啊。

  我自信地告訴嫂子:“要是不成功的話,還有下策。”

  “什麼下策?”

  “就是從此以後跟他們撕破臉。”

  “你瘋了?撕破臉以後就什麼補助都沒了。”

  “哎呀,我說撕破臉,不是真的撕破臉。”我神神秘秘地回答,“是先扇他一巴掌再給他糖吃,先來硬的再來軟的,說了你也不懂,一會你就按照我說的做就行了,剩下的交給我。”

  哥哥已經按照我們提前商量好的說完了,情況不太理想,那幾個人只是搖著頭應付,說什麼這不合規矩,上邊的撥款,多久給一次、給多少、給錢還是發物品,都是要簽字審批的,不存在私底下給這一說。

  就這樣拉扯了幾個來回,還是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嫂子戳了戳我,“要不我們還是回去……”

  “那老子還真他媽就不治了!”

  爾古突然繃著臉大喊了一句,那幾個干部,英國人還有翻譯一下子全都愣住了。

  與他的怒火隨之到來的還有同樣虛偽的自艾,哥哥換了一種平靜的語氣,愁眉苦臉地一聲三嘆:

  “反正都已經治不好了,還治它有什麼用呢?

  我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配合治療能領到補貼給家人,我根本就不想當什麼模范病人……

  我仔細想了想,你們做的也對,這錢我不要了,哪有活人給死人花錢的道理呢?其實我也不想求你們的,不信你們就去我家里看看,真的什麼都沒了……哦,不對,我房間床頭櫃子上,還放了一瓶農藥……”

  他們幾個一聽到他說這話,嚇得趕快衝上去攔住他,七嘴八舌地勸,怕模范病人真想不開自殺了。

  機會來了!我輕輕推了推我嫂子,“好了好了,該你了,你快去!”

  嫂子趕緊跑過去,盡力裝出一副焦急的樣子,“誰說輸液沒用了!肯定有用的……要相信醫生!”

  趁著場面亂,我也趕緊混進去,偷偷溜到他們辦公桌附近,眼疾手快從皮包里拿了一塊手表和一部手機,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跑過去跟我嫂子一起勸我哥。

  我誠懇地抓著一位干部的胳膊,“不好意思啊,真不好意思!找他半天了,沒想到他跑這來了,都是我們同伴工作沒做好,我們回去一定好好勸他!”

  鄉政府的大門口掛了一塊刻著“愛心家園”的匾額,剛粉刷好沒多久的白牆上有一串醒目又工整的標語,還帶著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上面寫著,伸出你的手,給艾滋病人一份關愛。

  我借著室外的太陽光,掏出剛剛得手的寶貝欣賞。

  “你看這手表,多新啊,好像還是個牌子貨!”

  嫂子嚇得趕緊用手擋住,“俄切,先別拿出來!”

  “這有什麼啊,老子偷東西從沒失過手,你膽太小啦!”

  哥哥對著嫂子燦爛地笑,難得這麼快樂,一點沒有剛才病怏怏的樣子,“我演技怎麼樣?”

  “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嫂子表現得有些後怕。

  我毫不在意地打斷她,“我發現你怎麼這麼愛掃人興呢?我今天拿了,他過兩天又貪回來了,怕什麼?”

  “那是別人,你怎麼知道他也這樣?”

  “他百分之百貪!當領導的哪有不貪的!他他媽的活該被偷啊!那天開完會大家聊天的時候你不是也在嗎?他們拿的撥款至少有一半都拿去請客了!中英計劃二十萬,餐飲招待費八萬!你告訴我吃什麼飯能一年吃八萬?吃他媽大熊貓肉啊?這還是你打聽到的,你打聽不到的不知道他花哪去了呢!他們貪汙非得讓你親眼看見,你才信啊?怎麼了,你寧可相信外人,都不相信我?”

  我哥當然是百分之百站在我這邊,一個勁地點頭,畢竟沒有人比我們兩個更需要這筆錢,他激動地晃著我嫂子的肩膀,“哎呀,你別愁眉苦臉的了,有錢了,你不開心嗎!”

  “這都是你教他的?”

  嫂子皺著眉頭扯我的衣角,但眼里並沒有多少責怪,反而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接著她居然笑了,她跟著我和我哥一起笑了。

  也許在那一刻我哥傳達給她的形象是“正向”的、是“英勇”的、是“健康”的、是“充滿男子氣概”的。

  有時候快樂也是一種傳染病,哪怕它無恥,哪怕它邪惡,但你不得不承認,它真的讓你快樂了。

  只有生病的丈夫快樂了,她才會真正快樂。

  朋友,有時候是因為志趣相投,也有的時候是因為距離近,所以隨著時間不得不成為了朋友,還有的時候,是因為你們承擔著同樣的罪惡。

  和其他吸毒者的關系一樣,我們之間也經常爭吵,我跟我哥要麼天下第一好,要麼就是血海深仇。

  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你給他五分,他只會怪你為什麼沒給他十分。

  在大概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有點不太對勁,我很可能被他給耍了。

  今天的拿貨和發貨很不順利,危險程度不亞於上次在酒吧遇到小景。若不是我需要准備好兩個人的量,我今天本可以在家里休息的。

  昭覺的人臨時有事,我們只好去布拖拿貨,結果碰上了州上的大搜捕,幸好果各(吉則幫我找的臨時上家)有輛車,他一路帶著我東躲西藏,還抄了近路,才終於提心吊膽地把我送到了利姆鄉的壩子口。

  自己扎好了之後,我故意拖了好久不回去。

  我越想越覺得不服,我他媽冒著生命危險去給他拿貨,他倒好,就知道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指使我,什麼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免費吸毒,試問這個世上除了他,哪個吸毒者還有這樣的待遇?

  他很自私,他在利用我。

  我尤其不喜歡他那種表面上跟我套近乎實則是命令我的態度,搞得好像老子欠他一樣,除了他弟弟之外,沒有誰會免費供應毒品給他這樣的艾滋病人。

  我得跟他立個規矩,我要讓他知道這東西是來之不易的,其實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我嫂子現在除了站在我和我哥這邊已經別無選擇,並且她現在對我已經沒什麼防備,到時候她為了讓我哥不至於那麼難受,她肯定會有求於我。

  我討厭農村的下雨天。

  每走一步鞋子都會陷進泥里,偏偏還有個喜歡往土路上潑牛屎的傻逼鄰居,雨水打在到處是糞便的紅土地上,被牲口們踩得變成稀爛的泥漿,走個路像是在掃雷。

  從一處拐角走出來的時候,突然開過來一輛面包車,上面印著紅絲帶的噴漆圖案,車子沒減速,髒兮兮的泥點子濺了我一身。

  “我操你們媽!沒看到有人嗎?”

  我朝車子大喊,疾馳的紅絲帶卻只是緩緩消失在遠方的霧氣中。

  房間里有嘈雜的聲響,好像能讓人嗅到爭吵的氣息。在我把屋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個玻璃杯直接嗖地一下朝著我的臉飛過來。

  “你他媽為什麼才回來!”

  是我哥扔的。

  我還沒來得及躲,玻璃杯正中我的鼻梁骨,接著又摔在門旁的牆壁上,碎成鋒利的雪花。

  我先是愣住,緊接著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上了頭,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玻璃片,走到床邊,透明的尖尖靠近我哥放大的瞳孔,他嚇得一動不動。

  我咬著牙警告他:“你他媽!找死是吧!”

  其實剛才他自己也有點被嚇到了,可能他只是難受想發發脾氣,沒想到居然真砸我臉上了。

  但他也沒給我道歉,既然他要往槍口上撞,把我當傻逼,那我絕不會慣著他,我倒要他好好看看,得罪了我會是什麼下場。

  今天他們兩個必須得知道從此在這個家里要聽誰的,並且只能聽誰的。

  哪怕他今天對我畢恭畢敬地說一句謝謝,接下來的事可能都不會發生。

  “俄切……你別動他!”

  嫂子戰戰兢兢地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哀求我:“他不是故意的!爾古他不是故意的!”

  我氣得使勁甩開她,結果她沒站穩碰到了桌角,直接摔在地上,桌上的玻璃杯和瓷盤子也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又從後邊拽我,我扇了她一巴掌。

  哥哥對我大吼:“你打她做什麼??”

  “誰讓她多管閒事,我打她怎麼了!”

  我扭頭走到門口,把屋門踹開到最大,風雨一股腦灌進脆弱的瓦房,“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今天外面下了多大的雨!”

  他們兩個沒想到我會突然發這麼大火,呆在那一言不發地望著我,爾古拿人手短,態度也突然軟了下來。

  “今天昭覺的人不在,我們去布拖拿的,結果碰到州巡邏隊的大搜捕了,我要是稍微晚一秒鍾,你還能見到我嗎?手銬都他媽要拷我手上了!你知道現在打一針要多少錢嗎?你知道一克要多少錢嗎?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你他媽根本就沒花過錢!那是誰在給你花錢,你他媽心里沒數嗎??你什麼態度??我問你對我什麼態度??”

  “俄切……”哥哥被我連珠炮式的質問怔住,本就沒有血色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驚恐,“你到底想要什麼?”

  “爾古,從今天起,”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如果你還想從我這里繼續扎針的話……”

  “我要你拿你的老婆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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