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年相思兩茫茫
時隔多年,依然是柳絮飄飛的季節,我第四次抵達了長安城。
估計是因為我上次逃離時只是個為騶郢傳遞國書的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當年漢天子最後並沒有對我發出正式的緝捕。
所以我在長安依然可以自由活動。
這也令一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我心下稍安。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一切又似乎都變了。
韓成已經不在長安,漢匈全面戰爭已經在華夏北方數千里的邊境上轟轟烈烈地大規模展開。
與之相伴的,北部匈奴小股游騎兵對邊境村鎮的侵擾也日漸頻繁。
李廣將軍主動申請領兵往幽州右北平郡抗擊匈奴,作為他核心幕僚的韓成自然也早已隨李將軍一塊前往前线。
這回覲見大行令時,我向漢朝天子提交的是一份自己書寫的陳情書。
至於那份余善交予我的旨在向漢天子申請恢復他閩越王爵位的國書,早已被我丟進了路邊一個豬圈。
我在陳情書里詳細述說了當年閩越王騶郢被構陷暗殺的冤情,並且提醒漢廷余善狼子野心,已有反心,萬萬不可再次恢復閩越王爵位。
在驛館等待數日後,我接到了大行令轉達的天子回復。大行令告訴我,這些年天子忙於北伐匈奴。待討平匈奴,定然會擇機發兵討平閩越叛逆。
令我意外的是,漢天子大大肯定了我勇於陳情的義舉,並秘密封我為越義校尉,隸屬於漢朝大行令節制,允許我回閩越國後相機而動、便宜行事。
就這樣,除了閩越王騶郢秘密任命的歸漢校尉一職,我陰差陽錯又成為了一名漢朝的軍官。漢天子同末代閩越王在這件事上冥冥之中不謀而合。
送走大行令使者的那天上午,我走出驛館,心中百感交集。不知為何,我心中有一個強烈的預感:這也許將是我最後一次來長安了。
後面的幾日,我憑著記憶去了很多個當年和韓璟一起游玩過的地方。
每到一個地方,韓璟巧笑倩兮的樣子在我心中就加深一分。
我忽然很想再見見她。
“啊湫”在灞橋上獨自徘徊時,我又一次因為吸入一片柳絮打了一個噴嚏。
“黃騫……以後你每次見到柳絮再打噴嚏時,都要記得想起我,好不好?不要忘了我……”
長安城漫天飄揚的柳絮里,韓璟這句輕柔的叮囑如同魔咒一般再次在我腦海中響起。
一起浮現的,還有十年前於易水之畔分別時,她那雙杜若秋光、依依不舍的淚眼。
“韓璟……我要再見一見你……哪怕是此生最後一面也好……”我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道。
感覺到自己心里那個塵封的角落里,冰凍了數年的堅冰在迅速崩塌,思念開始變得如火如荼,無可抑止。
如同那漫天飛揚的柳絮一般,讓我無法呼吸。
……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漂洋過海地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
都曾反復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
表達千萬分之一
為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
不肯睡去
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
為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
都忍住不哭泣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嘆息
不管將會面對
什麼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里
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漂洋過海來看你》——娃娃
……
“咚咚咚……”我用顫抖的手輕輕叩響了眼前那扇熟悉而又陌生的木門,感覺自己的心也隨著敲門聲在劇烈顫抖。
這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我獨自站立在易水之畔韓府的院子門口。這個小村的夕陽依然如同十年前我和韓璟在這里生活時那樣美麗安靜。
“黃騫……你個懦夫……不要緊張……你從長安星夜兼程趕到這里,不顧舟車勞頓,不就是為了見一見心中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兒麼?”我在心里給自己打著氣,掌心卻依然由於緊張不能自已地汗濕了。
“吱呀……”就在我心神不定之際,眼前的院門忽然開了一條小縫,我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叔叔,你是誰?是找我娘麼?”開門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說話依然奶聲奶氣。
她長得白淨漂亮。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上,一雙鳳目亮晶晶的,乍一看上去竟有那麼幾分像韓璟。
“難道這孩子是韓璟的女兒?”
我心中暗暗想著,不由得一陣緊張,點頭嚅嚅道:“……是……小姑娘……你母親在家嗎?叔叔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看她的。”
聽我這麼說,小女孩轉身跑了進去。
透過虛掩著的門縫,我聽到她稚氣的喊聲:“娘親……娘親……門口有個叔叔從很遠的地方來看你……”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之後,“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高挑靚麗的女子打開了屋門。
看到我,她端詳了片刻,隨即一愣,檀口輕啟驚訝地問道:“黃騫?”
我正低頭搓著手,聽見她開門的聲音也抬頭看向她。
這才發現面前站著的卻是韓成的妻子姬氏,連忙回過神鞠躬拱手行禮道:“嫂夫人好……我出使北方回東冶……路過冀州順便來看看您和韓璟……又要叨擾了……”
“稀客稀客……你別這麼客氣……來……快進來說話。”姬氏笑著打開了大門。她說話時面上自然熱情,倒是並無異樣。
姬氏引著我穿過院子進了堂屋里,我邊走邊環顧四周,發現韓府的擺設格局同十年前我住在這里時並沒有多大變化。
如我所料,韓成尚在軍中,並不在家。
韓璟也不見蹤影。
我心下急切,卻又不好冒然開口問她下落。
只好壓抑住心中焦急,同姬氏在客桌邊上坐了。
這時,剛剛那個漂亮的小姑娘乖巧地走過來,端了一盤瓜果,放在我和姬氏面前的桌子上,然後就站在姬氏身邊好奇打量著我不說話。
姬氏看小女孩直勾勾盯著我,回身對我笑道:“這是小女燕兒,今年四歲了。孩子還小,沒去過外地,見了生人緊張,你別見怪。”
“不會不會,我貿然上門,是我冒昧了才是。”我連連擺手道,心中卻是詫異:“這孩子竟然用了我當年同韓璟為未來女兒起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巧合。”想到這里,我轉身從行李里取出在長安置辦的禮物,放在桌上。
從其中選了一支精美的玉制發簪,遞給韓燕兒,衝她笑道:“喏,這發簪是叔叔在長安買的小禮物,送給燕兒。”姬氏見狀,連忙推辭:“黃騫,你看你,何必這麼客氣帶這麼多東西來……這發簪可不能給燕兒……小孩子家怎麼能拿這麼貴重的東西。”
我也連忙拱手誠懇說道:“嫂夫人您千萬別同我客氣。前幾年在長安,若非韓大哥救命,黃騫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再說,我這千里迢迢來一趟,禮物也不可能再背回去不是。”姬氏聽了只能無奈搖了搖頭,溫婉笑著衝燕兒說道:“燕兒,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叔叔你真好……”燕兒欣喜地接過發簪,美滋滋地拿了發簪就插在了頭上濃密烏黑的頭發上。
她顯然遺傳了姬氏的美貌,鳳目波光流轉。
雖然年紀尚小,那發簪襯托之下,眉眼舉止間竟然透出那麼幾絲成年女子才有的動人風情。
想來長大後一定也是一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
“喜歡嗎?”我見小姑娘喜笑顏開,笑著問她。
燕兒看著我連連點頭道:“嗯,喜歡!叔叔……你是住在長安麼?燕兒沒去過長安,不過燕兒的爹爹和姑姑都去過。姑姑還說長安有大皇宮,可漂亮了。”
聽孩子提到韓璟,我心中一顫,面上極力裝著平常笑道:“對,叔叔是從長安來……不過叔叔的家其實在很遠很遠的南方,在大海邊。要坐大海船順著燕兒家門口的河一直航行到大海里,再向南坐幾個月船才能到呢。燕兒的爹爹和姑姑在長安時,叔叔也在那兒,燕兒的爹爹和姑姑都是叔叔的好朋友呢。”
韓燕兒的小臉上露出一個憧憬的神情,紅潤的小嘴嘟嚕了起來,悶悶不樂道:“人家沒去過長安,也沒坐過大海船,爹爹總是忙,好幾次說要帶燕兒去看大海的,總是說話不算數……”
身邊的姬氏這時笑著插話了:“行啦,你這個小頑皮急什麼。以後等你長大了就可以想干什麼就干什麼了。到時候你會有機會坐大船去看大海的。”
韓燕兒衝她母親做了個鬼臉:“哼,我才不信呢。姑姑都是大人了,她告訴我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坐大海船去看一看大海。可還不是總躲在河邊那棵柳樹下面哭鼻子。我都看見過好幾次了!”孩子的話語稚嫩天真,說來無意,可在我聽來卻是刺耳無比。
我不由想起當年在這屋里和韓璟無數次歡好之後,的確是言之鑿鑿地承諾過未來娶了她會帶她坐海船去東冶看海的,心下不由擰得生疼,臉也不可抑制地微微發燙起來。
心亂如麻之下,我強行壓抑了一下心中波瀾,故作自然地對姬氏問道:“對了嫂夫人,韓璟近來怎麼樣,她嫁人了麼?生的兒子還是閨女?”
沒曾想,姬氏聽我問到韓璟,卻是無奈搖了搖頭苦笑道:“你快別提了……什麼兒子閨女……璟兒到今天還是單身一人呢。我這小姑子……雖然生得花容月貌,可同她哥哥一樣,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前些年多少媒人提親,從地方官的公子到縣里的年輕縣吏,就沒有一個能讓璟兒看上眼的。到了後來,我見她年歲漸長,怕她拖成老姑娘,逼得急了些。她竟然尋死覓活,好幾天沒搭理我。到了如今,她這古怪的脾氣已經傳開了,方圓百里的男子都只當她瘋癲,早就沒人上門提親了……嗨……”
韓燕兒在一邊聽到這里,氣鼓鼓地插嘴了:“姑姑才沒有瘋呢,姑姑那麼漂亮……燕兒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姑姑說燕子有翅膀,每年都會飛到南方過冬,可以看到南方的大海呢。”
姬氏慈愛地摸了摸燕兒的腦袋,對她示意她說得對,然後側過臉對我嘆道:“其實我知道的……璟兒哪里是瘋癲啊……她這是痴情……十年前她曾經和一個男的好過,不過那個負心漢後面跑了不知所蹤,只留下璟兒枯等……我這小姑子呀……合該是這麼個情種……也因為這份情……她這輩子算是被被這負心漢害苦了……她要是嫁了人,家里陪嫁些田產,早就過起相夫教子的安穩日子了……何苦像現在這樣……非要每天給人辛苦織布掙自己的口糧……還要忍受他人閒言碎語……”
我聽了姬氏和燕兒的話語,正在神情恍惚之中,忽然聽見屋外院子的門被人敲響。
“喏,這個時辰該是璟兒給人織布回來了。”
姬氏也聽到院子里動靜,對我說了一句就起身走去院子里開門。燕兒也一蹦一跳跟在她身後出了堂屋。
我一個人呆呆在桌邊坐著,盯著那虛掩上的堂屋木門,一顆心止不住地怦怦直跳。臉上一時間堆滿了期待和緊張,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