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之死
“……建元六年,閩越擊南越。南越守天子約,不敢擅發兵擊而以聞。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韓安國出會稽,皆為將軍。兵未逾嶺,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今漢兵眾強,今即幸勝之,後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
——司馬遷《史記。東越列傳》
……
長安仲夏,蟬鳴漸息。陰風驟起,有鬼夜哭。
“嗚嗚嗚……黃騫……嗚嗚……黃騫……”
一片漆黑的驛館房間里,熟睡中的我被一個哀傷的聲音從床上喚醒。我坐起身子,環顧四周,分辨出那個聲音是從房間門口傳來的。
“這麼晚了……是誰啊?”我一邊問道,一邊起身用火折點亮了床頭的油燈。
一小片昏黃的光线亮起,照得屋子里的家俱屏風影影棟棟,模糊不清。
“黃騫……嗚嗚……快開門……本王駕到……為何還不開門……嗚嗚嗚……”那個詭異的哭聲依舊幽幽飄來,鬼氣森森,透過那扇薄薄的木門透進昏暗的房間里,令我不寒而栗。
“大王?”我忽然認出了這個聲音,雖然聽起來古怪低沉,但的的確確是閩越王騶郢的。
驚訝之下,沒來得及細想,我急忙趿著鞋上前打開了房間的門。然後就被嚇得僵在了原地:
門外,叫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個斷頭之鬼。
此刻,它站在一片幽暗之中,一身閩越王冕服,血跡斑斑。
斷頸之上的頭顱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個碗口大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暗紅色的鮮血持續從斷裂的脖頸處冒出,滴濺在那件殘破的藩王冕服上,觸目驚心,恐怖駭人。
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此刻的我正獨自一人躺在長安驛館的床上,背後已然冷汗涔涔。
“呼……怎麼無緣無故做了這麼怪的夢……看來最近是太累了……”
我搖頭苦笑,起身到臉盆前准備洗把臉,忽然聽到門外有人敲門,還低聲呼喚我的名字:“黃騫,在嗎?”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語氣急促,似乎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我仔細聽了聽,來人卻是韓成,於是連忙為他開了門。
門口的韓成一身漢軍軍官常服。
可能是來的急的緣故,他的腰間沒帶佩劍,頭上的頂冠也微微有些松了,稍稍傾斜著耷拉在發髻上。
不時有汗珠順著他的額頭發際线冒出來,看起來是非常匆忙趕來驛館找我的。
“太好了,你沒出門,快……收拾要緊的行李,趕緊跟我走!”沒等我拱手問好,韓成已經急急抓了我一邊胳膊,擠進屋內,順手關上了門。
“韓……韓大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他拂了拂腦門上的汗水,向來沉穩的面上已滿是焦急的神色,語氣極端嚴肅:“你不要多問,想要活命,立刻拿了行李跟我走!抓捕你的官兵估摸中午前就要到了……”
“漢軍要抓我?是何緣故?”
“來不及了,你不要多問。趕緊收拾,一會兒路上我再同你細說。”我猶自陷在迷糊中,疑惑問道。
韓成已經疾步走到我的床邊,拿起一塊方巾幫我打包起錢糧等遠行必要之物。
一通忙亂的收拾之後,我隨他疾步出了驛館的門。
倉促之間,我只帶了些必要的行李在身上,連我在長安精心為韓璟挑選的一箱首飾和衣物也落在了驛館。
門口,上次見過的那個少年李敢牽著兩匹馬已在等待我倆。那兩匹棗紅色的高頭駿馬矯健雄偉,一看就是漢朝軍中馴養的良種軍馬。
韓成翻身上了其中一匹,示意我跟著他。
我見他神情緊張,不敢耽擱,於是便騎上了另一匹馬隨他疾馳向城外而去。
馬兒奮蹄之際,從初見起就一直很安靜的少年李敢對我拱手致意道:“黃將軍,一路多加小心!”
他年紀不大,可是眼神里卻滿滿都是真誠堅定,已然是一個漢軍中的小男子漢了。
我策馬跑出去數十步,回頭張望,還看見他站在原地目送著我倆兒。
……
那天,韓成一路引著我到了長安城東的渭河邊,急匆匆地把我送上了一艘東去的商船。在路上,他告訴了我急急讓我逃離長安的前因後果。
原來,在我此次到達長安再次呈交了騶郢密信不久,南越國派出的使者也抵達了長安,帶來了閩越王騶郢派軍隊入侵南越國的消息。
據南越使者報告,閩越軍在一個夜里越過了兩國邊境,襲擊了南越國東部的數座城池。
兵鋒銳利,南越國軍隊無力抵抗。
南越使者請求漢朝盡快派軍南下攻擊懲罰閩越。
剛剛接到騶郢內附密信不久,南越國就匯報被閩越國攻擊,漢天子自然認為我提交的國書只是閩越王騶郢試圖迷惑漢朝的煙霧彈。
勃然大怒之下,天子再次下詔,命之前豫章郡和會稽郡准備接應騶郢內附的漢軍水陸並進南下攻打閩越國。
韓成早上私下聽說擔任未央宮衛尉的李將軍提起這事情,還說漢天子憤憤說要將謊報國書的閩越國使者按照欺君之罪車裂。
想到我有性命之憂,他連忙第一時間趕到驛館告訴我逃走,還一路把我護送上船離開長安。
渭水之畔,我站在客船船頭同韓成依依惜別。
轉眼間從藩國密使變為逃犯,我難免垂頭喪氣。
更令我心痛的是,眼見馬上就要乘船北上同韓璟團聚,卻忽然又橫生枝節,日思夜想的相聚轉瞬化為泡影。
我拱手對岸上站立的韓成說道:“韓大哥,謝謝您搭救小弟性命,不過小弟對您和大漢一片赤誠,絕無欺瞞之心。這次閩越襲擊南越之事其中必有誤會,待小弟回到東冶細細察之,日後一定給您和大漢一個交待……”
韓成拱手回禮,如平時一貫那樣爽朗大笑回道:“黃騫,我救你不光為你我私交,更是因為國事。南越國不比閩越東甌等越國遺民建立的小國,其乃是秦時由五十萬南下秦軍所建。國力雄厚,軍威得秦軍真傳,連漢軍對其都要忌憚三分。閩越的軍力征伐東甌可能不足為奇,可征伐南越國卻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於理不合。我也是感覺這其中有詐,為免大漢誤殺忠義之士,所以才趕忙來救你。我倆已相識多年,漢天子不像我一般熟悉你的為人心性,盛怒之下動殺心也是自然,還望老弟不要有怨氣。”
“豈敢……”我點了點頭,韓成一番言語分析,倒是令我心中有了些許清明。
這個時候,客船緩緩開動,駛離了岸邊。
我知道分別的時刻已經來臨。
看著岸上目送著我的韓成,想到遠方依然在苦苦等待我的韓璟,心碎欲裂,連忙對韓成大聲喊道:“韓大哥,替我給家中帶個好……告訴韓璟和嫂子我現在惹上事情可能沒法再去北方探望她們了……”
我喊這些話時,心下淒苦。話中之意,其實是希望韓成將我南逃的消息告知韓璟,好讓她斷了等我的念頭,以免繼續枯等誤了青春。
幾滴雨點打在了我的臉上,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遠處的韓成衝我拱了拱手,表示他知道了。
我到了今天都記得,當我的船駛遠時,韓成依舊站在岸邊目送著我。
雨已經下起來了,渭河岸邊那一排煙柳在大雨中逐漸朦朧。
無數清亮的雨水順著那些柳樹根根垂下的絲絛淌下,恰如韓璟哭泣時流下的淚水……船行數月,我一路有驚無險地在一個夜里秘密回到了東冶家中。
家中給我開門的是仆人阿忠。
一見是我,他驚喜萬分:“老爺!您可算回來啦,太好了!”
他說完這話,一邊接過我的行李,將我引入屋里,一邊高興地對我笑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有神明庇佑!太太眼看著就要生了,日夜思念老爺,沒想到老爺您就回來了!”
“太太要生了?”我迷惑不解問道。
這時候我已經走入第二進的院子,里屋兩個人影急匆匆從臥室出來,卻是騶嫤和一個攙扶著她的老媽子。
騶嫤身穿一件寬松的袍子,不過依然遮掩不住她腹部的隆起。
整個人益發地珠圓玉潤,看來已懷孕好幾個月,即將臨盆。
“阿騫……你回來了……”
騶嫤一見我,原本略帶憂郁的臉上浮起一個驚喜的表情。
她聲音里帶了哭腔,下意識地就想要奔向我。
不過畢竟有孕在身,她動作遲緩,要不是那個老媽子攙扶著,激動之下差點就要跌倒。
我見騶嫤的樣子,心中對阿忠剛剛所說話中之意已經了然,連忙上前摟了她,渾身被巨大的驚喜所籠罩。
一路上逃脫追捕的擔驚受怕和舟車勞頓的辛勞頓時一掃而空。
騶嫤趴在我的懷里,玉面緊緊貼住我的前胸,無聲地哭泣起來。我感覺有淚水透過我衣服前襟,打濕了我的前胸。
好半天,騶嫤才從驚喜的情緒里緩過來。
見我風塵仆仆,她連忙抹了淚,高興地喚仆人給我打了熱水洗漱。
等我換好睡衣,回到房間,卻見騶嫤還在床邊坐著,獨自發呆。
“嫤兒,你有孕在身,要多休息。”我挨著她坐下,輕輕摟了她,讓她靠在我的身上。
“阿騫……我好想你……我原以為你不要我了……”騶嫤抬起嬌靨,臉上又已是淚水漣漣。
我聽了她的話,感到一陣心虛:我之前離家時一心念著韓璟,對騶嫤的確是冷淡了些。
蕙質蘭心、心細如發的騶嫤難道那時已然猜到我打算去和別的女人雙宿雙棲了?
心中的愧疚混合著傷感,我摟緊了她,輕聲安慰道:“傻瓜……我怎麼會不要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別哭了……快躺下休息吧。”
騶嫤在我懷里搖了搖頭,帶著委屈啜泣道:“你剛剛離家去長安,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然後我就好盼你能快些回來……每天每夜都想你……想得撕心裂肺……我那時真的好怕你就那麼一去不返……把我一個人和孩子丟在東冶……我還在心里埋怨王兄……為什麼一定要派你去北方……然後……嗚嗚……阿騫……我沒想到……嗚嗚……沒多久王兄就被余善那個畜生給殺了……嗚嗚……”
“你說什麼?騶郢被余善殺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聽她說到騶郢被殺,那天在長安驛館作的那個恐怖的惡夢忽然又一次浮現在了我面前。
我背後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嗚嗚……就在你走後數月,一日下午鄭薔姐姐忽然驚慌失措地跑來找我……說前一天夜里,她帶小居股半夜起來小解,聽到隔壁王兄住的院子里隱隱約約傳來一聲慘叫……等她把孩子再次弄睡後,她起床去看……嗚嗚……就看見余善和幾個手下從王兄住的院子出來……抬著王兄鮮血淋漓的屍體出去了……她嚇得連忙躲回自己院子。第二天,余善就帶著衛兵進了閩越王府,宣稱王兄夜里得病暴斃了……由他暫時攝理國政……”
我聽了騶嫤哭訴騶郢被害過程,恍然大悟,心中一路上的疑惑頓時被解開,便將自己從長安逃離的經過對騶嫤一一敘述,之後黯然道:“我回來路上還疑惑你王兄上國書請求歸漢的同時為何還要出兵攻擊南越。現在這樣看來,攻擊南越一事的確如我長安的朋友所言,純屬子虛烏有。”
騶嫤含淚點頭,說道:“余善並不知道你秘密出使長安。他私下同南越謀劃,放出這個假消息到長安,還調動手中軍隊到北邊拒止漢軍,目的都是用私自出兵的罪名嫁禍王兄……以殺了他取而代之……嗚嗚……”
騶嫤說到這里,悲傷地又一次哭出聲來。
好半天,她才哽咽著繼續說道:“嗚嗚……我聽說有小道消息說……余善他……他還割了王兄的首級……遣人送往長安邀功……說他殺了做亂的哥哥撤回了進攻南越的軍隊……請求漢朝允許他繼承王兄的閩越王王位……嗚嗚……阿騫……王兄人那麼溫和善良……余善身為他的同胞兄弟……嗚嗚……你說他怎麼能下得去手呀……”那天夜里,我和騶嫤摟著在床上一直聊到半夜。
我懷中的她如同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小兔子,緊緊依偎擁抱著我,直到睡著也不曾放開……不久後的一天,漢朝使節到達東冶。
出乎所有人意料,漢朝並沒有冊封余善繼承閩越王爵位,而是如中原實行的推恩令一般,取消了閩越王這一爵位。
余善被改封為東越王,騶郢的嫡子騶丑被封為越鰩(繇)王。
兩王共治閩越之地,且名義上越鰩王作為末代閩越王直系,地位還要稍稍高上一些。
余善當然對漢朝這一安排滿腹的不忿,可終歸不敢對漢使發作,只得面有慍色地接了漢天子發給的玉冊和東越王王印。
可能是弑殺親兄的陰影,他和所有貼身衛士不久後就撤出了閩越王府,在東冶的泉山大興土木,建造新的東越王府。
越鰩王騶丑根基淺薄,手里無權無兵,除了漢朝的冊封外就是個空架子,對余善更加無法節制。
這樣一來,更多的國中大員和貴族愈發依附余善,讓余善這個東越王成為了實際上的一國之主。
我回東冶後不久,騶嫤為我誕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
不過由於胎位不正,騶嫤分娩的過程極度凶險。
在勉強生下孩子時,她已幾近脫血昏迷。
也因為這樣,她就此落下了病根,身體大不如前。
在床上足足漿養了兩年,她才又能下地正常行走,不過身體依舊虛弱。
第一次抱起兒子,看著他稚嫩的小臉,我在欣喜中有一瞬間感到一股鑽心的痛。
我透過窗戶望向屋外的大海,看到海上有船向北方駛去,心中惘然:“韓璟……我已在東冶有了孩子……再也無法如約去北方易水之畔和你相聚,攜手度過余生了……我讓你哥哥帶給你的口信你收到了麼?不要再等著我這薄情負義之人了……此生我倆無緣,欠你的……我黃騫下輩子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
我給兒子起名為黃鯤,一是因為當年和韓璟的約定。
二是希望未來閩越可以並入大漢,這孩子能繼承我的夢想前往北方,如同鯤鵬一般大展宏圖。
……
一眨眼又是數年時間過去。
黃鯤在我的細心培養下已經由嬰童長成一個可愛的小男孩。
這孩子繼承了我和騶嫤出眾的外表,劍眉星目,長大了定然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
我開始教授他黃家祖傳的楚國擊劍之術。
每次練劍累了,年幼的兒子想要休息時,就會被我拿樹枝抽打逼著繼續堅持練習。
騶嫤得子不易,愛黃鯤愛得緊,一開始不舍得我對孩子如此嚴苛。
終於有一次,我對她急了:“閩越現在風平浪靜,然而余善內心反漢,漢朝終有對閩越動兵的一日。到那時,烽煙四起,這孩子還不知道要面對什麼樣的驚濤駭浪。你現在護著他不讓他學好本事,等到危急時刻,他何能自保?”
騶嫤聽罷,只能含淚不語。
我深知漢朝對閩越用兵,水軍必是主要用兵手段。
日常除了練劍,我還時常帶著兒子乘舟出海。
表面上是釣魚玩耍,實際上是按照韓成在長安給我的囑咐勘測畫下東冶港區和周邊的水文航道。
不過,這一片水域的確廣大,數年下來,也不過將將測繪了約三分之一。
就在這樣的日子里,黃鯤長到了六歲。而我卻在這一年意外得到了再次出使北方的機會。
漢元朔元年。越鰩王騶丑在一個夜間暴死。漢廷派漢使前來調查,不過最終也不了了之,以病亡蓋棺定論。
東越王余善希望派人隨漢使北返長安請求漢天子重新考慮冊封其為閩越王。
他並不了解我上次從長安私下逃回的經歷。
只是聽人說我出使過北方,漢話說得好,且曾經和劉駒這個漢人有過奪妻之恨,所以理所當然地將我視為可靠之人。
就這樣,靠著韓璟調教出來的良好漢語和騶嫤當年同劉駒鬧出的桃色緋聞,我陰差陽錯再一次獲得了出使北方的機會。
離家之日,騶嫤和兒子一直送我到碼頭。
兒子一開始還笑嘻嘻地衝我招手告別。
可當我的船真正駛離岸邊,小小的他就忽然哭了起來。
小手無助地在空中揮動,口中直喚父親。
牽著兒子的妻子騶嫤也早已經淚流滿面,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滿滿得都是不舍。
我站在船尾,心中不由跟著傷感起來。同時也第一次感覺到,騶嫤和兒子對我已是如此地重要,難以割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