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羽忽然心中一陣作嘔,原來是空氣中仍飄蕩著的一絲血腥氣刺激了他。這前幾天還安詳如斯的小村,此時竟處處都是斷肢殘臂、哭嚎之聲。
檀羽還來不及感慨,便與李璨四處搜尋,不多時就找到了一個相熟的人,就是蘭英家隔壁的吳四兄。
那吳四兄半條胳膊已被砍了去,全身血淋淋地。
檀羽趕緊上前喚了聲:“四兄。”
吳四兄見是檀羽,忙道:“公子,快去看看吧,阿英就在那邊山腳下。”檀羽忙順著他指的方向跑過去。
只見蘭英正跪在地上哭泣,旁邊躺著兩具屍體,赫然便是蘭英的父母。
檀羽走過去,輕輕跪到蘭英身邊。
蘭英見是檀羽,哪里還忍得住,一把抱住他,放聲痛哭起來。
檀羽輕嘆口氣,也就任由她哭泣。
過了許久,蘭英哭得累了,才放開檀羽。
檀羽輕聲說道:“還是先讓老人入土為安吧。”他此時眼眶也是紅的,但蘭英痛失雙親,此時最要緊的,還是替她料理後事。
蘭英哪里還有主意,全聽檀羽安排。
於是檀羽站起身來,再看了看兩位老人,心中一片酸楚。
前幾日此地還是平安祥和,一夜之間,竟是家破人亡。
他心里默默為老人致了哀,然後才叫李璨一道,在一個土坡上挖個深坑,將老人埋了進去。
蘭英見父母入土,又是一陣痛哭。檀羽跪在墳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頭,方才輕輕地抱住蘭英,讓她盡情地再哭上一回。
就這樣直到晌午時分。
李府的下人突然跑過來,報道:“家主和李夫子,還有公主、禿發公子,都在前面的破廟中拜祭馮參軍。請你這里的事情了結後務必去破廟中相見。”
檀羽點點頭,又回頭輕聲問蘭英:“蘭英姊,你打算去哪?”
蘭英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檀羽看著蘭英,良久,忽然說道:“去我家好嗎?我想照顧你,一生一世地照顧你。”
蘭英呆呆地望著檀羽,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檀羽竟過去拉起她的小手,堅定地道:“我要娶你,我長大後一定娶你。”
蘭英這才聽明白,臉上“刷”地一片緋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檀羽緊握著她雙手,等了好一會兒方道:“你不回答,那就是同意了?”
蘭英臉上還掛著淚珠,卻是嬌羞無限,這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檀羽輕輕一笑,用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緊緊地將她擁在了懷里。
旁邊李璨見狀,笑著拱手道:“恭喜賢弟喜獲良眷。”
檀羽回禮道:“多謝師兄。師兄在此為小弟作個見證,日後若辜負英姊,你就把小弟的腦袋擰下來。”
他剛說出這話,就感覺適逢大喪,這樣的笑語頗有不妥。
誰知李璨聞言卻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不如我就認這位蘭英小妹作義妹,日後你若欺負我義妹,我可不饒你。”
蘭英剛失去了兩位親人,這一下子又多了兩個,悲喜之情殊難逆料,只得輕聲說道:“你把他腦袋擰了,我不成寡婦了嗎?”李璨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於是,檀羽便攜蘭英又在其父母墳前拜了三拜,說道:“請二老放心,將英姊交與我,日後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說罷站起身來,三人方才離去。
到得破廟中,發現此地來了不少人。李順、李孝伯、鄭羲、李季奴、禿發破羌、尋陽,還有那日李府中見過的李真奴公子。
尋陽見檀羽進來,忙跑上來說道:“羽郎,你怎麼才來啊。”
檀羽拉住她手,柔聲道:“你還好吧?這幾日心中一直都在擔心你。真是多虧鄭公子,能讓你平安無事,”
尋陽急道:“羽郎,師尊要赴京任職了,我不能再留在這里。郗家已來信催我回去,我馬上就要走了,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說著,竟又急得哭起來。
檀羽伸手替她抹了淚,安慰道:“公主素日堅強,今日怎的如此?金鄉又不遠,過幾日我就去尋你可好?郗家要是欺負你,就回趙郡來,好不好?”尋陽被他一哄,這才變哭為笑。
檀羽又握了握她的手,待她平靜下來,方才走到李孝伯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叫聲“師尊”。
李孝伯撫撫他的頭,說道:“我走這幾日你做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危難之際堪當大任,你沒有讓為師失望。”
檀羽摸著後腦,尷尬地笑了笑。
旁邊李順道:“自衣冠南渡、五胡亂華以來,這漢晉承平之世一夕改變,我古老華夏正面臨一場前所未遇的浩劫。賢侄、真奴、羲兒、破羌,這天下的未來,恢復承平的希望,可就著落在你們這輩人身上了。”
禿發破羌道:“幾位賢弟,愚兄虛長幾歲。不如今日便在這佛前起誓,咱們要為天下百姓活此一生,如何?”三人皆答了聲好。
於是四個晚字輩便搓土為香,在那佛像之前,恭恭敬敬,八拜成禮。
拜完,禿發破羌走到檀羽身邊,從懷中摸出一塊血紅的玉佩來交給檀羽,道:“賢弟,雖然你還只有十二歲,可我觀你近日的作為,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已具國士之風。此玉乃是李均贈與為兄的,如今轉贈於你,寶玉佩士人,希望賢弟能在未來的亂世中,仍然保持這樣的執拗,為天下人做更多的事。”
檀羽雙手接過那玉,佩在腰間,說道:“兄長美意,小弟受領了。日後定當竭盡所能,完成我等今日誓言。”
那邊尋陽卻嘟起嘴來,抱怨道:“師兄這評價一點都不確切呢。羽郎那麼聰明,哪有‘不顧一切’啊?”眾人見這小女生氣時的一副可愛表情,都忍不住一笑。
旁邊李真奴替禿發破羌解釋道:“兄長的意思是,身具國士之風者,就應該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份決絕。四弟那天舍命救公主,我看確有此種性格,兄長這話說得確切。”禿發破羌聞言,連連點頭。
尋陽還是有些不服氣,卻又爭不過李真奴,只好轉而對檀羽道:“羽郎,這位阿姊就是你受傷的時候照顧你的嗎?”
檀羽這才過去拉著蘭英的手,向眾人介紹:“英姊這些日子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否則我恐怕早就暴屍山野了。英姊的父母昨日慘遭賊寇屠戮,我已經答應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眾人紛紛扼腕。
李真奴道:“張敞畫眉,賢弟頗有先賢遺風啊。”
尋陽卻又嘟噥道:“原來羽郎這幾天有這樣的溫存,害我白擔心一場。”檀羽笑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邊鄭羲說道:“今日世伯在,不如給幼子取個名兒吧?”
李順看看李季奴懷中的嬰兒,想了想道:“就叫鄭懿吧。”
李孝伯道:“德正是想告訴此子‘好是懿德’?”
李順道:“是啊,那鍾進財之流,不就是敗在不可一世上嗎。”
諸事完畢,李順便率禿發破羌和李真奴出發了,尋陽也回了郗家。
眾人一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告辭。
檀羽拉著蘭英便隨李孝伯從西門而入,沿著那天來平棘的方向,原路回家。
此時天已近黃昏。
看著一縷殘陽照到被打得殘破的西城牆,想著那日剛來平棘時,此地是何等繁華,檀羽感慨良多。
那些把人生當兒戲的人,不過是些愚蠢的俗人而已。
他們雖有較之旁人先天的優勢,可除了破壞,他們又做了什麼呢?
他們來這時代走了一趟,貌似轟轟烈烈、戰亂四起,可他們也不過只是幾個匆匆的過客,到頭來什麼也沒留下,就如一抹浮雲,風一吹就散盡了。
不自覺的,他想起了《中庸》中的句子: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這個“誠”字,不就是用真實的情感去面對本應真實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