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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賺龍骨少年拜二蟲

熟仙艷錄 朗卿 22348 2024-03-06 00:36

  那張洛離了老狸貓所處之大屋,不顧夜霧至深,昏蒙蒙見不得前路,束腰攏發,抖擻精神,那小妖仙燈草還欲挽留,卻叫張洛以事情緊要,婉言謝絕了。

  “天師若執意要去,我便不好相留,耽誤天師的要緊事,便不為美,只是那雉舟賭坊不是個好去處,那去處妖霧慘漫,醃臢邪氣,一發地濃,我當值時,也要避開那兒三丈開外,總要等天明日出,方才敢到那條街上灑掃整飭……”

  那貓修士還欲再言,卻聽張洛擺手笑到:“仁兄休出此言恐嚇與我,兀那妖鬼,最懼浩然正氣,我此番去時,定能逢凶化吉也。”

  燈草聞言急到:“你這道士,恁的不知好歹!我說這話,並無半點裝假,依著我,你便住一晚,等天明時,我伴著你去,也好同那群妖魔言語便是。”

  張洛聞言,不以為意道:“吾事甚急,便懼不得了,倒是仁兄你修為在身,亦懼他們不成?”

  燈草嘆了口氣,緩緩道:“我雖為野貓成精,采靈補氣,讀書明智,擷草煉丹,走得卻是修行正路,妖仙之路,卻也天賦不夠,莫說三五十年,我自拜師至今,凡三百七十余年,方才會些小法術,連那化形之術,若無你提點,我也修不成了。”

  那燈草聳了聳肩,無奈到:“你只見我好說話,便以為世間妖精,皆是如此也?殊不知這世上還有恁般食人肉以果腹,捧人血以煉神,寢人皮而弄相,淫人女而補氣的邪魔外道乎?兀那雉舟賭坊所踞之妖魔,莫說我一介不入流的妖仙,就是我師父,也萬不敢惹,故這鬼市雖歸我等管轄,那雉舟賭坊,卻另有主人,我等維持鬼市,尚且勉強,你若在雉舟賭坊出事,就是我師父出面保你,也要費上些力氣也。”

  張洛聞言拱手道:“如是便多謝仁兄提點,貧道方才言語間多有孟浪,還請仁兄寬恕則個,只是我事甚急,去晚了,便怕耽誤了事情也,仁兄所言貧道牢記在心,行事之時,定會多加小心。”

  燈草無奈搖了搖頭道:“罷了,你是個比我伶俐的,處事之時,定有妙策。”

  張洛正欲別過燈草,卻又叫燈草攔住到:“一旦出事,只管往大螺居里,就是我師父所在之處跑,得了護持,便可保你六分無虞也。”

  張洛點頭再拜,便辭別燈草,奔鬼市西雉舟賭坊而去。

  那雉舟賭坊在鬼市極西,自大螺居處行二三里,方才至其處。

  張洛行時,只覺光明漸暗,昏靄慘霧,一發涌來,性至深時,便見那夜霧更濃,直把前路攏住,與那黑夜黑水,一道里隱成一塊兒,向前走去,便好似踏在虛空之中,頭上燈亮,只余昏登登一捧,好似幾只結在燈杆上的藍果子,隨風嗚咽,搖搖欲墜。

  “此番卻是准備不及,早知道前路如此昏蒙,便從燈草處討個火把來了。”心念及此,張洛便猛然想起腰間燈籠,便摸出火石引燃蠟燭,星火滴落,綠火如豆,尖叫著自燭上燃起,俄而聲銷,便見那綠火愈發明亮,直似個一丈方圓的大球罩住張洛,四周橋梁燈柱,一發可見。

  只是那綠幽幽的火是在滲人,火光罩在身上不暖和,倒好似叫只綠眼睛盯上相似,寒氣打著旋風,“柔”地自張洛尾巴骨吹到後腦勺,吹得張洛汗毛倒豎,不禁打了個冷顫,便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三步一回頭,五步一頓挫,直至把膽兒都要嚇得滅了,方才不管不顧,大踏步走了起來。

  “想我張洛混跡江湖,端的也是個有膽色的人物,區區昏黑,卻又能耐我何?我有長劍三尺傍身,衝罡太陽之劍法在胸,魑魅魍魎若是敢來進犯,也要掂量掂量能耐也!”

  張洛一面給自己壯膽氣,一面掣劍在手,挽了個劍花,方才復行。

  那張洛提起膽色,復走了一里,隱隱見前路不甚平整,似有凸石掩路,復行幾步,便覺腳下踩著個似玉的硬什物,低頭一看,只見一張剝皮去肉,骨突突一張骷髏臉亘在腳下,又好似活著般擠眉弄眼,似哀嚎,似大笑,詭異萬狀,好似比良坂上慘叫的生魂,恰似地獄火里掙扎的惡鬼,把個張洛嚇得大叫一聲,咚地往後一坐,掙扎起身再往前看去,只見那橋上凸石般的什物,俱是這一張張骷髏臉,汩汩蠕動,卻似活物一般。

  “媽耶!莫不是把人剝皮去骨,硬嵌在橋上的?若是死了,怎得還在動,若是活的,卻能否救一救?”

  那張洛壯著膽子湊到進前,卻見那一張張骷髏臉好似受了感召一般,齊齊衝著一頭兒,忽見一張骷髏臉舒展開來,自臉下伸開八個針般短腿,從額頂上亮出兩只墨樣亮眼,其余諸面,一發如此,便聽窸窸窣窣之聲大作,只見那一張張骷髏臉躍下橋,飄在黑水里,齊齊都像一個方向前進,都發出淺藍色熒光,好似俯骨磷火,映得那黑水愈發得幽深,淵不可測了。

  “怪哉,此物莫不是南海里的鬼臉鱟嗎?相傳此物是深海里從龍之物,龍行時,此物或附在龍鱗之上,或隱於龍須之間,莫不是墜龍之後此物便定居與此,生生不息也?可這鬼市里,也只有此處有此物,或許至此向下,便是遺龍埋骨之處也。”

  張洛自神思始,幾個轉睛的功夫,那一大群鬼臉鱟便順著黑水,藍幽幽向夜霧深處飄搖,熒光幽幽,直映得那黑水慘慘放光。

  張洛駐足橋上,失神地朝那鬼臉鱟遁去之所在望了良久,剛才回過神,趁腰間綠火未滅,加緊腳步,沿著前路前行,不多時便見一雕梁畫棟的復道,自頭頂三尺,橫亘在兩座五丈高的望樓之間,似龍似虹,華彩萬狀,於昏朦之處,也可見其五色,在遠觀之際,仍能觀諸文彩。

  “這鬼市雖是個慘黑昏朦的所在,卻也端的是個好去處也,好造化,好造化!”

  張洛眼前不禁為之一亮,便踮腳翹首,順著那復道上的文彩,細細地觀瞧起來。

  但見那復道雕欄畫棟,文彩鮮明,頂上龍騰,飄逸俊灑,檐間鳳舞,文彩斐然,頂下一根直梁,飛雲霞光,瓴下廿二支柱,雷霆風霧,仰其雕欄,乃是飛禽走獸,察其玉砌,且是人間祥瑞,巴掌寬的方寸,尚能雕幾十只獅虎,米粒大的間隙,也能刻一兩只花狸,縱使遠觀,也能見其巧奪天工,及細看時,便覺出亂花眯眼,至於工巧天成,筆墨遄飛,便更不在話下,張洛越看越入迷,欲細觀瞧時,便解下腰間燈籠,掣在手里,高高舉在半空。

  可自琉璃燈高舉時,只見那復道一觸上燈里的綠火,便霎時間消匿無形,綠光所及,莫不如是。

  張洛大驚,忙把那燈籠低了低,便見那華彩紋飾復又現出,便把那燈籠復舉得離那復道近些,又復如是。

  那道士心下狐疑,便用手去觸那復道之底,手指不用力氣,便從那復道之底穿過,手上一攬,便自那復道之中,整個穿了過去,張洛大驚,那復道視之有形,觸之無物,若是從上面踏過去,便要落在水里了。

  “怪哉,莫不是海市蜃樓也?可那海市蜃樓,遠觀有形,及至近處,便見不得了,這幻象倒是逼真,卻不知是自己中了幻術,還是那復道本是幻影?”

  張洛對著手里提燈,仔細端詳一陣,便把那裝著綠火的琉璃燈籠挑在青銅古劍的劍尖上,高舉著向四周探望。

  那綠火罩在四周一片混沌之中,便好似烙鐵入薄冰,利劍破朽木,直把周圍漆黑,無聲地撕開一道口子,及至觀瞧時,周圍哪里是什麼錦城雲樂的去處?

  但見碗口粗的朽木,似抓似撓地探出黑水,無好磚的破牆,半塌半現地隱在霧里,火亮處,錦緞成泥,燈明時,雕梁灰飛,只見周圍哪里有什麼美輪美奐,不過是一片城陷池亡的慘象,又見那黑水里,一家人抱作一團,俱成朽骨,再看那牆頭上,幾伙人橫七豎八,也只余半截身子,空袖管,爛褲腿,淒慘慘悲風中飄蕩,朽金泥,爛銀簪,兀突突枯發里零散。

  那鬼臉鱟只是長了個骷髏樣半像不像的殼子,可這周圍零零散散,俱是真正屍骨。

  玄州古城陷落之時,有造化的坐在門板木梁上,僥幸能逃得性命,會水的浮在黑水慘霧里,便也得走脫,只剩下老幼弱病廢,眾人逃難時無人照料,或溺斃在水里,或餓死在高處,加之野獸水鬼橫行,便教這余下的死也死得淒慘悲涼,張洛見狀,心中亦悲哀莫名,戰戰栗栗,生怕腳下一滑,落在水里,便要終日與悲魂慘魄作伴了。

  “據說狐狸野貓之屬最能使術法迷人,喚作‘圓光’的,便如是也……”

  張洛思索片刻,暗自點了點頭:“想必這鬼市之盛,多半是那群狸子使幻術弄的,兀那妖仙,也是要面子的也。”

  張洛正思索間,卻見頭頂烏燈藍火,“噗”地滅了,俄而橋上燈盡滅,張洛還以為那燈禁不得風,被吹得滅了,耳邊廂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勢大力沉,急匆匆正朝本處趕來。

  張洛大驚,便趕忙把燈籠掛在腰側,使起走沙無狀,踏雪無痕的輕功,飛也似朝前路奔去。

  那道長行不多時,便見一偌大灰船亘在前方,自龍骨至桅杆頂,足有十丈有余,船旗烈烈,遮天蔽日,船燈燦燦,火光通明,喧鬧聲夾雜放肆,二里外便可聽聞,更兼一股極重的邪穢氣息暗涌,和著漫漫濃霧,奓得人汗毛倒豎。

  張洛遠見其狀,心中便生畏怖退縮之意,躊躇半晌,猶不敢上前。

  “哎,這廂果真是當事則迷也,依那燈草所言,此地便是‘雉舟賭坊’也,凶險之相,果真是不裝假的,此番未入虎穴,打起退堂鼓來,尚未得晚,想當初我來此處時並非大志所驅,乃敢犯險,說到底,便也只是為了遂了那岳母的心意而已,而今之勢,若是造化低些,休說要不回簪子,就連性命也要搭在此處也……”

  心念及此,張洛也不禁暗嘆道:“苦哉!前番與那妖仙說得太滿,沒個台階可下,英名在先,卻不是要落下笑柄也?……”

  那天師搖了搖牙,長嘆一聲道:“罷!罷!罷!丟了臉皮總比沒了性命要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岳母若要刁難我,我便把那信掣出來,不怕她不把媳婦許我……”

  “哎……想我當初下山,原是為了給師父尋個養老的去處,怎料得今日之事?”張洛轉了個神,心下復思忖道:“不過想來老爺子並非我向日所料之村野神棍,驅使式神,算前料後,也算是有兩下遮奢的神通了,如此說來,自然是用不著我這破爛道士尋養老去處的,我此番之行,亦步亦趨,好似著了道一般,想來也在師父料算之內,……”

  那天師每逢大事在前,便更多決斷思量,此番似回過味兒來,便復又暗道:“莫不是師父見我混跡市井,道心日衰,俗心日盛,便以今遭下山之行,入道之遇,就勢點化我也?若是如此,我此番來鬼市,便也在師父料算之內……”

  “嘖……”張洛想起袁老道平日里潑皮破落,其究竟神通有無,心下便又要躊躇:“我若是盲目進了,恐其內真有一番挫磨,挨得過還成,若是挨不過,卻不是吹了稀的了?待我使個大錢兒卜上一卜,若是陽面在上,便去得,陰面在上,便打道回府便是。”

  張洛自覺荒謬,心中卻惶亂無策,想來世間人,伶俐則多策少決,莽撞則易生禍端,總是偏執一端者多,少有足智多謀,更兼雷厲風行之人。

  那道長索性不再多想,便自懷里掏出枚孔方大錢兒,掂了兩掂,便擱指置錢兒,拇指一用力,“噌”地一聲,便把那半新不舊的銅錢掣到半空,“鈴鈴”翻響。

  那少年盯著錢兒,瞅著時候,雙手一夾,便把那銅錢合在雙掌之間,剛欲打開審視,便聽不遠處腳步聲復又傳來,遠望之,便見一龐然大物,身寬足有大半個橋寬,頭上雙角,濃霧里影綽綽可見,張洛大驚,暗道來者不善,便不等開掌視錢,復運起輕功,徑直往遠處那偌大灰船邊狂奔。

  “想來行走江湖,應是技多不壓身也,想當初與我這道士師父在江南‘雲游’之時機緣巧合,偶然間得了個諢號‘沒腳燕子’的輕功師父傳授,雖不當大用,逃難潛蹤,卻也當得了使喚也。 ”

  那道士飛跑一陣,便把那催命似的腳步聲甩在後頭,眼見那山般大的灰船舶在路盡頭,又見兩個門板大的字刻在船上,正是“雉舟”二字。

  行至路盡之處,又見處牌樓門臉,與那大舟相比,卻是小的,上書“雉舟賭坊”,並一副對聯貼在兩側,雲:

  情至相宜處權衡應運可止

  身到要傷時彷徨莫怪行失

  並一橫批:休言不預

  張洛對著對聯看了幾看,便不禁笑道:“這對子寫得卻也是勸人的好話兒,只是不應在此處,倒該寫在書里,拓在木石之上,權做個恒言罷了,見事則迷,至於無救者,豈是一副對子可拉回的?不過作個‘有言在先’,或可挽一兩個迷得淺的吧……”

  那道士觀完對子,復又對著那一丈高的牌樓端詳一陣,那雉舟相比牌樓,卻好似貓兒和大象相比,人在其前,怎狀渺小,哪叫微末,自更不比說。

  “只是這灰船甚大,那城門較此一比,簡直就像個耗子洞一般,那麼此船當初卻是自何處駛來也?想必是營造古城之初,便有了這船也?亦或是特意造在城里,便作個招攬顧客的噱頭罷,此番卻也邪詭,妖氣詭漫之處,須是小心行事才行。”

  思多則心疑,張洛便想起手里攥著的大錢兒,可此番已是到了切近,後面又有不知甚麼妖魔往此處趕來,就是想退,也是不成了。

  念及此,那少年便不猶疑,整束衣裳,便自牌樓當中,徑自往那賭坊里進。

  那牌樓不高不矮,卻並無光亮,一片漆黑,更甚其外,唯余前方尺寸之光,隱隱瞧得昏蒙,張洛復行幾步,只見一一丈高下,混鐵澆築的大門攔住去路,那門上有一小窗,蒙蒙光亮,正是自那小窗中透出。

  張洛謹慎心神,壯起膽色,輕輕拍了拍那鐵門,便聽一人沒好氣道:

  “恁個夜貓子甚不通情,三更半夜的,便是門房子,也要睡覺的也!”

  那少年耳聞人言,便略放下心神,喏喏賠笑道:“是哩是哩,大哥莫怪,行個方便與我進去吧。”

  里面人聞言問道:“賭局子丑二時是不開的,你子時四刻來此,卻是要做甚的?”

  “獾公子差我來贖賭當。”張洛忙扯謊道。

  里面人聞言,半晌不答,卻聽金鐵交鳴之聲,又聞里面人道:“你往後撤撤,我們這是推門兒。”

  但聽那鐵門哳哳作響,緩緩張開,便見一一丈高下的大水牛,雙角粗似胳膊,兩眼好像銅鈴,卻穿著粗布粗杉,一副小廝打扮,卻也破費衣料,手同人手,腳是牛蹄,人立而起,奮虬筋,使蠻力,這才將那鐵門緩緩推開個容人進的縫,直把那天師驚得目瞪口呆,卻見那大水牛張口人言,正是那頭先在門內回答之“人”:

  “快些進了,夜里風冷。”

  “怪哉,大哥身量恁般狼夯,聲卻蠻和善的。”張洛堆笑,卻見那牛妖不苟言笑道:“快些進了,休與我膩歪。”

  張洛忙點頭,便自那將容人過的縫隙,強強鑽了進去。

  又見那牛妖拽住門內碗口粗的大鐵環,咬牙切齒,便把周身骨節,也一發用力作響,廢了甚大力氣,方才將那兩三尺厚的鐵門拽合上。

  “徑去辦事,莫要在我處礙事。”那牛妖把硯台大的牛鼻子一哼,“噗”地噴出兩股水氣,便趕小童似的把張洛驅走。

  張洛入了門,借著燈光,復又沿著行廊走了幾步,於豁然開朗處,便見一十分闊大繁華去處。

  那雉舟賭坊在大灰船中,好似建在魚腹中一般,上下三層樓,前後百丈長,左右寬闊,亦有數十丈,其中繁華景致,更甚鬼市。

  那賭坊三層俱是環套回廊,其間許多屋室,莫可逐一而數,那門廊處入進,便有一片植樹栽石的假山,挖池灌水,亦作個小湖,繁華雅致,亦在相容之間。

  張洛見了那好去處,心下不禁一喜,心神不覺松弛道:“想這妖邪縱橫的去處,竟修得此樣好景色,想來繁華盛景,到哪里都是當受用的,待我贖了簪子,便在此處流連一陣,卻有何妨?”

  心念及此,那天師便一面走,一面賞景,四處看瞧時,竟無意間撞在一人身上,張洛方才回過神,忙低頭鞠躬道歉起來。

  “看……看……看路……”

  張洛抬頭,便驚得連忙後退,只見一八尺高的老虎身著錦衣,口中吃吃道:“讓,讓,讓……”

  張洛聞言,不待那老虎把話說全,便讓在一邊,待那老虎走遠,方才長噓口氣。

  “想來這老虎剛學會人話不久,橫骨插心,故口吃也,這樣說來,那守門的水牛,卻也是小有道行的了。”

  “這雉舟賭坊甚大,卻是要在何處去尋簪子也?”張洛想起那欠條上寫了個叫“玄八”的名字,那簪子並一眾金銀,八成是置給那個叫玄八的了。

  如此,張洛便暫穩心神,一面尋那開賭局的去處,一面打聽玄八所在。

  那道長打定主意,便在賭坊里一面走,一面伺機盤問。

  那賭坊里的妖精多是人衣獸頭,偶爾見幾個成人形的,或一臉凶蠻,或滿面妖媚,凶蠻的暴戾,老遠便能聞見其身上的血味兒,妖媚的風騷,無論男女,見張洛來至切近,都要滿面含春地攀扯住,非要與張洛尋個去處歡好。

  “松手!松手!此事乃兩廂情願,萬萬強不得哩!”

  “怎麼?我不貌美?”

  “非也非也,我可沒龍陽之好,你莫打我腚眼兒的主意!”

  那少年幾掙幾扎,乃至運起輕功逃竄,才勉強自個妖媚的男妖身邊脫走,待再盤問時,不是遇見橫骨插心,半句話也說不利索的,就是遇見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嗚嗷嘰喳鳴叫的,強蠻的不敢相近,孱弱的一見張洛道士打扮,便嚇得跑了,故張洛在雉舟里轉了幾圈,卻也是白折騰而已。

  張洛正懊惱間,便在一層處見一二層門面,昏暗燈籠,華麗牌匾,一旁牌杆下所掛,乃是“押寶”兩個大字,另有一行小子在旁,曰:

  押寶處,掌櫃玄八

  張洛大喜,便抖擻精神,便入那押寶局里去尋玄八,那押寶局里燈火通明,原來是個通宵經營的所在,只是客流稀少,只有十來個獸頭妖精在一樓押寶處吆五喝六,並兩三個侍候的狐妖小廝倚著二樓欄杆,拄著臉,懶慵慵朝樓下望去。

  張洛不敢觸怒那群聚賭的妖怪,便繞上二樓,尋個狐狸小廝,略施一禮問道:

  “敢問阿兄,此處掌櫃,喚作玄八的,可在何處可尋?”

  那小廝耷拉著眉眼,兀自打了個哈欠,頭也不抬,指了指樓下一處不亮光的暗室,張洛一面拜謝,一面復奔樓下去尋玄八。

  還那道士還未下樓,便聽樓下一陣喧嘩,及至細看時,便見聚賭的眾妖不知怎得起了爭執,又見一方面大口的虎妖搡開眾人,沒好氣地向賭坊外走去。

  “願……願賭服輸!該……該……該我們的賭……賭籌,豈有賴賬的道……道理!”

  那虎妖耳聽眾人磕磕巴巴地叫喊,卻仍不以為意,眾妖上前欲攔,卻叫那虎妖略展老木粗的胳膊,虎掌一拍“呼”地把眾妖扇出去老遠。

  那虎妖見眾人倒地,自以為得意,舒虎筋邁開大步,正欲出門,卻聽見裂風之聲,尖咆銳嘯。

  那虎妖回頭,只見那暗室門開,四周燈火,半數熄滅。

  那虎妖心下狐疑,正欲扭頭復行時,卻見四周之妖,一並向自己看來,都一發長大了嘴,神色驚恐。

  那虎妖還以為眾妖怕了它的威風,暗自得意之時,腦袋缺不聽使喚,徑自扭到側面。

  只見一黑豹子黑錦袍,長打扮,一面抓著那虎妖的腦袋,一面挫得一口鋼牙嚓愣愣山響。

  那虎妖心下大驚,忙欲相搏,卻只覺手腳身子一發不聽使喚。

  那黑豹子見虎妖一副慌張神色,便吊起嘴角,鬼森森一笑,復用沙煲般大的爪子輕輕一推那虎妖的身子,只見那虎妖的身子竟離了腦袋,緩緩向後倒去,“咣咚”一聲,便見腔中鮮血,潑花撇錦般噴了一地。

  “賬房師爺,把虎老板欠的賬,連本帶息,今番一並結了吧。”

  那黑豹子分開眾人,緩緩將老虎腦袋放在賭桌上,復氣定神閒地推了推鼻梁上戴得那一副金絲繞邊框,黑玉打鏡片的墨色眼鏡。

  那虎妖身首分家,腦袋卻還未死,此時卻哪里還有半點囂張神色?

  只是盯著那黑豹子,嘴里一個勁兒地告饒而已。

  “玄大掌櫃,您念在我欠的債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活,此番便饒了我吧……”

  那黑豹子正是玄八,見那虎妖討饒,嘴里卻嗤笑道:“既有家室,白甚的要做此本錢外的賭?傷身敗家,把供養妻子的本錢,一發壓在此沒輸贏的地界來?可見你心里,原是沒有家室,只在生死須臾之間,方才攀出討饒,像你這類賭蟲,有無家室,尚在虛實之間,休拿話哄將與我!”

  那掌櫃一面說,一面訓斥眾小廝道:“我曉得你們幾個貨色也是愛賭的,賭則賭矣,莫欠賭債,若是讓我知道你們在外頭欠了債,倒讓債主到我這場子里鬧事,形同此番!”

  那黑豹子一聲豹喊,便把一眾人驚得疲意全無,直定定立在當場,周身寒毛,一並立起。

  正說話間,便見那賭場的師爺捧著賬本筆紙,裝在大方盤子里,自櫃後緩緩走出。

  張洛一見那師爺,便不禁驚道:

  “我的天,真是個九頭師爺!”

  那師爺身著青袍,蛇頸鳥頭,密匝匝排在腔子上,足有九個。

  那掌櫃取來捧盤里四寸厚的賬本,便連看也不看,隨手一翻,便到了寫滿那虎妖名字的一頁,用爪一指,便見那頁賬紙竟自立了起來,口吐人言道:

  “有虎妖上誨人下痴者,共欠本坊賭籌貳萬壹仟柒佰陸拾伍枚,折黃金陸佰柒拾壹萬兩,或白銀倍十於金,或淨土金三仟錠,或赤璃交子伍拾枚,綠琦交子壹仟枚,白玉交子貳萬枚,資短事急,故憑跳條賒欠。”

  那書頁一面說,九頭師爺便在一旁使算盤核賬,半晌書頁語畢,便見那師爺平了算盤,默默點了點頭。

  “如此,虎老板要如何平賬也?”那掌櫃一面接過狐小廝奉的一碗熱茶,一面慢悠悠問道。

  “稟掌櫃,我此身實在沒資償債,萬請掌櫃容我三日,我便還把一應賭債,盡數相償。”

  那掌櫃聞言不語,只是揭開玉瓷茶碗,使杯蓋“噠,噠”磕了兩下茶杯,翻了翻茶水,略略呷了一口,便見那黑豹子神色一變,喚來一狐狸小廝問道:“今日是哪個當值煮茶的?”

  那狐小廝顫栗身子,輕聲應道:“是……是奴婢……”

  那黑豹子金瞳一豎,未及眾人反應,便見那狐小廝從頭至底裂成兩半,分成兩扇,血淋淋倒在地上,那一眾狐小廝面色驚懼,眼里含怒,卻都一發不敢出聲。

  “我前日里說過,煮茶時要放人心,人肺,並兩根手指頭,誰叫你放的人大腸也?把個美味佳肴煮得一股便溺味,當我是吃屎喝尿的豬嗎?”

  那妖魔厲聲咆哮,便把個茶碗“當”地摜成粉末,茶湯血紅,咕嘟嘟淌了一地,更兼幾根手指,平地上骨碌碌亂滾,復又怒斥那虎妖道:“你個貓不教狗不肏的野種‘虎人痴’,便道我也是痴傻好唬的?我今番只要你以死平債,若不夠數,便賣你妻女,奴你兒孫還債!”

  那妖魔掄起拳頭,不待那虎妖再爭辯,便把顆老虎腦袋捶得眼迸牙飛,直跟露了餡的肉餅相似,又吩咐眾小廝抬來一方銅鼎,一副大沙漏一杆大秤,並幾個寫著斤數的鐵鑄小鬼兒秤砣,齊齊擺在當中,便把那虎屍虎首,一並扔進鼎里。

  那銅鼎似乎無火便熱,更不知里頭裝了甚麼水,那虎屍首泡在鼎中,不一會便化沒了,只見無數杯口寬徑的剔透珠子,色分赤紅,碧綠,潔白,骨嘟嘟自那鼎里外涌,又好似活物一般滿地亂蹦,周圍小廝見狀,便扯開金线大網,將那些珠子盡數網住,半晌便收了滿當當十大網。

  又見那群小廝收起網來,嘩啦啦地把那珠子傾在大沙漏里,那沙漏分三個漏口,下接三個大斗,珠分三色,俄而便把三個大斗裝滿。

  “上秤。”

  那黑豹子一聲令下,便見眾小廝搬斗抬鬼,撐秤杆,托秤盤,又把那三個大斗,挨個過了遍秤,那九頭師爺便在一旁添墨輕書,一面寫,一面九個腦袋一齊叫道:

  “赤璃交子,二十五枚……”

  未等那師爺說完,便見其九個頭里,八個頸子都滴出血,咕嚕嚕滾在地上,又見那掌櫃伸出沾血的爪子,一面就著九頭師爺的袍子揩了揩手,一面皺眉齜牙道:

  “我都說過多少次?唱賬用一個腦袋就成,別在這鬧心。”

  “抱歉抱歉,年紀大了,三更半夜的,睡迷糊了。”

  那師爺剩下的一個腦袋看不出喜怒,只是垂眉應著,但見那滴血的頸子半晌止住血,便見八個腔子里復又長出八個腦袋,血淋淋得駭人。

  那師爺趁腦袋長出來的功夫,又兀自用九個腦袋一齊唱道:

  “碧綠交子,七百枚!”

  那師爺還未待掌櫃再動手,兀自緩緩道:“你若再砍我的腦袋,我便不與你做事了,你可著玄州,不,塞北,但能找見一個比我強的師爺,你便現在就宰了我吧。”

  此言一出,便見那黑毛豹子斂手抱肩,恨恨道:“若非你是塗山大人請來的師爺,我便早就宰了你……”

  “潔白交子,四千枚!”

  那師爺還未等玄八發完牢騷,便喊完一聲,也不待看那豹子臉色,一面吩咐小廝入賬,一面徑自回櫃里坐下。

  那黑豹子吃了啞巴虧,當即對著一眾賭客暴跳如雷道:

  “我把你們這群扁毛肮髒的畜牲!若是再敢拖賬,我便把你們一個個宰了扔進練功鼎里!”

  那掌櫃怒畢,便見寶桌上的賭徒一個個斂聲屏息,一個個都不敢往那黑豹處張望,卻見那一眾賭客,有的臊眉搭眼,有的抱頭發抖,有的嚇得便溺一地,還有的雖不言語,怒目圓睜,一口獠牙,咯吱吱鳴響,卻只是無奈捶桌,泄恨似的把賭籌往寶桌上狠狠摜去。

  “把這兩半了的也扔那鼎里煉了。”那妖魔踹了踹倒地兩半的狐狸屍首,復又大聲斥道:“我把你們這群畜牲肏的狗雜種!哪個把燈點了這麼多?不知道本掌櫃的墨鏡是防個甚的了?”

  張洛在賭坊二樓見那玄八耀武揚威,一心下悚懼,便同身邊的狐小廝問道:“哥兒,你這掌櫃的甚麼來歷,怎把個賭客伙計,說殺便殺了?”

  那小廝聞言,忙把張洛按低身形,又把一副長嘴貼在張洛耳邊,悄聲輕語道:“你這孟浪人,豈不知貓耳朵,狗鼻子,最是靈光的?你在此嚼我那掌櫃的舌根子,當心他捉你煮茶下酒呀……”

  張洛聞言,輕聲喏喏道:“既如此,我便不問了,只是哥兒,我待問你樁事情可否?”

  那小廝點頭道:“只要別嚼那大貓兒的舌根子,我便答與你。”

  張洛見狀便問道:“哥兒,聽樓下那位的意思,你這賭坊的東家可是另有其人的?”

  那小廝點頭道:“是哩,我們這兒的東家是個頂厲害的大狐仙,喚作‘塗山明’的便是。”

  “哦……”張洛想起八部寺之事,遍復又問道:“塗山明,那有個叫塗山玉的,不知你認識嗎?”

  那小廝聽完,眼睛一亮道:“當今天下狐屬共主,怎會不識?就是我們東家,也得叫那大人一聲‘奶奶’也!”

  那道士點頭道:“如此,對了,你這賭坊下賬所用,金,銀,我便是曉得的,只是那淨土金,赤璃,碧綠,潔白三交子,又是何名堂也?”

  那小廝聞言道:“相傳珞珈山上有神鳥,名為‘天鵝’,那天鵝身長三丈,高有六丈,人首鳥身,以人為食,那鳥原是沒翅膀的,每吃以人,便把吃剩人骸卸下裝在軀干兩側,直至人臂如林,人手似葉,丫丫叉叉地安在兩邊,便作個飛行的翅膀,翱翔天際之時,便可聞生魂尖叫,百里不絕,這淨土金便是珈珞山上‘天鵝’口水,滴在千足金上所至,那天鵝的口水可溶千足金雜質,便能作無雜質之金,喚作‘淨土金’者,便是如此。”

  那小廝頓了頓,復言道:“至於三色交子,乃是修道的修士,成精的妖魔,采陰補陽,修為煉化,一發存在體內之‘神’,具象成形,化為精元,便作‘交子’,凡交子者,乃二十進一也,二十潔白可當一碧玉,二十碧玉可當一赤璃,二十赤璃可當一朱紫,二十朱紫可當一精金,其中潔白交子,犀牛望月一生,方能在其角內結出十枚交子,像我自五十年前修煉至今,亦不過身懷三枚碧綠交子的神通,你莫看那虎妖讓我們掌櫃一掌便摜成肉餅,其修行之深,少說也要五六百年也,否則,你當我們掌櫃哪來的膽子,敢賒大賬與他?”

  張洛聞言,忙問與那小廝道:“如此說來,你們掌櫃的向來是有多大神通,賒多大賬,若是償還不了,便殺身煉體,自那屍首里,榨出神通來也?”

  那狐小廝點頭道:“正是,只不過此法是個逼絕路之法,壞了生生不息之道,就算在雉舟賭坊里,也要被東家明里禁止,那大貓兒仗著武力,恐嚇我等不讓告發,唉……想來世間貓狗,尚且不對付,我等狐狸落在那大貓兒的管轄里,便是遭罪也……”

  “這豹妖面對虎豹之屬尚且不留仁義,哥兒在此營生,恐怕也是萬般難也。”張洛不禁感嘆,便打開身上包裹,把那匣子里的賭籌金銀,翻出一堆兒塞與小廝,又把那獾公子向日打的欠條遞與小廝,一面央告道:

  “好哥兒,此番贈些人事與你,望你幫我估一估此些寶物,能否贖下我的當也?”

  那小廝接過欠條端詳一陣,便把那匣子看也不看,端詳張洛一陣,徑自言道:“你這破落道人,賒得好大賬也,莫說你這一匣子,便是堆了半大堂的賭籌,也還不了你的賬也。”

  那少年聞言大驚道:“哥兒莫與我說笑也。”

  那小廝斜倚欄杆,漫不經心道:“若是不信,你便那這一匣子東西去抵賬吧,可有言在先,那大貓兒吃人上癮,你若作了虎豹屎,莫怪我未曾提醒。”

  那小廝說完,打了個哈欠,復把胳膊支在二樓欄杆處,眯眼打起盹兒來,便把個張洛兀自留在二樓,躊躇迷茫起來。

  “想來我以人身在此,本就是羊入虎口,那妖魔吃人成性,若是真贖了當,也該叫那妖魔連人帶物黑了,不過那骨簪子能置出如此多賭籌珠寶,想來定是非凡之物,既是如此,便是一定要取那骨簪了。”

  那天師心下一面打定主意,一面暗想道:“那妖魔筋壯骨強,更兼絕影失形的一身鬼魅身法,一對拆虎剖狐的獸爪,明與其爭,定是萬不行的……”

  那天師想得出神,便盯著那堂中玄八掌櫃出神。

  只見那妖魔扶了扶鼻梁上墨色眼鏡,見那小廝抬斗入庫,燃得燈亮,便要下意識遮住眼,沒好氣道:“快些入庫便是,還要費個甚麼勁兒點燈!”

  張洛見狀,心下一動,登時有了主意,便輕輕搖醒身邊小廝道:“哥兒,哥兒,不知你處有無白磷也?”

  那小廝抖了抖身子,慌忙站定,見是張洛,便長舒口氣道:“有是有,但逢初一十五,我等便卷些白磷,並捻子細杆,點燃了消遣玩耍,不過你要那什物作甚?”

  那天師喜孜孜答道:“無他,但求您幫我弄一竹筒白磷來,並根捻子與我便是。”

  那小廝聞言,滿腹狐疑,張洛見狀,便把那匣子里所裝金銀珠寶,撿上乘的與那小廝,那小廝遂眉開眼笑,喏喏而退,半晌便拿了一竹筒白磷,並根捻子,一道遞與張洛,那張洛接過竹筒捻子,便把那匣子里的寶貝,盡數倒在包袱皮兒里裹好,又對著那匣子竹筒捻子一應什物鼓搗一陣,半晌便復同那小廝道:“待會兒莫要作識得我,萬望哥兒成全。”

  那小廝心下只覺莫名其妙,卻也點了點頭,那道士別了小廝,便繞到無人見之處,便把三魂隱去一魂,拔簪子,摘頭冠,把張干淨面皮貼在地上,蹭得滿臉花漬,又在掌上吐了口水,亮晶晶抹了頭臉,大張嘴,神情渙散,痴呆笨傻之態,好似換了個人一般,連那小廝也認不出,只道是個走火入魔的修士,來賭坊找事罷了。

  但見那道士一瘸一拐,一步拆作三步,晃悠悠朝樓下走去,及至到了那妖魔跟前時,便假作個跌相,半撲在那豹精腿邊,一面扯住那妖魔的褲子,一面不住地“爹,爹”地叫。

  那玄八正專注把煉化虎妖所得交子入賬,哪里注意到旁人,及至回過神來時,便見一蓬頭垢面,滿面口水的傻子,一面抱著自己叫爹,一面止不住把口水蹭到自己衣擺上,那妖魔大驚,本欲把那傻子一腳踢死,卻見四周小廝賭客,並那櫃里的師爺,一道向自己這邊看,那妖魔雖暴戾乖張卻死要面子,平白里打殺個傻子恐人笑話,便一把扯過衣擺,一面呵斥道:

  “咄!誰是你爹!”

  那張洛見妖魔上了套,便咦咦啊啊,含混不清,一面講著話兒,一面噴口水,十分狼狽邋遢道:“我……我師父說了……誰找我要錢……我就是誰爹……”

  “媽的臭傻子,敢來消遣你老子!”那妖魔正欲掄拳打,卻見張洛抱頭哭道:“啊……兒子打老子……”

  張洛此話一出,堂內眾人,一齊憋笑,連那櫃上的九頭師爺也強捂住九只鳥頭,不敢高聲。

  那妖魔吃了虧,便見那張黑毛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把個不可一世的妖魔臊得眼角都立起來。

  心慌則亂,那妖魔嫌棄張洛噴涎吐痰,十分醃臢,恐汙了身子,便不敢上前,便忙扯袖掩面道:

  “趕緊來個人把個傻子轟走,莫在此惡心人!”

  那妖魔平日里無端打殺小廝,便叫一眾小廝早對他心懷怨氣,此番便只是在一旁看個熱鬧,連那九頭師爺也自櫃後上前,一面調笑,一面揶揄道:“掌櫃的修為甚深,尚且懼之,我等修為不及,便更不敢上前了。”

  那掌櫃見師爺上前,便趕忙後退,把個師爺讓上前。只見那九頭師爺一面哈腰,一面道:“這麼說,你師父欠著賭坊錢,委你來還賬了?”

  張洛聞言,騰地起身,一把將那九頭師爺推開,一面道:“起開,我兒子找我要錢,該你什麼鳥事。”

  那假瘋子言罷,復上前兩步,一面攀住那妖魔,一面嘿嘿笑道:“兒子……便來管你老子要錢便是……我……我師父說了……要是還不上,就把我壓這兒抵債了……”

  那妖魔心下甚急,只覺平白讓個傻子纏上甚跌面子。

  那妖魔本是受人排擠的,在此頻繁打殺小廝賭客,便是立威之意。

  那掌櫃環顧四周,見周圍眾人無論賭客小廝,一發向這邊望來,面上一齊憋笑,便覺臉上臊哄哄地發熱,惱羞成怒,便大喊道:

  “咄!說兩句得了!我可不殺傻子!”

  “那可不……哪有兒子殺老子的道理……”

  張洛此言一出,便見一蠢笨高大,青皮尖角的牛妖“噗”地哂了一聲,那豹子見狀,緊豎雙瞳,惡狠狠地盯去,便見那牛妖再不敢吱聲,寶局上下,一發沉默了。

  “哈哈哈哈……”

  那九頭師爺九個腦袋九個思緒,只見一個頭憋不住,“嘎”地笑了起來,余下眾人便再別不住,登時哄堂大笑起來,直臊得那豹子滿面通紅,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攥緊雙拳,殺心驟起,卻見那師爺攔道:

  “此人雖是個傻子,卻是個來還賭債的,若是現在打殺了他,便是一筆爛賬,東家怪罪下來,便不好相與了,掌櫃且先息怒,待他還了債,再作理會不遲。”

  “就你笑得最歡……”那掌櫃的心下盛怒,狠狠地盯著師爺,奈何那九頭鳥是東家親派,莫說殺了,便是傷了和氣,回頭說與東家,便是難做的了。

  但見那黑豹子挫得鋼牙脆響,暗戳戳攥了幾次拳頭,便復點頭道:“師爺所言極是,待我問清債主,清了賬,再與他理會……”

  那掌櫃掩面俯身,與那假瘋子面對著面,便強壓惱火,緩緩問道:“你替誰還債來也?”

  那道士嘿嘿一笑道:“給……給……給……一個老猹……還……還……”

  “娘的,我道是哪個,個不入流的畫皮妖精,不過一爛賭鬼臭無賴,也敢派傻子來消遣我,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也!”

  那玄八氣得直瞪眼,卻又聽那假瘋子言道:“好……好幾個紫珠子……金珠子……都是嬌娘給的……我……我吃了一個……還,還有好幾個……”

  “哦?”

  那掌櫃聞言,心中竟是一亮,若這傻子所言非虛,便是那臭獾傍上了個女修士,得了好些精金,朱紫交子,故能還的了債的。

  “兀那妖怪,修行幾百上千年,也不過結幾十個赤璃交子在身,我在山里吃男人,奸女人,搶道士,欺儒生,哄釋家,放蕩六百年,也才身懷八十一枚赤璃交子的神通,尚不及無厄修士一朝伏魔煉化,故這傻子所言,多半是真的……”

  “可那無厄境界之修士,自會與同門和合雙修,又怎會看得上那臭獾?或是那臭獾得了機緣,拜了玉門師尊做弟子?可那玉門師尊收徒首重品德,又怎會容那下三濫的妖精入門?……”

  那掌櫃心下思忖,只覺此事似是而非,有影無形,欲是思索,愈覺奇怪,可觀這傻子,三魂缺一魂,定是個天傻,莫說扯謊,便是連話也說不利索,怎會騙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臭獾得了大機緣,卻仍肯差人還債,想來定是有結交之意,派個傻子過來,想必就是以此試我,如此,我便要謹言,至少要哄這傻子把身上朱紫精金交子,一發與了我,我便瞅個時機匿下兩三個,也能大增修為,有所裨益也。”

  那黑豹子如是想,驅散眾人,便不顧肮髒,把那假瘋子拽到一邊無人之處,又似變臉般換了個神色,吊起嘴角,和顏悅色道:“這位仁兄,你說獾公子差你帶來的珠子,可否與我展眼觀瞧?”

  那道士心下暗笑,卻歪個嘴角,圓睜雙眼道:“先……先給我……白……白筷子,我便給,給你……珠……珠子……”

  “咄!財不入賬,貨不兩清,你先把珠子與我,我便把簪子與你。”

  那黑豹子外示清廉,卻是輕聲低語,只為騙來珠子,就連質押的什物也不還,直把那假瘋子送到後廚洗剝干淨,徑自來個卷包會。

  那掌櫃心下甚邪,卻見那假瘋子竟“嗷”地一聲大叫,便撲倒在地,四處亂滾亂爬,一面滿地亂竄,一面大聲哭叫道:

  “啊……!我兒子要坑我!……我兒子要坑我!……兒子坑老子……我不活了!……”

  那假瘋子如此一鬧,便見四周眾人,停下行當,一並朝那邊看來。

  那妖魔見事幾乎敗露,又見眾人不論賭客小廝,一同嘲笑起來。

  那假瘋子一面哭,一面四處攀扯,堂里眾人,皆笑而躲之。

  那妖魔心下大亂,便忙一面吩咐小廝給眾賭客上茶點,一面遮掩道:“傻子耍瘋!傻子耍瘋!待我把他帶下堂去便是。”

  那假瘋子聞言,當即哭鬧道:“我師父說了!不見東西!不給錢!”

  那妖魔聞言,當即哄道:“這便拿東西,這便拿東西,你把欠條與我,我便把質押什物與你便是。”

  那假瘋子聞言,便裝假道:“兒子給爹錢……啥是欠條也?”

  那妖魔忙道:“你師父給沒給你寫著字的條子?便把那個給我就是。”

  那假瘋子聞言便自懷里抽出欠條,胡亂丟將開道:“拿去,揩腚都剌眼子。”

  那妖魔聞言,忙使腳踢正那欠條,端詳字據無誤,便一面吩咐小廝取置物過來,一面同假瘋子道:“我取那簪子給你,你便把賬清了吧。”

  那假瘋子聞言笑道:“不行……這……這里人太多了……搶,搶,搶……”

  那妖魔聞言大喜,正愁沒機會私吞交子,這瘋子便送個由頭與我,看我把他拐到暗處,搶了簪子,匿了珠子,連他也一同夾生吃了便是。

  那妖魔思索間,只見小廝捧過托盤,其上擺著一錠璀璨金鐲,一錠皎潔白錫,當間便是支八寸長的骨簪子,但見那簪子質地青綠,只余頭前三寸微微發藍,僅是遠觀,便覺涼意幽幽,透肌徹骨,鋪面而來。

  那妖魔拿起盤中金錫骨簪,示與張洛道:

  “淨土金鐲一環,迦南錫一錠,並骨簪一枚,還請查驗。”

  那假瘋子心下大喜,卻仍強壓心思道:“你……你匿了我的東西也……我……我師父……壓……壓了可多東西了……”

  那妖魔聞言,面露難色道:“那欠條上所寫即是此三件什物,你若不信,便自查那字條來。”

  那妖魔此言一出便覺後悔,兀那瘋子話都說不利索,怎得看得懂字?

  然那黑豹子此刻利欲熏心,見事而迷,便失了謹慎,同那假瘋子道:“你若不信,我還你一件什物,你便把那朱紫,精金交子還來一枚便是。”

  那妖魔一面說,一面取那簪子遞與張洛。

  那日里畫皮妖質押賭物,本就是幾欲走投無路之時,也不覺那骨簪子是個好物件兒,權只作個添頭,稱那金鐲錫錠之貴,那黑豹子於初入賬時,亦不覺區區骨簪有甚珍貴,便把那骨簪也當個添頭與了張洛,那張洛接過骨簪便作勢要咬,那妖魔見來人果真是個瘋子,恐他壞了物件兒後賴賬,便忙阻道:

  “貨經汝手,我便不包賠了,此是仁兄尊師所愛之物,仁兄可小心收下便是。”

  張洛聞言便把那骨簪子攥在手里,一會兒作個癢搔子,一會兒當個剔牙的,蹉跎半晌,把那妖魔也熬得煩了,便同那假瘋子道:

  “仁兄既見什物,便可否把賬清了?”

  那張洛聞言,便作個萬般不願之狀,一面往出走,一面道:“我……我來……怕挨搶……就……就把東西……放外頭了……兒子……你派個人跟我……出……出去一趟……”

  那妖魔聞言忙道:“無須旁人,無須旁人!但請仁兄引路便是。”

  那假瘋子連頭也不回,徑自奔門外去,那妖魔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那九頭師爺在一旁看得分明,見二人走遠,便復一面記賬,一面悠悠道:“可疑之利,不可收也……”

  一旁小廝聞言忙道:“既是如此,可快差人去攔掌櫃的。”

  那九頭師爺聞言忙擺手道:“罷了,罷了……”

  那師爺一面控了控算盤,復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想你我多受欺壓,今番換個人來,或可自在些吧……你只去把這金銀復入了庫便是,至於那簪子,觀之不凡,得之不詳,非是我等可收之物也……”

  那妖魔尾隨張洛出了寶局,兜兜轉轉,又叫那守門的牛妖開了門,出離了雉舟賭坊,張洛一瘸一拐走在頭前,走一步,拐三下,飛快似蝸牛狂奔,疾走如烏龜奮力,那黑豹子本就生性快急,此刻亦利欲熏心,哪里還等得了?

  便三兩步上前,趕忙揪住張洛道:

  “你快些把那交子與我!否則我便要你化為齏粉!”

  張洛聞言道:“你再往頭前走……走兩步,我……我把那好東西……藏在最黑的地方了……”

  那黑豹子聞言便甩開大步,直至走到黑得要摘墨鏡視物之處,方才停下,但見四周茫茫,一片漆黑,霧靄相繞,不辨東西,那妖魔站定當場,半晌卻見不得那假瘋子的影兒,遂沒好氣道:

  “你莫逃也!想我玄八也是有些神通,任你逃竄,終是走不得脫,我奉勸你快些把東西拿出來,否則我便要把你剁成饅頭餡兒也!”

  那妖魔喊罷,便聽那霧那頭緩緩道:“我……我知道……你……你閉上眼睛……我到你進前……就,就把東西取與你……”

  那妖魔聞言假意道:“我閉上眼了,你來吧!”

  那假瘋子聞言道:“我看前面那倆碧綠的珠子……指定不是燈籠……”

  那妖魔一對夜眼放光,黑暗中看得分明,也格外惹眼,三叩九拜至此,反正那瘋子肉體凡胎,怎得都走脫不得,便放松警惕,閉上雙眼,但聽那步子一步三拐,卻愈發輕盈利索,更不像腿腳打圈兒的瘋子所走之步。

  那妖魔心下狐疑,卻也聽話,兩只爪子捂著眼,更不待言語,但聽那瘋子離得愈發相近,直至約二尺左右,方才停下。

  又聽見“呲拉”一聲,又聞一股火油硝煙之味,扎晃晃彌散開來。

  正在那妖魔按捺不住之際,便聽那瘋子叫到:“行……行了……睜……睜眼吧……”

  那妖魔睜開眼,只見眼前一片暴光惡閃,直似星墜地,好像雲著火,那衝天光亮打著旋風,呼啦啦朝天上直刺而上,迸散之物夾著難忍之亮,一邊撲啦啦發響,一面直衝妖魔雙眼而來。

  那妖魔雙眼本就畏光,突見如此駭人暴亮,便連個反應的空檔也沒有便突失了視力,莫說周圍景象,連那駭人惡光,一時也瞅不見了。

  “啊!”

  那妖魔失了視力,便不管不顧,扯開嗓子,淒聲慘叫起來。

  那天師見狀暗道一聲好,也不顧不上多加思索,當下便奮起一腳,“噗”地把那妖魔踹進黑水里。

  凡世間虎豹之屬皆不善泅渡,那妖魔落了水,四肢撲騰了沒幾下,便見那妖魔整個沒入水中,半晌便只見咕嘟嘟冒泡。

  那妖魔自落水始不到半刻便沉了底,那道士眼見妖魔沉底,心中便不由得松了口氣。

  “看來這世間萬物,總得循個相生相克之道,諸般強橫之輩,亦有命門在身,虧是我今番賭中,更仗著那小廝給的白磷犀利,沾了點火星子,便打著旋兒地燒灼奔騰,得虧我攥得緊,否則便也要被那筒白磷頂到水里了……”

  那天師又伏強魔,不禁暗自得意,卻聽一聲淒厲怪叫,回過神來時便已倒在地上,只覺腿上一股怪力束縛,不住將自己往水里拖去。

  忙定睛看時,卻見那黑豹子攀住橋柱,奮力撲騰,勉強爬將上來,卻只於水中露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閉著眼,卻見汩汩血水,不住自那黑妖魔眼里淌出。

  那妖魔受了重傷,卻仍有逃死之悍,搏命之勇,便見他一面緊抓住橋柱,一面奮起怪力,猛地拖拽張洛。

  那天師無處可依,便只好抽出青銅古劍,對著那魔爪不住劈削刺挑。

  卻見那妖魔好似不覺痛般,任張洛如何折騰,便只是抓住就不松,那天師只好看著自己不斷向那妖魔處滑去,也只是滿腔無能為力,卻也不甘閉目待死,便奮起勇力,掣緊手中長劍,也只知把那妖魔手掌作了個木頭攢捏的,無論輕重,只顧狠招呼回去。

  但見那二人正在焦灼之間,便聽一陣腳步聲震山動河而來,張洛聞聲,登時便慌了神,便把身上手上,一發努力,奮起反抗,那妖魔見張洛掙扎得緊,便更抓得勤力。

  焦灼時,兩下里誰也不肯讓誰,或進或退,便失了命去。

  那腳步聲自雉舟賭坊處正奔著張洛處趕,慘霧之中,只見一丈五高下,六尺寬窄,上小下大,頭生利角之影,山一般向張洛玄八二人覆壓而來。

  “莫不是索命的惡鬼來收我也?”

  那天師心下大叫一聲哀,周身筋肉,一發悚懼,便連掙也忘了掙,把著欄杆,直挺挺僵在當場。

  靄在迫時消弭,霧至近處稀薄,待那影迫在切近時,便見一龐然大物一搖一擺而來。

  那怪物挺直身子,角便要觸到燈籠,借著那藍火幽燈,於昏蒙處,尚能把那怪的模樣,盡數看得分明。

  凡世間精靈之屬,小者為妖,中者為精,大而神通,謂之魔,至於體態龐然,若山若石,譬如大塊者,便稱之為怪。

  但見那怪綠體紅毛,鹿角赤眉,怪發叢生,從頭至尾,鋼刷般毛綹通貫,自頂到腳,青銅樣鱗片錚然。

  大手腳趾爪泛光,粗尾巴龍形生風。

  瞪兩只渾黃無瞳眼,張一嘴森然臭黃牙,低聲怪叫,便連水面也跟著震,邁步緩走,只見那橋板都翻出茬。

  自見其形不過幾個迅神,便見那怪壓至切近。

  伸出殿梁粗胳膊,拽住張洛,便把那一人一妖一道里拎起。

  那黑豹子雖瞎了眼,憑空里叫人拎起,又覺一股爛魚般臭味鋪面而來,登時便覺不妙,又恐松手逃遁便復落在水里,便只好攀住張洛,貓兒般屈腿卷尾。

  “這惡鬼莫不是要吃了我也!”

  張洛大駭,拼命搖掙,卻見那怪只是拎那一人一妖在手,並無更欲加害之意。

  又見那怪捏蟲兒般掐住張洛胳膊,搖鈴兒般不住搖晃,直晃得那少年頭暈目眩,把個腦仁兒晃得在腦殼里亂軲轆。

  “怪哉!莫不是要搖死我再吃也?”

  張洛正自狐疑,只聽“骨碌”一聲,便見那怪止了搖晃,忽地壓低身形,“轟”地跪伏在地,一面使另只空爪子四處摸索,一面圓睜怪眼,四下里拼了命尋找。

  待張洛緩過神來觀瞧時,便見那收在懷里的骨簪子掉在了地上。

  張洛恍然,原來那怪也是奔著這骨簪子來的。

  不過那怪似乎眼力不濟,但見那怪連看帶聞,又摸索探看半晌,方才把臉湊到那骨簪子邊上,緊攏二指,對著那簪子擷了又擷,終因手指過於狼夯,怎得便也捏不起來。

  “啊……”

  那怪低聲怒鳴,便高抬起捏著張洛那只手,作勢要往橋上狠摜。

  “壞了!那怪惱羞成怒,要摜殺我也!”

  電光火石,只在一瞬,但見那張洛不及多想,便奮起腰力,借著那怪下摜之勢,猛地把那黑豹子悠了出去。

  那妖魔四爪凌空,便下意識伸出如鋼之爪,舒展四肢,正抓在那怪面皮上。

  豹爪挨上怪麟,只聽“呲拉”一聲,不似爪鱗相擊,倒像金鐵相碰。

  卻見那黑豹子在那怪的臉上順勢下滑,三個爪子扣上鱗片縫兒,便把那妖魔卡在那怪臉上,一個爪子不偏不倚,正摳在那怪的眼珠子上。

  但聽得“噗嗤”一聲,便見甚叫紅,哪叫綠,並著黃白黑青,潑彩灑色,乎嚕嚕噴將出來,直把豹身橋面,一發染作個爆了染缸的染鋪一般,又聞腥臭莫名,登時便彌散開來。

  “啊!”

  那怪一聲慘叫,便下意識放開張洛,連忙伸手去扯那臉上的豹子。

  那豹子經了水淹,好容易摳住一塊平地,哪里肯輕放?

  便見那怪雙手奮力掰扯,那黑豹子也不囊揣,任那怪如何用力,便只似長在那怪臉上一般,四肢趾爪,扣得更緊,至刺入肉,但見黑紅濁血,一並自那鱗上滲出。

  “嗷!”

  那怪發起蠢狠,便把雙手拽住那黑豹子上軀下干,奮力一扯,只聽裂錦般“噗嗤”一聲響,便見那妖魔身分兩段,莫說作惡犯歹時攢的修為,就連一條性命,便也是待時而已。

  卻見那黑豹子於垂死間猶生一股絕力,便把只摳在眼里的爪子,噗嗤嗤連塞帶鑽,直摳進深處,復又亂掏亂挖,直把一團團白花花赤沁的碎塊,一坨坨掏將出來,又拼起亡命之悍,一通猛攪猛摳,又把半個身子拼命往那怪的眼眶里探,爪牙並用,便鑽在那怪腦子里去。

  但見那怪厲聲慘嚎,本欲自眼中摳出那黑豹子,手伸在半空,四肢卻再不受控,上撅下抻,一陣亂扭,直把那橋面都搗揣得稀爛,“轟”地一聲墜在水里,只見白柱衝天,拋琉璃,灑碎玉,嘩啦啦傾在橋上,半晌便見妖紅惡綠,咕嘟嘟自水下涌起,泛起一層油膩,密層層彌散開來。

  “呼……哎……哎呦我……我的……”

  那天師落了地時便奪過簪子,幾刹那竄至一旁,眼見那黑豹子與那怪拼命死斗,驚駭之間,便連逃都忘了逃,直至那妖魔巨怪同歸於盡,方才顧得上回神,方欲起身,便只覺雙腿朽面捏作般癱軟,扶著欄杆,方才堪堪站起。

  “想來這骨簪子絕不是甚麼凡物,方才那巨怪,恐怕便也是為了奪那簪子而來,只是為何我那岳母佩得那簪子便安穩二三十年,至於此處,便要惹得那巨怪來奪?”

  張洛一面神思,一面端住那骨簪子細細觀瞧。

  那骨簪子通體碧綠,只頭前一兩寸長海藍,既無雕飾,更不見金活銀打施在其上,便只是渾然天成,朴素無瑕,直作骨針一般而已。

  那少年端詳半晌,猶不見甚麼奧妙出彩,便把那骨簪子貼衣收了,正欲行時,又望見一簇幽藍之光,密簇簇自遠處黑水里流來。

  “啊也,骨簪呀骨簪,你卻是給了我好多磨練也!”

  張洛見事不妙,正欲奮起輕功逃時,便聽那水面上有人喊道:

  “小兄弟!且慢行也!小龍非是歹人!萬求您暫駐尊駕!萬求您暫駐尊駕也!”

  張洛耳聞“求”字,又聽那來人央得懇切,便暫駐腳步。

  但見那黑水里一群鬼臉鱟簇擁著一個黑影順流而來,及至橋邊,便見那鬼臉鱟層疊著托那黑影上岸,爪爬蟲行,便至切近。

  “小兄弟,煩勞您移駕切近,從龍之蟲至此已疲,小龍因身相累,移不得近,請恕小龍不能全禮。”

  張洛見那黑影形狀似人趴伏於地,身形言語,俱是男子之狀,恐又遇上歹人,便掣劍在手,摸黑涉霧,緩緩前行。

  霧薄影現,便見一人身披極長黑斗篷,罩身罩面,只見一對犄角自頭上伸出,晶瑩剔透,尚見淺淺肉色。

  又見那人四周伏滿鬼臉鱟,斗篷之下,尚聞窸窣爬行之聲,似有數只蟲子走動不息。

  “仁兄喚小弟何事?”

  張洛一面說,一面避開那鬼臉鱟,小心行至切近。

  只見那人所著黑斗篷極盡華麗,金絲綴邊,復有華文秀繪,描作雲騰霧涌,又見正中描金刻玉,撰字書文。

  只是極破極舊,那華美紋飾,卻已剝落大半,非迫而察之,便難見其華美,上繡之文,亦只可辨“二蟲”兩字。

  “莫非這人乃是牽牛蟲成精不久,故只能趴伏於地,而豎兩個犄角也?卻又怎得叫‘二蟲’?莫非是兩個蟲子疊作一塊兒也?”

  張洛心下大疑,便復聽那人開口道:“小兄弟莫見怪,小龍自出落娘胎便是天生無骨,故只能伏於地上,行止騰挪,皆賴從龍之蟲馱運相助。”

  那人言語畢,便見數只甚長之蟲自那人斗篷下探出,那長蟲蛇頭蛇身,卻長著周身手腳,長臂鳥足,丫叉滲人。

  但見幾只長蟲爬上那人身子,揭開周身斗篷,那人相貌究竟,方才可查。

  但見那人男生女相,白發蛇瞳,頭頂肉角,身生白鱗,自頭往下,卻只是軟灘灘一團剔透白肉,五髒六腑,若隱若現,好似只生著人臉的肉蟲子,手腳雖尚在,卻早廢而不能運動,只能如肉芽般垂在身側,堪堪蠕動而已。

  “仁兄莫不是受了什麼大刑,乃至手足廢似如此也?”

  那張洛見來人形狀如此,不覺一陣惡心,一陣可憐,卻見那人笑道:“非也,小龍之軀,生來便是如此,望天師莫要見怪。”

  但見那從龍之蟲挪動身子,把那人正對張洛,又聽那人道:“在下敖風,乃是海龍王敖古長子,此間黑水橫流,便是先考墜於其間,觸了地脈,瀉了地內之海所致,至於濃靄慘霧,蜃樓幻閣,亦是先考逝去後,龍氣彌漫而成。”

  “二蟲……便是個‘風’字剝了一撇一豎鈎所至,怪不得那‘二’字是上橫長,下橫短也!”

  張洛恍然大悟,便深施一禮道:“殿下追思先王,實在令人動容,卻不知殿下攔住貧道,卻要作何理會?”

  那龍子聞言不語,卻見身下從龍之蟲窸窸窣窣,自斗篷里奉出三件什物,一並向張洛奉上。

  熟視之,乃是一枚茶碗大的粉色珍珠,一柄玉鞘金劍,並一件羞金愧寶,剔透而織的鎖子甲,但那三寶瑞氣氤氳,敖風見那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三件寶物看,便在一旁道:

  “此三寶一件產自南洲東海,乃是萬仞深海下老蚌千年所懷之珠,一件出自東洲諸島,乃是北洲神鐵與淨土金所合之金,並天雷火燒鑄錘煉而成,喚作‘開象’劍,乃取肇開萬象之意。”

  那龍子見張洛看得入迷,便趁機復道:“至於那鎖子甲,則是西洲神工先師,喚作達芬奇者之遺稿,洋僧教廷照那遺稿,以西洲頑金攻為如發細絲,以金瓦銀針所織,凡二十一年者,乃成此甲,西人皆稱之為“依摩特利”之甲也,不知天師觀此三寶,可瞧得上眼嗎?”

  張洛對著那三件寶貝瞧得入迷,便收起青銅古劍,復又端詳半晌道:“莫說我看不看得上,就是伽靖皇帝,也難見如此至寶也。”

  “我今欲以此三寶易兄一物,不知可否?”

  張洛聞言,下意識答到:“除了性命與老婆概不相易,其余一應之物,皆好說也。”

  那龍子聞言大喜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小龍不要天師性命妻小,但求天師與我易一物便可。”

  那少年聞言,回過神來,便留了個心眼,卻仍又不動聲色道:“天師所欲易何物?徑自與我說便是。”

  那敖風聞言,卻是扭扭捏捏道:“此物在仁兄處不叫個事,只是個小玩意兒而已,天師但把那物與我,我便把這三件寶物,一發與你便是。”

  那龍子見張洛不言不語,只是盯著那三樣寶物目不轉睛地審看,便兀自道:“不知天師身上可否有一骨簪,骨針狀小物件兒也?如是有,便把那物與我便是。”

  “又是一個要那骨簪子的……”張洛聞言恍然大悟,便回過神與那龍子道:“若說沒有,你便要來搶吧?”

  那龍子聞言大驚,卻見張洛退後兩步,復掣劍在手,虛張聲勢道:“你若要加害,我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聞‘太罡劍法’,也要知道我的名聲也!”

  那龍子聞言苦笑道:“天師多慮也,莫說我要害你,就是你要害我,也只要一劍砍來便是,若非有這從龍之蟲,我當初或是困死在那惡羅海的鎮龍塔里,也未可知也……我觀仁兄不似惡人,方才敢相近,罷,罷……想來那化龍之機,本便非我所有,那鬼臉鱟從龍而走,到底是錯憐一場罷了。”

  敖風言罷,竟大作悲聲,兀自哭了起來,那一眾從龍之蟲見狀,便自那龍子身下涌出,一齊與那龍子揩淚。

  那少年見狀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便收起青銅古劍,復問那龍子道:

  “我又未曾說不把那骨簪子給你,只是有些事情請教仁兄,但請仁兄一一作答,此事便有余地。”

  敖風聞言便捺悲聲,抽咽半晌,方才止住悲,便見那張洛一面自身上拿出骨簪子,一面向敖風問道:“你所欲者,乃是此物不是?”

  那龍子見了那骨簪,便把眼睛都放亮了,便忙喜道:“是也是也!此物與天師來說只好作個首飾,與我等龍子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寶物也!”

  那張洛道:“我執此物時,竟引一鹿角魚鱗的巨怪爭搶,那巨怪額上生角,周身有鱗,仁兄若是龍種,可知其類為何?”

  那敖風聞言答到:“若我所猜非錯,方才與天師爭搶龍骨之怪,乃是家弟手下仆從,喚作‘海鬼夜叉’者,乃是此怪,那怪是海地獄里生靈,受海龍統轄,凡遇海難之人,有罪大惡極者,便由海夜叉押去海地獄里受罰。”

  張洛點了點頭,復問道:“這麼說,令弟亦尋此物?何至於如此珍貴也?”

  那龍子道:“天師所執之物乃是先考龍陽之骨,歷代龍王於將死之時,便騰於寰宇之上,拋卻龍陽而後墜,眾龍子之中可得之者,尋著先考之骨,奉龍陽以合之,便能承先考法力,統御水族。”

  但見敖風嘆了口氣道:“只是我天生無骨,爭不過我那幾個兄弟,若得了先考龍骨,我便也只想如常站立行走而已,至於統御水族,坐擁七海,本就非我所願。”

  張洛聞言大驚,差點攥那骨簪子不住,復又問道:“方才仁兄怎知我身懷此物也?”

  那龍子聞言道:“凡龍陽者,乃是至陽之物,故可為水中生靈所感,又因先考骨肉感召,故能尋得見,又其性因在海而涼,故屬‘陽水’,最能壓制陰火,先考龍陽自二十幾年前銷蹤,想必便是被陰火極旺之人拾去,陰陽相濟,故不能為我等所察,及至數日前,方才復有感召,料想家弟亦有知,便是彼時差海鬼夜叉去尋的。”

  “哦……”張洛恍然大悟道:“實不相瞞,此物原持在在下岳母那里壓制陰火,後被人連拐帶騙賺了去,我此行取這簪子,原是為了交與岳母,壓制陰火所用……”

  那少年遂將來龍去脈,一並與敖風講了,那龍子聽罷道:“想來陰火盛至如此之婦人,定是極其飢渴要性的,足下丈人,也定是形銷骨立,面色晦暗之相,若想壓制女子陰火,說來其實不難,但以男子‘陽水’相濟,便可成也。”

  敖風言罷,便令從龍之蟲自斗篷下掏出一只寸余長寬,玲瓏剔透,碧玉雕作一鳳凰,奉與張洛道:“不過不憑交歡,但借物理,亦能壓制陰火,可把此物含與口中,引出津液便可,吞咽時,但將放心無妨,此物甚有靈性,不會順喉入腹。”

  張洛聞言謝道:“如此,多謝仁兄指點。”便收下那碧玉鳳凰,又自包袱里掏出一把金銀贈與那龍子道:“不過一碼歸一碼,此等庸金俗銀,想必殿下是瞧不上的,可也不能白得殿下相助,故此,還望殿下收下便是。”

  那龍子聞言驚道:“怎麼?你卻不欲將那龍陽贈與我?”

  張洛聞言笑道:“非也,只是好叫殿下得知,我與殿下龍陽之骨,非是為了利祿富貴,殿下所持三寶雖至珍至貴,卻到底只是凡物,我行走世間,向來不拘泥於此,但見殿下有朝一日,龍飛九天,便不枉你我相識一場便是。”

  張洛言罷,便親手把那骨簪子遞在敖風面前,那龍子獲此至寶,喜極而泣,半晌哭罷,猶極受感動道:“我自誕生,親父繼母,宗兄族弟,更不相親,及至成年,便被繼母押在鎮龍塔里,來在人間,便只見酷夏嚴冬,未見暖春涼秋,仁兄今日願舍至寶與我,便已是大恩,又怎料仁兄乃是如此仁義之人也?”

  但見那龍子仰視張洛,鄭重其事道:“小兄弟,我今欲與你結拜為異性兄弟,恕我充大,往後你便叫我大哥,我便叫你小弟,不知貴意如何?”

  張洛聞言,亦是受寵若驚道:“殿下乃龍子,可好與我凡人結拜也?”

  那龍子笑道:“我親兄弟尚且未有你如此仁義,但有盟誓,加之情誼,便比親兄弟還親也。”

  那少年聞言,不由分說,推金山倒玉柱,俯身下跪,對著那龍子“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口中稱那龍子為“大哥”,便見那龍子點頭笑道:

  “兄弟,大哥這便要化龍了,待大哥化龍之日,你我便再相見!”

  只見那龍子叼住龍陽骨,“咕咚”一聲,便把那龍陽骨吞進肚里,半晌便見那敖風周身泛起藍光,直照得四周黑暗混沌,一發退散。

  “兄弟!你把我的鱗片收好,若要喚我時,便攥住龍鱗,默念我名便是!”

  那龍子意氣風發,奮力朝水中一鑽,便見那從龍之蟲跟著敖風,一道里投入黑水。

  待其盡數退去,便見敖風方才所在之處,留下一枚半掌大的鱗片閃閃發光,那三件寶物,南蚌珠,開象劍,頑金甲,俱留在原地。

  “這三樣寶物想必是我那大哥留給我的見面禮,我權且先收下,也好作個護持的武具。”

  那少年心念及此,便撩衣收了南珠,貼身穿了金甲,挨脊背了寶劍,並那龍子所遺龍鱗,一道里收住,見四周天色昏蒙,料想黎明將至,便欲趁著天色未大亮時,快些回家睡個好覺,然山有靜意,奈何諸水奔流,機緣將至,行止豈能容人?

  那龍子如水後,又將有何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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