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的吊腳樓依山而建,與地形契合的極好,山寨的背面是陡峭的懸崖,根本無處攀爬。
依蓮拉住他一路狂奔,轉眼就到了山頂,這一陣跑的又快又疾,她漲紅了臉頰,氣喘吁吁的回過頭去。
山對面的火把已經看的清晰了,隱隱約約能見數百公人明火執仗,大聲吆喝著往這邊衝來。
“阿林哥,這邊!”依蓮掀起叢叢的草簇,在那瓜藤之中翻出一個黝黑的洞口來,內里漆黑一片。
林晚榮急忙搖頭:“依蓮,我不怕的——”
“你這人怎麼不聽勸?!”少女有些惱了:“剛才叫你逃,你推三阻四。現在叫你躲起來,你也不願意!阿林哥,你知不知道,你打死的是縣丞的兒子,萬一被他們抓起來,你就算有十條命也沒了!快,快點啊!”
她不由分說,將林晚榮推入洞里。
這石洞鑲嵌在山腰當中,狹窄的很,僅容一人存身,周圍被重重山藤遮掩覆蓋,極難發現。
內里干淨清爽,鋪著厚厚的干草,側邊堆著幾件苗家女子衣裳,還有一小盒的水粉,市面上最為便宜的那種。
“這個山洞是寨子里打野豬時我找到的,全山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依蓮飛快地將那水粉抓在身後藏了起來,臉上有些羞赧:“阿爹每次逼著我嫁人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到這里來,住上兩夜,和阿爹慪慪氣,他們找遍了全寨子也尋不到我,阿爹就再也不敢逼我嫁人了!”
難怪這里干草、衣裳、水粉都是周全的,原來還有這麼個原委,林晚榮笑著搖頭。
“不許你笑!”少女顯然是頭一次在別人面前說起這些羞人的事,紅著臉跺了跺腳:“阿林哥,你就放心藏在這里,哪兒也不要去!等差役走了,我就回來找你!你那兩個朋友,我也會想辦法把他們藏起來的!”
看這丫頭堅定的樣子,再要推諉只怕她會上來揍人了,林晚榮苦笑著點頭。
“還有這個,”方才奔跑中,依蓮將竹簍背在了身上,此刻又一股腦塞進他懷中:“菜團子都在里面,夜長著呢,餓了你就使勁吃!吃完了,我再挖野菜給你烙餅子!阿爹說,我烙的餅子可香了!”
望著那冰涼干澀的野菜團子,林晚榮心沉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在腰里胡亂摸了兩下,抓出渡河之前沒吃完的幾塊糕點,急急遞到少女手中:“依蓮,給你,你吃這個!”
這些干糧糕點都是在路途上買的,雖比不上家中做的精美,但相對於那疙疙瘩瘩的野菜來說,卻不知強了多少倍,與珍饈佳肴無異。
依蓮看的神色一黯,默默低頭,自筐籮中取過野菜團,無聲無息的抓在手中,偷偷藏在了身後,再也不敢拿出來。
“不是,依蓮,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林晚榮看的大急,手舞足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平日里自以為伶俐的嘴皮子,此刻變得笨拙不堪。
少女默默搖頭,不言不語。
林晚榮心里一急,嘩啦伸出手去,自她手心里搶過野菜團子,嘟嘟的往嘴里塞去。
菜團子又苦又澀,囫圇纏在一起,哪是那麼好下咽的?
他一口氣吞下去一個,又疾又快,喉管都被堵住了,頓時咳嗽個不停,臉頰紅的跟猴屁股似的!
依蓮大驚,急忙取過水囊為他灌水,林晚榮猛咳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將野菜咽下去,生生吞了口口水:“好吃,好吃!依蓮,你什麼時候再給我烙餅子?!”
少女雙眸濕潤,輕望著他,感激道:“阿林哥,你真好!”
林晚榮搖了搖頭,惱火道:“我不好!要是好的話,我送你的糕點,你為什麼不喜歡?!”
依蓮撲哧一笑,望著那精致的糕點,輕聲道:“阿林哥,不是我不喜歡,我是想把這糕點留著!”
林晚榮不解道:“留著?為什麼?!”
少女低頭小聲道:“我給阿爹、阿母、坤山、寨子里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嘗嘗!”
林晚榮聽得鼻子一酸,急忙偏過了頭去:“阿妹,這個是給你的!他們的,我留下的還有!”
“阿林哥,你,你不要亂喊!”依蓮羞紅了臉頰,急急嗔道:“我們苗人,阿哥阿妹是不能胡亂稱呼的、是有規矩的!”
阿哥阿妹有什麼規矩?
林晚榮心中疑惑,卻聽山下刀槍嘩啦作響,那數百公差已下了對面山崗,直往寨子奔來。
少女大急,忙將草藤藏好,將那洞口掩蓋了起來:“你就在這里躲著,千萬不要動!我去看看阿爹他們!”
嘩啦腳步輕響,依蓮的身形漸漸化成了夜色中的一顆小黑點,再也看不到了。林晚榮長長吁了口氣,心中卻是百般沉重。
不到敘州,很難理解安碧如為何會養成那種性格。
在這苗寨走一遭,才短短片刻,他已經隱隱能體會到安姐姐的當年的心境了。
她那外表放蕩、內心敏感的性子,並不是憑空生就的,那都是有來源的。
而在這苗族少女依蓮的身上,他恍恍惚惚看到了安姐姐昔年的影子。
扒開草叢,看不到山下的情形,只能聽見隱隱有吵鬧的聲音傳來,過了片刻便寂靜了。夜空中繁星漫天,夏末的蟬鳴蛙叫都清晰可聞。
等了也不知多久,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卻聽外面藤草輕響:“阿林哥,阿林哥——”
依蓮雙手捧著個竹筒,扒開纏藤,見他還在里面,才長長的松了口氣:“嚇死我了,沒聽到你的聲音,我還以為你跑出來了呢!”
林晚榮笑著道:“我可被你罵怕了,沒你的吩咐,我哪敢輕舉妄動呢?!”
“你的膽子可沒這麼小,”依蓮撇撇嘴,關切地望著他:“阿林哥,冷嗎?!”
夏末秋初,到了夜里,山上已是極涼了,躲在山洞里還好點,等到冒出頭來就能感覺到那森森寒意了。
見他微微點頭,少女將那竹筒雙手遞到他懷里:“給你,喝了暖和點!”
淡淡的清香自竹筒里傳來,林晚榮不解地看了一眼:“這是什麼?”
“你嘗嘗就知道了!”少女輕聲道。
將那竹筒上的帽子打開,陣陣酒香頓時撲鼻而來,筒中盛的是清清的酒液,林晚榮嘗了口,如米酒般度數極低,苦澀中又帶著些清香,也說不上爽口。
依蓮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喝麼?!”
“嗯,好喝!”林晚榮打了一吊子遞給她:“你也嘗嘗!”
“不行的,我們苗家女子,沒成親不能喝酒!”依蓮急急擺手,關切的望著他:“喝了能暖和點麼?!”
苗家的酒水度數低,喝了也頂不了多大作用,只是林晚榮怎好拂她意思,忙不迭點頭:“暖和暖和,真暖和!”
“那就好!”依蓮拍拍胸脯,長長的松了口氣:“這是家里最後的一點米酒了,是用來招待貴客的,阿爹不准人動!要是你喝了不暖和,我豈不是白偷——白拿了?!”
林晚榮笑著搖頭:“依蓮,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少女睜大了眼睛:“因為你是好人啊!”
“好人,我怎麼不覺得呢?!”林晚榮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少女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玉佩,神色有些惱了:“我就覺得你是好人!你和別的華家人不一樣,在船上我就察覺到了!你會撐船、會游水、會口花花說瞎話、但你不欺負人,不輕視我們苗人,還幫著我們打壞人!你口口聲聲不離錢,卻是有財不貪,還故意使了壞法,劃破那麼好的玉佩送給我們——”
難得我有這麼多優點啊!林晚榮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麼:“對了,依蓮,你怎麼回來了?山下如何了?!”
依蓮輕輕搖頭:“那些差役在往山寨的路上停住了,不進也不退,不知搗什麼鬼!阿爹和坤山他們守在山下呢!我擔心你一個人在山上躲不住,就快些來找你了!”
她的衣裳上上下下的來回,早已掛破了好幾處,柔弱的身軀在寒冷的山風里微微顫抖,林晚榮心里一凜,急道:“依蓮,外面冷,你進來,我在外面守著!”
依蓮倔強擺手:“那怎麼行?要是官差衝上來了怎麼辦?你放心吧,阿林哥,外面一點也不冷,我在山寨里都習慣了!你好好躲著,我給你放哨!”
躲個屁啊!
他哼了一聲,嘩啦自草藤中跳了出來,少女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塞進了洞中:“你,在里面待著!要敢出來,我就揍人了!”
苗家女卻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依蓮絲毫不理會他的恫嚇,大步站了出來,瞪大了眼睛,凶狠的望著他。
林晚榮愣了半晌,悻悻的收回手掌,笑道:“好了,我也不打你了!你想在外面待著就在外面待著,不過我也不會躲里面了!咱們就在外頭說話,要是衙役真的上山來抓我,再躲也不遲!”
他從石洞中取出所有的衣裳,一股腦披在少女身上。
溫暖的感覺傳來,依蓮望著他,輕聲道:“阿林哥,我就說過,你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
林晚榮嘻嘻一笑,極目遠眺開來。
山凹處,湖水清澈寬廣,月光灑落水面,玉輝閃閃,波光粼粼。
淺淺的月影倒映水中,晃晃悠悠,仿佛一艘游動的銀色小船。
四山的苗寨遠遠近近散落水面,隨著月影飄浮搖擺,恍如一副抖動的風景。
“好一個映月塢!”他深深長嘆:“當真是地如其名!”
依蓮坐在他身邊,得意笑道:“那當然了,九鄉十八塢中,就數我們映月塢和聖姑的碧落塢最美了!所有的苗家都羨慕我們呢!”
這般美景,確實值得羨慕。林晚榮點頭道:“依蓮,那些官差經常來欺負你們麼?!”
苗家少女憤惱的哼了聲:“可不是嗎?他們魚肉鄉里、一手遮天,收多少賦稅,全由官老爺一張嘴!一年三賦四賦不說,收完了,還要借著各種名頭苛捐,各個官老爺們建佛廟、做大壽、辦堂會,九鄉十八塢都得捐禮,誰捐得少,誰就要加賦!這些年來,我們苗寨的地皮都被他們刮去了三尺,鄉親們個個苦不堪言,可謂民不聊生!”
“那就沒有人管管嗎?!”
“誰來管?”依蓮無助道:“你也看到了,無橋無船,我們苗人根本出不了敘州府,這里就是官老爺的天下。連京城的皇帝,也沒有他過的逍遙自在。”
林晚榮冷哼了聲,忽然又道:“那黑苗呢,黑苗又和你們有什麼仇?都是苗人,他們為什麼要勾結官府來害你們?!”
“阿林哥,你不是苗人,”依蓮幽幽望著他:“這些事情本來是不能對外人說的。可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們的!黑苗針對我們,其實是為了對付白苗和聖姑,也是因為我們九鄉十八塢的大頭領之爭!”
“安姐姐?!”林晚榮大吃了一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依蓮嗯了聲:“我們苗人,計有九鄉十八塢三十六連環,總人數逾十萬,歷代的大頭領皆出身白苗,德高望重,深厚愛戴!上代大頭領在臨終之前,指定聖姑繼位,只是那時聖姑在外漂泊,沒有及時返回,便說好由黑苗的扎果頭人暫時代領。”
那時候安姐姐正率領著白蓮教,要為苗人謀天下大業,當然沒有時間返回了。不用說,一定是扎果要取而代之了。
“阿林哥你這麼聰明,後面的事情應該能夠猜到了。”依蓮搖頭道:“扎果頭人一心想成為真正的苗鄉大頭領,他上任之後不惜與官府勾結,排除異己,禍害苗寨,導致九鄉十八塢慘落成今天這個樣子。我阿爹在紅苗中深有影響,又不願聽他指派,所以,我們映月塢就一再受他刁難,其他青苗、花苗各支系也都一樣。”
“眼看苗鄉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鄉親們實在無法過活下去,長老們就私下商量,一定要請回聖姑重整苗寨。今年開春,由我和阿爹偷偷駕船,送一位長老北上了。”
原來如此,林晚榮恍然大悟,難怪誠王府中,安姐姐匆匆離去,原來是苗鄉出了變故。
後面的事情就不用說了,扎果在苗鄉經營多年,又與官府有勾結,安姐姐雖是正牌的大頭領,要扳倒他,只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那聖姑相親,又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問道。
依蓮笑著道:“扎果頭人雖心眼狹窄,唯獨對聖姑卻是情有獨鍾。聖姑在外漂泊多年,他也一直堅守未婚。看到聖姑孑然一身返回苗寨,他自然要一償夙願了!聽說他就住在五蓮峰下,每日都要上到碧落塢去探望聖姑,一心逼婚!要說今年的花山節,大家都想看看聖姑會怎樣抉擇呢!”
這個聖姑,一定是安姐姐無疑了!林晚榮再無疑慮,憤憤揮了揮手。
依蓮看了他一眼,驚道:“阿林哥,你不會真的要去與聖姑相親吧?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全敘州的兒郎都盯著聖姑呢!”
林晚榮嘻嘻一笑:“我去看看,看看再說,沒准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聖姑就喜歡我這樣的呢!對了,依蓮,花山節,你也要去的吧?!”
少女嗯了聲:“趕苗場是我們苗家的節日。寨子里的咪多、咪猜都要去的!”
“好!”林晚榮豎起大拇指:“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咪多?!說出來我給你參謀參謀!”
“我不知道!”依蓮羞澀望他幾眼,搖了搖頭,偏首朝山下瞭望,忽然驚道:“咦,官差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