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京城,清晨時分,鴻臚寺序班荀趣再次來到人雲亦雲樓,又為陳先生送來一些朝廷六部衙門的邸報。
陳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後,發現寧姚還在客棧屋內閉關,就在書樓看了一宿的書。
小陌則懸掛那塊無事牌,再施展障眼法,隨便逛了一趟燈火如晝的京城,返回小巷後,就待在外邊的院子里,編織了幾件青衣法袍,擔心跟著公子到了落魄山,見面禮准備得不夠。
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出巷子,去見荀趣。
荀趣發現今天陳先生身邊多出了個年輕的隨從,只知道對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一個瞧著很親善隨和的山上仙師。
陳平安將邸報收入袖中,按照約定,要與荀趣去逛一處京城著名的游覽勝地。
一行人徒步來到一里多長的兩側街道,善本書籍、歷代字畫、筆墨紙硯、奇珍古玩,無所不有。
這里以前是一處官窯,專門為大內燒造琉璃瓦、青金磚。
如今在這條街上,兩三百年的老店鋪比比皆是。
這就有一點好,都講究回頭客,誰都不願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難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贗品假貨極少。
這處京師雅游之地,說到底,就是兜里沒點錢、腰包不夠鼓的來了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陳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買下那三本心儀書籍,皆是紙如白玉,可算善本。
陳平安最後送給荀趣六本書,其中三本記在鴻臚寺賬上,約莫二百八十兩銀子,另外三本是陳平安自掏腰包,送給這位與曹晴朗是科場同年的年輕官員。
在返回人雲亦雲樓途中,荀趣猶豫又猶豫,還是以心聲問道:“陳先生就不好奇我為何是一個修道之人?”
當然,以陳先生的修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各自福緣,不必深究。”
三十來歲的觀海境,其實境界不低了。在以前的寶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你難道不知道曹晴朗與你是同道中人?”
荀趣呆滯無言,搖頭道:“一直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說道:“也好,以後你們再重逢,就可以多出個話題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裝窮!”
見陳先生投來的眼神玩味的視线,荀趣有些難為情:“陳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樣,我是真窮,打小就留不住錢的那種。”
陳平安打趣道:“說到底你還是官員身份居多,文章憎命達,沒錢好啊,以後妙筆生花,順便當個大官,將來我再來京城,也有個官場靠山了。”
荀趣啞然。
不像好友曹晴朗,荀趣雖然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名次很低,所以官場起步就低,不然也不會被丟到鴻臚寺這個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門當差。
荀趣還真不覺得自己能當什麼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陳先生這邊,管用?
荀趣再次猶豫許久:“我的師父說他很早就認識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問問是哪位高人?”
荀趣說道:“師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陳平安立即恍然:原來如此。
大驪官場的眾多郎官里邊,以三個衙門的最為權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禮部祠祭清吏司。
雖說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權柄極大,尤其是荀趣的傳道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還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譽。
這位老郎中好像與衝澹江水神李錦是故交,最近一次露面是親臨紅燭鎮找那個惹出麻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煩。
只是這種官員,類似家鄉的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適合主動結交。
在陳平安看來,一個人所謂的“明事理”,不過就是個“知而止”,既在於知道什麼,又在於不做什麼。
荀趣陪著陳平安走到一條小巷附近的客棧門口。他一路行來,都是在回想鴻臚寺卿的那番言語,以及問了兩次的同樣的問題。
國師崔瀺對關老爺子的吏部,還有禮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於鴻臚寺這樣的冷清衙門,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國師大人對兵部的武庫司,以及戶、工部諸司歷來極為關注,所以武庫司郎中被說成是一個最容易丟官甚至掉腦袋的位置。
此外,據說連戶、工兩部主事這樣的小官,國師都會親自審查履歷。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兩部郎官的升遷、外放了。
荀趣現在不敢確定一事:自己因為師父的關系,在鴻臚寺的官場作為,是否早就落入了國師眼中?
陳平安將那只裝有傳信飛劍的木盒歸還荀趣,笑道:“兩次與鴻臚寺借閱的邸報,我離開京城之前會交給看守巷子的劉袈,回頭荀序班直接跟他討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謝,因為知道陳先生這是幫自己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條道路。
一個負責看守國師宅子的修士,荀趣認不認識、是否面熟,看似根本不重要,可其實很重要。
小陌是今天買書最多的那個。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薦的仙家客棧,跟山上渡船一樣,都會有個類似當鋪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棧的練氣士折算神仙錢。
他就將公子贈送的三枚小暑錢悉數折算成了雪花錢和一大摞銀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葉子、銀錠,還專門請求那座客棧務必幫忙,給自己一大兜金瓜子,因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個自稱是客棧掌櫃的女鬼修還不太情願,因為金瓜子這種花哨東西確實不算常見,多是富貴人家長輩給晚輩的賞賜之物,別說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門在外,誰用得著這玩意兒?
只是等那個名叫陌生的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陳山主的隨從,女鬼修二話不說,熔化了十數只金元寶,親手捏出了一兜金瓜子,最後還死活不肯收錢。
今天除了諸子百家的經典,小陌還買了不少雜書:大家詩集、文人筆記、志怪小說,甚至連一些抄錄編撰成書的科場文章,以及一些被說成是科場上“武功秘籍”的制藝書籍都有。
陳平安調侃道:“怎麼,還想通過科舉一途當個官老爺?那有得忙了,縣試府試,先成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闈鄉試,考中了當舉人,之後是京城春闈會試,當了進士,最後才是殿試,層層遞進,關隘重重,就跟鯉魚跳龍門差不多。”
“不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讓曹晴朗教教你,比買這些制藝、策論的所謂秘籍更靠譜。只是大驪朝廷的進士確實最難考取,都沒有什麼之一,可以說是整個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進士及第。一來人太多,藩屬國的讀書種子都會聚在此;再者,禮部出題太雜,沒什麼固定的路數。反而是寶瓶洲南邊那些小國頒布了一些官修書籍,義疏加則例,林林總總得有十幾本吧,能算是捷徑,背熟了就有用。當然,此舉也惹來一些飽學大儒不小的非議,很是義憤填膺,有那‘官修全書而經說亡’的說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當狀元的心思,將來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國待個小十年。那兒都是親眷開蒙教字號,也就是練字。之後去學塾接觸蒙學書籍,習字背書,有錢人就在自家私塾,沒錢的孩子就去村鄉學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窮,一般都負擔得起,終究有個讀書識字的地方。再之後才開始經學,研究押題。”
小陌一直豎耳聆聽公子娓娓道來。
陳平安發現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為何自己對此事如此上心,便點頭笑道:“猜對了,我當年確實想過參加科舉。第二次出門遠游的時候,練拳閒暇之余,還真翻過不少相關書籍,想著將來是不是從考取童生身份起步,爭取當個舉人老爺就心滿意足了,銀進士金舉人嘛。”
如今當然是無所謂了,反正學生里邊有了個曹晴朗。
小陌唏噓不已。
他倒不是真的對科舉功名有什麼念想,而是實在無法想象,如今世道的書籍和學問竟是這般廉價,簡直就是不值錢。
遙想當年,人間隨便一本寫滿文字的書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錢的存在?
所以他有了個念頭,以後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書樓,取名萬卷樓。
當然,最好是讓公子幫忙取個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聲說了此事,陳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可以叫兩茫然樓。”
小陌稍稍翻檢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詩集,恍然大悟道:“妙絕!”
身為劍修,雅好藏書。古詩有雲:“又攜書劍兩茫茫。”
書與劍,兩茫茫,然也。兩茫然樓!
陳平安隨口道:“當然,用不用這個名字,你自己看著辦。”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這個書樓名字實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於眾了。”
結果公子雙手籠袖,斜眼看來,小陌立即識趣說道:“那就用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夜幕中,菖蒲河兩岸的酒樓高高低低,一路綿延開去,張燈結彩,熱鬧喧嘩,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聲打破窗戶一般,又有曼妙歌聲跟隨飄出。
相傳有些喜歡喝酒又不缺錢的,從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這麼一處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頓酒。
今天,一位極少來此飲酒的翊州關氏子弟就難得攢了個極為私人的酒局,拉著是同僚還不是朋友的荊寬在離開衙門後就直奔菖蒲河。
關翳然跟荊寬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雲泥之別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樣。
關翳然戰功足夠,官場履歷極好,是個毫無懸念的侍郎候補。
而出身寒族的荊寬能夠在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就擔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為戶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大驪官場的升遷之路可謂寬闊。
前邊有人摸了摸腦袋,抬頭怒罵,原來是挨了一口從天而降的飛痰。
荊寬小聲說道:“翳然,我有點緊張。見著了那位陳劍仙,該說些什麼才不至於冷場?”
關翳然因為很早就離京投身邊軍,其實跟荊寬一樣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問路,聽見了荊寬的問話,也只是笑著不言語。
荊寬繼續說道:“有哪些忌諱,你趕緊與我說道說道,少裝聾作啞啊。”
關翳然打趣道:“忌諱?就一個,到時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們陳劍仙喝得不夠盡興,落了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頭肯定要記你的仇。”
荊寬猶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還那麼年輕,就沒點脾氣?等著我出丑,你好看笑話?”
朋友的朋友,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好相處。
關翳然翻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勁沒勁?你少來官場那一套啊,要是一頓酒從頭到尾言語得體,滴水不漏,那咱們還上酒桌做什麼?今兒這頓酒,跟你以往參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樣。你要是信不過我,等會兒見著了陳劍仙,你就說自己從不喝酒,光看著。”
荊寬這家伙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了,放不開手腳。
聽說他以前跟一幫差不多歲數的戶部同僚去別處喝個“小葷”的花酒都會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臨大敵。
之後兩人見到了一個熟人,青衫長褂布鞋,就站在一座酒樓門口,看來是在等他們。
荊寬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先前那個在戶部衙門里邊與關翳然坐著喝茶的外鄉人,他好像被誤認為是個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店小二了,前邊有客人竟然開始與他詢問些什麼,他也不惱,笑著伸手朝酒樓里邊指,約莫是在幫著指路。
關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樓招牌:“嘖嘖,真會挑地兒,百余家酒樓,就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陳平安笑道:“素歸素,一頓飯的開銷可不低。”
關翳然擺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邊這位荊大人喜歡吃葷,不吃素。”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為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
其實上次見面,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後有多達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制的字樣,讓他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郁。
另外,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行走在深山老林中,也會讓邪祟避讓、鬼魅膽怯。
荊寬趕緊說道:“這里就好。”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在等自己改變主意,荊寬只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麼時候到?”
關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麼時候到?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別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八司的一司主官,管著三州錢袋子,悠著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里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
在大驪六部當中,戶部清吏司的郎官最多,因為管著朝廷的錢袋子。
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麼郎中衙署就是討罵處,還有什麼口水缸。
陳平安一抬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
荊寬愣了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只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里邊多有得罪了。”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
陳平安親自領路,先後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才是劍仙。”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
不過菖蒲河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麼神仙錢。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為酒伶的妙齡女子幫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的活計,也無女樂師助興。
關翳然落座後,笑眯眯道:“陳賬房先前送我的一方硯台,聽說出自水舷坑?”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欺負對方不了解內情,就說是雲窟福地那座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
關翳然嗤笑道:“別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麼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怎麼,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雲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馬尚書了,要不是尚書大人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不然還什麼“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
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岳丈大人”了。
倒是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十分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著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著臉皮喊聲“太岳父”。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
陳平安笑呵呵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
一盤盤菜肴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閒聊。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雲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開采權,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
“勸你別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里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凶。”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麼。
關翳然一只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罵罵咧咧:“那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著外地硯石的采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哪怕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麼輪到那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來,那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面前,說話還是很客氣的。”
在京城,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麼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為人不講究。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
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麼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為官,靠著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錦。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里邊摸爬滾打,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靠著實打實的軍功上位。
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官場老人為關翳然如今只戴那麼點大的官帽子一事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以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都能夠在衙門里邊站穩腳跟。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至少不給家族闖禍。
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只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系的,絕不含糊。游手好閒,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
荊寬說道:“還好吧。”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只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
關翳然深以為然:“倒也是。”
於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
關翳然憋著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他娘的,當年在書簡湖,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入酒甕而不自知。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它做什麼?”
關翳然翻白眼道:“放你的屁。端著,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著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咱們衙門里邊,我關翳然說在吏部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
荊寬有些無奈。關翳然這家伙是真的喝高了,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呢?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為數不多敢當面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部或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別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為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他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為官了,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
不過到底去哪里,荊寬倒有數個猜測,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面前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為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離龍州不會太遠,甚至說不定就是在那個“轄境”包括落魄山和披雲山的龍州!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
在龍州為官,在大驪官場上被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像傅玉。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其實到後來,陳平安就沒怎麼勸酒了,都是關翳然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後,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著走在菖蒲河邊。
看著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荊寬輕聲道:“謝了。”
關翳然打著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
“在地方為官,不比在京城。這里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里有數。只說我們那邊的南薰坊,一個郎中算什麼?只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塗,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著辦了。”
“荊寬,我家太爺爺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當清官又做好官只會更難。什麼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里邊一直覺得難受。”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杆那邊,對著菖蒲河就是一陣吐。
原本輕輕拍著他後背的荊寬估摸著是被連累了,結果也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著他一起趴在了欄杆上。
最後兩人好不容易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拱橋欄杆,相視一笑。
陳平安沿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只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
小陌閒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後就跟著河燈慢慢挪步。
他發現自己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的區別,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行動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著那條河水。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
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著人間,從本該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升台,“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
天下。這個詞匯,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
可能是見著了坐在飛升台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後笑著伸手出袖……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為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麼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後做買賣得多加小心,他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家伙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他連與董半城真正掰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絝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
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系,讓人覺得他是顆軟柿子。
世道就是這麼復雜,可能誰恪守規矩,遭不住別人犯渾。
就像在這菖蒲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著,然後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別扭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我本來是想等到第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他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後,就很難占據先手了。
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
那麼,是某個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
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
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
曹溶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
這八幅山水花鳥冊上的印章都大有來頭:白玉京大掌教的“道經師”,二掌教余斗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三掌教陸沉的“石至如今”,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符籙於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的“雛鳳”,趴地峰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
一個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他沒有施展障眼法,顯得很有誠意。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雲霞山,曹仙君可以去雲霞山等,見面機會更大。”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願主動找我的話,我就肯定見不著師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家公子十分敬重,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並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弦緊繃,如臨大敵。
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別處牽動的細微變化。
曹溶趕緊破例為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升境。
難道是中土文廟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為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沒什麼深意,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為例。”
曹溶輕輕點頭。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才那番話會不會過於不講情面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後問道:“又是京城酒局的習俗?”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
他們在一座拱橋上停下腳步。菖蒲河上忽來微風,水生鱗甲,金光瀲灩。
小陌問道:“公子,有心事?”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杆:“在估算若在這邊開家酒樓,一年下來能掙多少銀子。”
小陌啞然失笑。
桂花島的圭脈小院,春露圃的玉瑩崖和蚍蜉鋪子,還有只用八十枚谷雨錢就買下的龍宮洞天鳧水島。
此外,姜尚真在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曾經撥劃出五座島嶼給落魄山當飛地,只不過暫時掛在曾掖名下。
大驪禮部當然是有秘密錄檔的,所以落魄山隨時可以收入囊中——如今的陳平安,可謂私產頗多。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這個黃帽青鞋的“隨從”,打趣道:“回頭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門在外,就更像個負笈游學的文弱書生了。”
小陌點頭道:“那小陌就當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記此事,小陌會厚著臉皮提醒公子的。”
陳平安說道:“當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阻攔歸路,未能逃入歸墟通道,如今她好像被文廟禁足在一處傳說是昔年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以後如果有機會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可以帶你去找她聊幾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實與仰止沒什麼可以敘舊的,倒是那個朱厭確實惹人厭,看似言行莽撞,實則精明算計,當年小陌幾個相對性情耿直的舊友都曾在朱厭手上吃過虧,苦頭還不小,所以這次小陌醒來,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後先盡量收攏六洞舊部,再找朱厭問劍一場,順便拉上倆朋友觀戰。”
說是問劍,當然是一場圍毆,好做掉朱厭,不然小陌何必拉上兩位舊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白澤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攔,救下了朱厭,那就下次再找機會。
大概這就是蠻荒天下巔峰王座獨有的行事風格,那份桀驁不馴是刻在骨子里的。
陳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氣概。”
小陌聽到這個說法,佩服不已。果然還是自家公子學問高,會說話。
陳平安說道:“小陌,我們去趟地支一脈修士的仙家客棧。”
小陌點頭道:“如此正好,我可以與那位掌櫃姑娘道一聲謝,送她一件昨夜編織好的法袍。公子,此事是否合適?”
陳平安說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個送禮人,沒什麼不合適的。對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適。”
此次大驪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之事已了,還有個意外之喜,就是被自己順藤摸瓜揪出了一個中土陸氏老祖陸尾。
還是那句家鄉老話,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等寧姚閉關結束,陳平安就會離開京城,只是有些事還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鏡。
她加入地支一脈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她現在猶豫只是出於一貫的謹慎,只要她還想要與身為大驪頭等供奉的魚虹尋仇,並且是那種大快人心的報仇雪恨,她就一定會加入地支一脈,為自己尋找一塊比刑部頭等無事牌更大的護身符。
第二件事,這次返回大驪京城,劉袈跟自己討要了兩方印章,指明印文內容得是“劍仙”和“國手”。
那位天水趙氏家主,一國館閣體的締造者,當之無愧的帖學宗師,送給了“劉袈”足足兩只書畫筒的字帖,有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讓人嘆為觀止。
而陳平安不過是回禮兩方印章,這樣的投桃報李,確實多多益善。
寧姚還在閉關,陳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擔心讓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雲亦雲樓做此事,陳平安還真有點別扭,不是貽笑大方是什麼?
畢竟師兄崔瀺的書法造詣是那浩然錦繡三事之一,舉世皆知。
所以,只有在仙家客棧做此事才最合適。
大驪京城有七八家此類供練氣士下榻歇腳的客棧,但陳平安可以打包票,改艷的那家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沒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張貼有兩尊等人高彩繪門神的大門外,輕輕叩響那枚通體鎦金的獸首銜環,慢敲三下過後,等了半天,改艷才姍姍走出。
當初陳平安第一次來此,這只畫師女鬼給了他一個不小的下馬威。
今夜改艷瞧見了陳平安,明明是鬼見人,可她就跟人見鬼一般。
陳平安調侃道:“改艷掌櫃真是一如既往地勤儉持家,連給自家客棧請個門房的錢都舍不得出,難怪生意這麼好。”
改艷笑容牽強:“回陳山主的話,其實客棧一直在找人,就是沒找著中意的人選。”
這還真不是改艷胡謅,關於客棧門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韓晝錦還有余瑜是有過商議的。
韓晝錦的意思是,找些模樣過得去的女練氣士即可,只要手腳伶俐,性情溫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計較她們的相貌如何,余瑜卻說要找些妖艷女子來。
最後雙方也沒爭出個結果,此事就暫時擱置了。
改艷帶著兩人來到一處閒置庭院,其間小陌送給改艷一件法袍,裝在一節袖珍青竹筒內。改艷眼饞得很,二話不說就收下了,半點不客氣推脫。
陳平安的本意是找到宋續或苟存,讓他們轉告其余修士,反正攏共也沒幾句話。
不承想地支一脈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齊聚一處,像葛嶺和後覺就是臨時得到消息,分別從京師道錄院和譯經局匆匆趕來。
至於袁化境幾個,都是各自離開客棧里邊的螺螄道場,而且到了這兒,一個個望向陳平安的眼神都有點怪。
因為客棧在白天剛剛得到了一份來自日墜渡口的機密諜報,說蠻荒天下出現了兩樁名副其實的天大變故。
一樁是歷經萬年,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三位劍修之後,劍氣長城再次問劍還禮托月山,最終整座托月山蕩然無存,如過眼雲煙。
另一樁則是繼董三更拽月墜落人間之後,更有一輪明月皓彩被數位劍仙合力搬遷到青冥天下,使得如今蠻荒天下的天上僅剩一輪月。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是的吧?”
一向膽大包天的少女,用了個含糊其詞的說法。
按照大驪諜報的說法,好像天底下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浩然和蠻荒各一個。
關鍵是兩人境界都極高,還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種,按照欽天監的推斷,可能是傳說中的十四境……唯一的區別就是頭戴蓮花冠的那個道人陳平安背劍,聯手數位劍仙深入蠻荒腹地,而單獨一人南下游歷寶瓶洲各地的那個青衫劍仙反而不背劍。
陳平安問道:“什麼?”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微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隨後他開門見山:“今天來,是跟你們說三件事。”
“第一,規矩照舊。只要是在崔師兄制定的規矩之內,我不會過多干涉你們的修行,更不會對你們在外行事指手畫腳。但是如果誰願意飛劍傳信霽色峰,與落魄山請教修行事,歡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二,約莫每過十年,我會跟禮、刑兩部討要一份履歷、收支,勘驗你們的修行成果。等誰躋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評之列。”
“最後,前兩者作不作數,我說了算。”
九名地支修士都無異議。
再天之驕子,再心高氣傲,在這位曾經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存在面前,也實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個勝負心極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經完全沒有了與陳平安掰手腕的心氣。
陳平安說自己只是在這兒逗留片刻,讓他們各回各處繼續修行。
至於那個始終面帶微笑站在陳平安身後的年輕修士,誰都看不出道行深淺,也沒誰敢隨便探究,只能根據今天刑部傳來的山水情報得知此人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任記名供奉,前不久跟隨陳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宮。
聽改艷說,昨夜陌生還來了趟客棧,自稱是陳平安的隨從,折算神仙錢之外,還討要了一袋金瓜子——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異,底蘊深不見底,如今已經是寶瓶洲山上的一個共識了。
就像那個名叫周米粒的護山供奉,在那場觀禮中,好像就只有她藏掖了修為境界,不顯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個“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眾說紛紜,有說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測是一位仙人的。
地仙?
是眼瞎,還是腦子進水了?
在那武學宗師、元嬰修士都不甚值錢的落魄山,鎮得住?
當得起護山供奉?
再說了,當時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還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對這位右護法,明顯都極為禮敬。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從咫尺物中取出兩方素章——當年在劍氣長城跟晏琢合伙做買賣,還留下不少石質印材——再祭出一把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咳雷。
至於那把仿古翠的松針飛劍,已經被裴旻硬生生以雙指捏碎。
陳平安以咳雷作刀,開始篆刻邊款,正是《元嘉青衣帖》的內容,最後才是底款“劍仙”二字。
至於底款“國手”的第二方印章,邊款則是天水趙氏家訓中的數語,最讓陳平安心儀的是那“氣象宜清宜高,學問宜深宜遠,立身宜剛宜誠,顏色宜柔宜莊”。
兩方印章的邊款末尾又分別落款“陳十一”和“落魄山陳平安”。
收起飛劍咳雷,陳平安雙手各持印章,低頭輕輕呵了口氣,吹散印文縫隙間的些許碎屑粉塵,抬頭笑道:“這就叫一文不值,萬金不賣。”
小陌說道:“公子過謙了。”
將兩方印章收入袖中,陳平安取出一支白玉靈芝,見小陌好奇打量那兩行銘文,就干脆遞給他,笑著解釋:“先前趕來,我施展的身法就學自這支白玉靈芝的舊主人。”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小陌見那銘文寓意極美,稱贊不已。送給自家公子,真是絕配。如此送禮,才算境界。所以那位出手闊綽的仙師,將來有機會必須見上一見。
陳平安學自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雲水身,道意源於竹密不妨水,山高無礙雲。
雲杪還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術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譽,自成小天地,相當不俗。
身負陸沉十四境修為的時候,在寶瓶洲四處游歷的陳平安可半點沒閒著,物盡其用,從心湖書樓翻檢出幾幅與雲杪斗法的光陰畫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與雲杪自創的水精境界已經有幾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那座雷局要簡單多了。
鴛鴦渚一場河上斗法過後,疑神疑鬼的仙人雲杪因為收到了一封陳平安的密信,很快就畢恭畢敬回信一封,將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寄來功德林。
將來游歷中土神洲的時候,陳平安要是與誰起了衝突,誠心誠意來一句“我不是雲杪”,估計都沒有人相信。
小陌將靈芝歸還陳平安,陳平安用它輕輕敲打著手心。
等到下宗選址完畢,就閉關修行一段時日,爭取重返元嬰境和止境歸真一層,之後就可以拉著劉景龍一起游歷浩然天下。
路线差不多是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婆娑洲,然後再去扶搖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俱蘆洲除了北方地界,陳平安其實已經熟門熟路了。
而皚皚洲,財神爺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自己都是要去做客的。
中土神洲需要主動拜訪或是沿途游覽的地方就更多了,龍虎山天師府、符籙於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當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別提《山海志》和《山海志補志》兩本神仙書記載的眾多形勝之地。
陳平安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夜幕中光亮一閃,有個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風遠遁,一道劍光緊隨其後,瞬間拉扯出一道長達百丈的金色閃電。
練氣士倉皇逃遁,數次更改路线軌跡,仍是被那根如影隨形的金色繩索裹住腳踝,然後狠狠拽向地面。
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劍光與練氣士一同墜落處,離客棧約莫只有一里路程。陳平安笑道:“閒著也是閒著,去看看熱鬧好了。”
在這規矩森嚴的大驪京城,能夠御風懸空的,除了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驪刑部錄檔的無事牌主人了。
就算是自己,都還得拿上一塊刑部的末等無事牌裝裝樣子。
是誰人這麼大膽?
陳平安與小陌一同挪步,縮地山河,來到劍光墜地處。
大驪京城占地極大,客棧這兒屬於既不富也不貴的地界,只比周海鏡在京城的落腳處稍好幾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烏泱泱兩大幫子人對峙,瞧著都是江湖中人,不像是撂完狠話就去一桌喝酒的,而是要動真格了。
兩撥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夾雜在看客人流里邊的暗樁,也得有一百四五十號人。
陳平安蹲在一處宅子外牆的牆頭,縮著雙肩,雙手籠袖,就像個莊稼漢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發現附近街巷來看熱鬧的人不少,也是半點不怕事的,非但沒有關起門來躲是非,反而一窩蜂擁來。
因為那個遠遁練氣士被劍光拉拽回地面產生的墜地聲響不小,再加上兩伙人在街上對峙,鬧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邊就是已經睡覺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飛劍之人是個身材矮小的錦衣老者,一手負後,雙指掐訣,輕輕搖晃。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老神在在的。
老人頭發稀疏,就像一塊沒搶著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雜草幾棵,相互間離著還遠,只是比起秋收後的稻田還是要略好幾分。
因為老劍仙沒有收起飛劍,所以飛劍所化的那道金光依舊裹纏著對方的腳踝,隨著老人並攏手指的晃動,對方的腳踝處劍氣橫生。
那個被劍光拘禁起來的年輕修士面露痛苦神色,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但也沒有求饒,只是狠狠盯著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兩撥人,問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尋釁擾民,京城衙門就不管管?”
至於這場仙師斗法,肯定是犯禁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後衙門如何處置。
陳平安輕聲道:“只要不鬧出命案,不是什麼械斗,雙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多半會睜只眼閉只眼。一國京師往往是魚龍混雜之地,江湖門派、武館鏢局、銀莊票號、漕幫、車馬行,甚至是小偷毛賊,都各有各的祖師爺、山頭門派、分支堂號。我之前聽劉掌櫃說了個趣聞,說京城有個掌握著三十七條京師糞道的家伙,掙的錢比在菖蒲河開酒樓都要多。”
當然,也有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少年意氣,恃其剛悍,一貫視官府律例如無物,以多吃幾頓牢飯作為江湖資歷。
陳平安說道:“小陌,幫我聽聽看那位老劍仙的心聲言語。”
小陌點點頭。
被束縛住的年輕修士氣得臉色鐵青:“栽贓嫁禍,手段下作!”
老劍修朗聲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麼?刑部衙門還會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賊心虛。身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風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來哉?又不是不能坐下來慢慢聊,范幫主是最講道理的人。”
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老子還真沒辦法將你如何。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將你留下,即便事後禮部定罪,刑部追責,比起你,還是要好上不少的。”
睜眼說瞎話,聰明人說傻話。
那場戰事結束後,大驪王朝對山上仙家依舊管得很嚴,可對江湖事和武林中人卻特別網開一面,只要不鬧得太過分,京城大小衙門是不太管的,所以大驪的江湖門派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大驪陪都以南的各國游俠與商賈一同紛紛北上。
察覺到小陌轉頭望來的探詢視线,陳平安神色淡然說道:“人之好壞跟事之對錯容易混淆起來,大驪王朝的律例一向對事不對人。”
正說著,來了一幫附近武館的青壯男子。
武館規矩重,有夜禁,師父還不允許他們在外邊生事,就只能偷摸出來湊熱鬧。
此刻抬頭見那牆頭上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漢子問道:“兄弟,這地兒?”
陳平安往邊上挪了挪,空出些地盤,笑道:“就我們倆,你們隨意。”
武館來人一個個朝著牆頭快步前衝,高高躍起,雙手攀住牆頭,再一個猛然提氣,就到了牆頭。
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江湖門派紛爭,只是彎來扭去的,不知怎麼就扯上了這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就像餃子輪番下鍋,機會難得。
那漢子低聲問道:“兄弟也是練家子?”
這人看著呼吸沉穩,有那麼股氣。當然了,能爬上這堵高牆,就絕不會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陳平安笑道:“練過幾天拳腳功夫,會點技擊之術。家里邊是做買賣的,需要經常走南闖北,有點把式傍身,安穩些。”
那漢子身邊蹲著個青年武師,聽了這話偷偷翻白眼:還技擊之術,定是個讀過幾本破書的富家公子哥了,窮學文富習武嘛。
漢子繼續問道:“這位兄弟可曾聽說過揚遠武館?我們吳館主雖說年紀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帶的江湖上卻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陳平安說道:“是我孤陋寡聞了。”
不管館主是否好漢,反正武館肯定缺錢,不然不至於路上隨便見著個人就要拉攏入伙,當那冤大頭的錢袋子。
江湖門派需要金主,其實跟山水神靈的祠廟需要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興致缺缺,漢子猶不死心:“大兄弟,綽號六臂神拳的大俠司徒秋亭總聽說過吧?那可是一位名動大驪的武學宗師,是京城北邊一帶的扛把子,一些個官府擺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們館主跟司徒大俠經常喝酒的。”
陳平安點點頭,還真聽說過。
其實對方年紀不算老,就是從開山大弟子那邊得了一筆藥錢的純粹武夫。
也不知道這位六臂神拳大俠是怎麼想的,好像還將那袋子錢供奉起來了。
要是以裴錢小時候的脾氣,這位大俠下場堪憂。
不過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確實很夠了。
想當年自己誤入藕花福地時,種夫子和磨刀人劉宗都還未能躋身金身境。
當然,這是老觀主有意為之,也與福地的大道無形壓制有關。
漢子問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陳平安雙手出袖,轉頭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確實是外鄉人,小地方來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漢子點點頭,不懂裝懂。字不曉得,反正不耽誤稱呼。
陳平安笑著補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個英俊公子哥,雙指擰酒壺,醉醺醺的,披了件鶴氅,醉眼蒙矓。
漢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們京城藏龍臥虎啊,有那武學一道登峰造極的一幫老宗師不說,出手便有雷霆萬鈞之勢,半點不輸山上神仙,還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輕高手,個個天賦異稟,是那學武的天縱奇才。比如眼前這個,就是年輕高手之一,與曹老弟一樣,都是外鄉人,在京城不過三五年就闖出了恁大名頭,據說經常出入篪兒街呢。”
練氣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牆頭上一個武館少年扭了扭屁股,結果崩出個屁來。
漢子扭頭笑罵道:“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到了你這邊倒好。讓你別把蒜瓣兒當飯吃,現在好了吧,放個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著點,聽說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這個屁這麼大動靜,小心嚇跑了她的魂兒。”
“劉小櫆,嘴巴放干淨點,胡說什麼呢!”
原來宅子里邊有三個妙齡少女,其中一個身姿纖弱的正拈起一塊帕巾輕輕抵住鼻子,微微皺眉。
一旁兩個丫鬟模樣的伸手扶著一架靠牆的梯子,看樣子本是打算讓自家小姐瞧瞧外邊的光景。
方才出聲的是比較潑辣的那個,這會兒正朝牆頭上那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漢子怒目相向。
另外一個丫鬟趕緊提醒道:“小聲點,小聲點,給老爺知道了,咱倆吃不了兜著走不說,還要連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劉小櫆的漢子轉身蹲著,笑道:“喲,這不是鳳生姑娘嘛,聽說你們前邊請了個道士作法,如今宅子里邊安生了?那個主動登門幫忙作法驅邪的道士身上有沒有度牒?我瞧著可不像是什麼正經人,你們可別被坑錢了。要我說啊,就該請我們館主出馬,給你們家守夜。就憑我們館主那一身陽氣,往那兒一坐,肯定什麼髒東西都得被嚇跑,還不用你們花錢。咋樣?”
潑辣丫鬟啐了一口:“劉小櫆你懂個屁,除了身上有幾斤腱子肉,還會個啥?一個只會騙錢的小武館,管不著這檔子仙師才能管的山上事!”
陳平安一邊聽小陌轉述大街上的心聲對話和聚音成线,一邊轉頭望向宅子里邊,有些疑惑。
尋常的小國京師確實會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這大驪京城,也會有鬼魅游走的情況發生?
這兒衙司眾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讓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著走,哪敢肆意游蕩。
這跟一個不入流的小毛賊,大白天公然在縣衙門口跟那專管捕盜的縣尉叫板有什麼區別?
這棟殷實人家的宅子里邊確實有絲絲縷縷的陰煞之氣流轉不定,只是十分淺淡,還專門繞開了那些貼有門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處陰影中徘徊,陽氣稍重之輩就可以讓其讓道。
陳平安再看了眼三個女子的神色,都無任何異樣。
出現這種情況,一種是有人身體孱弱,魂魄不穩,陽氣不足,還在家外邊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謂的髒東西進門,一種是家族有人陰德有虧,連累宅子失了祖蔭庇護。
只是這戶人家,這兩種情況看著都不像。
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進的江湖手段了,專找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門戶,先鬧出點動靜嚇唬人,好騙錢。
潑辣丫鬟看牆頭上還有一個生面孔正往自家庭院里邊瞧,就轉頭小聲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廝與劉小櫆混一塊,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陳平安收回視线,笑了笑。被牽連了。
小陌笑著反駁道:“姑娘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潑辣丫鬟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對吧。”
與此同時,小陌轉述了一句心聲:“喲,真俊俏,還挺有書卷氣,莫不是進京趕考的外鄉舉子?”
陳平安疑惑不解,小陌笑著解釋道:“是那位鳳生姑娘的心聲。”
陳平安默默記下街上那幾個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面孔,然後問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個掙偏門財的家伙?”
小陌點頭道:“容易。”
陳平安說道:“那就挪地方,咱們去會一會這個生財有道的道士。”
不知為何,陳平安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樁福禍難定的……機緣。
不大不小,可有可無,虛無縹緲。
對陳平安來說,這種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極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個自稱“留不住錢的窮鬼”的荀序班,陳平安也只是事後才察覺到,其實荀趣是一位神靈轉世。
被小陌帶到附近一家尋常客棧後,兩人憑空出現在一間略顯寒酸的屋子外邊,門閂自行脫落,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
屋內有個盤腿而坐的年輕道士,一身老舊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燈夜讀一本道書,桌上擺放了一碗酒,兩碟下酒菜。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現身,那個年輕道士緩緩轉頭,神色自若道:“終於來了。”
這句開場白,聽得陳平安眯起眼。
小陌關上了門,年輕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門典籍,就那麼不動如山地坐著,身體稍稍前傾,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
然後雙指並攏,將一只空閒酒杯在桌上輕輕朝前邊移動幾分,再朝兩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笑道:“雲水大眾,來者是客,只有濁酒一杯,貧道清貧,招待不周了。至於你們兩位到底是誰喝酒,便要看各自緣法了。”
“公子,瞧著就是個下五境修士,表面看著鎮定,其實心弦震顫,十分慌張。”小陌以心聲道,“除非……除非是比陸尾、曹溶更擅長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還必須是巔峰那種,喜歡嬉戲人間。”
陳平安面無表情地坐在年輕道士對面,拿過酒杯,拎起酒壺,給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山上仙人真無懵懂,人間俗子性有頑愚。”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陳平安身後,聽得一頭霧水:眼前這家伙是在打機鋒?
“哎喲喂,疼疼疼。”驀然之間,年輕道士開始齜牙咧嘴,原來是被陳平安抓住了一條胳膊。
陳平安說道:“我們是衙門中人,你犯了什麼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輕道士臉色慘白,大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去那戶人家裝神弄鬼……”
一聽說來人是官府當差的,這個道士就再裝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坑蒙拐騙的伎倆給說了一遍。
他來自大驪中部的一個藩屬國,當然沒有什麼道士度牒,更不敢隨便戴道冠,畢竟假冒成一個雲游四方的道士與偽裝成某個道門法脈的道士的罪責大小有雲泥之別,一個歸朝廷官府管,一個就要歸山上道門的神仙老爺管了。
陳平安松開手,看了眼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道士,怎麼看都看不出半點門道來。
年輕道士哭喪著臉,揉著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問道:“敢問兩位官爺,三十兩銀子,在大驪京城衙門這邊得挨幾板子,吃多久的牢飯?”
這個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給自己封了個“虛玄道長”名號的家伙,一聽就是個慣犯了。
陳平安笑問道:“虛玄道長,那場法事被你掙了三十兩銀子,當下身上還剩幾兩?”
年輕道士看了眼桌上的書和酒壺:“京城開銷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兩。”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輕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爺的話,如果加上積蓄,得有二十兩銀子。”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年輕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顫聲道:“還有顆金元寶。”
小陌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小子拉屎也沒個痛快的。
然而刹那間,小陌下意識就要後撤一步,只不過憑借極其堅韌的道心,才強忍住沒有挪步。
他來到陳平安身邊,剛要以心聲言語,不承想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沒事,我已經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飛劍,而且是四把齊出。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收起飛劍。”
小陌欲言又止,見自家公子神色堅定,只得默默收起飛劍。
原來那個假冒道士的年輕人的發髻間別了一支木質道簪,樣式古朴,獨一無二。
而那支道簪,小陌實在太眼熟了!雖說肯定不是當年那支,但僅憑相同的樣式,就足夠讓他心弦震動了。
陳平安依舊端坐原地,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大概這就是他在蠻荒天下親手將那座仙簪城打成兩截的一樁因果了?
“看來你們已經猜出貧道的身份了。”
年輕道士笑了笑,緩緩站起身,抖了抖兩只道袍袖子,正要開口,結果又開始哀號:“哎喲喂,疼疼疼,手要斷了,官爺饒命……”
這些個官府中人就是魯莽,喜歡動粗,太不斯文。
那個脾氣比較糟糕的年輕官差莫名其妙送了一張黃紙符籙給他,說是什麼陽氣挑燈符,讓他明兒去張貼在那戶人家的祠堂門口,然後又讓他換個更寬敞的地方住。
他嘆了口氣:牢飯不好吃啊。
走出客棧的時候,年輕道士倒是沒忘記去櫃台結清房費。
只是他本以為要往衙門的方向走,不承想七彎八拐地走了一路,最後來到了一處小巷,年輕道士一個驟然停步,神色慌張,主動摘下包裹遞給身邊那個自稱曹沫的家伙,牙齒打架道:“越貨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顆金元寶,我全部家當,滿打滿算不到百兩銀子,犯不著殺人啊!”說到後來,年輕道士背靠牆壁,都帶著幾分哭腔了。
劉袈和趙端明待在白玉道場里邊,看著巷口外邊的這幕好戲,面面相覷:陳先生這是帶了個活寶回來?
“包袱你自個兒留著好了,這點錢,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還是喊你仙尉比較順口,至於本名,就先余著好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對了,我是山中人,以後你就隨我一同修道。”
那個呆滯無言的仙尉如同聽天書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難道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己這是碰到扯謊的高手了?
對方除了騙財,還要干啥?
問題是還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這里,仙尉瞥了眼小陌,頓時悲從中來,將包袱丟給陳平安,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陳平安黑著臉,只得抬起一手,從掌心處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轉,照徹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過神,麻溜兒地從地上撿起包袱,重新斜挎在身上,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向小巷。
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頭都不皺一下。
“曹仙師莫不是在市井當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覺得我是那種可造之才?”
“敢問曹仙師來自寶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傳說中能夠抬手捉月摘星的陸地神仙?”
“曹仙師,不如我就喊你師父吧,那些拜師敬茶拜掛像的繁文縟節可以緩一緩。”
“師父,我如今可有師兄師姐?何時才能夠見上一面?”
見那個山上神仙不搭話,仙尉摸了摸肚子,硬著頭皮,重新改口稱呼一聲“曹仙師”,試探性問道:“有沒有吃的?走了一路,餓得慌。”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宅子大門,笑道:“小陌,去買份夜宵回來。”
小陌默默點頭,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讓仙尉暫住在一處廂房,別隨便亂走,老老實實在屋子里待著,然後重新走回巷口,與劉袈師徒閒聊幾句後,就將那兩方剛剛完工的印章交給劉袈,讓他幫忙轉交天水趙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仙尉正在埋頭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門口。陳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支道簪,就重返書樓。
仙尉吃飽喝足後,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夜無事。
第二天,仙尉發現曹仙師已經不知所終,想著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蹤玄乎。
小陌陪仙尉走了一趟鳳生姑娘家。
仙尉自有一通說辭,再將曹仙師贈送自己的陽氣挑燈符往祠堂大門口一貼,就算事了。
然後小陌一把攥住仙尉的肩頭,仙尉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再一瞧,就來到了一處京城外邊的仙家渡口,名叫縞素渡。
這名字是不太討喜,但是仙尉曉得為何如此取名。
大驪邊軍近百年來打仗次數多,他之所以風餐露宿,只靠一雙腳,一路北游至大驪京城,還不是由衷神往大驪鐵騎的天下無敵?
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真要有錢,何必行坑騙之舉,早就去菖蒲河酒樓一擲千金了。
小陌讓仙尉在原地站著,仙尉定睛一看,才發現遠處有個算命攤子,竟是那個曹仙師換了身裝束,著一襲青紗道袍,桌上擺了只簽筒。
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攤子上竟然就有了生意。
客人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帶著倆孩子,一男一女,眉眼間有幾分相似。
三人正坐在攤子前邊的長凳上,旁邊站著個上了歲數的老管家,稍遠處還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盯著,眼神凌厲,是那家中護院無疑了。
仙尉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那婦人的氣度也好,倆扈從的一身精悍氣勢也罷,總之一看就不是什麼尋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邊的某個將種門戶了。
曹仙師委實厲害啊,道行確實要比自己高出一籌。認個師父,真心不虧。
陳平安先前游歷寶瓶洲,中途專程去過大將軍蘇高山的家鄉。
他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雞犬升天,只是都從貧寒之家變成了衣食無憂的耕讀之家。
此刻,那個自稱虛玄道長的算命先生在為婦人解簽,是用來測算出門遠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簽,婦人聽得認真仔細,眉眼間有幾分喜悅。
除了事先說好的卦資,婦人還額外給了十兩銀子,那個年輕道長便笑著從袖中摸出一塊白玉福簽牌,然後一拍腦袋,說好事得成雙,就又摸出一塊,送給兩個孩子。
福祿安康,榮華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蘭香。
根實葉茂,雨潤苗稼,家宅平安,長宜子孫。
這福簽銘文,婦人見之心喜,便收下了,側身從一只老舊繡袋中取出一枚雪花錢輕輕放在桌上:“懇請道長收下。”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卻談吐不俗的道長卻將那枚神仙錢輕輕推回,微笑道:“機緣一事,萬金難買。夫人無須客氣,就當是善有善緣。”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如此作為,大驪宋氏會不會有想法?”
陳平安答道:“那就讓他們想去。”
小陌笑著輕輕點頭,因為那個夫人身邊的倆孩子身後懸起了一對大紅燈籠,燈籠上邊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霽色峰祖師堂秘制,陳平安。
再鈐印有一枚私章:隱官。
婦人帶著一雙子女離開算命攤子,只是沒忘記讓孩子們與那位年輕道長道一聲謝。
走出一段路程,婦人與老管家似乎聊了幾句,才得知某個真相,驀然轉頭望去,那個頭別玉簪的年輕道長已經站起身,雙手籠袖,面帶笑意,與他們揮手作別。
婦人停下腳步,轉過身,與那個年輕人遙遙施了個萬福。
那人後退一步,作揖還禮。
雖然是大驪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但也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樣是我們大驪人氏啊。
清晨時分,月落日升,氣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