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帶著仙尉一起走向算命攤子。在仙尉看來,攤子有點寒酸了,就一張桌子一只簽筒,都沒豎起個布幡子,寫上鐵嘴神斷什麼的。
這個曹沫雖是仙師,可要說江湖經驗,就不夠老到了。
罷了罷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著曹沫廝混了,那就免費教他一手絕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問道:“小陌,曹沫最後為何不收下那枚神仙錢?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可是傳說中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錢。”山上神仙都這麼不把錢當錢嗎?
小陌說道:“善財難舍,能舍善財者,才是高人。”
仙尉聽過就算。這些不頂屁用的書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來編訂成冊,能裝滿幾籮筐,可兜里錢不還是比臉干淨?
見那曹沫就要收起簽筒,仙尉立即急眼了:這就收攤子啦?掙錢一事豈可如此潦草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長凳上,從陳平安手中拿過簽筒,使勁晃了晃,抖落出一支竹簽,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語,神色一驚一乍,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偶爾問一句,最後滿臉漲紅,扯開嗓門,激動萬分地說:“仙長,此簽奇准!神人,仙長真是神人!”
仙尉站起身,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然後從袖中摸出那顆金元寶,重重放在桌上:“還請仙長傳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著這個二愣子丟人現眼,無話可說,只能假裝不認識此人。
其實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此刻看著仙尉那個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模樣,再低頭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寶,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處仙家渡口,就你這點拙劣伎倆,騙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結果這一路北游,風餐露宿,吃頓酒肉就跟過年一樣,到頭來才攢下一顆金元寶,真心怨不得別人。
恁大個人了,論火候,比裴錢小時候還不如,還要連累自己被當神棍騙子。
果不其然,算命攤子附近的行人不是譜牒仙師便是山澤野修,不然就是經驗老到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仙尉:這倆騙子得是多缺錢,才來縞素渡裝神弄鬼?
多半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才會如此慌不擇路。
就像在龍虎山天師府門口擺算命攤,在白帝城彩雲間下野棋,能掙著幾個錢?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發現附近行人都有意無意遠離算命攤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顆金元寶。
他都沒敢將金元寶與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廂房里邊,擔心遭了毛賊,到時候無處訴苦,得隨身攜帶才心安。
陳平安將昨夜臨時趕制的簽筒收入袖中,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
他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揮袖子,桌凳皆散,空無一物,把仙尉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無中生有的仙家法術了?
那自己能不能與曹仙師學那點石成金之術?
三人離開渡口,沿著一條寬闊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聲嘆氣:又是徒步。
陳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發簪,以心聲問道:“小陌,你覺得眼前這個仙尉,如今是怎麼個光景?”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那位身負大氣運的人間第一位道人早已隕落在那場登天戰事中,陳平安重返浩然之時也找禮聖確認過。
那位前輩戰死之後,道簪遺落人間,最終被仙簪城的開山女祖師歸靈湘拾得,從此走上修行路。
她坐擁瑤光福地,卻用心專一,試圖建造一座與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來說,那位道人應該是類似兵解轉世了,而此刻陳平安身邊的這個仙尉,極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許魂魄殘余。
古天庭舊部的神靈轉世,“真身”就像陷入一場長眠,無論是托身於人族還是妖族修士,皮囊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減不增絲毫。
問題在於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靈。
照理說,起始於萬年之前的那場兵解,每一次轉世,舊有魂魄不斷流散,再不斷補缺嶄新魂魄,年月越久,損耗就越多,只會讓後世仙尉之流越來越不像最早的那個道人。
除非……除非那個道人萬年以來就只有寥寥數次,甚至一次兵解轉世?!
小陌有點難為情:“在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說什麼,公子問道於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轉世,小陌是個貨真價實的門外漢,因為萬年之前的修士,無論人族妖族,幾乎生死只在一世。
術法一事,萬年之後,與萬年之前,其實前後的高度大致相近,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說如今的練氣士,只說數量和廣度,不談純粹殺力、道法高遠,相較於萬年之前,確實是術法萬千。
陳平安點點頭。
無妨,將此事暫時擱置就是了,總不能為了確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魂拿魄的歹毒手段,陳平安既不願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若仙尉果真與那位道人大有淵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為仙簪城來找回場子的,以陳平安如今的手段,還真沒什麼用處。
不過陳平安相信這種可能性不大,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畢竟對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也要為人間登天開路的得道者。
還是說對方以某種不可思議的秘法通過自欺來欺天,瞞天過海了一萬年?
此外,陳平安還在擔心是不是鄒子的謀劃,或者說是與鄒子有所牽連。
按照仙尉自己的說法,是年少時福緣深厚,機緣巧合之下,加上祖墳冒青煙,被他撿了一部殘篇仙書,從此開始棄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劃分,只能通過那些志怪小說曉得一些陸地神仙的風光。
仙尉當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謂的留人境。
而且約莫是沒有傳道人,沒有任何明師指點,沒有什麼本命物。
他對修行一事一知半解,對駕馭靈氣施展術法一事更是懵懂無知。
這個假冒道士一路行騙的家伙走慣了江湖路,見多了仙人跳,騙過人,也被人騙過,最慘的一次是剛出門那會兒,秀才遇到兵了,在荒郊野嶺遭遇一伙落草為寇的剪徑山賊。
因為仙尉讀書識字,談吐文雅,就被抓去當了幾個月的狗頭軍師和賬房先生,混得還湊合。
仙尉逃下山的時候,大堂就多出了一塊匾額,正是仙尉的手筆,榜書四個大字:天道酬勤。
其實這件事情的謎底,天底下最能為陳平安解惑之人,是那個曾經力證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說法:天資氣象淺,勿學懷仙。非絕頂聰明,勿學繡虎。
那會兒鄭居中還未躋身十四境,崔瀺也還是文聖首徒,雙方剛剛下出彩雲十局。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這個說法,說道:“崔東山曾經打過一個比喻,說生而為人,如木成舟,之後轉世,魂魄離散,拆東牆補西牆,縫縫補補,久而久之,如何分別新船舊舟,兩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習慣性地翻檢心湖書籍,問道:“公子,這屬不屬於名家辯術,涉及‘正事物名’?”
陳平安點頭道:“像我的先生,雖然對名家觀感一般,覺得這門學問容易流於詭辯,但是對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還是很惋惜的,說名家學問不可過盛,但是名家絕對不可全無。”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我不建議公子將仙尉留在身邊,不如直接把此人交給文廟。”
意外太多,若有什麼萬一,後果不堪設想。交由中土文廟處置,顯然更為穩妥。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一來,我對待這種事情早已習慣了。二來,修行樂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還在未知,在解謎。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我不覺得將仙尉從自己身邊推出去就可以躲過什麼,極有可能適得其反。遠在天邊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實遠在天邊。”
小陌笑道:“是我心狹了,遠不如公子心寬。”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寬地闊都大不過一只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間,眺望遠處。路邊好像有個掛旗招子的酒肆,肚子里邊就有些酒蟲子造反了,連忙問道:“曹仙師,你餓不餓?”
在小陌那邊,仙尉一口一個曹沫,直呼其名。可在陳平安面前,仙尉還是很講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陳平安看了眼那間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邊的內容倒是寫得有幾分仙氣:下馬回頭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實來時就注意到了,就是個賣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號的仙家酒釀,竟然都賣。
別說長春宮、書簡湖的酒水,就連老龍城的桂花釀都有。
約莫是價格便宜,還真有不少人買。
一個真敢賣,一個真敢喝。
仙尉確實嘴饞,加上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戶人家張貼符籙,這會兒餓著肚子,就繼續慫恿曹仙師去酒肆坐一坐,說這種魚龍混雜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見個奇人異士,要是相逢投緣,可不就是一樁仙家福緣了。
仙尉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然後陳平安只用一句話就打消了對方的念頭:“喝酒吃飯都沒問題,你來請客。”
仙尉立即轉移話題:“曹仙師,書上說的甘醴金漿、神仙酒釀、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嗎?比如那交梨火棗,還有什麼千年靈芝拌飯、萬年山參燉老鴨煲,曹仙師都嘗過啦?滋味如何?”
陳平安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這輩子出門在外,不管是江湖還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邊的開銷還真極少出手闊綽。
仙尉見曹仙師臉色不悅,立即停下話頭,瞥了眼旗招子,說道:“寫得真仙氣,一般來說,定然有仙人飲仙釀。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昨夜寧姚告訴他,閉關一事很快結束,最多還有兩天。
陳平安讓她不用著急,不差這一天兩天的。剛好前不久收到一封來自落魄山的飛劍傳信,明天可能需要在京城參加一場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哪?”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說話累人。”
仙尉嘆了口氣。人窮志短,都要被一個隨從教做人做事了。
陳平安路過酒肆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徑直走入酒肆,因為里邊有個白衣男子獨占一桌,正在飲酒——真被仙尉一語中的了。
鄭居中抬起酒碗笑道:“這麼巧。”
陳平安走到酒桌旁,與鄭居中作揖行禮,喊了聲“鄭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擺了三只空酒碗,鄭居中顯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過酒肆。
陳平安篤定自己眼中的鄭居中與酒肆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兩個人,不用鄭居中說什麼,陳平安心中的那個謎題就等於解了一半:他不覺得自己值得讓鄭居中等候,肯定是身邊的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卻在幫忙倒酒之後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後。
因為對方沒有對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認出。
跟隨陳平安來到浩然天下時日不久,但小陌已經搜羅了一些山上消息,將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麼一小撮人——當然,全部都是飛升境巔峰,都默默記住。
鄭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說道:“以簪撓酒,須臾簪盡,如人磨墨。身名俱滅,萬古長流。”
仙尉樂了:好家伙,要扯這些虛頭巴腦的,我斗不過曹仙師,還怕你?
他雙指拈起酒碗輕輕搖晃,又拿到鼻端嗅了嗅,都不用醞釀措辭打什麼腹稿,就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陳平安聽得眼皮子直打戰。
鄭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賀。”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嗎?”
反正就一個宗旨,言語怎麼鎮得住人怎麼來。
鄭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這麼走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枚小暑錢,當作酒水錢。
鄭居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了三個字:“不當真。”
這大概就是傳授陳平安與仙尉的相處之道了。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謝過鄭先生教誨。”
在鄭居中走出酒肆後,陳平安將那枚小暑錢收入袖中,與掌櫃喊道:“我們先結賬。”
仙尉一頭霧水,問道:“曹仙師,誰啊?說話挺不靠譜的,所幸做人還行,知道留下酒水錢。”
陳平安還是懶得理睬這廝,只是給了酒肆掌櫃一枚雪花錢,就喝上了桌上這壺所謂的長春宮仙釀,同時以心聲問小陌:“你那四把飛劍?”
之前在客棧與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飛劍。
小陌沒有任何藏掖,直截了當說道:“其中三把飛劍主攻伐,還有一把輔助修行,只是如今就顯得十分雞肋了。四把飛劍一直都沒個名字,以後可能還是需要公子代勞。”
“前三者的其中一把,小陌最為鍾情,因為可以牽引一顆天外星辰墜落大地。若是與人問劍,需要真正拼命,成敗在此一舉。”
“另外兩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飛劍的本命神通,可惜撐不了太久,還會跌個品秩,殺力降低不少,聊勝於無吧。還有一把可以臨時打造一座牢獄,拘押道人魂魄,依舊屬於劍走偏鋒,非劍術正途。所以我早年與人問劍,都不太喜歡祭出這兩把飛劍,花俏,不實用。”
“最後一把,前期極其裨益修行,曾經讓我登高頗為迅猛。當然了,比起公子的勢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劍不用煉氣就能夠讓我大肆汲取天地間的靈氣,直到方圓千里之內成為一處如今練氣士所謂的無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飛劍,轉去別地修行了。早年我躋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後,這把飛劍就意義不大了,所以才有雞肋一說。”
“以後跟在公子身邊,若是遇見有眼緣的劍仙坯子,小陌也會收幾個嫡傳弟子,對他們悉心傳授劍術,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適人選,可以當我的關門弟子,只要對方道心足夠堅韌,我就剝離出這把本命飛劍,送給他。”
陳平安面帶微笑:“小陌啊,別光說啊,多喝酒。”
小陌有幾分憧憬神色,問道:“公子,在咱們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適人選?要是山上剛好有這樣的劍仙坯子,我就不用那麼麻煩,直接找個關門弟子算了。”
不是什麼開玩笑的話。
陳平安喝了口酒,擺手婉拒道:“沒你這麼兒戲的,慢慢來。”
見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饞喝不飽啊,餓。”
他先前哪里想到這個酒肆只賣酒水不賣吃的。
陳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讓小陌幫你買份早點。”
仙尉聽得直皺眉頭,道:“還有十幾里路呢。曹仙師,就我這腳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頭望向酒肆外邊。
人來人往,過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葷話。
故鄉,思念,夢想。
陳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離開酒肆。
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還有那麼遠的路要走就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所幸曹仙師還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後,在那蘆花淺水邊讓那叫小陌的抓住自己肩頭,曹仙師則施展了一個玄妙身法,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來到一處門臉兒半點不彰顯身份的小道觀前。
仙尉還啃著小陌幫忙買來的燒餅,兩張卷在一起,霉干菜肉餡的,好吃還管飽。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這座京師道正衙署外邊的街道上,好像不著急入內拜訪。
小陌見自家公子沒挪步,就稍稍上前幾步,彎腰低頭看那塊立在台階旁的石碑。
立碑人是如今大驪王朝崇虛局的道門領袖,按照碑文記錄,有一長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之前跟寧姚路過此地,陳平安還納悶這個吳靈靖是誰,怎麼就能夠領“大道士正”銜,管著大驪朝廷數十位道正,等於是直接與神誥宗劃清界线了。
後來在欽天監翻閱檔案,才知道原來是當初青鸞國白雲觀的那個中年道人。
按照如今大驪官場的說法,此人之所以能夠一步登天,主持崇虛局事務,是陪都禮部柳老尚書的鼎力舉薦。
同鄉之誼嘛,雞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單單是崇虛局,其實連同大驪譯經局的那位白衣僧人,獲得三藏法師頭銜的佛門龍象,一樣出自青鸞國,來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師,來這兒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閒逛。”
仙尉又問道:“那咱們怎麼不進去?”
陳平安無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聲,根本就不知道匾額所謂的“京師道正衙署”是個什麼來頭,只覺得這麼個半點不氣派的小道觀,小門小戶的,都嚇唬不了自己這個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觀的門房是個小道童,陳平安自稱是道錄葛嶺的朋友,前來討杯茶喝。
一聽來人是葛道錄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因為自家道觀並不接待尋常外人。
京師道正很快親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塵,打了個稽首,神色恭敬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作揖還禮,笑道:“叨擾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陳山主大駕光臨,是道錄院的榮幸。”
領著三人在一間屋內落座,老道正讓衙署道士給三位貴客端來茶水,而後輕聲問道:“聽聞陳山主在劍氣長城修行多年,其間可曾與那位坐鎮天幕的白玉京聖人有過論道,切磋學問?”
是說那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陳平安搖搖頭:“只是遙遙打過照面,與那位老神仙並無交集。”
其實是一件遺憾事,以後游歷青冥天下,肯定會去神霄城做客的。當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門拜訪。至於紫氣樓之流,另當別論。
老道正點點頭,等到這位陳劍仙喝過茶水,詢問自己能否在道觀里邊四處走動,便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陳山主隨便走,隨便看。”
陳平安帶著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正站在門口片刻,之後就忙自己的事務去了。
陳平安來到一棵古柏樹下,仙尉好奇問道:“小陌,京師道正是個什麼官?”
小陌說道:“管著大驪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的官!”仙尉嚇了一大跳,心思急轉,“小陌,能不能讓曹沫幫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搖頭道:“你自己去與公子說此事。”
驀然清磬幾聲,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說道:“走了。”
離開道觀之前,陳平安找到那位京師道正,結果發現除了葛嶺之外,京城詞訟、青詞、掌印在內的諸司道錄都在道正大人的署房待著,好像就在等陳劍仙露面。
陳平安也只當不知這些道錄看熱鬧的心思,笑著告辭離去。
之後他帶著小陌和仙尉來到譯經局。
因為是譯場所在,又是大驪敕建的新衙署,故而相較於那座歲月悠久的道觀,就要顯得更有威嚴了,所以仙尉一路走得戰戰兢兢的,大氣都不敢喘。
小陌打趣他:“需不需要我幫你與公子說一聲?”
仙尉聽出言外之意,嘿嘿笑著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
小陌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最後陳平安脫了布鞋,坐在一片禪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著仙尉坐在台階上。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閉目養神。
安心法。頭陀法。持戒苦行。
家鄉有句老話:石崖上耕田。形容某人的困頓和勤勞到了一種夸張的地步。
不知為何,陳平安第一次在書上接觸那樁佛門公案,看到“磨磚成鏡”四字,就會沒來由想起這句家鄉諺語。
一個人,既然有安心之鄉,當然也會有揪心之地,讓人徘徊不去,如鬼打牆。
師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閣樓,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看群星朗朗、風雨交加、銀河璀璨、大雪紛飛、孤月獨明。
也可能是離開家鄉後在異鄉一處學塾窗外邊看著一個窮苦困頓的教書先生為孩子們傳授聖賢學問之時的眉眼飛揚。
阿良,可能是荒郊野嶺的亂葬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個入水打撈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興許是夜幕中那條山路上一個大聲朗誦聖賢書來壯膽的讀書人。
一直徘徊不去。
誰越是想要個黑白分明,越是想分出個是非對錯,誰就越痛苦。
不知不覺,暮鼓聲響起,陳平安依舊閉目,說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了。”
小陌輕聲說道:“沒事,我們等著公子就是了。”
至於仙尉,已經在譯經局吃過了齋飯。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面子什麼的,都靠邊。
雖然一直坐著讓仙尉覺得確實有點百無聊賴,只是相較於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頓不堪,其實算好的了,就當是憶苦思甜。
之後等到陳平安睜開眼,抬頭望去,已經是月至天心處。
明月高樓,形單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攬之不盈手。
陳平安收回視线,看了眼台階上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舊正襟危坐,至於仙尉,本事不小,坐著都能睡著,這會兒鼾聲如雷。
陳平安起身來到台階旁,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邊的仙尉,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讓他再睡會兒。”
坐了小半個時辰,陳平安一拍仙尉腦袋,對小陌說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問道:“什麼時辰了?”
接下來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頓夜宵?”
陳平安帶著他們離開譯經局,還真帶著仙尉找了個夜宵攤子。
即將改名為處州的龍州地界,老宗師魚虹一行人在牛角渡下船,先來到紅燭鎮,再繞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廟。
夜深人靜時分,魚虹造訪水神廟。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李青竹的金身神位相當不低了。
水神廟前些年換了個廟祝,就不是個伶俐人。
來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常年絡繹不絕,那婦人只能說待人接物還算得體,但論跟大香客打點關系,她的本事就顯得十分平庸了,甚至還出過幾次紕漏,結果幾個大香客都轉去了繡花江和衝澹江。
李青竹一直不為所動,好像認定她就是自家廟祝的最佳人選。
魚虹自報身份後,笑著說不用勞駕水神娘娘,他們可以自己趕去水府,結果那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廟祝還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開路。
魚虹笑了笑,沒在意,率先坐上馬車,倒是黃梅神色間頗為不悅。
仙家車馬避水而行,很快來到水府大門口,廟祝與門衛稟報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親自出門迎接魚虹,魚虹敏銳地發現這位水神娘娘眉宇間似乎總是帶著幾分憂愁。
其實李青竹這些年最大的心願就是求個安穩。無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經數次喬裝易容去披雲山的山君廟和鐵符江水神廟燒過香……
大驪京城,邊家辦了一場婚宴。
林守一這次入京,就是專門參加石春嘉長子的婚宴。
上次與同窗石春嘉見面,還是多年以前,在家鄉槐黃鎮。
很難想象,那會兒石春嘉的兒子還是個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錯過了她年少時最要好的朋友李寶瓶。
這一次,卻是只有林守一到場,李寶瓶和李槐都不在。
董水井則是臨時有事脫不開身,不過托人給了令人咂舌的份子錢。
關鍵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嚇人,腰間懸一枚酒葫蘆,滿身酒氣,吊兒郎當地就來了,根本沒有自報名號,只說是幫朋友董水井送紅包來了。
虧得邊家有人眼尖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除了對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懶散氣度,其實大半在於那只酒壺。
在京城官場,甚至是整個大驪朝廷,此人是唯一一個能夠帶酒壺去衙門的。
可對方只是留下紅包就走了,都沒誰敢挽留。
因為此人是從龍州督造官轉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轉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國曹家的嫡長孫。
別管曹耕心在大驪官場名聲如何,為人、做官如何兩不著調,卻也是實打實的大驪京官正三品,而且他的二叔還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邊家和親家長輩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門去追,不承想那人晃晃悠悠,腳步卻是不慢,一拐就沒了人影。
好像其間還輕輕撞了一個婦人的肩頭,後退而走,作揖賠禮,笑容燦爛。
婦人見那男子模樣俊俏,大概是也沒覺得自己太吃虧,笑罵兩句就算了。
這邊曹耕心露了個面,那邊擔任刑部侍郎的趙繇因為公務繁忙,也托人送來了紅包,這讓邊家與聯姻親家都覺得極有面子。
石春嘉的丈夫邊文茂出身大驪京城的清貴門第,家世不算如何顯赫,只是邊文茂早年在被視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職,雖說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頭等清流出身,所以邊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長春宮的祖師堂長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後來更是當上了大驪陪都的大瀆廟祝,一直是一個極被津津樂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是山崖書院的神童,只是沒有參加科舉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進。
林守一婉拒了邊家的邀請,沒有坐主桌,選擇與一幫山上仙師同坐。
主桌上官身最大的是工部侍郎,是邊家姻親請來的。
此外還有探花郎楊爽,以及二甲進士王欽若。兩人都算是大驪翰林院的後進,但是邊文茂對這兩位,哪敢擺什麼官場前輩的架子。
剛剛從寶溪郡太守平調回京城的傅玉主動與林守一聊了幾句。
畢竟,林守一不僅是一個大驪本土出身的讀書種子,更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元嬰修士。
邊家供奉老婦人是龍門境,雖然境界不高,但在長春宮也算祖師堂成員,長春宮弟子下山歷練多是她護道領隊,從沒出過紕漏——除了余米。
此外,她帶來了四個長春宮譜牒修士:終南、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
其中輩分最高的是終南,老婦人都要喊她一聲“師姑”。
至於楚夢蕉和韓璧鴉,都是大驪京城官宦人家出身,雖然她們家族與邊家沒什麼交情。
終南時不時就看一眼林守一,楚夢蕉一直偷看楊爽,林彩符則望向王欽若。
只有韓璧鴉,一心埋頭吃菜——她得把份子錢吃回來!
林守一心生疑惑:那個長春宮的年輕女修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認識?怎麼毫無印象?
他當然不記得,雙方第一次相逢是他第一次出門遠游時,在紅燭鎮,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當時他們都還只是少年。
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後,各方客人幾乎都已散去。
石春嘉還是比較孩子氣,兒子兒媳都不管了,獨自來到林守一旁邊坐著,笑著打趣:“羨慕不羨慕?我兒子都娶媳婦了,你倒好,還是條光棍。虧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還要加個‘老’字。怎麼,是打算等我的孫子都成親了,你繼續孑然一身來喝喜酒?”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
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林守一轉頭望去,瞧見了那個家伙,沒好氣道:“喜酒也躲,不像話了吧?”
石春嘉看著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脫口而出:“陳平安?!”
其實石春嘉已經有二十多年不曾見過陳平安了,不知為何,偏能一眼認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遞出一個紅包,笑道:“別嫌少啊,禮輕情意重。”
不承想這位年紀不小的財迷直接就打開了紅包,然後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咧嘴笑:兩枚……小暑錢!
石春嘉上次回家鄉一樣沒能見到陳平安。
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騎龍巷的兩間鋪子,陳平安還買下了西邊幾座山頭,當上了土財主,算是發跡囉。
只是聽說陳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鄉,喜歡在外邊奔波忙碌,與披雲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大靠山,想不掙錢都難了。
好事。好人有好報。
石春嘉對陳平安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只有一點,讓人放心。
不過這些事,哪怕在丈夫面前,石春嘉都沒有說半個字。
陳平安坐在林守一身邊的椅子上,石春嘉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紅包,去拿來一壺酒和兩只酒杯,遞給陳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給陳平安倒滿酒,還不忘打趣:“我還有個閨女等著嫁人呢,下一場辦婚宴之前,我一定給你送份請帖,份子錢就按照今天這個規格走!但是別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說的,喜酒不能躲。”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只要不出遠門,就一定來。”
石春嘉笑眯眯道:“有無成親?”
山上神仙找道侶,不比山下男婚女嫁,要難得多。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聘書已下,還沒正式成親,不過快了。”
石春嘉斜眼林守一,嘖嘖不已:瞧瞧人家陳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悶酒,突然轉頭望向門口,因為那里出現了兩個讓他絕對料想不到的道賀客人:大驪皇帝宋和,皇後余勉。
石春嘉還在犯嘀咕:誰啊,這麼大架子,自家夫君和兩家長輩都滿頭汗水。怕啥?反正有陳平安在。
林守一已經站起身,與石春嘉咳嗽一聲,輕聲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
石春嘉朝林守一翻了個白眼:都會說笑話了?邊家就算是個上柱國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讓皇帝陛下親臨了?想啥呢?做夢呢?
只是她仍起了身,再一看身邊,陳平安還沒動靜,正忙著喝酒呢。
陳平安放下酒杯時,林守一已經帶著石春嘉去往別處酒桌。
邊文茂腳步不穩地來到妻子身邊,使勁攥住她的手。
直到這一刻,石春嘉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沒有開玩笑。
鴉雀無聲。
宋和走到酒桌邊,作揖行禮:“宋和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有事?”
宋和說道:“懇請陳先生擔任大驪國師。”
稍等片刻,見陳平安好像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宋和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動手邊一張椅子,稍稍更換位置,向陳平安那邊傾斜,問道:“陳先生,我們坐下聊?”
陳平安點點頭,跟著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後,蹺起腿,露出腳上一雙白底黑面的千層底布鞋。
宋和說道:“陳先生多考慮一下,我可以等。”
陳平安笑問道:“是太後的意思?”
宋和搖頭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當然,他並不覺得自己開口請求,對方就會馬上答應。
三撥人,三張喜宴酒桌,都不相鄰。
皇帝陛下跟陳平安單獨一桌,自然是要談正事,雙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個山下君王,一個山上宗主,是同齡人。
兩人既不相對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殘羹冷炙。
皇後余勉站在另外一張酒桌旁邊。
此次出宮,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余勉,身邊就只帶了三名扈從:一個司禮監老宦官,作富家翁裝束;一個在大驪朝野不太拋頭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後一個這會兒留在了邊家大門外的街道上,負責看守馬車。
余勉貴為大驪皇後,加上大驪宋氏近百年來,有國師崔瀺在,從不擔心什麼後宮、貴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算見過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
印象比較深刻的,比如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
這位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說不修邊幅,但是木訥寡言,每次入宮覲見,幾乎都是皇帝在問話,他的回答極為言簡意賅,仿佛……著急回山中打鐵鑄劍。
還有像個村夫老農打扮的西岳山君佟文暢,粗布麻衣,一年到頭喜歡打赤腳,不說跟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晉青並肩而立,說實話,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會由衷覺得那位佟山君確實有幾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著的時候,余勉都要擔心對方什麼時候就會開始摳腳。
至於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當然也會讓余勉記憶鮮明。
余勉是個極心細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發現了那雙針线細密的布鞋。
最後一桌,當然就是雙方子女剛剛喜結連理的兩家姻親了。
雙方都是大驪京城的官宦人家,官當得都不大,不過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資格參與早朝的,其實就只有邊文茂。
人人屏氣凝神,沒誰敢竊竊私語。
一對大婚新人,激動得臉色漲紅,做夢一般。
林守一作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春嘉身邊。
先前余勉轉頭笑望向他們這邊,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所有人都坐下後,邊文茂發現皇後娘娘還站著,本想再站起身,結果剛抬起屁股,又覺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這時宋和又開口了:“我一直有個疑惑,想要請教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問就是了。”
宋和問道:“好像陳先生在當年那些遭遇過後,對大驪朝廷的觀感卻並不差?”
比如大驪諜報顯示,陳平安在第二次遠游途中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與江湖武夫宋雨燒成為忘年交。
雙方面對那支萬人騎軍的大兵壓境,大陣之中,手持槐木劍的少年曾自報名號,公然撂下一句:“大驪陳平安在此!”
陳平安擰轉手腕,手中多出一只朱紅色酒葫蘆。
他喝了口酒,再將養劍葫輕輕擱放在膝蓋上:“我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跟林守一他們去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從野夫關出境,進入當時還是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返鄉時還是從黃庭國入境,不過卻走了條棧道,從牛柵欄入的關。當時風雪極大,其間遠遠遇見了一隊邊軍斥候,其中一騎突出,是個年輕騎卒,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吧。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那名騎卒策馬而至之時會是那樣一種毅然決然的眼神,是後來才想明白的。那隊精騎起先將我誤認為敵國諜子了,而且可能還是個練氣士,所以當時最正確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驪鐵騎的那些隨軍修士,但這場風雪茫茫中的狹路相逢,雙方極有可能瞬間分出生死。等到我自報身份,再遞過去那份龍泉縣衙頒發的通關文牒,勘驗身份無誤後,那名坐在馬背上的騎卒沒有隨手將關牒丟給我,而是翻身下馬,在遞還關牒後,還笑著跟我說了一番言語,大致意思是天氣糟糕,風雪阻路,要是擔心遇到麻煩,就可以去他們烽燧休歇修整,備好食物,等風雪小了再趕路。”
一個早已走過千山萬水的遠游客,將這段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宋和極有耐心,一字不漏聽在耳中,只是聽完之後,難免有幾分狐疑:就只是這麼件小事?
陳平安問道:“陛下是不是覺得事情太小,有點不敢相信?”
宋和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會覺得不敢置信。”
陳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嗎?”
搖搖頭,陳平安自問自答:“我看未必。身為大驪鐵騎,面對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為邊關斥候,對大驪百姓十分上心。”
這讓當年才剛剛開始練拳習武的龍泉郡槐黃縣少年,一個去福祿街、桃葉巷都要擔心草鞋踩髒青石板的泥瓶巷窯工學徒,對那個虛無縹緲的“大驪王朝”有了第一個相對清晰的印象。
陳平安拎著養劍葫敲擊膝蓋:“在我看來,為浩然挽天傾者有三:劍氣長城的劍光,北俱蘆洲的俠氣,大驪鐵騎的馬蹄。”
這種話,哪怕是事實,換成任何一個外人來說,依舊都會顯得……不合時宜,還有大言不慚的嫌疑。
但是從陳平安嘴里說出口,就顯得極有分量,再合適不過。
以前可能誰都會覺得齊靜春挑選一個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師收徒,是不是過於兒戲了,難免會問一個為什麼。
但是如今誰都會覺得齊靜春在近在咫尺的驪珠洞天為文聖一脈收了這麼個可續香火的關門弟子,眼光實在太好。
余勉善解人意,親自拿來一壺酒和一只酒杯,交給宋和。
陳平安笑著與她點頭致意,她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個不被太後南簪喜歡的宋氏兒媳婦,肯定是個不錯的大驪皇後娘娘。
余勉離開後,宋和笑道:“余勉始終覺得,陳先生是個內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陳平安差點誤以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問道:“何以見得?”
宋和說道:“落魄山門口有張桌子,會為過路人提供茶水。”
陳平安一笑置之。我剛才說了件小事,皇帝陛下你就有樣學樣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的騙錢伎倆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黃縣當地的山野樵夫、進山尋土的窯工師傅,都敢落座喝茶。”宋和繼續說道,“用余勉的話說,就是小中見大,可以從細微處見陳先生的家風,落魄山的門風。富貴人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點頭道:“陛下有個賢內助。”
石春嘉伸長脖子,悄悄瞥了眼陳平安。
只是一個起身再落座,好像那個陳平安就完全變了個人。
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一雙布鞋。
臉上笑容恬淡,一身氣態出塵,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氣?
總之再不是當年那個肌膚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春嘉收回視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邊文茂已經是個雙鬢微霜的男子,而差不多歲數的林守一卻還是弱冠之齡的容貌。
邊文茂對林守一了解得不多,妻子只說林木頭是個面癱熱心腸的,他的父親以前是家鄉窯務督造署衙門里邊的小官,後來也入京了,在某個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當了個小官,擱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門楣了,但是在那個被說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夠看了。
林守一輕聲打趣道:“記得認准陛下坐的那把椅子,回頭好好收藏起來,可以拿來當傳家寶。”
石春嘉一瞪眼,本想還嘴幾句,結果被邊文茂神色慌張地伸出手使勁按住胳膊。
石春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別出聲。
林守一笑著點了點頭,向那個額頭滿是汗水的邊文茂投去歉意視线,邊文茂報以苦笑。
他實在是太緊張了。
余勉望向林守一,一個四十來歲的元嬰境修士。
要知道,長春宮的太上長老也才是元嬰境,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聖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邊許多藩屬小國,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擔任首席供奉甚至國師了。
皇帝陛下其實對林守一極為青睞,甚至有意讓他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場熬出七八年資歷,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禮部侍郎。
可能是因為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實在太過璀璨,熠熠生輝,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麼顯眼。
因為有個落魄山陳平安,有曾經在婆娑洲醇儒陳氏游學十年的劍仙劉羨陽,還有在真武山一鳴驚人的馬苦玄,以及去過五彩天下的大驪刑部趙繇,更有那個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狂徒”顧璨……好像就忽略了這個始終在寶瓶洲各地兜兜轉轉的林守一,沒有高不可攀的山上師承,沒有駭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復一年的潛心治學、默默修道。
故而所謂的“名動兩京”,其實還是被遠遠低估了,因為如今山上山下都被大驪京城欽天監袁天風那個“百年元嬰”的讖語誤導,只將林守一視為金丹地仙。
石春嘉實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與林守一小聲問道:“陛下在跟陳平安聊啥?”
林守一說道:“我也聽不見。”
那位在大驪皇陵結茅修行的守陵人,設置了一道隔絕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春嘉咂舌:“陳平安的膽子真大啊,跟皇帝陛下聊天都這麼隨意,這算不算是談笑風生呢?”
林守一笑著點頭。膽子不大,也當不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再說了,如果陳平安當年膽子小,敢喜歡寧姚?
石春嘉猶豫了一下,林守一以心聲說道:“放心,不管那邊談得攏談不攏,反正對你們都是好事,陳平安做事情一向穩妥。”
以陳平安的脾氣,宋和要是敢遷怒邊家,後果只會比跟陳平安當場翻臉更嚴重,回頭跑去皇宮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過相信以當今天子的胸襟氣量,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
現在的林守一還不清楚,其實陳平安已經與大驪太後南簪翻過桌子了。
石春嘉點點頭。
不管是眼前這個在家鄉學塾同窗多年的林守一,還是那邊那個後來成了李寶瓶小師叔的陳平安,她覺得都值得信賴。
這是一種女子的直覺。
小陌和仙尉沒有去邊家參加婚宴,尋了附近一處巷子,小陌靠牆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壺酒,是自己掏錢買來的。
沒辦法,掏不起份子錢,蹭不著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沒關系,反正以後自己就是仙氣飄飄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裝著的都是神仙錢,金銀這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算什麼,太俗氣,有損仙氣。
仙尉望向邊家門外的車水馬龍,嘖嘖道:“光祿寺丞,官不小了,何況還是你們大驪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寶瓶洲的規矩,大驪本土官員比藩屬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這要是擱在南邊的那些藩屬小國,還不得是個大九卿衙門的一把手,最少也是個六部侍郎老爺吧。曹沫不愧是山上神仙,認識的朋友非富即貴,往來無白丁啊。”
小陌看這個仰頭喝酒如牛飲水的仙尉,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喝酒?”
仙尉放下酒壺,打了個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談不上多喜歡。”然後揚起手中酒壺,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嗎?我是喝錢哪。”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潦倒不堪,十分飢寒交迫了,飽一頓餓三頓的。
關鍵是還要靠著坑蒙拐騙掙錢,不然就真要當乞丐去了。
每次出手還要擔驚受怕,畢竟牢飯不好吃啊。
如今跟著曹沫,有地兒睡不說,還能飢時吃餅,渴時喝酒,已經讓他快要幸福得淚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說句實話,為什麼京城道正衙署的那個老真人會稱呼曹沫為‘陳山主’?”
小陌說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個化名。”
“小陌啊……”仙尉喝了口酒,學陳平安的口氣說話,“我是想問你,這‘山主’是怎麼個說法?”是有座仙家山頭,神仙洞府,蛟龍盤踞,仙禽長鳴?
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隨處可見的天材地寶?
曹沫既然是個會仙家術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師道官衙署和譯經局隨意出入,還是個“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自己不得掂量掂量抱上的這條大腿到底有多粗,憑本事找來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是能夠敏銳感知對方心弦的,所以這會兒低頭看了眼仙尉:這家伙什麼腦子,總是這麼異想天開的。
他解釋道:“公子在他家鄉買了幾座山頭。”
仙尉追問道:“山頭?多大?”
小陌說道:“我也未曾去過公子的家鄉,這趟離開京城,你很快就可以親眼見著山頭了。”
仙尉哦了一聲。
小陌問道:“以後跟著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麼想做的?”
“必須得有啊,怎麼可能沒有。”仙尉斬釘截鐵道,“定要擒狐魅捉艷鬼,神女入夢,共游仙境……”
小陌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因為最後竟然被這個家伙總結出了“修道成仙之後必須做成的三十件事”。
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聽沒聽過貴人語遲?花似解語猶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話頭,突然神色微變,憂心忡忡道:“曹沫的山頭在哪兒都行,最好別在披雲山附近!”
小陌問道:“這是為何?”
“高風亮節披雲山,兩袖清風魏山君啊!”仙尉以酒壺重重擊掌,感慨萬分道,“小陌你這都沒聽過?連我都聽說過魏山君的鼎鼎大名。據說一年要辦好幾場夜游宴,導致整個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師、城隍老爺、山神水神什麼的,個個砸鍋賣鐵,拴緊褲腰帶過日子,苦不堪言呢。還說就算是只大公雞路過披雲山,都得下倆蛋才能走……”
仙尉這些年艱辛北游,跟山上沒半枚銅錢關系,都沒去過一處仙家渡口,至於那些雲霧繚繞的山上仙府就更別想了。
他一路只跟窮山惡水打交道,這就意味著他的這通說辭只能是山下的江湖傳聞,那麼魏檗和披雲山的名氣之大、名聲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聞言頗為驚訝,哪怕仙尉這個道聽途說來的說法有些夸張,水分頗大,可即便打個對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險起見,看來自己得早早備好禮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邊落個“小氣摳門”的評價。
委實是難為自家公子了,攤上這麼個不是易與之輩的鄰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處,說道:“小陌,你瞧那個車夫,一看就是個老當益壯的練家子,瞧瞧那兩條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著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還不得吐滿一酒壺的鮮血?小陌,你雖然是個半路仙師,終究不如我走慣了江湖,以後遇到這種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繞道而行為妙。”
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個老車夫,雙臂環胸打著盹。
察覺到巷口的視线,老車夫睜開眼。
那個蹲著喝酒的家伙就是個柳筋境練氣士,但是那個黃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剛剛在刑部錄檔,成為大驪三等供奉,道號喜燭、名叫陌生?
反正是張新面孔,先前陪著某個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宮,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境界應該不會太低。
老車夫打算以望氣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認出對方的大致根腳、道行深淺。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要想不給人瞧,那就別出門啊。
小陌以心聲微笑道:“前輩擅自窺探他人氣機,不合乎規矩吧?”
遠古雷部諸司,在舊天庭屬部中勢力頗大,負責驅海移岳,推遷四時,升降陰陽,持物之權衡,司生司殺。
尤其是負責實施刑罰的雷部斬勘之司,受刑者無論是失職神靈、違例地仙還是犯上作亂的蛟龍精怪之屬,一律先斬其神,再勘其形,讓其形銷骨立,以致勘形震屍,使之崩裂,元神盡碎。
老車夫微微訝異:果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既然對方已經有所警惕,老車夫就沒有繼續運轉本命神通,只是隨口問道:“是劍修?從哪兒來的?中土文廟配給陳平安的護道人,還是來自劍氣長城名聲不顯的刑官一脈?”
“我確是劍修。至於來自何方,既然當下與前輩還不熟悉,更不是什麼朋友,未可拋卻一片心,就不多聊了。”小陌依舊面帶笑意,“只是勞煩前輩對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稱呼為陳先生,或是陳山主,都無大礙。”
老車夫被逗樂了。
說話酸不拉嘰的,跟誰學的臭毛病?
即便是那個姓陳的小娃兒,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於如此拽文吧?
況且什麼時候一個上五境劍修如此跌份了,做什麼不好,跑去給一個才四十來歲的小年輕當狗腿跟班。
不過老車夫如今說話做事都謹慎多了,試探性問道:“陸氏那個算卦的是被你砍傷的?”
小陌問道:“聽前輩的意思,是想要與我熟悉熟悉?”
想要與劍修熟悉交心,當然唯有問劍與領劍。
老車夫差點就沒管住自己的暴脾氣。
瞧黃帽青鞋的家伙那個說話不急不緩的溫吞樣兒,不知為何,總覺得比陳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自己先前在火神廟花棚剛剛給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車夫就深吸一口氣,不再言語,重新閉目養神。
小陌笑問:“前輩的脾氣何時變得這麼好了?”
老車夫置若罔聞。
小陌伸手扶了扶頭頂黃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樞院斬勘司,雷電交加,何等氣勢恢宏,震耳欲聾,見者心顫。”
老車夫驀然睜眼,死死盯住小陌,以心聲叱問:“說!你是何方神聖?!”
小陌笑了笑:“就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與雷部一府兩院的主官神靈問過劍。
仙尉一個麻溜兒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邊,只是不忘轉頭提醒道:“小陌小陌,那個上了歲數的車夫好像在瞪你。別打起來啊,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老車夫嘆了口氣,重新閉眼。翻不動老皇歷了。
邊家婚宴大堂那邊,陳平安有些無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了這里的東道主,將這對大驪王朝身份最尊貴的夫婦送出大堂門外。
只是陳平安跨過門檻就停步了,沒必要送到府門口。
余勉開口笑問:“敢問陳先生,這雙布鞋可是寧劍仙親手縫制?”
陳平安笑容和煦,搖頭道:“是一位老嬤嬤送給我的。”
雖說有二十多雙布鞋,但還是要省著點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後,包括邊文茂在內的兩家男女老少,一路跟隨。
宋和與邊文茂一路閒聊,余勉則神色溫柔地與那對新人夫婦道喜。
林守一站在門口陪陳平安,陳平安笑問:“還是老樣子,跟你爹見了面就沒話說?”
林守一點點頭:“習慣就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林氏父子每次見面,一般不會超過三句話。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林守一即將擔任大瀆廟祝時,那個在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才多說了幾句。
陳平安其實一直很佩服林守一。哪怕見過很多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可依舊覺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輸任何人。
當年一行人遠游求學,陳平安腳穿草鞋,腰別柴刀,負責開道和守夜。
小寶瓶天真爛漫,充滿奇思妙想。
崔東山古怪荒誕,林守一認真,於祿散淡,謝謝執著。
至於李槐……就隨意了,反正擅長窩里橫。
朱河性情穩重,朱鹿蠻橫任性。
當然,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很好奇打不打得過朱河的阿良。
這就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游。返鄉之時,身邊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風雪棧道,還遇見了白澤和狐魅青嬰。
石春嘉是第一個回來的,她拎著裙擺一路飛奔,踮起腳尖使勁一拍陳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氣大發了!”
雖然不曉得皇帝陛下今天趕來與陳平安具體聊了什麼,但是石春嘉打小就聰明,還沒去學塾讀書那會兒就會在自家鋪子里邊打算盤幫忙算賬了。
一個能讓皇帝陛下主動作揖行禮的山上修士,一個坐在大驪皇帝身邊竟敢蹺二郎腿的家伙。
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小鎮同齡人當中,當山上神仙,林守一,還有那個杏花巷的馬苦玄,都很厲害了。
當官最有出息的,當然是貴為刑部侍郎的趙繇了。
做買賣得是董水井,不然能與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上柱國子弟做買賣,當朋友?
之前石春嘉就只是將陳平安當成山上的土財主,最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但既然是朋友嘛,當然是混得越風生水起越好。
邊文茂被自己妻子這個大不敬的動作給嚇得心驚膽戰,臉色微白。
陳平安笑道:“還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還好?陳山主讓我如何自處?”
石春嘉大大咧咧說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家騎龍巷那兩間鋪子的價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兒是賤賣了。”
邊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在陳先生面前,不可如此無禮。
陳平安望向邊文茂,笑著解釋道:“邊寺丞,上次石春嘉返鄉,我剛好在外游歷,就與你們錯過了。我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游歷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見面,別見怪。我當年從石家手里低價購得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陳平安的份子錢是兩枚小暑錢,按照山上的市價折算,就是二十萬兩白銀,可能還有一兩萬的溢價。
陳平安當然不是拿不出兩枚谷雨錢,只是不合適。
邊文茂連忙笑道:“這些年經常聽春嘉說起陳先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如今邊文茂在小九卿里邊的光祿寺擔任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實權。
邊文茂早年是二甲進士出身,從翰林院離開後,在京城衙門里邊多有輾轉,先是去了國子監,擔任律學助教,然後逐步升遷為主簿、國子學直講,進入光祿寺之前,還當過太常寺奉禮郎。
邊文茂在官場上升遷不快,但還算穩當,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在六部衙署任職。
這輩子當個光祿寺少卿,邊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說有朝一日執掌光祿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陳平安說起過這個邊文茂,是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京城官老爺,對他們這些小鎮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見著誰都愛答不理的,不過對石春嘉還算不錯。
石春嘉笑容燦爛,偷偷伸出一只手輕輕搖晃,與陳平安示意根本沒有這檔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氣話,你聽聽就好。
陳平安和林守一離開邊家,林守一問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燒窯出身的,你長輩緣又好,估計跟你有得聊。”
陳平安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守一啊,年紀老大不小了,別看你爹在你面前沒個笑臉,只要你成了親,到時候甭管是孫子孫女,隔代親這種事情,沒道理可講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臉保管比在你面前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倆可以打個賭。小賭怡情,就賭兩枚小暑錢好了。”
林守一面帶微笑,嘴唇微動,此時無聲勝有聲,給了陳平安一個“滾”字。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一本冊子,以心聲道:“是齊先生推演出來的雷局,跟龍虎山天師府的還是有些出入,我機緣巧合之下學了點皮毛,編了個冊子。你資質好,翻閱過後,看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氣笑道:“送禮就送禮,別說得像是收禮。”
陳平安嘖嘖道:“有臉說我?你這個收禮的,倒是像個送禮的。”
林守一問道:“這就回了?”
陳平安點頭道:“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之後會立即趕往桐葉洲。下宗開宗慶典的具體時間暫時沒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開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沒空就算了。”
林守一說道:“我要是去不了桐葉洲,你就讓董水井將我那份喜錢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錢多,幾輩子花不完的金山銀山。這個掉錢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歡當個土財主,除了悶頭掙錢屁本事沒有,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這樣,除非遇到董水井。
道理很簡單,兩個昔年同窗,少年時就都對李柳心心念念,互為情敵,結果到最後竟然是兩人都沒戲的下場。
李柳沒嫁人之前兩人就相互看不順眼,李柳嫁人之後,兩人看待對方就是另外一種不順眼了,大概兩人額頭上都被對方貼了張標簽,上書兩個大字:廢物。
林守一剛要告辭離去,與陳平安對視一眼。
陳平安與小陌心聲言語一句,讓他帶著仙尉跟隨自己一起走趟春山書院。
馬車上,余勉問道:“陳先生怎麼說?”
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說下次路過京城,再給個確切說法。”
余勉伸出雙指輕輕拈住宋和的袖子,眯眼而笑,嬌俏言語道:“不許生悶氣啊。”
宋和啞然失笑,反握住她的手。只羨鴛鴦不羨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來,將臉頰貼在宋和手背上,只當不知道他手心都是汗水。顯然,在自己送去酒壺酒杯後,雙方聊得並不算太輕松。
春山書院。
老秀才等著弟子陳平安和再傳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還打光棍這點不太善囉。
老秀才對這座書院印象很好,這不上次就在這兒不花錢認了個叫周嘉谷的遠房侄子。
老秀才雙手負後,仰頭看著書院的匾額。
春山。字寫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齊靜春的春,崔東山的山。
陳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禮。
老秀才轉過身,笑問道:“平安、守一,你們說說看,最喜歡我的哪篇學問啊?”
陳平安的答案是《勸學篇》,林守一的答復則是《天論篇》。
老秀才撫須而笑:“都是極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書院,老秀才緩緩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
“守一,關於《天論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幾處。”
“好,讀書無疑問,等於酒肉過肚腸。我們就邊走邊聊,你問我答。”
“對了,守一,以後再遇到類似的治學疑難,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於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結關隘,儒生修行你就直接詢問經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幫你轉交給符籙於玄或是趙天師,只是如今這兩位都不太得閒,可能要稍晚回信給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的難題……”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但凡缺錢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時有錢何時還錢,我肯定不催債。”
老秀才會心一笑。瞧瞧,聽聽,什麼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來。”
陳平安愣了愣:“什麼?”
林守一說道:“要破元嬰瓶頸,我需要幾件外物,估算了一下,約莫需要百來枚谷雨錢,確實犯愁,我這次入京,本來就是為了籌錢。”
陳平安身體前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聲,目視前方。春山書院風景極美。
陳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個幾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賬房韋文龍要錢,絕對耽誤不了你的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問道:“堂堂山主,就沒點私房錢?”
陳平安大義凜然道:“男人要什麼私房錢?”
老秀才頓時就明白為何自己文聖一脈,獨獨這位關門弟子能夠找著媳婦了。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問了幾個治學的疑難,雖然問題不多,但是按輩分算得是祖師的老秀才說得極細,耗費了小半個時辰,林守一之後就告辭離開書院,說是回家一趟。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守一,將來閉關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護道,一定記得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我當時不在別洲,就來為你護關。怎麼樣?”
林守一難得開個玩笑:“我跟小師叔瞎客氣個什麼,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提醒道:“一碼歸一碼啊,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一百枚谷雨錢的本錢總得歸還吧?我破例給你打個八折,八十枚也成啊。”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陳平安就覺得此事懸了。
原路返回山門,林守一御風返回京城。
其間遇到了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和一個左顧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輕道士。
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遞給陳平安,陳平安一頭霧水接過,打開一看,大為訝異——里邊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繩結,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封姨前輩讓你交給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讓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來與她誠心道個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時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討要個太上客卿的頭銜,要是不給,你就別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眾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為首,此後是司職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再是七位職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這個位置肯定不會空懸。
除此之外,還會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過多是花神娘娘們一廂情願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卻不會因此就去百花福地做客。
至於整個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場“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過後,已經空懸數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誰能夠從“封家婢子”手中取回這只彩色繩結。
陳平安說道:“先生,封姨前輩是怎麼個說話風格,我有數的。我可以幫忙送東西和捎話,但是整個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動給,我也不會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暫時也不勸說什麼:“如果沒談妥,福地花神不願來認錯,你就得答應封姨一件事,護住山上采花賊不至於被人殺干淨。”
自己回頭就寄信一封給花主娘娘,親自傳授錦囊妙計。
比如讓她們先收下彩色繩結,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陳先生不答應當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寶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聲說道:“不用太擔心阿良和左呆子,因為李槐那孩子跟嫩道人在外晃蕩的時候說了句無心之語,什麼‘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個打光棍的命,至於劍術無敵的左師伯,回頭還得教我幾手劍術絕學’。”
陳平安臉色尷尬道:“先生,這也成?”
老秀才撫須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陳平安稍稍松了口氣。
老秀才回頭,使勁揮手喊道:“小陌小陌,這邊這邊。”
小陌聞言,讓仙尉先自己逛,單獨來到文聖老先生跟前。
不知為何,瞧見了這位其實年紀不大的文聖,小陌總覺得像是在與一位長輩相處。大概是因為文聖學問高,又顯老?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我馬上要返回文廟,所以這個關門弟子就交由你照顧了。”
小陌點頭道:“文聖先生,我不敢保證絕無意外,卻能保證若有什麼萬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邊,出劍絕對不慢。”
“善!這話說得霸氣絕倫了!”老秀才聽得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緣一見如故的小陌兄。以後介紹你跟白也、孫道長,還有趙天師認識認識,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沒辦法,我這個人朋友不多,劍術不錯的就只有這麼幾個了。”
小陌作揖致謝,老秀才趕緊扶住他的胳膊:“我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會跟文廟那幫老古板提前說好,以後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歷,就不用與文廟報備了。”
小陌想了想,還是婉拒此事:“文聖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覺得此事還是按規矩走,我不該在這種事情上讓文聖先生和公子為難。”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幫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個老人看到即將離鄉遠游的年輕晚輩。
他微笑喃喃:“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靦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陳平安微笑道:“聖賢豪傑一相逢,說到人情劍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