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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桃葉見到桃花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4020 2024-03-06 01:07

  儒衫老者在門口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二人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儒衫老者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這個自稱“仙法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個江湖中人?如果是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明明只是一個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籙,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他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线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

  盧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盧生步入灶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麼舍得讓你離開雲窟福地?”

  盧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一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他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二人言語中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篙師,當年醉酒後斬殺的,是一個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借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大道壓勝那個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為雲窟姜氏解決了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修行數年,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為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陸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里邊,都和在自個兒家一樣。”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的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

  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艷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的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涌現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江湖稱雄,得魁首名號,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兜兜轉轉就只是鬼打牆,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而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名女子,仗劍飛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麼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辟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若是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將是囊中之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的說法,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注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

  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陸沉可以為昔年完整為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論定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在各自所處的不同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

  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中的九個,全部宰掉了,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幸“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衝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麼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該是怎麼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生,當然可以占據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

  全然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麼萬眾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一樣,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升”一事,頗有幾分牆里開花牆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處仙跡,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騎鶴飛升。

  所謂仙跡,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後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雲窟福地,變成撐船擺渡掙幾枚雪花錢的老舟子,守著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里的一位道友,他經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沉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你的首創,至於‘肝膽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來的一條煉氣路數。可惜隋右邊得了你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後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為你留下的那些書,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並未銷毀,只是輾轉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

  盧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蕭索,道:“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終發現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謫仙降臨,一些人是性情大變,一些人是憑空出現,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一個結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一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知自己亦是其中一員,頗為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又舍不得一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一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一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坯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作為一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為劍修?

  陸沉點點頭。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沉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頂修士,為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喦,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他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後又剝了一顆荔枝干,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陸沉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閒聊。

  齊靜春當年為了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後來白也的仗劍遠游扶搖洲。可以勸,卻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凌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准確說來,是在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里,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余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後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麼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又與他何干?

  但是陸沉卻不願眼睜睜看著一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沉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斗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於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於他余斗,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後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麼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別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看了看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

  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自己卻毫無察覺?

  那麼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

  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枚銅錢的關系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籙,符籙隨之飄落在地,她後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灶房之外的整個“呂公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成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麼女鬼,什麼山澤野修,什麼斗法,什麼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有人為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一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站起身,顫聲道:“你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閒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才不是說了,讓你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你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沉?!”

  一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即便在這浩然天下,陸沉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包括穗山周游在內的五岳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线上,周游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頭,已經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後,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线游弋,只要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游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並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築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營造土木的大家,畫師,書家……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你以為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頭,往汾河神祠里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自己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最讓青同覺得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雲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一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隨行,一並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

  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线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後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聽聞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詢問陳平安在等誰,當時陳平安說的就是“陸沉”。

  陸沉轉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後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既要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里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麼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麼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身,蹲在台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道:“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鼈,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抬起一只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在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一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一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灶房門口,與陸沉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心弦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的?

  當然,對陸沉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才會掉以輕心。

  否則數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局,陸沉別說是誤入一座夢境,以他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游幾次。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青同,卻越發覺得頭皮發涼,背脊生寒。

  因為就像一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注都一並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節。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成游山玩水的夢中神游,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陸沉抬起頭,仰頭望向那個站著的青衫客,笑問道:“懇請隱官幫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貧道的些許‘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陸沉自認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頭撞入夢境天地中,也不至於那麼晚才察覺到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是至聖先師讓我送客,將陸掌教禮送出境。”

  陸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身,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誠摯神色,喃喃道:“禮重了,至聖先師實在是太客氣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這種勾當,那位至聖先師倒是真有可能這麼做。

  陸沉感慨道:“陳平安,這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不該這麼早就顯露出來的,就不怕貧道將這件事傳遍白玉京?”

  陳平安說道:“練手一事,機會難得。要是今天錯過了陸掌教,我上哪里去找另一個十四境的修士。”

  陸沉踮起腳尖,使勁招手道:“青同道友,這邊這邊。”

  青同只好硬著頭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沒有用上縮地山河的神通。

  這種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魚的。

  陸沉與青同笑著解釋道:“要不是文廟規矩重,只許我游歷兩洲山河,否則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鎮妖樓的,青同道友,別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謹道:“當然不會介意。”

  廊道內的那幾個小道童,又開始丟擲銅錢,一門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無邪。

  那兩位來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輛馬車,老車夫輕輕吆喝一聲,祠廟外便響起了車軲轆聲響。

  手執一支玉如意的廟祝老嫗,也滿臉笑容返回了神祠內,有了這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可以過個好年了,祠廟明年開春時分的那些個慶典,就都可以辦得闊綽些了。

  廟祝見著了台階那邊的三位香客,便與他們點頭致意,廊道三人也與老嫗各自點頭還禮,尤其是那個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還開口笑道:“年尾還有香客來這邊敬香,是好兆頭啊,明年咱們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嫗聞言心情大好,越發神色和藹,點頭笑道:“預祝道友雲游順遂。”

  等到廟祝步入月洞門後,陳平安說道:“雲霞山那邊,比我預期的結果還要好,果然陸掌教做事情,還是很老到的。”

  陸沉說道:“黃鍾侯是個不錯的酒友,下次我返回這邊,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趕回去見至聖先師?”

  陳平安說道:“不一定能見著。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黃粱派,那邊有場觀禮,落魄山已經有人趕過去了。雖不可能待到觀禮那天,但是既然來到了夢粱國,沒理由不過去打聲招呼。”

  陸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貧道一起湊個熱鬧?”

  陳平安笑道:“隨意。”

  陳平安說道:“那麼陸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夢境了?”

  陸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雞。

  陸沉輕輕一跺腳。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經麻木了。接下來隨便你們兩位怎麼折騰。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就得了,一夢還一夢,清清爽爽。”

  陸沉嬉皮笑臉著再次一揮袖子,廊道三人,依舊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陳平安側過身,抬起一腳就要踹過去。

  陸沉往旁邊一個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陸沉雙腳落定之時,三人已經來到那座破敗府邸之內,樓內的三口棺材,里邊空無一物。

  陸沉站在門檻外,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道:“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其實山下市井,對棺材是絕無半點忌諱的,從不會覺得有些晦氣,否則許多富貴之家的老人,也不會早早為自己備好一副棺材了。

  至於帝王之家,幾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會為陵墓選址,動土開工,准備身後事。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只要陸掌教自己不躺進去,就沒陸掌教的份。”

  陸沉置若罔聞,青同卻是噤若寒蟬。

  盧生來到這邊,笑著搖搖頭,神色間頗為無奈。

  陳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說是盧生,灑然笑道:“本就是陳先生技高一籌,何況也無半點凶險風波,完全可以視為一場不同尋常的山上游歷,不花錢白看了一場走馬燈。”

  陳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當晚輩是禮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當是道高者說了算。”

  陸沉臉上掛滿了“委屈”二字,在貧道這個被請君入甕的正主兒這邊,也沒見隱官大人你這麼禮數周到啊。

  陸沉環顧四周,雜草叢生,了無生氣,瞧著好像還不如先前夢境呢,忍不住翻轉手腕,感嘆道:“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時此地見此景,心不可得。

  一襲青衫,五岳歸來一塵不染,百城坐擁萬法皆空。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當年我們初次相見,算不算……哎喲喂,貧道詞窮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陸掌教是想說一句‘初逢兩少年’?”

  陸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絕處,無夢到龍州。青山立眼前,初逢兩少年。”

  陳平安說道:“原來好詩都不押韻。”

  青同與盧生對視一眼,竟有幾分同病相憐。你怎麼會與陸沉同桌喝酒?你怎麼會給陳平安當跟班?

  黃昏中,黃粱派的山門口。

  擺放有長條桌案,桌上備有筆墨紙硯。有專人負責記錄觀禮客人的山頭、名字,同時還需要勘驗請帖和關牒,當然也就是走個過場。

  此時來了幾位陌生面孔的訪客。

  黃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種眼窩子淺的小門小派,一般來說,來自附近山頭、周邊數國的山上貴客,都能認得出來。

  為首之人,是個青衫長褂的年輕男子,神色溫和。總覺得此人看著有點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長袍的“女子”。

  還有一位儒衫老者,一位頭戴游魚冠的年輕道士,道士瞧著就有點吊兒郎當了,走路的時候,喜歡甩袖子。

  偏是這個年輕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賀禮,兩枚谷雨錢,然後第一個提筆落款。

  神誥宗秋毫觀,道士陸浮。

  年輕道士沒忘記用蠅頭小楷添上四個字,“有度牒的”。

  之後三位一同前來道賀的訪客,也就跟著各自取出兩枚谷雨錢,再寫山頭和名字。

  桐葉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葉洲,雲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在這夢粱國境內,與那雲霞山當山上鄰居的黃粱派,祖山名為婁山,位於夢粱國槐安府鼈邑縣。

  自從黃粱派在驪珠洞天舊址的西邊大山里,買下一座作為“下山”飛地的衣帶峰,好像就從一直走背運,開始轉頭行好運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錢作為買路錢,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壓勝錢,從大驪朝廷買下衣帶峰,如今價格已經翻了好幾番。

  然後當年等於是被恭送到衣帶峰養老的師伯劉弘文,結識了那座落魄山的重要人物,據說被山主陳平安敬稱一聲劉老仙師,此外劉弘文與那落魄山的供奉陳靈均,更是關系極好的酒友,還曾參加過好幾次北岳披雲山的夜游宴,與魏山君怎麼都算混了個臉熟吧。

  用劉弘文的話說,我在那魏山君的夜游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嬰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說坐我對面那排的山水神靈,兩次是繡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龍州的州城隍爺,在那大驪朝廷的山水官場,哪個差了?

  擱在夢粱國,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岳山君,就能與繡花江水神並排坐了?

  之後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果真成功躋身了金丹。

  一門之內三金丹,再加上掌門高枕的關門弟子,就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無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龍門境瓶頸松動的跡象。

  這才有了黃粱派這場辦在明年正月里的開峰慶典。

  先前高枕與劉弘文有過一場君子之約,既然他當真完成了那份“賭約”,果真為黃粱派請來了落魄山的觀禮客人,那麼衣帶峰自然就不用賣了。

  那名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稱來自山崖書院。

  而他身邊那個黃衣老者,好像是個隨從,名叫耦廬,也沒個姓氏,道號龍山公,關牒上面顯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卻穿了一件寬大法袍。

  由於這對主仆是意料之外的訪客,黃粱派那邊便有些猜測,想來這位書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閥出身了,才能年紀輕輕便擁有一位修士擔任扈從。

  黃粱派特地選了兩處風景最佳的毗鄰宅邸。

  此刻,李槐正在屋內翻看一本類似文人筆記的書,是隨手從書架角落抽出的,書上鈐印了幾枚印章,好像都是夢粱國當地文人的藏書印,也算傳承有序了,書末兩頁還夾有一張便箋,大致說明了此書的來歷,得自某個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廟祝所贈。

  由於李槐有個書院儒生的身份,黃粱派就給了這麼個雅致宅院。

  匾額對聯,文房四寶,歲朝清供,應有盡有,幾只書畫缸里邊,插滿了字畫卷軸。

  李槐其實很受之有愧,只是總不好嚷嚷一句:“其實我讀書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門檻那邊,似睡非睡,潛心鑽研那本老瞎子當垃圾一般隨手丟給他的《煉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過僅僅是上半部,就已經讓嫩道人受益匪淺,他與那蠻荒天下舊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者之搬山,與嫩道人的攆山,術法手段,道法高度,都差不多,唯獨在煉化山岳龍脈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厭的袁首,好像從姘頭仰止那邊得了一門遠古神通,這就使得雖然雙方都是飛升境大修士,但朱厭早就是大道境界趨於“圓滿”,而他卻是稍遜一籌的“巔峰”,只有境界圓滿了,才有本錢和底氣,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沒有動過歪心思,想讓李槐去求老瞎子,結果李槐兩句話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頭。

  “即便願意幫你,你真覺得只要我求了,我那大半個師父就願意給你下半部古譜?”

  “退一步說,就算他在我這邊抹不開面子,給了你下半部,你又當真敢修行嗎?”

  嫩道人喟嘆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為尊者諱,不好直說,作為他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對他李槐是很好說話,在老嫩這邊,難說。

  其實這位蠻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邊,給遮掩了全部的風頭,否則只說在鴛鴦渚那邊,從南光照到仙人雲杪,再到那遙遙觀戰的芹藻、嚴格和天倪之流,誰敢將這位嫩道人當成一個缺心眼的“老不死”?

  至於嫩道人在淪為十萬大山的看門狗之前,在那蠻荒天下,都能跟舊王座袁首結結實實打上幾架,豈會是個好惹的?

  蠻荒歷史上,曾經有個聲名鵲起的“年輕”飛升境,號稱“小袁首”,搬山一道,爐火純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內,不知吃掉了幾百座山頭和祖師堂,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他與桃亭對上,到底有幾成勝算,其中不少人猜測至少是五成。

  結果就是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游歷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雙方纏斗轉戰百萬里之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過後,只剩下桃亭一個,懸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個飽嗝,只撂下一句話:“五成飽。”

  李槐好奇問道:“為何黃粱派歷史上有過那麼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嬰都沒有,風水是不是太古怪了點?”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還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為天下攆山一脈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嫩道人早就瞧出了婁山的來龍去脈,是塊不同尋常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發現婁山地界一條不起眼的“去脈”,崖壁間藏著一處石窟道場,剛好屬於斗柄璇璣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氣余韻經久不散,且極為凝練內斂,故而極難尋覓。

  若說婁山之山勢,是那如人著緋衣的一種顯著“官相”,但凡會一點望氣術的,都看得出深淺,那麼此地,就屬於寶葫蘆擇地深栽,孕育著一件長生寶,而那地脈,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金魚袋”。

  嫩道人見自家公子聽得迷糊,便耐心解釋道:“這個黃粱派,早年氣運最旺之時,據說加上幾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師堂內,擁有十二位金丹境,在那會兒的寶瓶洲,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萬事萬物盛衰之理,便為婁山年復一年積攢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寶庫。只是黃粱派的修士,始終未能出現一個真正的修道坯子,故而不得其門而入。這座寶庫,需要一把鑰匙,需要有人能打開門。”

  李槐嘖嘖稱奇:“祖師堂議事,同時坐著十二位金丹境地仙啊,壯觀壯觀。”

  所以那會兒的黃粱派,即便看待擁有元嬰境坐鎮山頭的雲霞山,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

  而且黃粱派與夢粱國的關系,只看門派名字與國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雲霞山,想必歷代君主的內心深處,都要更加天然親近婁山,當然願意不遺余力扶植黃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飽的蠻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境還是元嬰境,都不夠自己一口吃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門都算是一位劍仙了,還當不成那個有鑰匙的開門人嗎?”

  嫩道人一時語噎。

  本想說那個黃粱派掌門人,就只是一個資質稀爛的金丹境劍修,算個什麼東西。

  只是與李槐朝夕相處,曉得自家公子不喜歡這類說辭,嫩道人便換了一個說法:“高枕距離我先前所謂的修道坯子一說,還有點遠。”

  掌門山主高枕,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境,他勤勉修道三百載,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躋身中五境,一路順暢,之後陸續打破洞府境、觀海境兩瓶頸,也沒用太多年,卻在龍門境停滯了將近兩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計數方式,成為金丹客的“道齡”,其實不過短短四十來年。

  早年高枕能夠以龍門境擔任黃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他的劍修身份。

  黃粱派上上下下,數百年來,就只有兩位劍修,而且年紀輕的那個,還是個上山沒幾年的孩子,雖然是黃粱派別脈修士在山下找到,再親自領上山的,最終結果卻毫不意外,成為了掌門高枕的入室弟子,親自傳授劍術。

  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先後找到了蘇稼和吳提京,這兩位劍仙坯子,一樣會在山上改換門庭,離開茱萸峰,轉投別脈山峰。

  所以那位黃粱派的領路人,也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委屈,甚至在那位劍修拜高枕為師時,還特地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靈器作為賀禮。

  上任山主在閉關之前,就已經立下一道遺囑,如果自己閉關不成,只能兵解離世,就讓高枕接任掌門位置。

  高枕與師伯劉弘文的關系不睦也是因此而起,劉弘文是個最重臉面、規矩的老一輩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著舊例老風俗,覺得讓一個龍門境擔任一山掌門,太不像話,自家祖上何等闊綽,若是擱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種四世三公的豪閥門第,這種事情傳出去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愧對列祖列宗,有何顏面去祖師堂燒香?

  之後即便是掌門高枕成功結丹,成為一位寶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氣的“劍仙”,與師伯劉弘文的關系也沒有如何緩和。

  咋個還要我劉弘文一個當師伯的山門長輩,低頭去與師侄認錯啊?

  嫩道人無奈道:“公子,怎麼金丹修士到了你這邊,還是個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無奈:“山上不都說‘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既然成了陸地神仙,怎麼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見過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對吧?”

  嫩道人立即諂媚道:“公子這一顆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難求難求。”

  李槐繼續翻書,看了約莫半本書,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認識,等到連成句子,就經常看不懂了,總覺得太過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談名士的玄言,不著邊際,空白處也沒個高頭講章啥的注解。

  李槐嘆了口氣,自己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啊,只得合上書,放在桌上,伸手細細抹平,哪怕不是個能夠光耀門楣的讀書種子,對入手的書,還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習以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書,就要皺眉頭,認真是認真,至於能讀進去多少,呵呵。

  就說手上那本《煉山》,嫩道人想要讓自家公子翻翻看,結果李槐連忙擺手直搖頭,說:“我看這個做啥?看得懂嗎?即便文字內容都看得懂,憑我的資質,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話?”

  不過說實話,嫩道人覺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煉山》,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也沒有半點信心。

  那袁首,靠著那場大戰,吃掉了扶搖、桐葉兩洲多少山頭,又如何?不還是個飛升境。

  再說這浩然天下,皚皚洲的韋赦,之前嫩道人以道號龍山公、名耦廬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時,就已經猜出了端倪,這個曾經號稱資質碾壓同輩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是在“山”字上邊吃了大苦頭,極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兩次躋身十四境無果,才會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說道:“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聽聽就算啊,要是我說得不對,你覺得幼稚,就忍住笑。”

  嫩道人這會兒就開始繃著臉忍住笑了:“公子請說。”

  李槐輕聲道:“老嫩,你境界都這麼高了,如果說靠著搬徙山頭,吃掉條條山脈,再憑本命神通一一消化,增添道行,一點一點拔高境界,可是我總覺得……距離你們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種……大道,差著點距離。你手上這本古譜,不是叫《煉山》嗎,煉化之後,是不是可以見著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爾吐出幾座山頭唄……就像我剛才看的這本書上,有一句話叫作‘修得三千功滿,是為道基法礎’,基礎基礎,是說我們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不也是說山腳山根,我就覺得挺有道理的,等會兒啊,容我翻翻書,喏,還有這句,寫這本書的人,這里又說了一句,‘入水火煉,居山玉煉,何必與吾說洞天’……好像還有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為身外山,此玉為心中山’……無論是道家所謂的‘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還是詩家所謂的‘天地逆旅’,還是儒釋道三教都喜歡提及的那個‘天人合一’,我覺得歸根結底,是什麼,不好說,但是我至少確定一件事,絕對不是……類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須要分出個勝負的,修道一事,絕不是你有我就無、你加我便減的對立關系。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與天地索要山岳、丘嶺和那龍脈,一路吃,那麼哪天才是個頭?總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場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視為某位類似神靈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對人間修士無止境的取而不舍,恐怕也會覺得煩吧,是不是這麼個道理?不過我就只是個修行門外漢,隨便瞎扯幾句。”

  一開始嫩道人還是神色輕松的,只是聽到李槐說出“大道”二字後,便驀然道心一震,無緣無故地就提起了精神,下意識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來,再等到李槐說那“道基法礎”一語,嫩道人已經神色變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煉”一語過後,嫩道人已經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說得口干舌燥,停下話頭,不管老嫩聽著覺不覺得滑稽可笑,反正李槐已經把自己都說得尷尬了。

  自覺語無倫次,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毫無章法……

  陳平安在就好了。

  嫩道人猛然間回過神,伸手輕輕拍打屁股底下的門檻,喃喃道:“吾聞道矣,已見道矣。”

  李槐低頭看了眼那本書的封面,寫書之人,姓呂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雙目如有神光激蕩不已,抬頭問道:“公子,這本書是誰寫的?”

  李槐笑道:“呂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個字,言語之言,還是岩石之岩?”

  李槐說道:“下山上品的那個‘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古譜,拜呂喦。

  臨近的宅子,陳靈均蹲在台階上,看著郭竹酒在那兒呼呼喝喝地走樁練拳。

  黃粱派這邊,山上沒有吃年夜飯的習俗,陳靈均與嫩道人一合計,客隨主便,就算了,否則只會讓黃粱派覺得為難。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你是劍修啊,咋個每天在這邊走樁練拳?”

  郭竹酒一個高高跳起,回旋掃腿,身形落定後,說道:“勤能補拙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你這個事嗎?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個叫黃聰的,真是一個當皇帝的人?”

  那個黃聰,是郭竹酒來到浩然天下後,見著的第一個皇帝。

  陳靈均站起身,雙手叉腰,趾高氣揚道:“你說我那黃聰兄弟啊,那必須是一國皇帝啊,也沒點架子對吧,就是酒量差了點,其余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說到這里,陳靈均苦兮兮道:“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郭竹酒,回頭在老爺那邊,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郭竹酒嗯了一聲:“必須的。”

  陳靈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願意幫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見著了師父,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幫你說幾句好話而已,就是大籮筐里邊裝個小簸箕,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陳靈均點頭飛快如小雞啄米,心里暖洋洋的,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真是十個不講江湖道義的魏山君,都不如一個俠義心腸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樁:“找李槐去。”

  陳靈均站起身,隨口問道:“去干嗎?”

  郭竹酒歷來想一出就是一出,腳尖一點,就躍上了牆頭,說道:“找李槐,讓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師姐說過,十分靈驗,屢試不爽!”

  陳靈均聽得一陣頭大,曉得了郭竹酒在說什麼,是說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畫符,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見著自家老爺,陳靈均抬頭望向那個已經站在牆頭上的家伙,說道:“李槐胡說八道,裴錢以訛傳訛,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飛鳥遠去,撂下一句:“相信了,會掉錢啊。”

  陳靈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對,立即扯開嗓門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這個不走大門喜歡翻牆的習慣,真是叫人一言難盡。下次見著了她的師父,自己的老爺,自己一定要偷偷諫言幾句。

  山門這邊以一只符籙紙鳶傳信婁山祖師堂,紙鳶振翅,在空中劃出一道金黃流螢,直奔祖山。

  既是傳信,更是報喜。

  兩位暫任門房的年輕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過都是黃粱派的未來希望所在,借此機會,到山腳這邊算是一種小小的紅塵歷練。

  至於那位行事更為老到的真正看門人,前不久領著一撥觀禮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兩人滿臉漲紅,瞪大眼睛,一副少看一眼就要虧錢的架勢,使勁瞧著那一襲青衫。

  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認。

  陳平安只得與他們微笑點頭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約莫是沒想好如何開口才算得體,就依舊沒有言語。

  神誥宗,作為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對一洲修士來說,當然是如雷貫耳的存在。只是那個“秋毫觀”,還真從未聽說過。

  而桐葉洲的雲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的一塊私人地盤嘛。

  這位倪仙師能夠擔任雲窟福地的客卿,又與陳隱官聯袂而來,肯定是一位道法極高的奇人異士了。

  唯獨那個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稱來自桐葉洲仙都山,就全無頭緒了。

  “運去金如鐵,時來鐵似金。這黃粱派遇到了好時節,又算打鐵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內,高枕確實可以高枕無憂了。”

  陸沉雙手籠袖,仰頭望向婁山祖師堂那邊,以心聲笑嘻嘻道:“聽說黃粱派的當代掌門高枕,還是一位劍仙?高掌門的這個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個修道坯子,打算收為嫡傳,定要為他賜下一個道號,就叫‘無憂’。還要告訴他,或者是她,將來若是修道有成,能夠遠游浩然天下,必須要來黃粱派做客,與那個名為高枕的劍仙道謝幾句。”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有樣學樣,斜視青同。

  青同倍感無力,我是比不了你們兩位,可我又不是個傻子。

  青同當然也聽出了陸沉的言下之意。

  陸沉回到青冥天下後碰運氣、看眼緣新收的嫡傳弟子,這個未來會有個“無憂”道號的練氣士,即便修道路上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遠游,那麼至少得是飛升境大修士,然後才能來到此山,親眼見到高枕,親口與之道謝,這也就意味著,黃粱派的高枕必須等得到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為飛升境,至少得耗費光陰上千年,甚至是兩三千年,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根骨好,當師父的陸沉也願意親傳道法,再將機緣和天材地寶一股腦兒往他身上堆,那也得一千年,怎麼都該是一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說那位純陽真人,不也說了一句“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呂喦所謂的“得道”,是指自己結丹,而那不曾祭出飛劍的八百載寒暑,則是說證道飛升之前的修行歲月。

  如劍氣長城寧姚、蠻荒天下斐然之流,終究是一座天下獨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劍修高枕的修道歲月,不會短了。想必這位結丹一事都算極為坎坷的黃粱派當代掌門,以後會別有一番造化。

  陸沉笑道:“董三更他們幾個呢,被你忘掉啦?還有近在眼前的隱官大人,你都敢視而不見?”

  青同惴惴不安,陸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這位近在眼前的陳隱官,還有個遠在天邊的鄭先生?

  陸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聰明過頭了。”

  陳平安提醒道:“稍後到了山上,你別鬧麼蛾子。”

  陸沉笑呵呵道:“貧道但凡出門,一貫與人為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問道:“你說高枕會不會興師動眾,喊了全部祖師堂成員,鬧哄哄一起擁到山腳來接駕?”

  倪元簪笑道:“黃粱派怎麼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間,好似縣太爺進了鄉野村落,必須敲鑼打鼓才顯得禮數隆重。”

  陸沉突然咦了一聲,揉了揉下巴:“這都行?果然是道無高下之分、法無遠近之別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舊渾然不覺,陳平安和青同,都察覺到山中生出了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條道路?”

  陸沉點點頭:“不過離著‘言下大悟’這種境界,還差點意思,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能,再不用心生絕望,混吃等死。”

  青同輕聲說道:“陳平安,先前既然是純陽真人親自開口,讓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方才我們都路過了,為何不去看一眼?”

  陸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貧道不會與隱官大人去搶這樁機緣的。”

  喲呵,“女”大不中留哩,這麼快就胳膊肘拐向隱官大人啦?也對,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看了。”

  婁山之上,一處極為雅靜的小院涼亭內,掌門高枕正在與一位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下棋。

  與高枕對弈之人,正是夢粱國皇帝黃聰,身後站著一個水運濃郁的宮裝女子,與一位道氣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國之君,在大年三十這天,卻不在京城宮中待著,好像還是夢粱國歷史上頭一遭。

  要知道一位君主,在這個時節總是最忙碌的。

  用黃聰自己的話說,就是躲清閒來了。

  不過這位年輕皇帝確實一心向道,親近道門,反觀如今作為夢粱國頂梁柱的雲霞山,由於修行路數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換山主這種大事,皇帝陛下也沒有打算親自過去道賀,只是准備讓禮部尚書上山觀禮。

  黃聰看著棋盤上的局面,拈起一枚棋子,視线游移許久,始終舉棋不定,自嘲道:“看來宮中的那些棋待詔,與山上精於弈棋的神仙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們也可能是故意輸給陛下的。”

  顯然在皇帝陛下這邊,高枕沒什麼君臣忌諱,更不會說那什麼“我是一國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國山下弈棋無敵手”的客套言語。

  黃聰笑著點頭:“有可能。”

  當然不是因為高枕作為一位金丹境的劍修地仙,便自視甚高,覺得足可傲視王侯了。

  可能在幾十年前,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大多是如此做派,等到大驪宋氏一國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巔,這種局面就已經為之改觀,畢竟如今的黃粱派,就在這祖山婁山之上,祖師堂門外不遠處,就還立著這麼一塊碑呢。

  即便寶瓶洲大瀆以南都已復國,並且不再是大驪宋氏的藩屬,但是這塊碑,仍然沒有任何一座仙府門派膽敢撤掉。

  曾經有個小道消息,說之前有那麼幾個山上門派,覺得此碑礙眼,便與山下朝廷商議好了,既然都恢復了國祚,大驪再不是宗主國,搬走便是。

  結果等到一封山水邸報從中土神洲傳到寶瓶洲後,就徹底消停了,各門派紛紛通過自家邸報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辭,一樣的意思。

  絕無此事,誰敢肆意汙蔑,定要追究到底!

  沒法子,大驪王朝沒了一頭繡虎,寶瓶洲又來了一個隱官。

  而且這兩位,剛好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黃聰終於落下棋子,高枕掃了一眼,笑道:“陛下輸了。”

  黃聰點點頭,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重新咽回肚子,起了別樣話頭,笑著打趣道:“高掌門,如今你們黃粱派終於可以闊氣一回了,光是我,還有納蘭水神、梅山君,我們這三份賀禮,怎麼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進賬吧,更不談雲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羨慕,很是羨慕!”

  那位姓納蘭的女水神,笑臉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勸過陛下,不如將我與梅山君備好的賀禮,一起歸入皇家財庫得了,反正高掌門也不會計較什麼。”

  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紈,彩线纏臂,小符斜掛綠雲鬟,只看裝束,就知道是蘇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聲笑道:“這次確實沒少掙,最重要的還是終於能夠讓雲霞山道賀回禮,太不容易了!”

  闊人過生發財,越過越富;窮人過生花錢,越過越窮。

  不請客嘛,面子不好看;請客嘛,打腫臉充胖子,客人吃干抹淨走了,自己回頭悄悄餓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雲霞山當山上幾步路遠的近鄰,真是有苦自知,一筆筆份子錢,花錢如流水,關鍵還是那種注定有去無回的紅包。

  只說那綠檜峰蔡金簡,結金丹,開峰儀式,再到成為元嬰,黃粱派這邊就送出去好幾份賀禮了,出手還不能太過寒磣吧?

  此外,雲霞山修道天才一個又一個的,某某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個與黃粱派相熟的雲霞山祖師堂老仙師,新收了嫡傳弟子……反觀自家黃粱派,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好轉了,在那之前,真是啞巴吃黃連的慘淡歲月。

  這次舉辦開峰典禮,黃粱派最初的打算,當然是大辦一場,所以只求個……保本。

  只因為那個意外之喜,如今何止是保本,簡直就是賺了個盆滿缽盈。

  黃粱派對於能否請得動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里半點沒底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寄出了一封措辭恭謹的邀請帖。

  雖說那位年輕隱官未能親自趕來道賀,但是作為大管家的朱斂,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親筆書信一份,解釋了自家山主不能來參加慶典的緣由。

  如果是陳山主不願意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費事,直接將黃粱派的邀請函晾在一邊就是了。

  而且按照師伯的說法,年紀不大的陳山主,待人真誠,處世厚道,說一不二,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咱們拿捏架子,婁山祖師堂那邊誰都別多想,多想就是眼窩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終落魄山還是來了兩位登山道賀的貴客,元嬰修士陳靈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聽說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平日里與陳平安都不用喊什麼山主的,直接喊一聲老爺。

  後者則是陳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麼暫時可算是半個關門弟子了。

  既然她是年輕隱官的嫡傳,萬一將來再是一位劍修呢?

  黃粱派都沒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就怕做事情沒分寸,會讓落魄山誤會,那可就要好事變壞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一聽說落魄山有兩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經下榻婁山府邸,便一傳十十傳百的,鬧了個路人皆知,結果主動要求觀禮的客人,一些個原本請都請不動的客人,都來了,觀禮人數至少翻了一番。

  就連雲霞山那邊,都來了一位掌律祖師和兩位老峰主。

  夢粱國的皇帝陛下,更是親自登山。一國五岳中的梅山君,與身為水神第一尊的納蘭水神娘娘,都來了,得護駕不是?

  黃粱派管著迎來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邊嘴上埋怨不休,一邊滿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黃粱派從未如此風光過!

  黃聰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舊視而不見,視线低斂,盯著棋盤,其實他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為何會來山上,所謂的躲清閒或是觀禮,當然都是蹩腳的借口了,黃聰真正的想法,還是想看看有無機會與落魄山結下一樁香火情,他既不奢望年輕隱官能夠踏足夢粱國,也不奢望自己能夠做客落魄山而不吃個閉門羹,只求那陳靈均、郭竹酒之類的落魄山譜牒修士,隨便一人,擔任夢粱國的供奉或客卿。

  只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既然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只當裝傻扮痴,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里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為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為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在黃聰還是一位皇子時,他就曾主動率軍去往大驪陪都戰場,甚至躺在死人堆里,再被人翻找出來。

  而夢粱國在那場戰事中,只說兵部衙門,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壯官員幾乎全部換了一批。

  所以夢粱國在寶瓶洲,是大戰落幕後最早復國、摘掉藩屬身份的,甚至還有不少夢粱國人氏,如今依然在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和小九卿衙署任職。

  見那高枕不接話,黃聰便自嘲一笑,臉上與心里卻無半點不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不要讓高掌門和黃粱派為難了。

  山上的規矩門道,何嘗比山下官場少了?

  回頭自己再去找一找那個自號“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陳仙師,喝頓酒吧。

  不過估計也就真的只是喝頓酒了。

  上次黃聰厚著臉去主動登門拜訪,這位青衣小童模樣的元嬰境水蛟老神仙,好說話,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對胃口,很快就與自己稱兄道弟了。

  但在擔任夢粱國供奉一事上,對方顯得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不成,萬萬不成,自家老爺又不在山上,這種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黃聰當然有幾分失望,不過也就跟此時在涼亭內與高枕對弈的情況差不多,強扭的瓜不甜,不宜為難他人。

  而且那位與年輕隱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在喝過了酒後,一直將自己送出門,滿臉愧疚說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會說的誠摯言語:“黃兄,對不住啊,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倆早點認識,我二話不說,你說讓我當啥就當啥了,給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給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件黃兄你看著辦的小事。但是如今咱們落魄山都等同於封山了,不是鬧著玩的,這畢竟是我家老爺親自發的話,你不熟悉咱們落魄山,可能不清楚,其實山上就數我上山最早,又數我最沒給老爺幫上半點忙,如果再給老爺添了麻煩,節外生枝,我就會抬不起頭做人的。”

  黃聰當時雖然心中奇怪,為何一位堂堂元嬰境修士,在那落魄山上,會是一個最幫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輕隱官的山頭,照理說也不該如此。

  只是當時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黯然神色,黃聰便願意相信了。

  而且最後那個青衣小童,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事,突然笑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下次自己見著了老爺,可以幫忙說一說這個情況,只要老爺肯點頭,黃兄你也不嫌棄,這個供奉,我就當了!

  黃兄你放心,在老爺那邊,我是一向不要臉皮的。

  只要老爺不反對,我還可以幫忙拉來一個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給你們夢粱國當個掛名的客卿,不在話下!

  黃聰當然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對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後的客氣話,也可能不是。

  黃聰走出去一段路程後,再回頭望去,青衣小童竟然還站在原地,咧嘴而笑,與自己揮手作別,最後甩著兩只袖子,走入門內。

  其實這位皇帝陛下的內心深處,在落魄山那邊,最想要見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輕隱官,緊隨其後的,是一位女大宗師。

  只要能夠見著他們,黃聰甚至可以不談供奉、客卿一事。

  陳平安確實沒有誆騙青同,事實上,陸沉的出竅陰神,與重新造就一處夢境的某個陳平安,此刻就一同在那處石窟內。

  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陳平安,與頭戴蓮花冠的陸掌教,一同站在石壁邊緣,陸沉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石窟頂部。

  在這方丈之地,當初在此結金丹的純陽真人,好像沒有留下任何道痕,只余下一張老舊蒲團,還是用最簡陋的菅草編制而成。

  陸沉繞著那張蒲團走了一圈,一只手始終貼著牆壁,停步後說道:“這張蒲團,貧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陳平安一直雙手籠袖,站在原地,問道:“既然呂祖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你說這麼多年來,附近的樵夫和采藥人,就沒有誰進入此地?”

  陸沉搖頭道:“多半沒有。”

  陳平安轉過身,斜靠石壁道:“那個孩子?”

  陸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邊,盤腿而坐,掌心朝上,雙指掐訣,微笑道:“就是多給了那個孩子一條路走,不會畫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講分寸,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秋毫觀,既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暴殄天物。對了,如今那個孩子名叫葉郎,樹葉的葉,夜郎自大的郎。”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孩子,真有修行資質?”

  陸沉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說,不宜修行,就算在黃粱派的山門口磕破頭,都上不了山,當不了神仙。但是這個孩子有慧根,慧根一物,說有用有大用,說無用毫無用處。打個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還是這浩然天下,許多寺廟里寂寂無名的僧人,只論佛法艱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個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門龍象差了,但是他們無法修行,所幸不耽誤他們修習佛法。”

  陳平安問道:“那個孩子,接得住你給的這份機緣?”

  陸沉笑著點頭:“那你是沒見過他的地上畫符,很不俗氣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樓閣,所以要是沒有遇到你跟我,他這輩子的境遇就類似我說的那些僧人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坐在蒲團上邊打坐的陸沉,一本正經道:“江湖演義和志怪小說,都有那麼些橋段,比如被仇家追殺,失足墜落懸崖,嗯,此地就有點像了,然後再無意間遇見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遺跡,二話不說,先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就可以觸發某種機關禁制,得到一本練成了就可以天下無敵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試試看,反正這里就我們倆,不丟人。”

  陸沉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姜雲生那崽子就喜歡看這些雜書,在倒懸山看門時是如此,等當上了城主還是照舊。”

  陳平安對那個小道童可謂記憶深刻,每次見到,他都是在看書,陳平安問道:“是當上了神霄城城主,還是青翠城城主?”

  陸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屬於破格提拔,不是飛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歷史上很少見的。”

  當然是陸沉略盡綿薄之力的緣故了,只不過與此同時,姜雲生又面臨著一個生死大劫,那才是一場真正的大考,活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一個空有城主頭銜的看門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輩子再說吧。

  因為陸沉當年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時,拘押著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後當著師兄余斗的面,丟入了姜雲生的那顆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個夢境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陸沉嘆了口氣,因為在那座“呂公祠舊址”里邊,一場夢境,就這麼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當下在那邊,陸沉、盧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撥山澤野修、兩位淫祠大仙……依舊在自說自話。

  陳平安就像從來沒有現身,那個陸沉也沒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繼續與盧生同桌飲酒,院中不再纏斗的雙方,依舊在聽候發落……

  陳平安說道:“反正撐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消散。”

  就像一筆蘸濃墨,以草書一氣呵成,字數再多,紙上的墨跡總是越發枯淡的。

  陸沉也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沒來由感嘆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隱士!”

  陳平安根本沒有搭話的念頭,見陸沉沒有起身的跡象,就干脆坐在石窟邊緣,雙腳掛在崖外,安安靜靜眺望遠方。

  “陳平安,你說要是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那會兒的人,會不會糾結、爭吵一個問題,世間到底有無修道之人?”

  陸沉自問自答道:“天大的問題,好像只要有個一,就行了。”

  “我們好像都習慣了打雷下雨,烈日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間有草木枯榮……陳平安,你覺得被我們默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統稱為因果關系的脈絡,追本溯源,誰可以為這條脈絡負責?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欠債和還債,那麼作為中間人的擔保人到底是誰,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師兄,師兄答非所問,與我說這只是個小問題。我就問,在師兄看來,那麼真正的大問題,又是什麼?”

  “師兄笑著回答,說如果將整座天地視為一個一,那麼我輩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為這個看似亘古不變的一,增加一毫,或是減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舊不能算。光陰長河?似乎更夠不上。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我沒什麼覺得的,不過你是覺得夢境勉強能算一種,因為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來,未必就真正置身於大道盡頭了,否則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陸沉哀嘆一聲:“愁死個人啊。”

  陳平安問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當年我自認已經徹底破開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國。”陸沉倒是沒有隱瞞什麼,“佛祖曾經為我解夢,在那場以夢解夢的境界里,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徹底模糊了須彌芥子、永恒一瞬,我甚至都無法計算那處夢境里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幾千萬年?幾億年?種種生,種種死,更換了無數身份,呈現出無數姿態,變幻不定,真假不定。”

  陳平安笑道:“有仙法傍身,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學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聽著耳熟,第一句是先前夢境里邊的措辭,後邊那句,好像是孫道長的口頭禪。

  陸沉站起身,再一個彎腰,就要將那張“看不出什麼稀奇”的蒲團,給順手牽羊了。

  陳平安說道:“誰都別拿,就留在原地。”

  陸沉一臉悻悻然,只得將那蒲團輕輕放回原地,裝模作樣拍了拍塵土,突然有幾分好奇,問道:“你那夢境里邊的故事,關於貧道的內容,發展到哪里了?”

  陳平安說道:“莫名其妙丟了境界,被少女一邊罵色坯,一邊甩耳光呢,臉都被打腫了,還在那兒說貧道真是白玉京陸掌教,嚷嚷著日月可鑒,天地良心啊。”

  陸沉痛心疾首道:“這麼慘?!”

  陳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為?”

  陸沉搓手道:“既然貧道都被罵色坯了,那有無摟摟抱抱?就算沒有摟摟抱抱,總要摸過那位姑娘的臉蛋、小手兒?”

  陳平安說道:“耳光都打在臉上了,算不算你用臉摸了姑娘的手?”

  陸沉嘿了一聲:“這歪理兒,貧道喜歡。”

  陳平安摸出一杆旱煙,熟門熟路,開始吞雲吐霧。

  一場大戰過後,對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心大考。

  只說這寶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風換俗,如人脫胎換骨了。

  陸沉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隨口問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拉上劉景龍一起游歷,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游歷結束後,會在黃庭國當個鄉塾的教書先生,還要給小米粒寫一本山水游記。”

  如今陳平安正在親手編撰一部山水游記,寫一個行走江湖的年輕游俠,在那啞巴湖與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識,主動邀請對方一起游歷,很快就並肩作戰一場,共同迎戰那個為禍一方的黃沙老祖,雙方斗智斗勇,險象環生,終於贏了之後,啞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游俠就是曾經自己夢游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這就叫緣分,所以一路為那游俠出謀劃策當軍師,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令妖魔膽寒,尤其是經常與人斗詩,更是從無敗績……

  陳平安沒來由說了一句:“難為你跟小陌聊得來。驢為馬之附庸,只是多出了一個‘戶’字。”

  陸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心寬道不窄嘛,我與小陌是真的投緣。”

  要知道“驢為馬之附庸”之後,還有一句誰都可以不當回事,唯獨陸沉不可忽略不計的話語。

  蛛為蝶之敵國。

  而陸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別為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的某處心宅木門之內,有一棵桃樹。

  只是不知今天過後,又是一年新春,桃葉能否見到桃花。

  陳平安之後隨便聊了一些以後的修道生涯。

  興之所至,隆冬大雪時分,撐一小舟,火爐煮酒,去湖心賞雪。

  大雨時節,披蓑衣戴斗笠,江河之畔,看一條大水作龍蛇變化。

  哪天武學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約架一場。

  聽說今年九嶷山的梅花開得尤其動人,就去看看。

  陸沉微笑道:“只是在旁聽著,就要心神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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