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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甕中捉鼈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9752 2024-03-06 01:07

  從光陰長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麼沒有直接返回鎮妖樓,是寶瓶洲這邊還有山神要見?”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曾來過此地,只是有人臨時起意,算是讓我幫忙,來這邊為他送客。”

  青同越發疑惑不解,誰能夠對你指手畫腳?

  遙見不遠處波光粼粼,一片樓閣掩映在綠樹中,依稀聽到樓上數聲悠揚清磬。

  陳平安說道:“我們去前邊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處規模頗大的祠廟,榜額汾河神祠,門前有兩株古槐,門外是一口大池塘,楊柳依依,繞水而栽。

  幾匹青驄馬系在柳蔭中,又有一輛繡幃馬車,停在祠廟牆根,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內眷,年老車夫穿著厚重棉袍,籠袖正打著盹兒。

  青同跟著陳平安步入祠廟,由於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暫時未見來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見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幾個道童裝束的孩子,蹲在地上丟擲銅錢玩耍,見著了陳平安他們,也只是抬頭一瞥,並不出聲招呼。

  兩側有月洞門,要去祠廟後殿游覽必經此處,陳平安站在大殿門檻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門那邊,人影未見,先聽一陣環佩聲響,隨後迎面走出兩位花枝招展的女子,其中婦人挽朝雲髻,斜著兩枚翠翹,身穿一件素雅的紡綢大衫,身邊那位妙齡少女,約莫是婦人的貼身婢女,著藕白衫系蔥綠裙,穿一雙略舊的繡花鞋。

  與二位同行的還有個老嫗,穿件竹葉對襟道袍,手執玉如意,多半是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務的廟祝。

  陳平安立即挪步讓出道路。

  為首婦人目不斜視,徑直走去了,妙齡少女與那香客男子擦肩而過時,卻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此人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瞧著倒是干淨清爽,大致三十歲的年紀,就是與書上說的那種“顧盼不凡,豐神澄澈”,差得有點遠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

  不出意外的話,是個縣城里邊的貧寒士子,尚無功名在身,便來這兒燒香祈願,好求個金榜題名。

  青同忍不住輕聲問道:“我們是在等誰?”

  走出月洞門的這三位,顯然都只是肉眼凡胎的尋常人。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陸沉。”

  青同臉色微變,實在是不想與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牽連,只是就目前形勢看來,想要不與陸沉碰頭都難了。

  寶瓶洲夢粱國,距離汾河神祠並不遠。

  一個行走在山野小徑的年輕道士,頭戴一頂蓮花冠,手中有幾本不告自取的地方縣志,抬頭看了眼如飛鳥掠過的一條渡船。

  道法有深淺,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見對方,渡船上的人卻未能發現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身形輕巧,蜻蜓點水,一路飄蕩遠游,有那“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之感。

  這年輕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絲萬縷的絲线浮現,或遠或近,紅塵萬丈,此线名為因果。

  他伸出雙指,輕輕一扯絲线,遠處似有回響,動靜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只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夠高,舉目遠眺,看中一人,便循著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緣,來到這夢粱國境內,最終在一處山野村落的村口處,瞧見一個孤零零的孩子,年輕道士湊上前去,停步後,一個彎腰,一個抬頭,雙方對視片刻,孩子羞赧地低下頭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與林正誠道別過後,陸沉沒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余師兄坐鎮,出不了紕漏,如今天外天鎮壓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師尊親自收尾,要不是文廟催得急,陸沉真想在這浩然天下多待幾年。

  方才御風遨游飛升天幕之際,陸沉突然道心微動,尋其根本,原來是在這夢粱國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幾乎同時觸動心弦,他便改變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雲霞山,只是這次沒有現身。

  耕雲峰的金丹境修士黃鍾侯,很快就會成為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雲霞山如今因禍得福,已經有了一份宗門雛形氣象,萬事俱備,就只欠一玉璞了,舊山主綠檜峰蔡金簡,耕雲峰黃鍾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內,宗門可期。

  只是下次與那位深陷情網不得出的黃山主喝酒,又得是猴年馬月了。

  陸沉低頭看著那個並無修行資質的孩子,開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約莫是貧道生得面善,婦孺瞧見了都心生親近的緣故?對了,你會不會說大驪官話,最不濟,能聽懂官話?”

  孩子點點頭。

  夢粱國與青鸞國,雖然都已脫離大驪藩屬身份,但是大驪官話,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夢粱國君臣推行雅言,可謂不遺余力,許多學塾的教書老先生,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歲數了,不承想還要給那些年紀輕輕的縣教諭當學生。

  陸沉蹲下身,說道:“貧道看你骨骼清奇,龍吟虎嘯,有猛烈丈夫之大氣象。”

  孩子一臉茫然。

  陸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樹,野者為上,園者次之。”

  顯然在陸沉眼中,如園中花木的譜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澤野修有靈氣的。

  陸沉問道:“上過學塾嗎?”

  孩子搖搖頭。

  陸沉指了指孩子腳邊,地上有些“鬼畫符”,問道:“那這些是跟誰學的?”

  孩子老老實實回答道:“上山放牛,石頭上邊都有,會經常看到。”

  陸沉笑問道:“你家里還有牛可放?”

  孩子說道:“給村里人幫忙。”

  陸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頓飯吃?”

  孩子赧顏一笑,黝黑的臉龐,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縫補厲害的破舊棉襖,靠著蹩腳的針线,才沒有翻出棉絮。

  陸沉抬了抬屁股,伸長脖子,望向那座山頭,既無山神,也無崖刻,卻是塊風水寶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干,久雨不盈。

  曾有個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難怪會被蠻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驪豫章郡內的自己遙遙感知,此山道氣,積淀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條法脈仙緣,即將有那流溢而出的跡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氣牽動山根水脈的震動漣漪,都宛如一聲心跳。

  只是這種被譽為天地共鳴的心跳聲,動靜極小,卻間隔極長。

  剛好被那位乘船路過的嫩道人撞見,不然就算是個飛升境,在這兒待上一年半載的,也只會將此山當成一處尋常的道場遺跡。

  陸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便嘖嘖稱奇,心知不俗。

  雖說在此地證道之人,練氣士境界不高,離開山中那處石室洞窟之時,只是個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沒有師傳,也沒有任何仙家機緣,只憑自悟就修出了一顆澄澈金丹,這種人,在山上被稱之為“天地青睞,無運自悟”,要是福緣再好一點,成就還得更夸張。

  練氣士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鯽過江,但能夠走到山頂的得道之士,來來去去,終究是鳳毛麟角,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顯風流,又被風吹雨打去。

  陸沉嘆了口氣,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間的“洞府”,打了個道門稽首。

  顯然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只不過陸沉的這個禮數,卻不是因為對方是誰,而是對方做成了什麼。

  慧劍揮時斬群魔,萬里誅妖電光繞。

  依稀可見,當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為呂喦,道號純陽。

  在此結金丹,於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靜待後世有緣人。

  下山時,手攜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瓢,頭裹逍遙巾,背劍執拂,黃衫麻鞋,就此雲游四方。

  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讖語:“異日此地當出金仙,他日聞鍾聲響處,乃得聞金煉之訣,煉陽神,完玉煉,結道果。”

  在山腳處遇到一個入山的采藥人,問話不答,道人只說四字:“謝天謝地。”

  那個孩子見這位年輕道長如此作為,猶豫了一下,也面朝山中,有樣學樣,懵懵懂懂,行了一個大禮。

  陸沉見此情景,嘆息一聲:“與道有緣,與我亦然,難怪貧道會被你一线牽引至此。”

  山上尋常的仙府門派,對待修行一事,看中實打實的修行資質,畢竟萬法無常,福緣一事太過虛無縹緲,難以揣度,但是久在山巔的大修士,卻是重視緣法大過資質。

  而眼前這個孩子,雖無修行資質,卻有一份慧根,就像陳平安的境況,後者本命瓷一碎,就等於手中無碗,接不住東西。

  陸沉與純陽真人並不陌生,只是當年在白玉京,陸沉便推算不出呂喦的大道根腳。

  陸沉重新蹲下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個姓,沒有名字。姓葉,樹葉的葉。”

  “好姓氏,一葉浮萍歸大海,果然我們仨,都有緣分。”陸沉笑道,“至於有姓無名一事,有好有壞,不用太過傷心。我認識一個朋友,他那才叫慘,長得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學問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厲害。孫道長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卻是板上釘釘的墊底第十一人,湊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給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滿仙氣的道號,比那皚皚洲韋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麼?”

  孩子搖搖頭。

  陸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壯。”

  孩子看著那個年輕道長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有個這樣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再說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於那些聽不懂的內容,孩子覺得像是在聽天書。

  陸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道:“不過如今曉得他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貧道湊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頭禪:“活夠一百年就可以殺了吃肉了。”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還是個秉性難改的火暴脾氣,遇到不順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過是將“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與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獨一份的,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就是他先站著不動,任由對方轟砸術法,直到靈氣耗竭,徹底技窮了,他才動手。

  而且只要對方不點頭,他就不動手,所以有一場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開始只是個仙人,硬生生在斗法途中,被打成了一個飛升境修士,結果經過三百年的朝夕相處,如影隨形,硬生生被逼瘋了。

  饒人不是痴漢,痴漢不會饒人。

  陸沉撿了一根樹枝,絞腕畫符,筆搖散珠。

  神意出塵外,靈怪生筆端。

  陸沉一邊“鬼畫符”,一邊隨口問道:“知道自己是個傻子嗎?”

  孩子視线低斂,神色黯然。

  只聽那位年輕道長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過此地,輕輕一拍孩子的後背,幫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負的“舊賬”,如老皇歷翻篇一頁,孩子好像就一下子開竅了。

  陸沉丟了樹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兩種,都可以視為白痴,首先聲明,與你說好了,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也不是一個褒義詞。聽不懂褒義貶義的意思?那麼往簡單了說,就是沒什麼好話壞話的區別,就只是一句家常話。”

  “一種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獨自做夢。這場夢,只有你自己知道,對夢外人事就一無所知了,所以會被夢外人當成一個傻子。”

  “還有一種白痴,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書上所謂的山上神仙了。他們為了證道長生,追求壽與天齊,不得不摒棄了我們生來就有的七情六欲,與之交流者,唯有天地道法,再不是身邊人了。在貧道眼中,這是一場天下共夢,所有人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既然是生而有之,那麼摒棄情欲,此事即是‘天予不取’。當然了,也有人視為一種還債,唯有債務兩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為在這些人看來,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爺放租多年要收利息了。”

  所謂的天生道種、仙胎,幾乎都有一種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許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這份仙氣,眼神是冷的,氣質是冷的,骨子里是冷的。

  遠離紅塵,離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張小小的蒲團,或一座小小的心齋,修個金枝玉葉,煉個肝腸如雪。

  能夠將天下修道之士都說成是白痴的,估計真就只有陸沉了。

  反正他從來不怕被打。

  陸沉挪了挪屁股,又將先前丟出的樹枝撿回來,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郎”,稍作猶豫,又添了一個字,“覺”。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著那兩個字,不願說謊,抬頭後,一臉難為情道:“看著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喲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後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陸沉拎著樹枝,指了指那個“覺”,微笑道,“只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嘆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只有古樹,只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光彩熠熠,聽是全然聽不懂的,只是覺得聽著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里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麼多,是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你只是在家鄉蹭吃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吃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只是不屑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為誰傳道,只喜歡走門串戶,去別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斗,吾為星君說長生。

  只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注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麼名字?以後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於這個道理是怎麼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為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為之踐行之事。

  所以與人說道、講理,才會那麼難,只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只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里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只能教書呢。

  陸沉揚揚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處是吾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對桃花醉臉醺醺,淚水稀里嘩啦。

  “天打雷,轟隆隆。”陸沉微笑道,“抬頭。”

  言出法隨,空中驀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

  孩子被嚇了一跳,聞言茫然抬頭,望向這位年輕道長。

  陸沉雙指並攏,輕輕一敲孩子眉心處,嘴上念念有詞。

  如同為這個孩子開天眼。

  從這一刻起,這個姓葉的鄉野孤兒,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只等自己離開後,他再學了地上那道符籙,那麼他今後的一雙眼眸,如得了一門望氣術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蔭陰德與福報氣運,比如市井流傳的老話,說一個人氣數已盡,即是此理,形容一個人鴻運當頭,也是如此。

  陸沉再手腕擰轉,雙指一搓,如點燃一炷清香,孩子頭頂即香爐,好像敬奉那頭頂三尺神明。

  這是陸沉贈送給孩子的一張護身符,一張天書符籙,如同賜名無鬼。

  陸沉蹲在地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後一下一下搖晃,微笑道:“以後哪天離開家鄉了,就去找一個叫神誥宗的山頭,等到見著了那個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說是陸沉讓你登山的,讓他傳授你仙家術法。”

  孩子點點頭,只是又好奇問道:“道長又改名啦?”

  陸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終究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是想起先前那個禮數,與這位學問恁大還曾出過書的年輕道長,再次行了個道門稽首。

  陸沉站在原地,受了這份禮後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只是與孩子揮手作別。

  只見他左右張望幾下,走到村邊,一個彎腰,將一只雞抄手而起,揣在懷里,飛奔離去,幾下工夫就不見人影了。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長偷了雞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幫忙望風之人?

  鎮妖樓,梧桐樹下。

  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難辨。

  出竅陰神,便是跟在陳平安身邊的那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法袍的模樣,身姿婀娜,也難怪會被誤認為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陽神身外身,則是滿頭白發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處青同收攏了陽神,至於出竅遠游的陰神倒是享福了,當下在穗山那邊吃過了一碗素面,只是不知為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閒來無事,雙手反復擰轉鬢角一縷青絲,發現小陌一直保持那個抬頭姿勢,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緒一直朝著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認為小陌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才會如此分心,以至於連那尊法相都顯得有幾分呆滯。

  這就說明,小陌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對如今擔任陳平安死士的小陌來說,眼下能有比護道更重要的事情?

  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鎮妖樓之外,有強敵試圖窺探,伺機而動,並且是連青同都無法察覺到蛛絲馬跡的那種大修士。

  二是,小陌陷入了一種類似破境契機的靈犀境地。

  小陌確實是在神游無窮遠,這位萬年之後身處人間的妖族劍修,想到了萬年之前的諸多畫卷,或慘烈壯觀,或古怪詭譎,或神異萬分,畫面最終定格在那座還算熟悉的飛升台,神思所至,小陌如同故地重游,沿著那條道路,視线一直攀升而去,最終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個念頭。

  我在此遞出一劍,就等於鋪出一條道路。

  最終這條劍光,就是登天之路。

  這份劍氣之長,在我酣睡於明月皓彩之中的後世人間萬年,應該從未有過?

  故而這就是一條自己躋身十四境的道路。

  小陌有此心念之後,愈發堅定,人身小天地之內,便是異象橫生。

  根根筋骨如山岳,千山拜草廬;條條血脈如江河,浩蕩百川流。

  各大氣府、經脈、劍氣、劍意,都開始有那天地共鳴的跡象,“道路”,就是劍道,就是大道。

  一粒芥子心神的小陌,來到一處自身天地的空虛境界中,不再是那黃帽青鞋的裝束,而是如外邊的法相,手持一劍。

  一旦踏足此路,走此大道,就意味著小陌沒有回頭路了。一旦失敗,後果極重,一著不慎就會重傷根本,甚至有可能直接跌境。

  這就是為什麼飛升境圓滿的山巔修士會將一步之隔的十四境視為天塹,也是為什麼會有一些名動天下的大修士閉關閉關,就再無出關之日了。

  不然就是像那韋赦,破境不成,道心蒙塵,從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飛升境修士,哪個沒有大毅力,道心之堅韌,超乎常人想象。

  委實是此道,不同於尋常的登山路。

  青冥天下的那位道號復勘的女修朝歌,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在河畔議事中見過一面的女冠,名為吾洲,道號太陰的。

  吾洲的合道之法,曾被吳霜降稱之為“煉物”,又被陸沉比喻為“支離”。凶險程度,旁人只是聽說便能知道。

  她們之所以會被誤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就在於閉關太久。

  但是就在此刻,小陌的心湖之中,突然響起一個嗓音,對方先喊了小陌的一聲真名,然後說道:“喜燭道友,晚了,恐怕你得換一條路走才行。”

  對方繼續說道:“其實比那先行一步的某位劍仙,你晚了沒多久,也就相當於山中人打個盹的工夫,甚為可惜。好個‘倚天萬里須長劍’。”

  小陌雖然已經知曉對方的身份,卻仍是問了兩個問題。

  “此人已經十四境,還是尚未十四境?”

  “此人是否與我家公子是山上好友?”

  如果對方不是公子的好友,或是尚未真正躋身十四境,我小陌管他是否一只腳跨入十四境的門檻。

  即便對方已經是十四境,無妨,那我們就來一場大道之爭,雙方等於遙遙問劍一場。

  結果那人笑道:“實不相瞞,他已經是十四境了,只不過數座天下暫時只有三人知曉,而且此人恰好與陳平安還是忘年交,喜歡稱呼陳平安為陳小友。”

  小陌當然不會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先與那位可算半個“故人”的存在,由衷道了一聲謝。

  既然率先走出這條道路並且已經成功的,是那位玄都觀的孫道長,那麼小陌就只好換一條道路了,不然就只會大水衝了龍王廟,兩敗俱傷。

  小陌嘆了口氣,只得強行壓下那份氣勢磅礴的大道氣象,收起一粒心神,退出小天地。

  黃帽青鞋的小陌,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臉色微白,喉嚨微動,硬生生咽下那口鮮血。

  青同神色驚恐,道心震顫不已,問道:“怎麼回事?!”

  難道就在這鎮妖樓,就有強敵隱匿其中,自己卻渾然不覺?而且此人還傷了小陌?

  小陌原本懶得搭話,只是一想到對方陰神還處於與公子聯袂神游的境地,這才開口說道:“至聖先師就在此地盯著我們。”

  難怪先前會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卻找不出半點痕跡。

  整座天下就是一人之道場,加上這位讀書人又是十五境。

  遠古天庭,五至高,俱是後世練氣士眼中的十五境。

  結果那場水火之爭,導致其中兩位至高神靈的金身出現了裂縫。

  持劍者叛變,使得披甲者如獨木支撐將傾之廈。

  但是所有親身經歷過或是作壁上觀也算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修士,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真正變數,其實只有一件事。

  天庭共主,不知所終。

  在那場“翻天覆地新人換舊主”的大戰中,這位天上天下的至高共主,從頭到尾,竟然都沒有現身。

  而昔年天下,也有一個流傳不廣的說法。

  那位存在的境界,可能是在十五境之上。

  汾河神祠那邊,陳平安與青同所看景致,各有側重,所以就各看各的,分出了先後。

  等到青同逛完了諸多殿閣,卻發現陳平安已經不在這座河伯祠廟內。

  走出祠廟大門,青同見一襲青衫,在那大池邊的柳蔭下,坐在一條小竹椅上,開始拋竿垂釣了。

  青同走過去,問道:“還有竹椅嗎?”

  陳平安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小點聲,再手腕一擰,多出一條青竹小椅,遞給青同。

  青同坐在一邊,壓低嗓音,疑惑道:“這是?”

  陳平安微笑道:“靜待天時。”

  見青同一頭霧水,陳平安便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暫作水觀。”

  青同便凝神望向水面,池水如鏡,鏡中顯現出一處破敗不堪的府邸,畫卷中,人影幢幢。

  這是一種不算如何高明的地仙手段,掌觀山河神通。

  在村落與孩子分別後,懷中鼓鼓囊囊的陸沉,一個衝天而起,懸停空中,踮起腳尖,朝城內那邊眺望一眼。

  咦,竟有些許汙穢煞氣和神仙斗法的跡象,莫不是一棟鬼宅?

  不曉得今兒貧道叫徐無鬼嗎?

  好好好,要是你們好好商量,就井水不犯河水,要是連個灶房都不肯借與貧道,那就怪不得貧道替天行道一次了。

  陸沉又看了眼那個姓葉的孩子,將來到了神誥宗,說不定可以與秋毫觀那個叫阿酉的小道童做個伴兒,一起修行,一起長大,處久了,就是朋友了。

  雙月為朋,在這只有一輪明月的浩然天下,何等稀罕,所以要越發珍惜真正的朋友嘛。

  陸沉一步跨出,直接來到一處傳聞鬧鬼的凶宅門外的街道,再掐指一算,曉得了附近地界名為悟真坊,大宅曾是一處呂公祠,朱紅大門,蛛網密布,此處早就斷了祠廟香火,被拆毀重建為私人宅邸,之後又屢遭變故,多有鬼物作祟,最終大半房梁木材,都搬去了城外的汾河神祠,門口僅剩一只石獅子。

  石獅子的脖頸之上,還有一連串細微坑窪,好似珠子烙印。

  此地竟然是供奉那位純陽真人的祠廟舊址,倒是一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陸沉嘆了口氣:“純陽道友啊純陽道友,原來當年在白玉京,咱倆是同為家鄉人,同逢異鄉處。如今你久不在浩然家鄉,好不容易有座祠廟,不料竟然淪落至此。也好,就當貧道今兒略盡綿薄之力,為你祠廟增添一點香火氣。”

  只是不知這呂喦,如今身在何處,青冥天下那邊也很久沒有呂喦的音訊了。

  陸沉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璽材質的符籙,嘴中默念著“天靈靈地靈靈,神仙顯靈我就行”,後退數步,單手作氣沉丹田姿態,輕喝一聲,健步如飛往前跑去,一個腳尖點地,高高躍起,結果剛好只能踩在牆頭之上,幾次搖晃都沒能站穩身形,一個後仰,重新落在街上,虧得當下這條街上冷清無人,瞧不見這一幕滑稽場景。

  只見那手持一張黃色符籙的年輕道士,又嘗試了兩次,終於一屁股蹲在牆頭上,起身後沿著牆頭一路貓腰,躡手躡腳而走,翻越一處屋脊,伸長脖子,見著了一場凶險萬分的廝殺。

  幾位看似師出同門的野修,各展神通,正在纏斗一名臉色慘白的紅裙婦人,依稀可見她脖頸系有一截繩子,約莫是個吊死鬼了。

  只見黑煙滾滾,卻被那幫前來斬妖除魔的神仙老爺們憑借高妙術法一一打散,大體上屬於打得有來有回,一方丟出道法仙術,一方還以鬼祟伎倆,精彩紛呈,可算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

  陸沉悄悄坐在屋脊那邊,偏移視线,後院內有一本牡丹,從別處移植而來,歷經數朝,成精煉形,道齡不小,約莫是此地的半個主人了。

  她領著一幫冤死鬼,恐嚇陽間人,占據了這處大宅邸,看樣子倒是沒什麼作孽的行徑,至多就是拐騙那些夜不歸宿的青壯酒棍、更夫之流,將他們魘了,領來此處雲雨一場,偷些陽氣,天明時分再丟出宅子。

  也難怪汾河神祠那邊的水神,對這棟大有來歷的宅邸里發生的一切,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來沒有做出什麼太過傷天害理的舉動,二來想要壓勝這處“鬼宅”,就得調兵遣將,等到雙方徹底撕破臉皮,放開手腳打起來,至少這座縣城就要保不住了。

  而且以附近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本事,和他們麾下那點兵馬,估計真要較上勁,只會氣勢洶洶問罪而來,灰頭土臉打道回府。

  院中人鬼斗法,竟有一人眼尖,瞧見了屋脊那邊鬼鬼祟祟的陸沉,頓時破口罵道:“那小牛鼻子,竟敢來這里跟大爺搶生意?!趕緊滾遠點!”

  只見陸沉大義凜然道:“自古斬妖除魔,道人見者有份,何況貧道天生一副錚錚鐵骨,俠義心腸……”

  那人大喝一聲:“聒噪!”

  便有一記飛鏢從袖中掠出,好個快若流星,鏢尾撞向那婆媽道士的額頭,只聽哎喲吃疼一聲,道士便已中招,後仰倒地,在屋脊一路翻滾,不見了蹤跡。

  院內那脖子被繩索纏繞的女鬼,翻來覆去就那幾招鬼法,對方卻是人多勢眾,而且那撥修道之人又是男兒身,本就滿身陽氣,聚攏在一起,氣勢就顯得頗為雄壯,她便逐漸落了下風,扭頭喊道:“妹妹快來助我!”

  很快就又有一股青煙飄蕩而來,凝為女鬼身形,同樣是個婦人,滿頭青絲不挽髻,如水草胡亂飄蕩,估摸著是個溺水身亡的可憐人。

  陸沉已經找到了一處灶房,一腳踹開了屋門,准備生火煮飯,做人不能虧待了自己,貧道得在這邊吃過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再去青冥天下,白玉京那邊可沒這講究,仙氣道風太多,人味兒太少。

  陸沉見那砧板等物俱全,便從袖中摸出火折子,找到了吹火的竹筒,坐在一條板凳上,嘀嘀咕咕道:“這還是大白天的光景,鬼宅的正主兒都還沒出場呢,等到黃昏日落,你們要是沒有貧道幫忙,還怎麼打?到時候就算你們跪在地上喊著救命,都得看貧道吃沒吃飽有無力氣了。”

  來時路上,陸沉發現後院有兩棵綠蔭極濃的大槐樹終日不見天日,而灶房不遠處,就有一棟小樓,草深一尺,樓內放著幾口棺材,棺材板都打開著,都是些沒有葬身之地的枯骨,反正陸沉也不忌諱這些,不然三掌教的七心相之中,豈會有一位白骨真人?

  這時有人斜靠灶房的屋門,是個嬌滴滴的少女,嬌靨紅暈,姿態妍媚。

  少女抿了抿鮮紅嘴唇,輕輕拍掌,喂了一聲,提醒那個年輕道長有人來了,然後眯眼而笑道:“你這位小道長,算不算藝高人膽大,都敢來這兒開灶做飯。都說找死也要找個好地方,你是怎麼想的?是那些騙錢的志怪神異、艷情小說看多了,想著有一場艷遇?”

  “這位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就來了,差點嚇死個人,真以為嚇死人不償命啊。幸好小道我是個有仙法傍身的,膽子也大。”

  陸沉笑呵呵言語,坐在小板凳上,轉過身,抬起手中那根竹筒,指了指貼在灶房門上的黃紙符籙,望向那個牡丹成精的少女。

  開竅煉形,仗著一樁機緣和自身八九百年的修道歲月,在附近郡縣也算無敵手了,她倒也不算作威作福,就是幫著那幾個女鬼續命罷了,而且做事留一线,不然那幾個女鬼姐姐稍稍心狠一點,就那麼一張嘴,或是多扭幾下腰肢的,那些個在這邊風流快活一番的青壯男子,恐怕就要只剩下一副內里空空、陽氣渙散的皮囊了,即便被丟出鬼宅,亦是命不久矣。

  那少女伸手就想要去摘下那張材質尋常的符籙,只是指尖一觸及符籙,就有一陣鑽心疼的灼燒之感,她打了個激靈,立即收手,她掂量一番,秉持一個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宗旨,嫣然笑道:“只要你今天別多管閒事,去留隨意。院內那幾個,我又沒招惹他們,他們闖入道場找我的麻煩,明擺著不是那種善罷甘休之輩,既然一個個的著急投胎,就怨不得我順水推舟送他們一程。”

  陸沉見狀,滿臉得意神色,哈哈大笑道:“如何,知道厲害了吧?此符可是小道的看家本領之一!就問你怕不怕吧。”

  少女扯了扯嘴角:“敢問這位仙長,姓甚名誰?道齡多少?”

  陸沉一臉嫌棄表情:“懂不懂規矩,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不過看在‘仙長’這個稱呼的分上,小道倒是可以為你泄露一二天機。”

  少女點頭道:“洗耳恭聽。”

  年輕道士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這才挺直腰杆,朗聲道:“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間一丈夫,風骨凜凜真豪傑,散淡野人性孤僻,平生只住高山巔,朝餐雲霞夜飲露,神清氣爽最磊落。百年面壁無人知,金烏火裹旋金丹,結了金丹起爐鼎,煉出陽神游玉京,學仙學到嬰兒處,月在寒潭靜處明,海底天心呼吸到,扶搖直上謁天庭。已忘證道幾千年,天邊青鳥空中雲,也可縛,波底蛟龍水中月,也可捉,到頭來竹籃打水,榮枯一夢,螻蟻槐中……”

  少女一開始還聚精會神豎耳聆聽,很快就聽得抬手打哈欠,擱這兒說書呢。

  可這些文縐縐酸溜溜的話語,好像也不太押韻啊。

  陸沉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大言不慚道:“姑娘你意思懂了就行,這就叫得意忘形,至於押韻不押韻,都是次要的。”

  少女驀然厲色道:“我改變主意了,本以為只是看著你煩,沒想到是聽著更煩,恕不留客,速速離開此地!”

  “別改主意啊,貧道姓徐名無鬼,至於道號嘛,山中資歷尚淺,山外歷練不久,未能積攢出個三千功德圓滿,暫無道號。”陸沉也急眼了,“此外貧道這一脈,又有個規矩,言祖不言師。所以你要是詢問小道的師承,道統法脈一事,恕貧道無可奉告。”

  少女聽到這里,收斂怒容,只是嗤笑一聲:“那就是師承一般,即便搬出了師尊名號,也嚇不住人唄。”

  陸沉好似惱羞成怒道:“嚇不住人?鬼都給你嚇死!”

  少女瞥了眼對方的道冠,擺擺手:“走吧走吧,就別在這湊熱鬧了,要不是看在昔年一樁道緣的面子上,你今兒至少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非要讓你長點記性。既然道法微末,術法不濟,就別以為有點師門靠山,就可以到處亂串門了。人外有人,你遲早要吃大苦頭的。”

  少女秋波流轉,一手指了指年輕道士的頭頂道冠,一手掩嘴嬌笑道:“小道士,還跟我在這兒裝蒜,假冒高人,怎的,想著等會兒打不過了,就趕緊搬出師門,好鎮住姑奶奶我?那你曉不曉得,我與你家祖師爺,還是老相好。”

  “老相好?!”只見那唇紅齒白的英俊道士,聞言如同挨了一道雷劈,雙眼無神,喃喃道,“貧道怎麼不知道?!”

  “你又怎麼會知道,大幾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離開此地,回到山中道觀,有興趣就去翻翻譜牒,仔細找找看,上邊有無一個名叫錢同玄、道號龍尾山人的家伙。這個沒良心的,就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玩意兒,嫌我出身不正,不敢帶回山去。我是草木成精又如何,中土神洲龍虎山的那座天師府,不也有一座狐仙堂,她出身還不如我呢。”

  少女眼神幽幽,翻過了舊賬,便有些意態蕭索,揮揮手道:“行了行了,我早就知道你來自那個高高在上的神誥宗,否則也不會頭戴這種道冠了,你的道士身份,當然是真的,不過我不是那些孤陋寡聞的山野精怪,知道你們這一脈的道士,又非那兒的正宗,跟那位祁天君,根本就不是一路道士,香火凋零得一塌糊塗,在神誥宗混得一年比一年慘淡,早就只能靠著販賣私家度牒來過日子了。”

  陸沉也嘆了口氣:“還真被姑娘說中了,是那一年不如一年的慘淡光景。”

  少女說道:“還不走?真以為門上一張破符,就能夠擋住我?”

  陸沉笑道:“老話說幫人就是幫己,出門在外靠朋友,小道只是借個地方吃頓年夜飯而已,說不定可以幫你躲過一劫。”

  說到這里,陸沉笑嘻嘻道:“這‘老話說’與那‘常言道’,不管後邊是什麼內容,我們最好都得聽上一聽啊。”

  少女譏笑道:“小道士,你知道姑奶奶我是什麼境界嗎?”

  陸沉一臉震驚道:“莫不是一位神華內斂、深藏不露的元嬰老神仙?”

  少女一時氣急,因為她是個金丹地仙。

  城外那座汾河神祠的河伯,以及郡縣城隍廟,都只將她誤認為是一位觀海境的草木精怪,故而她一直名聲不顯。

  主要是夢粱國有兩座山頭仙府,讓她忌憚萬分,若非有張隱蔽的傍身救命符,她早就被仙師拘押到山中圈禁起來了。

  在這“凶宅”之內,女鬼自然是有的,不過真正鎮壓的邪祟,是一只老金丹鬼物,除了道行極高之外,用心更是極為陰險,早年正是它暗中謀劃,通過陽間官員之手,將呂公祠拆掉,占據了這塊風水寶地作為道場,想要憑此躋身元嬰。

  甚至故意將一株牡丹移植到此,憑借花香,遮掩它身上那股腥臊無比的煞氣,而當年那個叫錢同玄的負心漢,之所以會在此地駐足,就是發現了宅邸的不對勁,為了降服這個為禍一方的鬼物,先結下一座大陣,防止殃及無辜,再與金丹鬼物廝殺一場,不惜打碎兩件本命物,傷及大道根本,才將鬼物鎮壓在地底深處的一座密室內,用符籙將其封禁起來,說是回了神誥宗,就會請山中長輩來此鏟除這個禍患,只是不承想,他這一走,就再無重逢之日了。

  這麼多年,幾乎每過幾年,她就要用一道從道士那邊學來的符籙之法,在地底深處的密室門口添加一張符籙,層層疊疊,舊符消散,又有新符張貼。

  只因為符籙一道,門檻太高,她只算略有幾分修行天賦,又不得真傳,所以就只能靠量取勝了。

  曾幾何時,花前月下。天上星河轉,人間珠簾垂。住山不記年,賞花即是仙。

  言者只是說在嘴邊,聽者卻要刻在心里。

  陸沉懷抱燒火的竹筒,眼神柔和幾分,笑道:“外邊的陣仗不小,那撥野修此次登門,志在必得,姑娘你也察覺到了?對方已經祭出了殺手鐧,能夠請神降真,雖說是兩位苟延殘喘的淫祠神靈,但是對付你手底下的那三位女鬼姐姐,顯然是綽綽有余了。再說了,你這個金丹,護得住自己的真身,守得住那堵門嗎?反正貧道覺得很難。”

  少女神色微變,就要前去救援。

  不料陸沉只是吹了一口氣,灶房門上那張黃紙符籙隨之飄落,剛好落在了少女肩頭。

  少女仿佛被貼上了一張定身符,堂堂一位金丹地仙,不管如何運轉金丹駕馭靈氣,竟是始終無法挪動半步。

  陸沉臉貼著竹筒,看著那個心急如焚的少女,微笑道:“急什麼,看好戲就是了。貧道這個人,別的不多,就是山上朋友多,巧了,今兒就有一個。”

  先前身上牽動的兩根因果线,一人一事,一粗一細,後者便是那個孩子,而前者則是一個舊友。

  此人原本趕路並不匆忙,這會兒已經察覺到端倪,開始風馳電掣御風遠游來此了。

  少女紋絲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年輕道士,開始忙活一頓年夜飯,手腳麻利,嫻熟得像是個道觀里邊專門燒菜的。

  做人不能虧待了自己。

  兩壺酒,還整了三個硬菜,一鍋燉老母雞,一鍋冬筍燉咸肉,一大盤清蒸螃蟹。

  陸沉又從袖中摸出了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盤中擺滿了荔枝,不是新鮮荔枝,是那荔枝干。

  筍為菜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

  四位尤物,一桌齊全了。

  汾河神祠外,水池邊,陳平安一直沒有漁獲。

  青同看著水中那幅畫卷,訝異道:“竟然是他?”

  照理說,此人絕對不該現身此地。

  難怪陸掌教會往這邊趕來,原來是敘舊來了。

  陳平安笑道:“你又認得了?”

  青同沒好氣道:“此人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夫子,又是她的武學師父,我怎麼可能不認識。”

  再說了,此人還是那位曾經走在邯鄲道左,被純陽真人順勢點化一番的“盧生”。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他離開藕花福地後,選擇在雲窟福地隱姓埋名那麼多年,所謀何事?”

  青同搖頭道:“與老觀主有關的事,我不敢多說。”

  陳平安便換了一個問法:“關於道教樓觀派的香火傳承,以及‘邵’這個姓氏的始祖宗族、郡望堂號和遷徙分布,你手邊有沒有相關記錄?”

  青同說道:“還真沒有。”

  金頂觀的道統法脈,源於道教樓觀一派,曾有道士於古地召亭,結草為樓,觀星望氣。

  而樓觀派的首任守觀人,剛好姓邵。

  這個守觀人身份,類似如今佛門寺廟的首座,地位僅次於住持。

  崔東山一開始猜測倪元簪躲在雲窟福地,是為了將那顆金丹送給昔年嫡傳弟子之一的隋右邊。

  那麼昔年畫卷四人當中,隋右邊舍了武道前程不要,一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就一意孤行,轉頭跑去練劍,也就說得通了。

  但是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隋右邊不是那個老觀主預定的得丹之人。

  之後姜尚真便誤以為倪元簪是打算將此金丹,贈送給那個與老觀主極有淵源的北方金頂觀,決定要攔上一攔,甚至還直接與老舟子撂下一句狠話,只要邵淵然趕來黃鶴磯取丹,他姜尚真就讓那位大泉王朝的年輕供奉,死在倪元簪眼皮子底下,可如果老舟子敢去送丹,他就會讓邵淵然有命丹成一品,補全一副功德無漏身,偏偏沒命順勢躋身元嬰境。

  陳平安笑問道:“關於那顆金丹的舊主人,青同道友總能說上一說吧?”

  青同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揀選一些能說的老皇歷,緩緩道:“這位道友,真身是天地間的第一只仙鶴,據說還是一位只差半步的十四境大修士,隕落之前,准確說來,是在閉關之前,走了一趟碧霄洞落寶灘,閉關失敗後,便留下了一顆完整金丹,老觀主就像是在代為保管。”

  青同是看在“鄭先生”的分上,才願意多說一些花錢都買不來的內幕。

  陳平安糾正道:“說是‘看管’,可能更准確些。”

  因為這顆遠古遺留金丹,並不在老觀主手上,而是位於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崖壁間,與一座觀道觀隔著半洲山河,算是離得很遠了。

  而這顆金丹,完全可以視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並且在仙兵中,屬於極為珍稀的那一類。

  而其根源就在於“生長”二字。

  能夠不斷錘煉,繼而提升品秩。

  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這里,陳平安突然說道:“好像‘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只是青同現在最頭疼這些空話大話,想吧,注定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會錯過什麼。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與老百姓所謂的三歲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當然並不絕對,特例總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無非就在於難有例外。

  就像陳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於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後卻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陳平安問道:“為何姜尚真會與倪元簪‘借劍’?”

  在雲窟福地,姜尚真曾經說過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認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偽。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年他之所以會去藕花福地虛耗光陰一甲子,就是打算幫助陸舫躋身甲子一評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能名次靠前,然後就可以讓摯友陸舫順勢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當真說不得。一旦說破了天機,青同擔心老觀主會翻舊賬,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與不饒人,曾經是天下公認的。

  陳平安想到姜尚真評價倪元簪那句“你這個人就是劍”,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會說話……

  青同沉默許久,估計也是擔心被身邊這位記仇,試探性道:“稍後見著了盧生,你自己問問看?”

  陳平安說道:“有什麼難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實就可以視為半個練氣士了,他開辟出的一條嶄新道路,是‘以身煉劍’。”

  姜尚真說過,倪元簪精通三教學問,看書無數,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壓制,致使一顆澄澈道心只是有了個雛形,最終被老觀主“請出”福地。

  何況陸沉也曾泄露天機,說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鄭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難怪會糾結那個“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誕問題。

  青同問道:“聽說喜好此道的漁翁,還有事先打窩的講究?”

  陳平安嗯了一聲:“一般是為了釣大魚,不過在湍流急水里邊打窩,找堆石頭就行了,都能聚魚。”

  青同試探性問道:“這個說法,有無深意?”

  陳平安說道:“對你來說,沒有深意。如果換成陸沉、倪元簪聽了,估計就會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沒有反駁什麼。

  只見陳平安再次提竿散餌,然後重新拋竿入水。

  而那邊呂公祠舊址院內,刹那之間雲霧升騰,三個女鬼瞬間陷入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抬頭再看,明明尚未黃昏,卻已明月當空,耳邊依稀可聽見更夫敲梆子和兵卒傳夜的聲響,再下一刻,她們眼前視野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深水長橋,橋那一端是一座朱紅色高門府邸,一殿巍峨,兩廊森列,門外那座石猊欲怒,猙獰可怖,更有一隊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開,霜戟生寒,又有兩位紫衣官袍神靈,一人身材修長卻骨瘦如柴,一人白胖微須,腰系玉帶,雙方聯袂跨出大殿,大搖大擺走下台階。

  三個女鬼身後遠處,站著那撥山澤野修,其中一位錦衣老者,與那兩位淫祠神靈,遙遙抱拳笑道:“有勞兩位大仙出手了。”

  大驪朝廷曾經裁撤一洲淫祠無數,一些個服管且身世清白的,大驪往往另有安排,可終究還是有一些不服約束的,尤其是來歷不正,經不起大驪禮部和刑部勘驗、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廟和塑像不要,各找門路苟且偷生了。

  雖說沒了基業,金身不光是搖晃,還會矮了一大截,可總好過被大驪禮刑兩部官員和那些隨軍修士翻舊賬,當場打砸了金身。

  而且就算是淪為孤魂野鬼,只要能夠在那些藩屬小國的山野僻靜處,重建祠廟,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湊金身。

  如今大驪朝廷已經只剩下鼎盛時的半壁江山,以那條大瀆為界,寶瓶洲的整個南邊,都已紛紛復國了,夢粱國、青鸞國這樣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總有其他去處,可以作為棲身之所。

  而憑借殺人越貨起家的山澤野修,有一道鬼門關,就是收取弟子,當然是那種入室弟子。

  因為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甚至是打死師傅,他們只好將殺手鐧藏私,絕不傳授壓箱底的手段,不讓弟子盡得真傳,或是讓弟子立心約發毒誓,再以秘術控制。

  畢竟身邊沒有幾個幫手,則勢單力薄,難掙大錢。

  這就是為什麼譜牒修士成為山澤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澤野修卻很難成為譜牒修士。

  那位錦衣老者的境界不高,只是一名觀海境修士,但是他心思活絡,很快就勾搭上了這兩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淫祠大仙。

  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兩位淫祠大仙,需要借助這個練氣士,幫忙跋山涉水,重新尋找道場,好一路避開那些文武廟和城隍廟,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

  作為回報,兩位大仙會幫著這撥山澤野修解決一些小麻煩,就像今天這種情況,他們還是樂於出手的,畢竟捉了鬼再吃鬼,兩位大仙是可以助長道行、淬煉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長橋,站定後,沉聲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聲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惡多端,還不趕緊伏法,跪地磕頭?!”

  一個自縊身亡的吊死鬼,一個投水自盡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後出現的那個女鬼,相對道行最高,心性也更為堅韌,明知對方是淫祠神靈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們這種出身,更見不得光,不管是被縣里的城隍爺知道,還是被汾河神祠察覺,你們都別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難免心中悲苦,要是這夢粱國依舊屬於大驪王朝,這些個四處逃亡的淫祠神靈,哪敢現身?

  錦衣老者雙手負後,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說要在門口那邊布下法陣,好遮掩耳目嘛,你們一味托大,瞧不起我這個觀海境,先前不攔著,現在好了。至於這棟宅子的正主兒,我們打探過虛實,撐死了就是個龍門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是?她還敢來救你們?”

  就在此時,有一名儒衫老者,走入這棟呂公祠遺址的古宅,微微皺眉,隨手打散那些雲霧。

  至於那三個女鬼,一撥山澤野修,與兩位淫祠神靈,老人只當沒看見,自顧自游歷此地。

  最早的呂公祠主殿,里邊供奉的呂公神像和那些彩繪從神,皆已不見。

  只能通過主殿的歇山式琉璃頂,依稀看出當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懸掛一塊皇帝御筆題寫的“風雷宮”匾額,只是沒能懸掛多少年,換個朝代,自然而然就給摘掉了。

  好不容易由祠升宮,被打回原形不說,最後就連最先的祠廟,都未能保住,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塊夢字碑,勉強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為命。

  那塊夢字碑,其實暗藏玄機,鏤空內里篆刻有一篇類似道訣的詩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夠發現,依舊是初看難解,再看更茫然。

  只說開篇“死去生來只一身,豈知誰假復誰真”一語,作何解?

  最後老人回到舊呂公祠主殿,從袖中拈出三炷香。他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禮敬昔年那位為自己指點迷津,有那傳道之恩的純陽真人。

  原本劍拔弩張的兩方人馬,愣是沒有誰敢開口詢問一句,就更別談動手了。

  一個將那門外法陣和白霧迷障視若無物的老家伙,誰敢去觸霉頭?

  灶房那邊,陸沉輕輕搖頭。

  大江東去,夕陽西下,游子南來。

  道觀花在,真人試問,知為誰開?

  門口的少女依舊站在原地,她眼見方才一張桌子和兩條長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長腳一般,從別處一搖一晃走來了灶房這邊。

  陸沉落座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飯,再夾了一筷子冬筍,贊嘆道:“滋味極好,真是絕了。”

  那個儒衫老者對那兩撥人馬懶得多看一眼,如同發號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聽候發落。”

  純陽真人呂喦,是他的傳道之人,雙方雖無師徒名分,但是儒衫老者一直將呂喦視為恩師,那麼純陽真人在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呂公祠,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恩師呂喦的道場了。

  之後他來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門口,看著上邊密密麻麻的符籙封條。

  儒衫老者啞然失笑,鬼畫符嗎?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壞符籙禁制,便出現在了密室之內。

  那只一直被符籙消磨道行的鬼物,緩緩抬頭,獰笑道:“找死?”

  儒衫老者問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個字,是怎麼寫的?你這等鬼祟之輩,不好好躲起來也就罷了,竟敢奢望長久竊據呂公祠?”

  不等對方回答什麼,儒衫老者已經一袖子將其打得魂飛魄散。

  廣場那邊,幻境依舊,依舊是大殿長橋、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廟場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喪考妣道:“難道是觀湖書院的某位君子?慘也,慘也,如此一來,咱哥倆豈不是一頭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個錦衣老者,以心聲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余三個在此魘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輕松遠遠多於驚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過是按照書院律例責罰,該如何就如何,總好過被那兩個淫祠大仙給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儒衫老者來到灶房,看也不看那個杵在門口好似當門神的少女,只是在門口停步。

  陸沉趕緊放下筷子,轉頭拱手道:“西洲兄,一別多年,來,咱哥倆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兩世,眼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都姓盧,一樣是字西洲。

  彩舟載離愁,吹夢到西洲。

  祠廟外,青同只覺得陳平安就坐在這邊釣魚,哪怕撇開“守株待兔”等待陸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這麼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不管是修道之人,還是純粹武夫,學那俗子臨水釣魚,這種事又有什麼意思?”

  關鍵是陳平安直到現在,也沒釣上來一條魚啊。

  “對汾河神祠的那位廟祝來說,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陳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說道,“可是對老觀主和你來說,這口池塘就是桐葉洲了。所以你們並不在乎里邊幾條游魚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里的游魚,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魚躍龍門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廟門口槐樹的樹葉,相信總有葉落歸根的一天。”

  青同又開始頭疼,立即轉移話題,眼神幽幽:“這些個四處流竄的淫祠神靈,又如何葉落歸根?”

  陳平安說道:“那如果你將整座天下視為一口池塘呢?”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卻笑道:“有些問題,不用多想,淺嘗輒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詩忌諱‘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聽懂了這詩家避諱的“十月寒”,一時間竟然頗為欣喜,終於不再一頭霧水,不容易啊。

  陳平安問道:“在萬年之前,如果沒有那場翻天覆地的大變故,你的最終追求,會是什麼?”

  青同靠著椅背,摘了頭頂冪籬,輕輕晃動,說道:“還是不敢奢望能夠登頂飛升台,怕死,那麼多天資卓絕的地仙,都在那條道路上化作灰燼,說沒就沒了。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開竅煉形,修行一事何等艱難,處處都是關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兩個念頭的事情,我卻要深思熟慮個幾百年,當然會比小陌、仰止他們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機緣,一件壯舉都不敢做,半點意氣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別的漫長歲月里,好像是從第一位道士開始流傳下一個說法,‘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說的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道士’,比如托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劍修白景、小陌,那顆金丹的舊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為天官,位列仙班’,是說通過走上那兩座分別管著男地仙與女地仙的飛升台,成為古天庭的嶄新神靈;‘下士得道,陸地神仙,駐地長年’,就是我這種資質魯鈍的練氣士心中的最終追求了。”

  遠古練氣士修煉得道,諸多舉形升虛的“飛升”的大道氣象當中,品秩亦有高下之分。

  最早的白日飛升當中,又分出霞舉、乘龍、跨鸞、騎鶴和化虹等十數種。

  之後又有拔宅飛升者與合宅飛升等,再往後,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遺蛻飛升。

  青同說完之後,發現陳平安好像置若罔聞,心境始終古井無波,便覺得有些無趣,不去看那畫卷,而是瞥了眼岸邊那只空蕩蕩的魚簍,問道:“就這麼難釣上魚?是魚餌不對,還是你釣技不行?”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確實不怎麼擅長釣魚,我這輩子比較擅長一事,除非快餓死了,否則不吃魚餌不咬鈎。”

  身在一條光陰長河之中,很難不被岸邊人當成魚來釣。

  青同又問道:“你是怎麼確定,陸掌教一定會去那座呂公祠遺址?”

  陳平安神色淡然,反問道:“呂公祠遺址?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同愣了愣,反復思量,仍是打破腦袋都不明白陳平安為何會有此一問。

  他們身後那座汾河神祠,庫房里邊可還藏著那塊御賜風雷宮匾額,而城內鬼宅那邊的八卦亭和夢字碑,還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與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誥宗旁支的道士錢同玄,還有被神誥宗獨門符籙鎮壓在密室內的那只金丹鬼物……不都證實了那座宅邸,是呂公祠遺址所在?

  陳平安笑道:“既是一場守株待兔,又是甕中捉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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