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經典 劍來

第414章 誰不是黃雀

劍來 烽火戲諸侯 33656 2024-03-06 01:07

  清晨時分,天蒙蒙亮,那個即將卷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只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斗,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里抄來的“道訣”:“請君聽我言,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斗。”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卷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雲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袖子一甩,擰轉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卷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並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酒色財氣都遠離,雲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轉地軸,瓊漿仙酒,有風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言,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癲的道士。她嘆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

  只見那道士終於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作劍訣豎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還是有些芥蒂,問道:“你當真能夠繪制出三官符籙?”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小苹,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籙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後只說,興許山巔的符籙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否則一般的符籙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也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籙。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借符籙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後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豎,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言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於祭出三官符籙。”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中,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後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鍾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麼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面就知道了,什麼身份不重要,豪傑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麼?”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道士只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游,之前跟鄭居中、李希聖聊多了,再來與人閒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為身世坎坷,命數被大小劫數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麼,錢財也好,其他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後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涌倒流,漫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這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並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來說,就是有晚福,無欠於天,勿愧於地,不取於人為富,不屈於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厚薄,她只是一個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個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真沒有後遺症?”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氣,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於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言,一個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余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系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詞:“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立下誓言。”

  年復一年,寶扇閒置,辜負明月清風。春去秋來,寒蟬淒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鈎。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閒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麼?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幫忙斷句?”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里手。

  隔壁少年張侯珍藏有一張“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張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內容頗為晦澀,這就涉及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義的關系,他說每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是有重量的。當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後來發現文聖原來著有《正名篇》,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我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地,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陳平安小有郁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張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並不復雜,反正也就三十六個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

  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於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

  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張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

  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眾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詁一道,其著述的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聖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張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里邊藏著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聖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於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聖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於後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聖的看法,字聖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即‘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巍峨氣象,然後筆直一线地導引陽光,於每日正午時分,讓陽光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錯了,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於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籙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籙傀儡身上,如星落於寶瓶洲各地。

  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因為這幅字帖的關系,隨緣而走,又開始著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上下了一番苦功夫。

  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鍵就在於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為“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眾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才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游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有個外門知客,以數算之法深究農家、商家根柢。

  薛如意看著地上三十六字,抬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著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才是正解!

  薛如意抬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提著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去?”

  陳平安轉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就主動卷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的開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聖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法。”

  薛如意有些著急,“你怎麼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傑,沒點脾氣和風骨,怎麼當道長?”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長與我兜售的那幾種符籙,我都買了。”

  道士哎喲一聲,連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貧道早就覺得張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籙,有如神助!”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顯,二月末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青靈國旌陽府這邊,自古就有喝早酒的習俗。化雪過後,即便被凍成了鵪鶉,男人和女人,還是會呼朋喚友,市井坊間處處飄起肉香和酒香。

  旌陽府境內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仙家門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劍仙如雲的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

  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溪邊,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腳踩一雙麂皮靴,腳步匆匆,一邊走在泥濘道路上,一邊拍打身上的石屑塵土,瞧見遠方一個黑著臉的老人,趕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

  老人疾言厲色道:“陳舊!你到底怎麼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來這邊接你,好大架子,當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都提前一刻鍾出門了。”

  白伯怒道:“約好了巳時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時到場嗎?提早一刻鍾赴約怎麼夠?你該至少提前半個時辰!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怎麼當的知客!”

  男人低頭哈腰,呵氣暖手:“外門知客,外門知客。白伯,消消氣,回頭請你喝壺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為例!”

  男人使勁點頭:“保證保證,下不為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夏侯公子是怎麼個脾氣,你就算沒有親身領教過,多少也該聽說幾分。沒輕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變壞事,到時候不還得轉頭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為這麼點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記恨上了,怨誰也不會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頭的碎屑,顯然這小子又親自下坑洞尋脈采石去了。

  老人眼神柔和幾分,卻冷哼一聲:“你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外門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掛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嘛。我要是被你連累了,還怎麼走?扛著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時候你小子別被我碰上,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一次。”

  所謂的面冷心腸熱,不過如此了。總有些老人,喜歡說些不中聽卻在理的話,仿佛生怕別人念他的好。

  男人嬉皮笑臉給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舊健步如飛?”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雙手,教訓道:“好歹是個知客,攢了錢,買件像樣的法袍,瞧你這窮酸樣!”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兒,穿幾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錢人,都是我這般模樣,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氣。”

  “你小子有幾個錢?還敢談什麼真正的有錢人,你見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闊綽了,將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賣法袍?”

  “邊穿邊賣兩不誤。白伯,我這生意經不錯吧?”

  白伯說道:“陳舊,門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來的,任重道遠,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報,先找到那幾個師門長輩和師兄弟再說,否則祖師堂神主牌位、掛像譜牒,你一樣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朝廷豈會樂意將偌大一座仙府遺址交給你這麼個四境練氣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將原址歸還,你就守得住家業了?”

  當初整個寶瓶洲南方都被蠻荒妖族侵占,無數山門紛紛北遷,過大瀆進入北方地帶,如今寶瓶洲各家山水邸報,還是有許多南方仙府、山上門派或是招兵買馬,試圖補充人手,恢復舊日榮光,或是祖師堂已經改遷,與門派原址離得太遠,必須通過山水邸報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譜牒修士,山門新地址位於哪國哪地。

  陳舊點頭道:“實在不行,真要尋不見師門長輩,我就去找郭掌門,讓她幫我重建山門,再與郭掌門簽訂一紙山盟,如此一來,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氣笑道:“異想天開!”

  竹枝派最早的祖師堂就設立在裁玉山之巔,如今猶有一處祖師堂遺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手上搬遷到了別處,畢竟一座山頭開鑿不斷,土石越來越小,總讓人覺得兆頭不好。

  裁玉山這個聚寶盆,有一座名為野溪的采石場,此地出產的玉石,既可以啄硯,也可以拿來雕刻成各類名貴玉器和玉山子。

  玉石天然蘊含絲絲縷縷的靈氣,靈氣脈絡類似石髓水路,雖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經算是極為稀罕之物了。

  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作為風水石擺放在庭院內,幾乎是青靈國那些世族豪門的標配。

  這類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從來不敢藏私,都會進貢給正陽山,再由某峰高價轉賣給達官顯貴。

  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擅長地理堪輿,獨具慧眼,早年與朝廷簽訂了契約,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購買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脈,等於坐擁一座寶山。

  正陽山那邊後知後覺,不承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麼一條價值連城的玉石礦脈。

  正陽山倒是沒有做出趕盡殺絕的狠辣舉動,而是派出一位祖師堂劍仙與竹枝派締結盟約。

  名義上說是盟約,其實就是讓竹枝派成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

  現任竹枝派掌門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境女修。

  因為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是與前朝訂立的契約,所以兩百年前青靈國的開國皇帝坐上龍椅時,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場風雨欲來的危機。

  據說郭惠風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陣之內,擺明了正陽山劍仙若敢強占祖業裁玉山,她就來個玉石俱焚,正陽山、青靈國和竹枝派三方,誰都別想要這條礦脈了。

  這位掌門女修性格之剛毅,可見一斑。

  陳平安笑了笑,終於要見到那位水龍峰勞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當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時候幾乎很少主動談及別家山頭,就更別提某個修士了。

  但是此人,絕對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連暖樹、騎龍巷掌櫃石柔都對此人有所耳聞。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按照老廚子的說法,酒桌上邊,不聊幾句夏侯兄的壯舉,喝酒無滋味。

  這位聲名遠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瓚,作為水龍峰晏老祖師的得意弟子,一直負責正陽山諜報事務,二十年間搜集情報可謂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线,就是盯著舊龍州槐黃縣的陳平安和劉羨陽。

  為此,夏侯兄幾個堪稱心腹的干練下屬,還與紅燭鎮那邊的繡花、玉液、衝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淺都攀上了關系,向不少自稱手眼通天、耳目靈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錢。

  不過這位夏侯兄從頭到尾沒有用過下三爛的手段。

  當然,他也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雲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來的賬房先生,負責將山君府許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兩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淨的神仙錢,秘密流入山君府財庫。

  至於那個劉羨陽,早早離開家鄉,去往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結果一回家,就鴻運當頭,搖身一變,直接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那場名動一洲的“宗門慶典”結束後,夏侯兄就“功德圓滿”了。

  陳舊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劍仙問起,你能不能說這頓酒,是我打腫臉充胖子掏的錢?”

  白伯說道:“三壺松脂酒。”

  本來裁玉山就要按時與夏侯瓚對接賬簿,所以這頓酒是竹枝派的公費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錢。

  “兩壺!”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處名為散花灘的岸邊,有個竹枝派不對外開放的自家酒樓,當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東之人,便是負責裁玉山采石場的現任開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師堂修士,門派修士都習慣稱呼老人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來自上宗正陽山的貴人,不算太年輕卻也絕對不老的劍仙,夏侯瓚。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門知客陳舊,女修梁玉屏,道號“蕉葉”。

  女修的“發釵”,是一把小巧玲瓏的芭蕉扇。

  至於那位男子,就沒什麼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門知客,模樣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梁玉屏不知怎麼得到的消息,主動要求參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攔。

  她是雞足山一脈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選。

  而雞足山一脈是上任掌門傳下的香火道脈。

  事實上,竹枝派內部就分成了兩派,裁玉山一脈修士,不願太過依附正陽山,而雞足山一脈,是鐵了心想要投靠正陽山。

  以前雞足山是與秋令山處處示好,如今則轉去抱滿月峰的大腿。

  山上的藩屬、從屬關系分三種:第一種,明文確定雙方屬於上、下山關系,下山修士譜牒必須納入上山祖師堂的譜牒副冊,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極難脫離上山掌控;第二種,藩屬門派需要按時向宗主門派進貢錢財、物資,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系,就是這一種;第三種,山上盟友,兩者實力懸殊,而弱勢一方卻無須納貢,比如落魄山和螯魚背的珠釵島。

  酒樓高兩層,二樓有一間大屋子,歷來是專門用來款待正陽山貴客的。

  白伯帶著名為陳舊的男人走上樓梯,廊道內,梁玉屏已經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白藕般手腕有一串有市無價的虬珠手釧。

  女修瞧著約莫三十歲,身材修長,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瘦處更瘦,胖處顯腴。

  梁玉屏瞧見了手握開采實權的白泥,輕聲埋怨道:“白伯唉,豈可讓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氣性,早就走了,哪里會耐著性子等你們趕來?夏侯公子還反過來勸我別著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內洞府境的白伯聽得真切,屋內那位龍門境的夏侯劍仙,想必肯定聽得更真切。

  白伯輕聲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負責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進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瓚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盞,站起身,笑著說不必如此見外。

  白伯問道:“夏侯劍仙,我這就讓人上菜?”

  夏侯瓚點頭笑道:“自然是客隨主便,反正我如今無事一身輕,再等上片刻又算什麼?何況‘蕉葉’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灘老茶樹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著那個如釋重負的知客,傻子嗎?開始興師問罪了,這點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的?

  白伯連連抱拳討饒道:“是我做事不老到了,稍後先喝三杯罰酒。”

  “長者為尊,白伯再這樣說些虛頭巴腦的,就真把我當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開始打圓場:“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蝦,我們酒樓買來十八只銀子,湊成了一盤。是我們竹枝派與一位大驪督運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買來的。”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買來似的。

  白伯也無所謂被她搶了功勞。

  夏侯瓚笑道:“銀子,別稱河龍嘛,以前沾師父的光,兩指長的,吃過幾次。”

  女修頓時臉色尷尬至極。

  白泥也是頭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覺得稀罕,你說你與一位水龍峰劍仙瞎顯擺什麼?

  水龍峰嫡傳弟子既修劍道,也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

  原來寶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譽為走龍道,來來往往俱是仙家渡船。

  水中有一種獨有的奇異河蝦,通體雪白,天生汲取水運精華,在夜幕中熠熠生輝,被河道北方梳水國等稱為“河龍”,在南邊則昵稱“銀子”。

  一指長短的河龍,就是頭等的奇珍河鮮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龍,身形能長到兩指。

  如今一只一指長的河龍就能賣到一顆雪花錢,而且千金難買,若是與大驪督運衙署或是老龍城侯家沒點交情,根本買不著。

  夏侯瓚隨口問道:“是哪位督運官?”

  白伯說道:“是一位姓黃的押運官。”

  “幾品官?”

  “好像是從五品。”

  夏侯瓚點點頭:“那就是虞督運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種山上美食,都是水龍峰管錢的一位師兄,直接跟大驪漕運總督署的虞督運預訂的。

  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據說他跟一個大驪上柱國關氏子弟極有交情,才得了這麼個肥缺。

  陳平安笑了笑。

  說起來,他與如今大驪督運衙署那邊、掌管這條走龍道航线的督運官虞山房,因為關翳然的關系還是舊識,老酒友了。

  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鑽桌底下去,說他真醉吧,在桌底下就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當年大驪朝廷新設一座衙門,專門監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與山上物資運轉,當時主官的官職是正三品,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

  在這座衙署里邊,關家得了三把椅子。

  原本關翳然就是要坐那把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開辟出來的漕運衙署當差。

  他的本意是讓虞山房與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聯手,後者干干淨淨掙錢,前者順順利利升官。

  結果虞山房不情不願上任了,關翳然這個說話跟放屁一樣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轉頭跑去那條大瀆當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為督運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職責,就是那條寶瓶洲南北向的漫長走龍道。

  至於更早涉足走龍道生意的老龍城侯家,曾經占據半條航线,在大驪朝廷介入後,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後,吃點殘羹冷炙。

  現在的大驪督運總署衙門,設置在濟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洛京內,與長春侯水府是近鄰。

  被譽為“漕帥”的主官,已經由三品升為從二品,兩位輔官,也順勢升為正三品。

  按例,漕運總督不受部院節制,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以專折奏事。

  在這二十來年中,官運亨通的虞山房因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門設立之初的元老,現在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线,因為大驪王朝退回大瀆以北,縮減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運官和相關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調至地方州郡。

  剩下的督運官當中,就有虞山房,從四品,關鍵是他全權管轄的走龍道,由於北端盡頭位於一洲中部的梳水國,故而是唯一一條延伸到寶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

  傻子都看得出來,虞督運手上的權柄,絕對不僅限於走龍道督運一事。

  河道沿途諸國、仙府,在大驪朝廷歸還整個寶瓶洲南方山河之後,至今對大驪朝廷還是以藩屬國自居,估計其中的一部分功勞都得劃到虞山房頭上。

  至於功勞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來虞山房轉任別地的官身高低,就能一清二楚。

  夏侯瓚好像終於瞧見那個一直杵在原地當啞巴的外門知客,微笑道:“白伯,這位是?”

  白伯沉聲道:“陳舊!還愣著做什麼?”

  陳舊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見過夏侯劍仙。”

  夏侯瓚沉默片刻,笑著點頭:“幸會,久仰大名。”

  陳舊動作僵硬,一直保持那個抱拳動作,憋了半天,說道:“終於見到了夏侯劍仙,榮幸榮幸,榮幸至極。”

  夏侯瓚笑著不說話。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白泥怎麼想的,竟然願意為這種廢物牽线搭橋,夏侯瓚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陽山的一個藩屬門派的外門知客而已,負責迎來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機密要事,甚至都接觸不到外門和裁玉山的賬簿。

  而且作為知客,每一筆支出都需要詳細記賬,與賬房那邊報備,還有可能往外貼錢。

  要想成為一個正兒八經仙府門派的知客,必須身世清白,有據可查。

  畢竟大驪王朝頒發的關牒,不是那麼容易作假的,何況作假的代價太大,一經發現,需要面對的,可就不是青靈國朝廷的追究了,而是與大驪刑部單线聯系的直屬修士。

  落座之前,夏侯瓚與白伯又是一番謙讓,梁玉屏在一旁笑語勸說,眾人方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罰酒,然後才帶著陳舊一起給夏侯公子敬酒。

  陳舊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後又無動靜,白伯給這個外門知客使了個眼色,陳舊後知後覺,單獨起身敬酒。

  夏侯瓚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對面那個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瓚喝酒時,神色郁悶,顯然心情不佳。

  正陽山諸峰,與夏侯瓚同輩,以及差不多境界的劍修,說起了關於他的風涼話。

  都怪名字沒取好,瓚,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雜,可不就是質地不純的玉?

  等到那盤銀子端上桌,夏侯瓚興致缺缺,只是給身邊梁玉屏先夾了一筷子醉蝦。

  女修受寵若驚,笑靨如花。

  陳舊想要夾一筷子醉蝦嘗嘗鮮,立即挨了白伯一記瞪眼,只得悻悻然轉移筷子,夾了一條野溪雜魚。

  經過那場問劍,正陽山諸峰出現了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

  滿月峰那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夏遠翠,身為玉璞境劍仙,擔任掌律不說,還占據了兩座閒置多年的山峰。

  陶煙波的秋令山已經封山,元嬰境老劍仙主動辭去了一切宗門職務,宗主竹皇責令陶煙波閉門思過一甲子。

  水龍峰晏礎的身份,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

  瓊枝峰峰主冷綺對外宣稱閉關,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務。

  雨腳峰峰主庾檁,這位年輕的金丹境劍仙,雖然在那場變故中出了個大丑,但是並未就此頹廢。

  正陽山在邊境立碑一事,幾經波折終於告成,如今甚至有一撥血氣方剛的年輕劍修,將近十人,在石碑附近結茅修行。

  他們來自五峰,據說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頭,總計二十多人,都是諸峰比較年輕的天才,庾檁是其中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師堂眾人,對此也沒有說什麼,竹皇只是讓那些年輕人所在諸峰峰主,私底下與這些年輕人提醒,不許他們損壞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

  其實水龍峰在這場變故當中,折損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唯一因禍得福的山頭,宗門地位還略有抬升。

  唯獨夏侯瓚,這位水龍峰晏老劍仙的得意弟子,最為失意,沒有之一。

  梁玉屏開始編派幾個正陽山藩屬的不是,再說幾句自家門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雞足山一脈,那幾位師妹是如何仰慕水龍峰。

  夏侯瓚點頭笑道:“你們竹枝派與我們正陽山世代交好,師父每每提起雞足山,總是贊不絕口,不吝好話。”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陽山眾多藩屬門派之一。

  其實正陽山最為鼎盛時,這類“下山”或是附庸門派,多達十幾個,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半數藩屬附庸,雖然暫時沒有正式脫離,但是以往每次聚集,其掌門都會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時趕往正陽山的祖山“點卯”,現在一個個開始推三阻四,找各種理由,或者派個手下露個面,來這邊交差。

  而夏侯瓚這位水龍峰老祖的嫡傳弟子,堂堂龍門境劍修,如今就只是管著正陽山北邊三個藩屬門派的“收賬”一事,其中就有竹枝派。

  其實哪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幾塊天高皇帝遠的“飛地”山頭,這座裁玉山離著正陽山才幾步遠?

  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瓚算是被正陽山和水龍峰當作棄子了,被一貶再貶,徹徹底底坐了冷板凳。

  憑良心講,在收集諜報一事上,夏侯瓚沒有任何懈怠或掉以輕心,他十分用心,盡心盡責。

  雖然這個職務其實油水頗多,但是夏侯瓚可以摸著心口說句實誠話,自己沒有中飽私囊,連一顆雪花錢都不曾貪墨。

  他只是想著借助功勞,在祖山祖師堂里邊有個位置。

  即便境界不夠,於禮不合,那麼未來下宗呢?

  故而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瓚,如今一有機會就喝悶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請得動他夏侯瓚?

  難道就憑走龍道那幾條不足半筷子長的銀子?

  由竹枝派掌門郭惠風親自請他喝酒,才算“門當戶對”。

  如今正陽山有一大堆說閒話的,夏侯瓚的師父雖然在震怒的宗主那邊,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水龍峰嫡傳身份,但是也只能讓這個極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風頭。

  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瓚的難處?

  收集落魄山的諜報,得繞過大驪朝廷和龍州官府,還需要避開那個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北岳披雲山。

  至於劉羨陽,讓他怎麼查?

  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游學了,而且那座龍泉劍宗,整個宗門就那麼幾個人,讓他如何滲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

  雨腳峰庾檁與瓊枝峰柳玉,都曾在龍泉劍宗練劍修行,只是夏侯瓚始終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個庾檁,以前敬稱他為夏侯劍仙,後來隨便稱呼他為夏侯道友,判若兩人。

  夏侯瓚就只能啞巴吃黃連了,聽師父的,先蟄伏幾年,別拋頭露面,回頭師父會找機會,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劍派那邊,給他安排個肥缺。

  夏侯瓚臉色陰沉,低頭喝了口悶酒:隱官?

  很厲害嗎?

  真要遇到了,面對面,就老子這脾氣,非要跟他姓陳的問劍一場!

  輸了又如何?

  骨氣不能丟。

  相信對方總不至於活活打死自己。

  那個名為陳舊的外門知客,終於壯起膽子說了句公道話:“大宗門如官場,難免會沾染些不好的習氣,總是那些真正認真做事的人最吃虧。做好了是應當的,做不好,閒言碎語就一股腦涌來,明里暗里,哪里攔得住?如夏侯劍仙這般境遇,隨便翻翻史書,何曾少了?我得在這里與夏侯劍仙敬一杯酒。”

  白伯滿眼驚訝,看著那個雙手持杯敬酒的陳舊:這小子終於開竅了?

  夏侯瓚斜眼瞥去,點點頭:不承想還是個會說話的,難怪能在裁玉山這邊當個外門知客。

  夏侯瓚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人趕忙再次自報名號:“陳舊,耳東陳,舊物的舊。”估計先前自己說話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瓚沒記住,貴人多忘事嘛。

  夏侯瓚微微皺眉,怎麼也姓陳,聽著就煩人。

  陳舊看來是個還算擅長察言觀色的,立即開始表忠心:“那落魄山姓陳的,我自打聽說有這麼一號人物起,便素無好感,若非我實在道行淺薄,否則定要對他飽以老拳!”

  夏侯瓚臉上少了幾分厭惡,肉麻是肉麻了點,可畢竟是順耳的言語。

  他眯眼問道:“陳知客,你跟那位山主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為何如此反感?”夏侯瓚夾了一條河龍,細嚼慢咽起來:“不用著急回答,想好了再說。酒可以亂喝,話可不能胡說。”

  酒桌氣氛一下子就凝重起來。梁玉屏有些幸災樂禍。白伯開始揪心,擔憂不已:陳舊你一個外門知客,犯得著拍這種馬屁?膽肥嗎?

  約莫是酒壯人膽的緣故,陳舊毫不怯場,說道:“我看過一本山水游記,就是寫那家伙的,艷遇不斷,不堪入目!滿嘴仁義道德,看似一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實則是在緊要關頭便嚴於待人寬以待己,半點不肯吃虧的,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罷了。美人,銀子,機緣,聲望,都給他便宜占盡了。艷鬼,狐魅,符籙美人,偎紅倚翠,鶯鶯燕燕從來不缺。反正一遇到點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過難關,這樣充滿脂粉氣的江湖游歷,哪有半點凶險可言?擱我我也行!”陳舊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聲:“一個成天只喜歡講道理的人,和一個從不喜歡講道理的人,兩者只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運氣好!除此之外,再無半點真本事了。”

  白伯一時無言:你陳舊到底是看不慣那個年輕隱官的為人,還是只是羨慕嫉妒他的艷遇不斷?

  夏侯瓚大致有數了,這陳舊是個淺薄之徒,不過說話做事還算得體,不是那種掉錢眼里出不來的財迷,簡而言之,就是還有點野心,是想著往上爬的。

  願意自掏腰包往外貼錢的外門知客,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兜里錢多得沒地方花了,一種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錢,掙明後天的大錢。

  而一個流落到竹枝派的外鄉練氣士,四境修為,怎麼可能有豐厚的家底?

  不出意外,就是想著與竹枝派攀上關系,來年好衣錦還鄉。

  夏侯瓚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准的,對方那種盡量不讓諂媚表現得太過露骨的卑微,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假裝不來。

  得知這頓酒是陳舊掏的錢,夏侯瓚難得主動敬酒。

  放下酒杯後,夏侯瓚笑問道:“陳知客,聽說你來自南邊的黃花川,門派不小啊,放在寶瓶洲都是穩穩當當的三流仙府了。雖說打仗打沒了,這麼些年,始終沒個頂梁柱將舊門戶重新撐起來,可真計較起來,你們黃花川比起竹枝派,規模只大不小,底蘊只深不淺。怎麼跑這來混飯吃,不覺得寒磣嗎?對了,我聽說黃花川有幾處勝景,其中玄銅山與盤螭山,兩山對峙,都不高,全是梅樹,花開時一白如雪,盤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講寺,據說寺內珍藏有一幅長卷,叫什麼來著?”

  梁玉屏臉色微變,先前對話時,夏侯瓚看似連此人姓名都沒聽說過,如今看來,他不僅知道此人來自南邊的黃花川,而且對於那邊的風土人情更是如數家珍。

  陳舊愣了愣,小心翼翼說道:“只是聽師尊偶爾提起,玄銅山的山腳,那座元元講寺內,確實珍藏有《一蒲團外萬梅花》,但是一般不會輕易拿出來給外人過目。師尊還是與方丈關系好,才看過一次。事後師尊與我們幾個嫡傳泄露,說這幅長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邊黑斑極多,許多題詩文字都辨認不清。至於盤螭山附近,以往確實梅花開得如同……大塊文章,只是早些年,當地鄉人土民因為種梅利薄,不及蘭花可以作為盆栽販賣,故而砍伐梅樹頗多,所謂梅開如雪,就有點名不副實了,文人騷客都喜歡轉去別地賞梅。”

  “花開如大塊文章,嗯,聽著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幾分,陳知客,談吐不俗啊。”夏侯瓚點點頭,伸出筷子去夾醉蝦,轉頭問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門知客,每個月俸祿是多少?”

  白伯趕緊報了一個數字:六顆雪花錢。年底有分紅,不過得看行情。

  夏侯瓚手中那雙筷子略微停頓片刻,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不算少。”然後就沒有說什麼。

  白伯卻心領神會,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得給陳舊漲薪水了。

  這頓酒,陳舊還真沒白“請”。

  裁玉山腳野溪匯入一條大河,寬闊河道內,青靈國官船往來穿梭。

  許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貴器物,就通過這條大河“流入”一國勛貴將相之家。

  兩岸種滿杏花樹,滿樹杏花,風吹如雪。

  風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個女修站在杏花樹下。不知為何,落花時節,都是蹙眉。

  白泥單獨前來此地,說道:“掌門,夏侯瓚看似散漫,實則為人極為謹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郭惠風點頭道:“若是個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陽山情報。”

  白泥輕聲道:“青靈國朝廷簽訂的兩百年租期,馬上就要到期了,這個夏侯瓚,在這種時候負責跟我們幾個門派的催賬事務,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定期來裁玉山這邊晃蕩,會不會是正陽山祖師堂或是水龍峰的意思?”

  郭惠風幽幽嘆息:“就算沒有竹宗主或是晏劍仙的暗中授意,夏侯瓚自己也有將功補過的想法。”上次就是在她手上,竹枝派與青靈國續簽了一份兩百年期限的租賃裁玉山契約,這次竹枝派恐怕很難守住這座裁玉山了。

  白泥說道:“在契約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們竹枝派可以優先續約,而且即便有別家仙府想要購買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與它們競價,價高者得。”

  郭惠風苦笑道:“怕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白泥何嘗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在師叔祖這邊,他故意說些輕巧話罷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無正當理由占據裁玉山,青靈國若是想要將其轉賣給別家,例如正陽山,竹枝派是很難爭過正陽山的。

  再說了,正陽山只要願意出價,竹枝派敢競價?

  難怪青靈國朝廷前不久來了個皇家供奉,藏頭藏尾的,不敢讓正陽山知道行蹤,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風,拐彎抹角說了些話,大體上就是暗示郭惠風,皇帝陛下那邊,其實是很願意與竹枝派續約的,價格好商量。

  顯然是擔心竹枝派連價都不出,就被正陽山用一個極低價格撿漏了。

  對青靈國和竹枝派來說,一座裁玉山接下來數百年的歸屬,是一個極其極其微妙的復雜局面。

  只說青靈國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陽山,也不願白送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風盡量出價,又不願因此惹惱正陽山。

  而對郭惠風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爭奪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價了,正陽山當然樂見其成,卻要與青靈國朝廷就此關系交惡。

  要麼不去計較正陽山和青靈國兩邊的臉色,直接讓白泥代替他那個擔任門派財神爺的師父,一路喊價到三十顆谷雨錢,不管正陽山如何開價,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如果不是受到自家門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風不想與正陽山有半點關系,這一點,從她繼任掌門之前就是如此,實在是或親眼見過,或親耳聽過太多關於正陽山的見不得光的作為。

  白泥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建議道:“掌門,若是真想要守住祖業,又不被正陽山記恨,我們能不能與……北邊那座山頭,那個年輕隱官……”說到最後,老者大概自己也覺得荒謬,便說不下去了。

  郭惠風忍了忍,還是笑出聲,她顯然是被白伯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給逗樂了:“白伯,你當我是誰?上五境修士嗎?還是驪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覺得我去了那邊,就能與那人見著面嗎?退一萬步說,沒有吃閉門羹,與那人見了面,就能談成事嗎?白伯,你當他們落魄山是開善堂的啊?”

  因為相貌“顯老”,哪怕是境界、道齡遠遠高過白泥的郭惠風,也會喊一聲“白伯”。

  由此可見,竹枝派的門風,還不至於那麼等級森嚴,一切唯修士境界論。

  “也對。”白泥點點頭,他記起先前酒桌上那個自家知客的說法,“況且根據早年那本流傳頗廣的山水游記,陳山主年輕那會兒,是個極喜歡拈花惹草的多情郎。”若真是如此,一個不小心,掌門豈不是自投羅網?

  可別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記的內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設身處地,都是男人,人不風流枉少年,有幾個紅顏知己,再正常不過了,沒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風滿臉疑惑,好奇問道:“什麼山水游記?內容與那位陳隱官有關?這種書也能刊印售賣嗎?”

  白泥老臉一紅:“沒什麼沒什麼,就是一本不知誰杜撰出來的雜書,脂粉氣略重,其實沒什麼看頭。”

  河道內,一條官船上,兩位師出同門,卻差了一個輩分的老劍仙在此秘密聚會。垂掛的簾子,就是一層山水禁制,以防隔牆有耳。

  正陽山兩位峰主,滿月峰夏遠翠,水龍峰晏礎。

  “晏礎,還不與夏侯瓚明說?”

  “夏老祖,我這徒兒,才智足夠,嘴巴也是嚴實的,但是他最大的缺點,是做事情不夠狠。他至今未能躋身金丹境,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等秘事,他肯定幫不上忙,就不讓他摻和了,免得節外生枝。竹皇畢竟不笨,若是被他察覺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遠翠眯眼望向遠處的那座裁玉山:“一條已經開采數百年的玉石礦脈而已,青靈國欽天監的地師,前不久估算過儲量,約莫還值百余顆谷雨錢,而且耗時耗力,其實讓給郭惠風也沒什麼,反正我們正陽山每年都有一筆不小的分賬,就當是雇人鑿山的薪水了。關鍵就是這個郭惠風太犟,不識大體,總想著要與正陽山劃清界限。剛好拿她來殺雞儆猴,通過這個機會,讓郭惠風身敗名裂,再扶植雞足山一脈,竹枝派必須與我們正陽山簽訂上、下山契約。其余藩屬門派,盡是些牆頭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風的淒慘境遇,自然就會老實了。”

  “如何逼迫她與竹皇徹底撕破臉皮?”

  “我自有妙計,你等著看熱鬧就是了。”

  “夏老祖,雨腳峰那邊,庾檁靠得住?”

  “我承諾事成之後,讓他兼任下山篁竹劍派的掌律祖師,庾檁沒理由不答應。”

  “總覺得這小子是個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等塵埃落定之後,他又能反到哪里去?”說到這里,夏遠翠笑望向晏礎,“先反竹皇再反我嗎?就憑他一個金丹境劍修?”

  晏礎聽出了老祖師的言下之意,略顯尷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當宗主的命,更無這種野心和實力。年紀大了,自己有幾斤幾兩,很清楚。我將來能夠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經心滿意足。”

  “庾檁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我根本就沒有明說什麼。他要是敢去竹皇那邊誣陷我這個老祖謀朝篡位,我倒是佩服這小子的膽識和魄力了。”夏遠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礎,若是下山能夠躋身宗門,你必須卸任上宗掌律。”

  晏礎見那夏遠翠不像是在開玩笑,這個老元嬰瞬間眼神炙熱,斬釘截鐵道:“沒有問題!”下宗宗主,也是貨真價實的一宗之主!

  寶瓶洲三千年以來,才幾座宗門,才幾人擔任過宗主?

  先前夏遠翠在一次祖師堂議事中,突然建議正陽山諸峰劍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論境界高低、道脈出身,只要願意,都可以趕赴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出劍殺妖,而且他夏遠翠和滿月峰其他人可以帶隊,通過一處歸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遠游。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許多習慣了議一半就退場的老劍修,頓時對這位閉關多年的老祖師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卻只說此事重大,需要從長計議。

  很快,竹皇便登上滿月峰,埋怨師叔為何事先不打聲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遠翠便說只是遠游歷練,又不會當真趕赴戰場,就算要與妖族廝殺,他也會早做安排,如此一來,就能夠扭轉寶瓶洲人對正陽山的觀感。

  竹皇默不作聲,離去之時,郁悶不已。

  如今正陽山諸峰,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修士,大多對宗主竹皇極其不滿,覺得竹皇身為一山宗主,面對落魄山的那場觀禮,表現得如此懦弱,處處退讓,尤其是與落魄山約定邊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們視為正陽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陽山試圖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突兀離去,大驪朝廷擺明了選擇偏袒落魄山,正陽山已經淪為一洲笑柄,本該在寶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嶄新劍道宗門,其年輕劍修如今都沒臉下山歷練。

  竹籃打水一場空,原本有望一山兩宗門的格局,成了泡影,擁有一座下宗的諸多好處和實惠,都成了空想。

  從山主變成一宗之主的竹皇,個人聲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陽山只有竹皇一位上五境劍修,竹皇的宗主之位自然穩如泰山,但是竹皇的師叔夏遠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夏祖師,陶煙波那邊怎麼說?”

  “自然是對我那個師侄心懷怨懟,且不說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著閉門思過,換成誰都會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何況陶煙波心里有數,如果還想與那個姓陳的找回場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說夢,必須改朝換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麼劍修坯子都撈不著,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過雲樓那個女娃兒的山頭,就是前車之鑒。”

  晏礎點點頭,陶煙波是真有狗急跳牆的理由了。

  自己的水龍峰,再加上眼前這位玉璞境老祖的滿月峰,以及陶煙波的秋令山,如此一來,除了竹皇自家祖山一脈,竹皇差不多是個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

  夏遠翠笑道:“說實話,我要是在竹皇那個位置上,面對那場氣勢洶洶且有備而來的觀禮,我恐怕不比他好到哪去。”搖搖頭,夏遠翠嘖嘖道:“只能怨我這師侄命不好。我這個當師叔的,就只好替他分憂了。”

  竹皇在元嬰境時,碰到了個風雷園的李摶景,躋身玉璞境沒多久,又遇到了那兩個年輕人。

  晏礎舉起酒杯:“在此預祝夏老祖更換座椅!”

  夏遠翠也舉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說。”

  晏礎突然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實這會兒就該稱呼夏宗主了。”

  夏遠翠放聲大笑,各自一飲而盡。

  竹枝派雞足山,一處不起眼的雅靜宅邸內,一個年邁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號的貴客。

  她便是雞足山一脈峰主,梁玉屏的師父,也是竹枝派的現任掌律祖師。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在郭惠風接手掌門後,逐漸分成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不能說雙方是勢同水火,卻也暗流涌動,其實最根本的分歧,還在於到底是與正陽山漸行漸遠,最終脫離從屬身份,還是干脆全盤投靠正陽山。

  竹皇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煉制的竹黃裁紙刀。山下的書香門第,多是用來裁剪宣紙,竹皇手中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將裁紙刀重新裝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中,遞給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過刀。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要她推波助瀾,他要借刀殺人。

  竹皇笑了笑:“別多想,禮物就只是禮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則只會壞事。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地方,與郭惠風還是師姐妹,何必自相殘殺?我倒是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幫郭惠風一把,免得這場鬧劇,落個過猶不及的下場。那個人可比你,當然也比我聰明太多了。”

  她大為意外,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後,以心聲問道:“宗主如何確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會管這閒事?”

  “直覺。”

  “如果,我是說萬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觀,怎麼辦?”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遠翠一死,晏礎、陶煙波這些此生無望上五境的酒囊飯袋,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並沒有與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煙波才主動勾結那位師叔。

  倒是雨腳峰那個庾檁,比竹皇想象中聰明很多,竟敢主動揭發師叔的謀逆篡位之舉。

  野溪邊,那個名叫陳舊的外門知客,開始釣魚。

  白泥與掌門作別,獨自返回散花灘那邊,發現陳舊這家伙倒是曉得偷閒,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樹旁,雙手籠袖,輕輕跺腳,腳邊還有酒局剩下沒喝完的一壺酒,直愣愣盯著水面。

  老人踱步來到溪邊,笑道:“別忘了兩壺松脂酒。”

  陳舊抬起頭:“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計較這小子的裝傻充愣,抬頭看了眼杏樹,沒來由感嘆道:“陳舊,我當年剛剛進入竹枝派,記得第一次跟隨師父來到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覺得河邊滿樹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鄉的諺語,總覺得不是滋味,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那會兒不懂什麼忌諱,就與師父直說了,師父卻與我說,山下有山下的說法,山上卻有山上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極好。”白伯笑問道:“知道這句話在山上,是什麼道理嗎?”

  陳舊搖搖頭:“白伯,這怎麼猜嘛。”

  白伯點點頭:“我當年也是這麼跟師父說的。”

  陳舊笑道:“後來有答案了嗎?”

  白伯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只是偶然翻書看得一樁典故,相傳有位遠人跡而獨立的白骨真人,曾經長久睡在一棵李子樹下,最終證得長生不朽的大道。”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陸掌教就這麼閒嗎?”身邊老人分明是被陸沉用秘法附身了。

  陸沉趕緊伸出手指抵在嘴邊:“別聲張啊,咱倆可以多聊幾句!”

  “敢問陸掌教,怎麼找到我的?”

  “碰運氣!”

  “不說就算了,相信禮聖很快就會趕來此地,記得到了功德林,幫忙看看劉叉如今釣技如何。”

  陸沉無奈道:“貧道之所以偷摸來浩然,就是忍不住想問問,好與你確定一事,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

  “出門在外,不得以誠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陳平安,你與我透個底,咱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關押了我的某個假相?”

  “是。”

  “……”

  正午時分,日在中天。

  陳平安將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腳尖一挑,將酒壺挑起,抿了一口酒水:“邊走邊聊。”

  陸沉便暫住於老人這座逆旅客舍當中,與陳平安在這條溪邊散步。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覺奇異,身為裁玉山開采官的白伯,與外門知客陳舊素來交好。

  陳平安說道:“一個憑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陸掌教何必如此興師動眾,不惜違反文廟禮制,擅自潛入浩然天下?除非……”

  陸沉笑著接話道:“除非貧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沒有收回,始終在浩然長久飄蕩,既然貧道並非從白玉京趕來,所以不算違反文廟規矩。”

  陳平安搖搖頭:“除非陸掌教想要立即躋身十五境,填補師尊散道之後、大掌教師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個空缺,好震懾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蠻荒皆可視為一條蹈虛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語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至於無敵是否真無敵,想必陸掌教作為旁觀者,對此心中自有答案。結果陸掌教經過推衍,發現當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無征兆降低了,覺得不對勁,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壓境,使用秘法瞞天過海。陸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鍾?還是一炷香?”

  “陳平安,你不是一個如何難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險行事,想要將一座心中天地無限趨於真相,以術近道,結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尋常修士還會舉棋不定,想個折中法子,你不一樣。你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靜觀其變,押注虛驚一場;一種是果斷炸碎一粒心神,不惜傷及大道根本,雙方就此結下死仇,然後你一邊通知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關門,幫忙盯著天地屏障,一邊喊來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堵路。陳平安,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好像還是沒有徹底改變這種非對即錯的想法和思路。”

  兩位關系頗為復雜的“道友”,他鄉重逢,卻在這邊各說各話,雞同鴨講。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無邊無垠無量,思路卻有條理、脈絡和門徑。”

  陳平安點點頭:“這算不算心神有別?比如同一條道路,逐漸衍生出了感性與理性。”

  陸沉笑道:“天學修心,人學修身。身安心樂,即是天人。可能說得比較籠統了,那貧道就舉個簡單例子,後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師堂、山下民間祠堂和一國太廟都有,一般是用來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當中寫逝者名諱,一旁小字題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終追遠,如此說來,你覺得心神若果真有別,誰是主誰是次?”

  陳平安疑惑道:“能這麼比喻?”

  “當然。”陸沉說道,“不能!”

  陳平安轉過頭,若非是白伯的身軀,真想對其飽以老拳。

  陸沉說道:“貧道只是為了證明你猜錯了,沒有什麼一刻鍾一炷香的時限,貧道在浩然天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廟管不了貧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我一開始就說錯了,人的感性與理性,其實不是岔出兩條道路,而是一脈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對,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別?就像你所謂的神主的被供奉者與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於人,心主於天?”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唉,竟然還能如此解釋,貧道豈不是瞎貓撞見死耗子了?妙極妙極。”

  陸沉先抬頭望日,再環顧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勢若烈火,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嘿,無不包括,無所遁形。”

  陳平安感嘆道:“陸掌教厲害啊,這麼快就找到我的第二個分身了。”

  陸沉微笑道:“反正閒來無事,不如猜謎破題。”咦了一聲,陸沉側過身子,橫著行走,望向陳平安的側臉:“此地知客陳舊,玉宣國道士吳鏑,再加上落魄山竹樓分身,這就已經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鄆州山腳村塾的‘神主’,開館蒙學,想必不太走動,不動如山,那就宛如天上北極了,遙遙筆直一线牽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為七的路數?嗯,貧道終於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陣,陳山主是從桐葉洲金頂觀那邊得到的靈感?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師法於貧道,榮幸榮幸,榮幸至極。既然人間以日月升落確定東西,以紫微星斷南北,這就意味著陳山主七個心神附著在符籙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須始終指向學塾主身之外,在寶瓶洲的活動范圍,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個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貧道猜一猜,大驪禺州,大瀆以南的青杏國一帶,最後一個,稍微有點難猜……不管怎麼說,為了保護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獲,各個擊破,陳山主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如此結陣,陳平安原本極為冒險的分神之舉就安穩多了,就像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時在“祖師堂”設置了一盞續命燈。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針對,否則寶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難剝離、拘押一副分身的心神。

  真要斗法廝殺起來,敵對修士即便獲勝,只會詫異一個大活人竟然連魂魄都沒有,等到陳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蹤,重歸“祖師堂”,露出符籙傀儡的本來面目,那些修士就會明白,自己已經招惹到不該招惹的角色。

  陳平安說道:“其實還有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從旁策應,免得被地仙太過輕松就打碎某張符紙,牽一發動全身,功虧一簣,導致我必須立即收回全部符籙分身。”

  陸沉唏噓道:“難怪當年在泥瓶巷,你會與貧道說一句,自己的記性很好,看東西都記得住。”

  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還會畢恭畢敬稱呼自己一聲陸道長,真是叫人懷念。從陸道長,陸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陸掌教,好生傷感。

  陸沉現在慶幸自己這趟沒白走,絕對是不虛此行,當下的陳平安,入山修行,已經走到半山腰了。

  陸沉所謂的半山腰,與一般練氣士不一樣,那種可以看到山頂風光的位置,才有資格被說成半山腰,與境界高低沒有絕對關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一輩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機所在,在陸沉眼中,就還是那種未至山腰的門外漢。

  如今陳平安憑借兩把飛劍本命神通的疊加,已經找到了一條極為寬廣的“劍道”,就是通過眼見、耳聞、道聽途說,以及想象等諸多法門,集合出一個又一個小千世界。

  如果說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個略顯稚嫩的構想,那麼等到陳平安開始著手通過金精銅錢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尤其是這趟從天外返回,提升了井中月的飛劍品秩,七個“陳平安”在寶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皆是一種時時刻刻都在以真實天地作為斬龍台砥礪劍鋒的“煉劍”。

  如此練劍之道,讓陸沉都要備感大開眼界。

  今日知客陳舊在酒局所見,白泥、夏侯瓚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語調、氣態、神色,都已經被知客陳舊“記錄在冊”,已經悄然融入主身陳平安的那座劍法天地。

  簡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陳平安行走的這條道路上,都是一個“字”或者“詞語”,那麼裁玉山散花灘的這頓酒宴,就組成了“一句話”。

  組成這句話的字詞,數量越多,越是繁密,內容越是詳細,就越是接近與“假相”對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陸沉所詢問的,世間到底有無光陰?

  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

  陸沉此說,就等於將整個天下視為一本完全靜止不動的書,等到陸沉認定的“那個一”開始翻書,書上人物與景象才會“自覺”和“被動”地流轉起來。

  而陸沉的這個說法,顯然與李希聖的那個想法,屬於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記某個字,又突然記起某件事,好像曾經經歷過……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憂天之哀,窮途末路之哭,都曾讓陸沉心有戚戚然。

  陳平安之前在天外,與小陌和謝狗御風返回浩然途中,謝狗拋給他一大摞繪畫有遠古風景的紙張,當時陳平安覺得像一本小人書,更像裴錢在課堂上畫了某個小人兒的書頁,不同姿態,快速翻頁,就是一整套完整動作。

  故而等到陳平安這個寫書人再將“這句話”單獨摘出來,放入籠中雀內的那條光陰長河當中,將來旁人看到,就會覺得更加真實。

  如果說今日酒宴是一個“短句”,那麼在玉宣國京城永寧縣的那座宅邸內,女鬼薛如意,少年張侯,還有那些院內的花花草草,再加上吳鏑每天外出與那些衙門胥吏的請客喝酒,街上閒聊,擺攤算命看相……就是一個光陰長河被拉伸到數月之久的“長句”。

  而陸沉的那個“假相”,就是萬法之宗,如同第一塊……神主牌位。

  但是陳平安在與李希聖閒聊時,雙方聊到鄒子,陳平安心中有個念頭,作為河道定位的船錨,不可能是陸沉。

  這就是陳平安一種類似慣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這種先自欺再欺人繼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陳平安與崔瀺學的,可惜未能學到全部,畢竟是陳平安自學,全憑自己摸索,就像一道術算題,知道了答案,再去追溯一個極為煩瑣的解題過程。

  這種畫蛇添足的自欺欺人,等於以心聲言語陸沉名諱,這就讓當時遠在天外作壁上觀的陸沉,一下子就察覺不對勁,同樣開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場心有余悸,甚至半點不遜色於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將至未至的伏殺。

  而陸沉若是不曾離開青冥天下,沒有湊這個熱鬧,被一座大天地隔絕了天機,興許就會錯過這條线索。

  陸沉這次返回浩然,還真不是違例“偷渡”,而是事先與禮聖報備過的。是真有一件正事來著,至於見陳平安,只是順路。

  “容貧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陳山主這座七星陣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國京城的那條永嘉街?!”陸沉始終學螃蟹走路,跟著陳平安的腳步,問道,“一個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陸沉所謂的封神,卻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陳平安和馬苦玄,雙方心知肚明,有一筆陳年舊賬,有人討債有人還賬。

  可能是兩個,可能是三個。

  如果馬苦玄一定要阻攔,那就可能是三個或者四個——都會死。

  陸沉轉過身,一腳將路上石頭踢入溪水中:“照理說,即便馬苦玄的父母能夠成為一路山水神祇,無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護,又如何?能攔得住你報仇?”

  “是了是了,原來如此,確實有點棘手。這對夫婦,竟然要躋身城隍爺之列,獲得冥府官牒作為護身符,這就與山水神靈別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護身符,真是世間最名副其實的救命符了。”

  “奇也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馬苦玄這對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們想要憑借各類行善之舉,積累陰德躋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的鐵律,陽間人物,即便精通冥間陰律,光是這道門檻,他們就注定跨不過去,想要擔任高位城隍爺,純屬痴心妄想了。”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道:“馬苦玄很聰明,早就有意繞過他們兩個,在玉宣國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著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卻故意不明言緣由,不許他們追問為什麼,曾經用極其嚴厲的言語,警告甚至恐嚇過他的父母。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點,但是有效。”

  陸沉笑道:“馬苦玄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謀劃的?”

  陳平安說道:“不會太晚,也絕對不會太早。當年杏花巷馬氏連同那撥親戚一起搬出小鎮,直接搬出了當時的大驪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國。那會兒的馬苦玄,心高氣傲,根本不覺得我有資格當他的仇家,之所以讓父母搬出家鄉,估計至多是擔心他們的下場跟蔡金簡和苻南華比較像,畢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驪珠洞天。”

  “等我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寶瓶洲,尤其是走出書簡湖,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多的是,為了故意惡心我,有意讓我一心報仇卻遲遲無法報仇,甚至覺得一輩子都報仇無望,要我一輩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當中。等到我擔任劍氣長城的隱官,消息傳回浩然天下,馬苦玄才開始真正將我視為威脅。我仔細研究過玉宣國馬氏台前幕後的所作所為,就是在那幾年里,各房子弟開始頻繁出手,甚至開始試圖通過科舉一道,得誥命,光耀門楣,之後再試圖讓某些人得到朝廷諡號。這些都開始按部就班進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馬苦玄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真武山余時務坦言,如果馬苦玄再不出手,就沒有機會了。

  只可惜陳平安幾乎拆掉了整座正陽山,依舊沒有給馬苦玄出手的機會。

  陳平安微笑道:“等到馬苦玄的父母成為玉宣國一方城隍爺,相信他們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馬氏家族內那些作惡多端的自家人,憑此坐穩金身。都城隍廟,文判官高升,被調離玉宣國京城,原陰陽司主官紀小苹順勢升遷為文判官,陰陽司與某司官位空缺出來,兩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職,按功升遷補位。”

  陸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馬苦玄,委實用心良苦。”

  一國各級城隍爺,不同於山水神祇,雖然五岳山君有權力管轄兩者,但是城隍爺真正的上級還是酆都冥府。

  簡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決定境內山水神靈的升遷,甚至生殺予奪,但是沒有資格懲罰各級城隍爺,必須按律轉交給酆都判定罪責,就是說大岳山君府對各級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權,卻無執行權。

  當然,馬苦玄能夠做成此事,就在於驪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環,昔年小鎮百姓的生死與禍福,都不被包括酆都在內的幾處陰間冥府掌控。

  陸沉問道:“可有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頭道:“有。”

  “你們劍修偶爾不講理一次的那種路數?”

  “剛好相反,循規蹈矩。別說是玉宣國都城隍廟,酆都冥府也挑不出半點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無法按照冥科陰律庇護馬苦玄的父母,最終只能秉公行事,兩不偏袒。不這樣,只會糾纏不休,冤冤相報何時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們這一代人做個徹底了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留給下一代人。”

  陸沉笑道:“馬苦玄處心積慮,滿盤皆輸,豈不是要被你氣死?”

  陳平安說道:“他道心堅韌,氣不死他。”

  陸沉無言:貧道只是與你開句玩笑,你不用這麼一板一眼。

  陸沉換了個更為討喜的話題:“陳平安,你還真當起了知客啊。”

  先前陸沉曾經提議陳平安,有機會一定要當個迎來送往的知客,很有意思。

  陳平安笑道:“從善如流。”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雙眼所見即天地,一個人的記憶,何等寶貴又何等脆弱。”

  夕陽即將落山,紫青萬狀,頃刻間變化無端,如夢如幻。

  不對啊,不才是正午時分,怎的就日落西山了?托大了托大了,陸沉心知不妙,立即閉上眼睛再睜眼。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慘也。你陳平安也太不念舊情了,貧道可是幫你與寧姑娘牽紅线的月老!

  河邊,白伯坐在杏花樹旁,問道:“釣上幾條魚了?”

  蹲著的陳舊手持魚竿,笑道:“暫時沒有漁獲,只有一條大魚咬餌了,可即便上鈎,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個練氣士,還拽不上一條魚?”

  陳舊板起臉點頭道:“魚成精了唄。”

  白伯啞然失笑,臭小子還挺會說笑話。

  一處光怪陸離的神異境界中,陸沉與另一個陸沉面面相覷,如照鏡,故而雙方眼中,存在著無數個陸沉。

  落魄山的山門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擔和綠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長,正在跟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聊得火熱,投緣。年輕道士自稱與山主相逢於青苹之末,還是景清道友的摯友親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著兩個道士的茶碗,只見他們喝,就是不見底,幫忙添水的機會都不給。

  她百無聊賴,下意識伸出手,撚動綠竹杖,綠竹杖輕輕翻滾,咯吱作響,她立即停下動作,果然見那外鄉道士轉頭望來。

  小米粒連忙道了個歉,再挺直腰杆,朝前伸出一只手,示意兩位繼續論道。

  那道士脾氣好啊,笑道:“沒事,在道場那邊,經常有瘦如野鶴的高士或閒聊或吵架,若有誰說到精彩處,就會響起一聲玉磬,清脆悅耳極了。”

  落魄山山上,一個青衣小童甩著袖子,大搖大擺,由山間青石板路走向那條昔年通往山頂祠廟的神道台階,打算去山頂透口氣。

  到了台階那邊,陳靈均打算看看看門人仙尉有無偷懶,他雙手叉腰,眺望山門,心一緊,趕忙伸出一只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沒有看錯,果真是那個挨千刀的,竟然殺到自家門口了。

  一想到自家老爺的真身還在學塾那邊當教書先生,陳靈均立即縮了縮脖子,躡手躡腳,就要返回住處。

  到了宅子,跳上床,以被褥悶頭,打雷都別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別假裝瞧不見貧道,來山腳一起喝茶。”

  陳靈均雙手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只管埋頭一路飛奔,自言自語道:“昨夜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風拔木,樓房搖搖欲墜,整個住處如同一葉扁舟置身驚濤駭浪中,震耳欲聾。好家伙,這等聲勢實在太可怕了,難怪今兒個一整天什麼都聽不見了,原來是真給震聾了,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結果被一只手按住腦袋,陳靈均抬頭一看,是笑容和煦的自家老爺:“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聲,驀然膽氣雄壯:“也好,是得去會一會那個不速之客,看他不順眼也不是一兩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雖說不是老爺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觀禮黃粱派開峰,山主老爺不在身邊,跟這個姓陸的不太對付,丟了些許臉面,今兒得找回場子。

  陸沉轉過頭,瞧見了那個走下山的青衫陳平安,手上還有些許墨漬。

  神主在那條細眉河源頭附近的山腳學塾,眼前這個陳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負責“抄書”,記錄匯總其余六人的所見所聞。

  陸沉眼神哀怨道:“陳平安,貧道今兒就是串門,兩手空空,沒帶禮物而已,你咋個還生氣了?”

  原來裁玉山散花灘那邊,陸沉與自己那粒心神,已經徹底失去了大道牽引。

  要說是自己一個不留神,著了道,讓地肺山華陽宮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罷了,偏偏陳平安如今還只是個元嬰境。

  等到陳平安是飛升境,那還了得?

  陳靈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膽,竟敢對我家山主老爺直呼其名!”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邊,陳靈均就跟徹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壯人膽,見誰都不。

  “景清道友你等著,咱哥倆總有山水重逢的時候。”陸沉朝那青衣小童豎起大拇指,“到時候貧道送你一只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哭得稀里嘩啦,就可以回請貧道一碗苦酒了。”

  陳靈均臉色尷尬,伸手攥住陳平安的袖子,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頭禪:別走夜路別落單。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盤,講一個輸人不輸陣。”

  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陳靈均雙手叉腰,嘴巴微動,看樣子在醞釀一招“撒手鐧”。

  陸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別怪我……”說到這里,陸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頭,咕咚咚喝完,晃了晃腦袋,喉結微動:“那就各憑本事戰一場!”

  小米粒趕忙跑到陳平安身邊,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傳遞情報:“好人山主,方才這位陸道長說了,你們曾經一起外出歷練,跋山涉水,不知走過多少山山水水,歷經千難萬險,所幸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次次有驚無險。某次在一個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請客,攢了個酒局,酒局上有一個叫梁玉屏、道號‘蕉山’的仙子,你當面夸她長得好看呢!我當然不信,半點不相信!仙尉道長……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長還詢問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陸道長說那個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花,用了七八個成語嘞。仙尉道長聽了半天,只是說了個‘虛’,陸道長便立即換了個通俗說法,說那梁姑娘,前面看和後面看,都是極好的,就是側面看略顯平淡了。仙尉道長聞言就長長嘆息一聲,端起碗喝茶,變得無精打采了。再往後,兩位道長就跟對對子似的,一個說雪中行地角,一個便說火處宿天倪……其余還有好些彎來繞去的,我都不太記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門口這邊,剛才陸道長說到了神道衰而歸敬於宿命,宿命衰又該歸敬於何……”

  陳靈均豎起耳朵:還有這檔子事?想來山主老爺在酒桌上說幾句場面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臉蒙:小米粒,你原來都仔細聽著呢?

  先前你坐那兒打哈欠,犯迷糊,小雞啄米狀,難道都是假象嗎?

  只是貧道與陸道長聊了那麼多正經學問,你怎麼就不太記得,偏偏這幾句無關緊要的閒天,記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還不忘朝仙尉道長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說好話,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們仙尉道長,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里哩,滴水不漏,說話做事,很穩重的。”

  陳平安走到那個被表揚了一通的仙尉身後,雙手按住自家看門人的肩膀,輕聲埋怨道:“陳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過,都隨他去,仙尉道長可是自家人,怎麼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這不是被帶到溝里去了嘛。”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長,這里沒你們的事了,容貧道與陳山主還有景清道友,憶苦思甜一番。”

  陳平安點點頭,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與暖樹姐姐說,在山腳碰到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說話風趣,和氣得很嘞。

  仙尉告辭一句,去門口竹椅那邊坐著,從懷中摸出一本被摩挲得厲害的書。

  咦?

  拿錯了,趕忙換一本嶄新的正經書。

  陳靈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條長凳上,發現如此一來,就需要與那陸掌教面對面,覺得不妥,就一點一點挪動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條長凳的一端坐著,還是覺得不太穩當,就抬起雙腳,一個轉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覺得風景這邊獨好。

  陸沉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背影,笑著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時間雲霧升騰,出現一幅山水畫卷——是一條雄渾山脈,祖山頂有坳,坳內小橋流水,還有座古老祠廟。

  陳平安看了眼,問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樹?”

  陸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滿臉驚訝道:“陳山主對我們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就這麼熟稔嗎?”

  陳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勢,當年陳靈均如果跟著你去那邊,魚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難吧?”

  陸沉笑道:“事在人為,又有貧道在旁搖旗呐喊,鼓吹造勢,某位道友走瀆一事,真不敢說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陳靈均聞言立即轉身,雙手按住桌面:“你們在說啥?”

  桌上這幅畫卷所繪之處,位於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交界處,兩州被一條大瀆分割開來。

  而雍州境內,這條位於水底的山脈之巔,有一處被地方志記載為“梳妝台”、俗稱“洗臉盆”的地方,有石橋跨澗,名為回龍橋。

  橋邊有座山神祠,藏著昔年那場“共斬”之一。

  祠外有一棵萬年老樟樹,傳聞主掌青冥四州氣運。

  魚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舉辦一場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會劈砍四條樹枝。

  陸沉當年遠游趕赴驪珠洞天之前,曾經答應過這個朱璇,要為她和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

  結果陸掌教說話就跟放屁一樣,一拖再拖,上次陸沉竟然還有臉去山神祠,干脆就翻臉不認賬了。

  就像陳平安說的,青冥天下與水運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運貧瘠,如此一來,想要養出真龍,難如登天。

  陳平安恍然道:“老觀主離開浩然天下之前,帶走了極多的東海水。按輩分,老觀主算是陸掌教的師叔,將這些水運傾瀉到大瀆源頭,陳靈均再憑此走瀆入海,化龍的機會,確實不小。畢竟這般走水,以前沒有過,以後估計更不會有了。老觀主給予水運,功德一樁,為大瀆增添水勢,洶洶入海。要是陸掌教與師叔事先談攏了,還可以將一部分功德轉嫁給陳靈均,再由魚符王朝供奉修士在兩岸一路傾力護道,陸掌教暗中盯著,排除所有意外。”

  陸沉看著那個青衣小童,冷哼一聲:“景清道友,聽見沒?!還在這邊跟貧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你跟誰橫呢?”他娘的,這個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負義了,當年若是跟著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樁多大福緣在等著他?

  躺著享福就是了。

  由他陸沉來牽线搭橋,按照約定,先在那魚符王朝撈個首席供奉。

  皇帝朱璇是個極有魄力的女子,肯定會竭盡國庫保證陳靈均大瀆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著幫他化龍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與泥瓶巷王朱,去爭一爭世間第一條真龍的天大機緣。

  當人間重現真龍,身為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憑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趕赴青冥,一探究竟。

  即便這位劍修不摻和浩然、蠻荒的戰事,也未必會斬龍。

  不過以陳清流的脾氣,十有八九,會與朱璇還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場位於雍州的女冠吾洲,起衝突。

  不出意外的話,屆時那棵萬年老樟樹,就會被一場問劍給砍斷,朱璇還占卜個什麼?

  那麼如今天下數州將亂未亂之局,就算破了。

  雖說還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陸沉卻可以至少為白玉京和余師兄,拖延一甲子光陰。

  在這其中,得利最多的,還是陳靈均這條御江小蛇。

  什麼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穩,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無形中還會多出一位護道人,畢竟陳清流如果想維持十四境,世間就必須有一條真龍,且只有一條。

  再說了,以陳靈均這些年與那斬龍之人的相處情況來看,相信在那雍州魚符王朝,陳靈均也只會與陳清流稱兄道弟,處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個小酒?

  至於走瀆一事,大致如陳平安所說,碧霄師叔如今還擱放在那枚養劍葫蘆內的東海之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

  否則陸沉就算執掌白玉京期間,也不可能拆東牆補西牆,冒天下之大不韙,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運來為陳靈均一人走瀆。

  陳靈均皺著眉頭,豎起一根手指,神色嚴肅道:“讓我緩緩,一時半會兒轉不過腦子,我得深思熟慮再下定論……”

  陸沉白眼道:“一團糨糊的腦子,你能想出個屁。”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說,你只要當年跟著他去了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瀆化龍,會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為世間第一條真龍,貨真價實,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擔心會被斬龍之人盯上。飛升境,真龍,在魚符王朝當首席供奉,身份無異於青冥的水運共主,而且最關鍵的,還有一張最大的護身符,因為你等同於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護,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到哪里都是座上賓,都要與你稱贊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爺這麼說就聽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後問了個問題:“然後呢?”

  在那異鄉,飛黃騰達了,富貴之交,新朋友滿天下,就算撇開那些只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說,其中也有幾個稱得上是患難與共的真心好友,但是落魄山這邊,怎麼辦?

  陳靈均抬頭望向山上,有笨丫頭、小米粒、老廚子,再轉頭看了眼門口的仙尉道長……再遠一些,不還有個摳摳搜搜、經常落自己面子,卻其實始終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魏兄弟?

  陳平安跟陸沉對視一眼,如何?

  陸沉笑了笑,果然。

  別人這麼說,可能是悔青了腸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輕松言語,至少也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願承認自己錯過了那麼一樁機緣。

  但是陳靈均還真不一樣。

  只要看陳靈均這麼多年來,對那御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幫忙,就知道自稱“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義氣了。

  朋友對我不住,總有他的難處,我卻不能對朋友不地道。

  我不能讓我的朋友覺得白交了我這麼個朋友,否則就是我做人有問題。

  這大概就是陳靈均這輩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歸根結底,陳靈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陸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讓陳靈均去火爐那邊取壺添水。

  茶葉是今年老廚子從黃湖山那邊幾棵老茶樹采摘下來的茶青,親手炒制的。

  雨前茶就是經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來極有回甘。

  陳靈均往桌上兩只碗里邊倒了熱水,唯獨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陳平安就讓他把茶壺放在這邊,自己忙去。

  走路有點飄,不著急登山,陳靈均先雙手負後去了仙尉道長那邊,拍了拍肩膀,說了幾句語重心長的言語,才緩緩登山:“混江湖,義字當頭,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勢所迫,偶爾磕幾個頭,不丟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陸沉這瓜皮,當我傻嗎,成了真龍,斬龍之人不得找上門來砍我?”

  “啥腦子,不靈光,但凡聰明一點,都說不出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賬話,還白玉京三掌教呢,擱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見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的小米粒,陳靈均雙手負後,點點頭,老氣橫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看了眼他,嘆了口氣,繼續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這腦子,唉,愁。

  原本還想跟小米粒吹噓幾句的陳靈均,立即就覺得沒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沒的了,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兩只袖子,一起巡山,低聲問道:“那邊還有茶片嗎?前幾天瞧著還有不少,裝滿一兜不成問題,沒給老廚子偷吃了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轉動眼珠,驀然眼睛一亮,哎喲喂一聲,跺腳道:“就說嘛,睡了覺再去看,說沒就沒了的!”

  陳靈均佯怒道:“老廚子這饞嘴毛賊,無法無天!走,咱倆找他說理去!”

  小米粒連忙拽住陳靈均的袖子,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本正經道:“景清景清,我曉得還有個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陸沉冷不丁道:“組詞造句,層層疊疊,只加不減,過猶不及。”

  陳平安點頭道:“那幾個分身,不會在外逗留太久。”

  陸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個底本?三十,還是湊足一百,或者求穩一點,三五百?”

  一個人說話聊天,真正用上的文字,其實也就那幾百個常用字。

  裁玉山竹枝派那邊,陳平安仔細臨摹的重點人物,除了外門知客一脈的幾個幫手,還有裁玉山那撥石匠,開采官白伯,水龍峰夏侯瓚和雞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計三十多號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算得上陸沉所謂“底本”的人物,只說竹枝派一地,估計不會超過雙手之數,這類底本,與是否修士、境界高低全無關系。

  陸沉總覺得陳平安待在裁玉山那邊,好像別有所求,而且意圖隱藏極深,當然不是通過竹枝派來盯著正陽山那種小事。

  當陸沉決定好好推衍一番的時候,在散花灘那邊,就被陳平安可能是憑借符籙於玄設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憑借某種本能,抓了個現行。

  陳平安順水推舟,將陸沉的一粒心神丟入那座“囚籠”當中。

  陸沉不是無法強行破開禁制脫困,但是如此一來,就真要與陳平安徹底結仇了。

  陸沉從不怕誰,是只怕“非己”。

  陸沉修道,幾無善惡,與陳平安當年心中善惡兩條线極為靠攏的場景截然相反。

  陳平安的心境,或者說認知,如天地未開,而陸沉的一顆道心,宛如天壤之別,近乎無窮大,可謂另一種意義上大道純粹的絕地天通。

  陳平安說道:“不強求,反正以後還會游歷中土神洲。”

  陸沉笑道:“你這條劍道,玄妙是玄妙,不過比起余師兄尋求五百靈官,要簡單太多太多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誰都清楚。”

  陸沉疑惑道:“你又沒親身領教過余師兄的道法和劍術,怎麼敢說清楚差距大小?”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我在吹牛。”

  陸沉喝了一口茶水,嘴里嚼著茶葉。

  陳平安說道:“分身在外,其實修行之外,還有一種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記前身。”那就待在山腳看山上風光。

  陸沉點點頭:“所有習慣本身,就是一種自找的遺忘。”

  陳平安舉起碗,與陸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只說陸掌教這句話,一般的山上人就說不出口。

  陳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門游歷,看書時有個小習慣,會把不同書上提到的人物做個計數,前十人物當中,陸掌教可謂一騎絕塵,第四名到第十名,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陸沉’。”

  陸沉好奇問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陳平安說道:“也是不如陸掌教一人。”

  陸沉又問:“再加上第二?”

  “還是不如。”

  陸沉贊嘆道:“原來貧道如此厲害啊。”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抬頭望向落魄山。白雲生處有人家。道冠一瓣蓮花寶光閃爍,那粒心神歸攏。

  陸沉一手端碗,雙指並攏輕敲桌面:“君不見人間如壁畫,水作顏料山作紙。神鬼精怪滿壁走,春風颯颯生劍光。貧道曾聞仙人傳古語,天王分理四天下,水晶宮殿碧綠瓦。彩仗高撐孔雀扇,天女身著狒裝,金鞭頻策麒麟馬。日對月,陰對陽。天神對地祇,神靈對仙真,雷電對罡風。左邊文廟右武廟,中間猶有城隍廟。山中芙蕖雲錦裳,寶瓶清供坐生涼。誰與諸天相禮敬,金鍾玉磬映山鳴。杞人駕車半道返,李子樹下枕白骨。嘗憂壁底生雲霧,揭起山門天上去……”

  就在此時,從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陸道長,又來擺攤揩油啦?!當年在小鎮,與你我兄弟二人眉來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為人婦了。走,我帶路,州城那邊,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當年只多不少!”

  陸沉聽那嗓音就只覺得一陣頭大,剛要腳底抹油,結果被那漢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啊?老朋友了,兄弟齊心,生意興隆,當年你沾我的光,就沒少掙銀子……”

  陸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長凳,無奈道:“大風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年只要你蹲在貧道攤子旁邊,那是真沒生意,擋財路還差不多。只說那些小娘子,一個個奔著貧道來的,結果瞧見你就繞著攤子走,貧道有說過半句不是嗎?夠不夠兄弟義氣?!”

  鄭大風笑呵呵道:“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陸沉點點頭,歪著肩膀,叫苦不疊:“疼疼疼。”

  陳平安笑著起身:“你們聊你們的,你們聊的內容,我估計也聽不懂。”

  陸沉急眼了:“別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陳平安重新坐下,問道:“陸掌教這次來浩然天下,忙什麼正事?”

  陸沉干笑道:“陳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話,可以先走,這邊有大風兄弟款待,夠夠的了。”

  陳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個修士?”

  事實上,扶搖洲在找,桐葉洲在找,寶瓶洲也在找這麼個潛在的“修士”。

  按照崔東山的推測,是浩然人族女子與某位蠻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東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勞無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那個小姑娘“元宵”一樣,注定找即不見。

  雖然陳平安說得近乎莫名其妙,陸沉還是點點頭,憂心忡忡道:“很麻煩,相當麻煩!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已經找到兩次了,結果都沒能抓住。至於為何抓不住,看看那個蠻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廟那邊也很頭疼,這次貧道主動過來幫忙,文廟就沒攔著。留在浩然這邊,就是個燙手山芋,既沒辦法斬草除根,於禮不合,又不能將其關押起來,畢竟對方目前也沒犯什麼錯,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發展,只會自生不會自滅,天生的修道坯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撿著錢、上一趟山就能撿著道書秘籍的。要說悄悄讓某個大修士盯著,等著對方犯錯,然後殺掉,不還是屬於不教而誅嗎?要說耐心教以詩書仁義、聖賢道理,又有誰肯接下這麼一樁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這麼個爛攤子,當真以為能夠改變軌跡改變結果了?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在那個孩子心中,已經對整個浩然天下產生了巨大的敵意,比如……親眼見到與世無爭,甚至是……一個好人的父親,只因為撈取戰功,被浩然修士不問青紅皂白就殺了,甚至那個孩子都來不及知道父親是蠻荒妖族。母親也被殃及,若是婦人的姿色再好幾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當個人?貧道的這個猜測,還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罷了,事實上,可以有無數種更壞的情況和結果。他對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敵意,會隨著歲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水漲船高。蠻荒天下死在這邊的妖族,那些所有純粹的惡意,會用一種很難觀測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斷傳遞,疊加在這個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躋身了飛升境,才會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個時候,他多半已經身在蠻荒天下,與斐然、綬臣站在一起。極有可能,這次兩座天下差點相撞,就是某個家伙有意為之,只為了讓這個孩子用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快速成長起來。禮聖每十年一次離開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負氣運就會悄然壯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會太快,免得露出馬腳。虧得你沒衝動行事,若是中土陸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蘭署都被毀掉……這也就罷了,修繕砸錢而已。若是陸氏陰陽家的觀天者和測地者,因為一場問劍而傷亡慘重,零零落落不剩幾個,再加上那個家主陸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後果不堪設想了。陸氏如今有一雙男女,屬於天造地設,道心精純無瑕,整個浩然天下,不能說只有他們能夠找到那個修士,文廟那邊還是有高人坐鎮的,但是有他們沒他們,的的確確,還是很不一樣的。如果他們兩個,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還有謝姑娘對上,如何是好?豈不是一筆天大的糊塗賬了?”

  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陸沉趕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沒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貧道差點沒喘上氣直接嗝屁。”

  鄭大風笑道:“那我認你當個爹,趕緊立個遺囑,遺產歸我。”

  陸沉滿臉哀怨:“大風兄弟,這是人說的話嗎?”

  陳平安問道:“退一萬步說,假設文廟如何都找不到此人,從今天算起,距離此人躋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陸沉說道:“貧道只說一種猜測,作不得准,事先說好,僅供參考啊。比如此人甲子過後才洞府,百年之內卻可飛升。至於飛升境過後,需要耗時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難說了,短則百年,長則千年?大風兄弟,貧道替你說了這句話便是,貧道說了等於白說。”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陸沉抬起手,雙指抵頷做撚須狀,“實不相瞞,真只差毫厘,就被貧道找到蛛絲馬跡了,結果等到貧道踏足寶瓶洲,立即就斷了线索。”陸沉擺擺手:“只是聽上去可怕而已,我們再把話說回來,一個百年飛升境而已,又能如何?至於百年復百年之後,或是千年以後,撐死了,就是人間多出一個十四境,好像……也就那樣了。”

  鄭大風淡然說道:“將來等到此人對整個浩然天下大開殺戒,當他問心無愧地以惡意報復惡意時,又有幾個人記得當年一個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連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陳平安臉色晦暗。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喃喃道:“怎麼辦呢?”只能是順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順其自然吧。

  陸沉輕輕搖晃身體,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要是見到此人,會怎麼做?”

  陳平安起身說道:“平常心。”

  陸沉轉頭看著那個走在台階上的青衫背影。

  鄭大風一拍桌子:“陸道長,咱哥倆啥時候去州城擺攤?”

  陸沉嚇得一哆嗦,說話都不利索了:“大風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鍋必要了吧。”

  先前與師尊和碧霄師叔喝了頓酒,之後陸沉就立即跑了一趟白玉京的鎮岳宮煙霞洞,果然有所收獲,張風海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話,是板上釘釘的讖語:“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經過陸沉的推衍之後,更加接近真相了:“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可問題在於陳平安姓陳,實則大師兄如今也姓陳啊!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