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宗邊上的那座城池,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比雲紋王朝的京城還要熱鬧幾分,多是些煉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除了賣酒、飲酒之輩,幾乎都是外鄉來這邊做酒水買賣,或是來此游歷的,大大小小的酒樓酒肆,很像早年的劍氣長城,得錢即覓酒,醒時杯前坐,醉後桌底眠。
蠻荒天下的宗門底蘊如何,一目了然,就看“人”有多少。
不過酒泉宗自身沒什麼實力,明里暗里,都遠遠不如仙簪城,宗門里邊就兩位上五境修士,一個每天想著讓賢的仙人境老宗主,一個打死都不願意繼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師,其余宗門上下譜牒修士無論男女,幾乎都是精通釀酒又喜好飲酒的酒鬼,真真正正,一輩子都算泡在酒缸里了。
來此做客的齊廷濟習慣性小酌慢飲,陸芝卻是大碗豪飲,喝了個滿臉通紅。
先前齊廷濟專門挑了兩款被阿良說成是口糧酒的酒泉宗佳釀,與陸芝一人一壺,價廉物美。
阿良每次偷偷游歷蠻荒,都會來酒泉宗這邊廝混幾天才肯返回,不醉不歸。
陸芝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在劍氣長城那麼多年,其實也沒怎麼特別開心,或是特別傷心的時候。”
有人說過,喝酒這件事,要麼大怒大欲並大醉,要麼大喜大悲共酩酊,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才讓人生愁腸與天地相通。
齊廷濟笑道:“所以你沒有真正喝醉過,是個不小的遺憾。很期待以後在龍象劍宗,讓我見到一次陸芝的醉態,罵天罵地也可以,哭得稀里嘩啦更好。”
陸芝搖搖頭,不覺得自己會喝得這麼失態,看了眼齊廷濟,道:“你好像真的心甘情願在浩然天下落腳了。”
劍氣長城劍修中,歷來不缺俊男美女,眼前這位老劍仙,肯定得算一個。
齊廷濟給出了那個答案:“在我看來,一座浩然天下,猶如一人身軀,心腹充實,四肢雖病,終無大患,而且每次病愈,就是一種壯大。所以那邊本就適合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再說了,以後我們還會有下宗,比如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各建一座。經營家族也好,擴大宗門也罷,跟一個人悶頭修行,截然不同。”
陸芝一聽這些正經事就煩,就又提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陸芝猛然轉頭,齊廷濟微微皺眉,方才一閃而逝的晝夜交替,陰陽錯行,天地大駭。
這等異象,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刻意針對歸墟黥跡的?
陸芝很快就無所謂了,懶得多想。一行人當中既有老謀深算的齊廷濟,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輕隱官,輪得到她費腦子?
酒肆別處酒桌,有個妖族修士眼睛一亮,虛抬屁股,視线下移,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風景,狠狠剜了幾眼:“這娘們模樣怪寒磣,倒是有雙大長腿!蒙上臉後……”
同桌好友立即接話道:“蒙臉多費事,讓娘們撅屁股趴那兒。”
陸芝一拍大腿,頭也不轉,說道:“來摸。”
一座酒鋪噓聲四起,使勁拍打桌面,為那位率先打開話頭的妖族修士壯行。
酒肆掌櫃對此見怪不怪,喝過了酒,誰還不是個劍仙,喝得夠多,就是新王座了。
那妖族修士大笑道:“當真?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
齊廷濟微笑不語。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
齊廷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壺已經見底,喝完這碗就該去那條無定河了,不知道陳平安在那邊所求何事。
那妖族修士剛剛起身,那長腿女子只是喝酒,但是酒肆之內瞬間劍光縱橫,雪亮一片。
起身修士,從頭到腳,如刀切片,當場分屍,一分為三。
其余一眾喝酒修士,或頭顱處被一條光线抹過,割掉頭顱,或被攔腰斬斷。
除了酒肆掌櫃依舊安然無恙,兩腿一軟,只得手肘抵住櫃台,不讓自己癱軟在地,免得稍有風吹草動,那位女劍仙就誤以為是挑釁,至於其余幾十號來此喝酒的妖族修士,頃刻間就都死絕了。
誤傷?錯殺?
這里又不是劍氣長城的酒桌。
陸芝瞥了眼桌上的兩只空酒壺,說道:“結賬。”
酒肆掌櫃不過是個龍門境老修士,口干舌燥,訥訥無言。
陸芝掏出一枚小暑錢,放在桌上。
喝酒賴賬太傷人品,陸芝做不出這種勾當。
齊廷濟起身時,摸出一枚谷雨錢,對那掌櫃說道:“去與酒泉宗說一聲,阿良在這邊欠下的酒債,我幫忙還了。”
陸芝笑道:“萬一這點錢不夠還債,豈不是尷尬?”
齊廷濟說道:“多不退少不補。”
隨後兩位劍修聯袂趕赴下一座山市,這座山市位於曳落河水域那條無定河之畔的一座山頭,山腳處建造有一座幾乎沒什麼香火的祠廟,山神祠都沒敢建在視野開闊的山頂,由此可見,這曳落河轄境之內,山水神靈之間的地位差別。
兩人一現身,就看到了一幅奇異畫卷,大水高懸,映照得萬里山河碧綠一片,空中水網交錯,就像一棵參天大樹倒塌,數百條枝干一同匍匐橫地,而每一條離開河床水道,被拽在空中蔓延開來的各色“枝蔓”,都是一條條曳落河支流。
齊廷濟御劍升空,舉目遠眺,視线順著那條曳落河主河道,只見那舊王座大妖緋妃,並未現出妖族真身,她只是憑借坐鎮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輸那蓮花冠道人高度的萬丈法相,那法相雙腳所立處,是兩座相距頗遠的曳落河水府建築,被她踩穿兩座屋脊,腳邊廢墟,分別是碎了一地的明黃、碧綠兩色琉璃瓦。
緋妃此時雙膝微曲,伸手拽住那條懸空的曳落河,身軀後仰。
她是年輕女子容貌,一雙猩紅眼眸,身上法袍名為水脈,那數千條經緯絲线,皆是被她煉化的條條江河,既有蠻荒天下的,也有她在桐葉洲那邊的進補。
一只白如凝脂的手腕,系有一串金色手鐲,以數十顆蛟龍之屬本命寶珠煉化而成,蕩漾起一圈圈碧綠漣漪,如一枚枚神靈寶相圓環。
她腳上一雙繡鞋,鞋尖處翹綴有兩顆碩大驪珠,此刻驪珠正與那道人法相瘋狂爭搶水運,穩固曳落河水運。
在蠻荒天下,某些大道之爭,極其殘酷,就是小魚吃蝦米,大魚再來吃小魚,吃得一干二淨,位於大道之巔的修士,最好是身後一條登山大道,再沒有半個行路者,至多是在半山腰那邊有些構不成威脅的存在,然後只在山腳處密密麻麻簇擁起來,餓了,就下趟山,吃飽了再煉化為自身的大道氣運。
以前是仰止和緋妃平分蠻荒八成水運,結果誰都未能合道躋身十四境,雙方在飛升境巔峰停滯數千年之久。
懸空的一條條江河被雙方扯得當場崩碎,大雨滂沱,大地上處處洪澇成災。
但是每條落地之水,水運都已經被雙方瓜分殆盡,分別涌入道人袖袍內和緋妃鞋尖處。
陸芝來到齊廷濟身邊,說道:“這麼一比較,我們劍修打架,確實不夠好看。”
齊廷濟打趣道:“怎麼像是鄉野間的田壟搶水?”
陸芝點頭道:“難怪咱們隱官大人這麼拿手,敢情是重操舊業了。”
緋妃大怒道:“陳平安,我跟你有仇?非要來曳落河找麻煩?!”
若是換成一位劍氣長城劍修的問劍,哪怕是董三更之流的刻字老劍仙,即便出劍凌厲,曳落河水運終究折損有數,哪怕百余條江河被劍氣攪亂切碎,可畢竟劍修帶不走水運,至多是讓緋妃消磨數百年道行,拖延她的破境合道,緋妃大不了就跑去別地攫取水運,拆東牆補西牆,只要托月山不攔阻,她總能補上消耗,不承想遇到了這個仿佛天生大道親水的年輕隱官,竟是與她起了一場不輸仰止那個老婆姨的大道之爭。
緋妃法相攥緊那條激蕩不已的曳落河,使勁往後一拽,咬牙切齒道:“有本事你就去托月山撒潑!”
一來緋妃大道屬水,再者她還是一只舊王座大妖,眼力肯定要比玄圃那個半吊子飛升境高出一籌,確定眼前這尊萬丈法相的真身,是那末代隱官陳平安無疑。
至於陳平安如何變成了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緋妃沒興趣刨根問底,她只是在心中大罵托月山,竟然任由這個家伙深入蠻荒腹地。
齊廷濟和陸芝身邊,各自懸停有一朵紫金蓮花,靈氣漸漸消散,好像剛好能夠支撐一炷香光陰,在此期間,幫助兩位劍修隔絕天機。
肯定是陸沉的手筆了。
寧姚站在河床已經無水的那條無定河河畔,她身邊也有一朵蓮花圍繞她緩緩旋轉。
參加過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陳平安其實說過,他既然回了家鄉,就什麼都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著,就只是好好管自己的修行。
結果倒好,還是這麼勞心勞力,真是勞碌命。
道人那尊萬丈法相,與緋妃合力將整個曳落河水域的數百條江河,聚攏歸入主河道,拉伸成一條長達十幾萬里的懸空長河。
道人開始向前大踏步行走,雙手不斷將曳落河主道如繩索般裹纏在手臂上,絞殺其中無數水裔精怪。
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青衣道士,站在蓮花冠道人法相一肩頭,手捧那柄名為拂塵的麈尾,一揮拂塵,朝遠處曳落河水府那邊指指點點,微笑道:“羅天重重別置星宿,列星遵旨歸位,日月敕令重明。”
曳落河水域數百條干涸河床之內,豎起了一根根青色竹竿,多達三千六百根竹竿,正合道門規制最高的羅天大醮之數。
一個騎乘火龍的光頭小沙彌,分別腰懸長劍和一頁金色經書,站在火龍頭顱之上,雙手合十,默念道:“佛法行化人間,於眾中作獅子行。”
言出法隨,一頭大如山岳的金色獅子,落地後精神抖擻,仰頭一吼,震殺無數曳落河水族鬼魅。
這頭佛法蘊藉的獅子,渾身寶光熠熠,向那緋妃法相一躍。
在這些天地異象中,一道不顯眼的身形從天而降,中途被氣機牽引,稍稍更換軌跡,來到了曳落河水域邊緣地帶的一處荒郊野嶺,是從明月中返回人間的刑官豪素。
一粒心神所化的陸沉分身,此刻就坐在樹干上,晃蕩著雙腿,遠遠欣賞年輕隱官與緋妃的斗法,自古人忙神不忙嘛,白玉京三掌教念念有詞道:“此智在眼洞十方,此慧在心益三世。三世十方量無量,手眼顯化千萬種。如是妙用等水月,昭然可見不可捉。若人於是見菩薩,是人即是菩薩子。”
陸沉伸手輕輕一拍樹干,面帶笑意,自顧自點頭道:“離此別求奇特事,是則外道壞正法。”
豪素倒是不奇怪陸沉的那些佛家言語。
陸沉笑問道:“那張奔月符還好用?”
不在青冥天下,他那張奔月符在這邊,可能會大打折扣。
豪素點點頭:“很管用,不愧是張大符。”
陸沉的奔月符,還有歲除宮宮主吳霜降的玉斧符,以及那張被譽為上屍解符的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所謂符籙大家,其實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必須有首創符籙能躋身舉世公認的大符之列。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掌教、大玄都觀孫道長、老觀主那位被余斗仗劍斬殺的師弟、浩然天下的符籙於玄、龍虎山歷代大天師,還有蠻荒這邊的舊王座大妖黃鸞、荷花庵主,以及那個已經消失多年的玉符宮宮主,都是公認最頂尖的符籙宗師。
似乎陸沉除了劍術一道,屬於七竅通了六竅,其余道法都很精通,就沒有陸沉不曾涉獵的旁門左道。
但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卻沒有與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廝殺的事跡流傳。
道祖三位弟子,負責輪流掌管白玉京百年,每次輪到陸沉坐鎮白玉京,幾乎從不管事情,偶有大修士違例犯忌,陸沉就只是去登門記賬,吃了閉門羹,也絕不硬闖,只在門外提醒對方,說著一套差不多的言辭:“一定要多活幾年,等我二師兄從天外回來敘舊啊。”
陸沉抖了抖袖子,打趣道:“是隱官送給刑官的,真是羨慕你,齊老劍仙和陸姐姐還要彎個腰才能撿漏,就你最輕松了。”
從道袍大袖中抖摟出那具玄圃真身,飛升境妖丹還在,有了這筆戰功,足夠讓豪素在文廟那邊有個交代了。
豪素將那條玄蛇收入袖中,一挑眉頭:“在別家地盤上,陳平安還能宰掉個飛升境,保存一顆完整妖丹?”
本以為這趟遠游蠻荒腹地,至多宰掉兩只仙人境妖族,不料還有這麼大的意外之喜。
陸沉笑著搖頭,與刑官大致解釋了這位仙簪城城主是如何被自己師尊烏啼做掉的。
豪素愈發疑惑:“那個玄圃廝殺的本事如此稀爛?不到一炷香之內,就被烏啼徹底打殺了?玄圃都沒能逃出那座祖師堂?”
這只飛升境大妖,怎麼感覺就是個浩然天下的南光照。
在豪素的印象中,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修士,還是很能打的,即使殺力不夠出眾,至少跑路很擅長。
陸沉雙手拍打膝蓋,眯眼笑道:“仙簪城年成光景不好嘛,莊稼地里一茬不如一茬,你是沒見到那個仙人境的銀鹿,更紙糊。沒法子,如果說浩然天下的手藝活,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那麼在這邊山上,往往就是教會弟子打殺師父了。老的,誰都會藏幾手壓箱底的本事;小的,誰都會嘗試著偷偷破解早年那個在祖師堂立下的誓言。也對,反正都不是人,為何要相信人心。”
豪素看了眼“拔河”雙方,隨口問道:“我們何時出劍?不會就一直這麼看戲吧?”
陸沉看了眼遠處緋妃的法相,道:“先不著急,只等隱官找准時機一聲令下,這會兒的緋妃姐姐還是比較謹慎的,猶有幾條退路可走。估計是隱官先讓你沒有白跑一趟,又開始為陸芝做謀劃了,不是想要城頭刻字嗎?如果真能一劍宰掉舊王座緋妃,回了劍氣長城,刻個‘陸’字……哈哈,刻這個字好,絕了!我等會兒就去找陸姐姐打個商量,只要她願意刻‘陸’字,而不是那個‘芝’,劍匣就不用還了。”
陸沉嘆了口氣,揉了揉下巴:“可惜刻字的機會是有,未必能成。你們想要共斬暫任一座天下水運共主的緋妃,自然不可能是劍術不夠,可能會差點運氣。”
豪素想起一事,又問道:“既然銀鹿都被揪出來了,陳平安為何不找機會一並殺掉那個鬼仙烏啼?”
倒不是豪素貪圖這份戰功,只是以仙簪城與劍氣長城的那份死結恩怨,照理說,怎麼都不會放過烏啼才對。
陸沉笑著解釋道:“玄圃是屬於該死,必須死,讓他留在仙簪城,就是個禍患。烏啼就比較可有可無了,一只只能待在陰冥路上苟延殘喘的鬼仙,還不至於讓我們此行節外生枝。何況陳平安有自己的考量,不太希望蠻荒天下少掉一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不然一旦烏啼讓出個大道位置,如果蠻荒天下只是多出個補缺的飛升境,也就罷了,萬一就因為玄圃和烏啼的先後斃命,多出的這份氣運,讓某位飛升境巔峰打破大道瓶頸,豈不是憑空多出個嶄新十四境?”
豪素點點頭:“除了選我當刑官,老大劍仙看人挑人的眼光,確實都很好。”
陸沉好奇問道:“老大劍仙怎麼把你勸留下來的?”
豪素不像是個聽勸的人,陳清都更不會強行挽留豪素才對。
豪素沉默片刻,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痛飲一大口酒水:“老大劍仙當年就跟我說了兩句話。”
陸沉愈發好奇:“哪兩句話?”
豪素給出答案:“我不在乎蠻荒天下會不會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報仇一事,你如果是以妖族修士的身份去宰人,與你保持浩然劍修的身份,去取仇寇頭顱,其實是兩件事。”
陸沉使勁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老大劍仙會說的話。”
“勸我的就兩句,其實還有一句交心言語。”
豪素笑道:“老大劍仙提醒我,如果執意要去蠻荒天下練劍,就去好了,他不攔著,只是哪天我僥幸躋身十四境劍修了,還膽敢出現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他就先做掉我。”
陸沉由衷贊嘆道:“老大劍仙真是一位勸人向善、慈祥和藹的好長輩啊!”
豪素笑了笑,還有一番話,實在不願意多說。
當年老大劍仙最後拍了拍年輕劍修的肩膀,說:“年輕人有朝氣是好事,只是不要急哄哄讓自己鋒芒畢露,這跟個屁大孩子,大街上穿開襠褲晃蕩有啥兩樣,漏腚又漏鳥的。”
之後陳清都就雙手負後,獨自在城頭散步去了。
豪素蹲在樹枝上,隨手拋出那只空酒壺:“為何獨獨對我刮目相看?”
陸沉來到蠻荒天下,本來打算就只是帶著刑官一起遠游青冥,只是一個不小心就上了年輕隱官的那條賊船。
陸沉笑道:“你境界高啊,飛升境劍修,你以為青冥天下就很多嗎?不多的。再就是……也算同病相憐吧,因為我們心里邊都有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陸沉的遺憾,是辜負了那位龍女。
而豪素在家鄉福地仗劍飛升之前,曾經與一個心儀女子有過約定,會回去找她。
豪素突然問道:“真正的陸沉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與當年浩然天下乘舟出海訪仙的那位,可能還算大道相通,可言行舉止卻有雲泥之別。
所以豪素一直懷疑眼前這個陸沉,根本不是陸沉的什麼真身。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先後給出了三句話。
“綠水行舟,青山路客,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
這是陸沉在說自己的修行路途,在浩然天下不想混了,那就換個地方。修道之人的家鄉,是道心安放處。
“庸人自擾也,山木自寇也,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專心一志。”
這大概是陸沉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角度。
“藏天下於天下,與天為徒,是謂真人。”
這興許就是陸沉的大道根本所在,只是好像外人都學不來。
一場“拔河”,那尊身高萬丈的道人法相,已經足足奪走了曳落河水域的四成水運。
陸沉嘖嘖道:“一座蠻荒天下的本土修士,加上我們這些外來戶,十四境大修士,好像有點多了。”
除了陸沉自己,還有從天外返回的大祖初升、叛出劍氣長城的上任隱官蕭𢙏。
那個繼續兩不相幫的老瞎子、身為斬龍之人的劍修陳清流,以及只是來此游歷的兵家修士吳霜降。
當然還有個深藏不露的白帝城鄭居中。
如果陸沉這一路的推演沒有出現紕漏,蠻荒天下極有可能還會多出一位橫空出世的十四境劍修,那是一個托月山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嶄新“宗垣”,是托月山的殺手鐧所在,想必是文海周密留在人間的一記關鍵後手。
天底下哪種練氣士,最能斬殺飛升境劍修?很簡單,就是十四境純粹劍修。
更何況此外,其實還有一位萬年不曾踏足蠻荒山河的十四境巔峰大修士。
白澤!
這一次白澤會選擇站在蠻荒天下這方,沒有任何懸念。
陸沉突然站起身,嘆了口氣:“走了,既然殺不掉緋妃,就留點氣力去做更大的事情。”
豪素皺眉道:“為何?”
陳平安分明已經徹底拖住了那個緋妃。竟然一劍不出就離開曳落河?
陸沉卻沒有給出答案,只笑著轉身朝不遠處打了個道門稽首,然後陸沉一粒心神化身重歸蓮花道場。
豪素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出劍。
在陸沉和豪素離開之後,兩人一旁的大樹枝干上,憑空出現了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正是神色落寞的白澤。
托月山大陣瞬間開啟,周圍萬里山河皆水霧升騰,一條萬年縈繞此山的光陰長河,如同一條護城河。
托月山中妖族修士,如臨大敵,無一例外,皆目不轉睛望向山腳一處,雲霧滾滾,遮天蔽日。
有一人率先從光陰長河中走出,然後是寧姚、陸芝,最後是齊廷濟、刑官豪素。
萬年之前,劍氣長城曾有三位刑徒劍修,陳清都居中領銜,率龍君、觀照共斬托月山。
萬年之後,又有五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聯袂做客此山。
作為蠻荒天下攻伐劍氣長城長達萬年的一場回禮。
天外,一位雙指隨意撚動一顆星辰的白衣女子,身形逐漸消散,最終從廣袤無垠的無盡太虛中,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直奔那座其實無比渺小的蠻荒天下。
托月山山腳,那居中之人,陳平安腳踩長劍夜游,御劍懸停空中,右手雙指並攏,向右方緩緩一抹而過,在他身前出現了一條金色光线。
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就此至天外來這人間。
這一刻的陳平安,就像萬年之前的真正持劍者,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中,那位持劍者的最早持劍者。
陳平安左手持劍,眼前有大山擋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沒有施展任何劍術,選擇只以雙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雙方其實還有筆舊賬沒有算。
後來陸沉畫了一幅蟬附一线的“知道圖”,何嘗不是禮尚往來,在暗示陳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遞劍成功,仙兵品秩的長劍夜游依舊不夠,得換一把。
這是陳平安在那仙簪城內,不由得記起年少時一幕,因為不曾刻意隱藏心相,陸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籬下,棲息在陳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見了一幅緩緩攤開的光陰畫卷,才有陸沉後來手繪“知道圖”一幕。
無妨。以後游歷白玉京,連那個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陳平安都要照砍不誤。
遙想當年,第一次離鄉遠游路上,少年陳平安穿草鞋持柴刀,習慣為他人入山開路。
曾經一起面對那座後來才知道名為穗山的高岳,有過一場問答。
她問陳平安,如果有山岳攔住大道,該如何?
當時陳平安的回答是爬過去,而非繞道而行。
她又問如果手中有劍呢?陳平安就說開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在陳平安遞劍之前,在雙方心有靈犀一起說出二字之時。
少年手中長劍,瘋狂顫鳴。
有如萬年孤獨的秋蟬,在人間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聳入雲,此山早年在被蠻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飛升台後,未能大煉,最終只是將其煉化為一件中煉本命物,與托月山、飛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經在天下屹立萬余年。
如今坐鎮托月山的蠻荒大妖,是一名站在山巔的黃衣男子,道號元凶,也就是托月山歷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師尊消失的那段歲月里,正是他負責看守一座天下,作為新妝和離真的師兄,蠻荒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凶名聲卻不顯,一來他極少離開托月山,再者後來他也未曾現身甲子帳和浩然天下,以至於整座蠻荒天下干脆都當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處,雙手負後,俯瞰那位單手持劍的年輕隱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劍修,道:“讓他們只管出劍。”
這只飛升境巔峰大妖,還真不信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能夠砍出個什麼名堂來。
除非這四位皆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能夠砍上一萬多劍,而且還必須劍劍功成,次次可以開山。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萬余年,所以才會這般深居簡出,從不拋頭露面。
那個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成為一位純粹劍修才幾年?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又才幾年?
包括元凶在內的歷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與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負責秘密收攏龍君和觀照的魂魄。
萬年之前的那場問劍,陳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飛劍浮萍的代價。
那場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劍氣長城都未有半點記載,三位劍修出劍的緣由、過程、結果,都沒有任何文字記錄,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劍修,只要隨手翻開這頁老皇歷,都要感到一份撲面而來的滾滾劍氣。
托月山方圓數萬里之內,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劍氣硬生生攪成一處不宜修行的無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龍君削掉一半,這才有了之後仙簪城的後來者居上,成為蠻荒天下第一高城。
觀照生前的最後一劍,劈出了蠻荒後世的那條曳落河雛形。
與此同時,陳清都一劍打碎飛升台的登天之路,更嚴重的後果是,陳清都使得蠻荒大祖哪怕萬年之後都未能躋身十五境,始終只差一步,落了個被老瞎子調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資質不行”的下場。
龍君失去了一魂兩魄,不管是在英靈殿議事,還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龍君都只以一襲灰色長袍的慘淡形象示人。
一顆頭顱,更是被舊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瑩隨便踩在腳下,白瑩的真實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
而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的下場比龍君更慘,是名副其實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場問劍落幕後徹底湮滅,魂魄四散天地間,後來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尋到最關鍵的一魂一魄,之後縫補拼湊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當年劍氣長城被蠻荒大祖一分為二,陳清都、龍君、觀照三位劍修,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一場古怪至極的久別重逢。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一把劍坊制式長劍,要以此遞出第一劍,遙遙祭奠老大劍仙,還有萬年之前的兩位前輩,龍君和觀照。
寧姚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飛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猶如一把明月鏡橫放在地,天上嬋娟,人間滿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陸芝,舍不得用南冥、游刃兩劍,況且這兩把劍也不適合拿來砍山,哪怕要砍得鋒刃卷起,長劍斷折,也得留在最後。
南冥、游刃兩把道劍所化,陸芝腳踩一座道家所謂“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陣,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魚,憑空汲取其中水運,取出長劍蜩甲,這是一副白玉京飛升境女修士的高真遺蛻,陸芝為了追求更多的遞劍次數,只得忍著心中別扭,將其披掛在身,瞬間心有靈犀一點通,仿佛天授神通,陸芝就已經掌握了兩門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用熟了的秋水和鑿竅,然後再將山木、刻意在內的長劍一並取出,懸停手邊,方便砍斷一把就再拿一把。
等到盒內八劍都被陸芝一一取出,她這才發現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類似道門劍仙一脈的劍陣,何止是攻守兼備,簡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運轉的移動天地,就像道門聖人能夠帶著一座道觀遠游天地間,一位兵家修士能夠扛著整個戰場遺址四處奔走。
她點點頭,之前沒有說錯,陸沉的道法,果然有點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無一例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繃,這種敵對雙方皆唯有飛升境才有資格露臉的戰事,誰摻和誰死。
如果托月山守住了還好說,可但凡守不住,就只能是個等死。
陳平安猛然攥緊手中長劍,在心中默念道:“同行開山!”
遇見仙簪城就摧城,遇見曳落河就拔河。
那麼遇見托月山,當然就要搬山!
陳平安現出萬丈法相,一劍將那光陰長河大陣斬開。
此外來自齊廷濟、寧姚、陸芝和豪素的四道劍光,共斬托月山。
一劍之後,站在山巔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間就歸攏為一,好像那幾劍全部落空,從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觀的蠻荒妖族修士,還來不及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發現一山之中,空中無數劍氣如虹,山頂劍氣如瀑布傾瀉,山腳劍氣如洪水倒流,躲無可躲,避不可避,瞬間就有百余位妖族劍修,猶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連同玉璞境在內,被悉數當場絞殺,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靈氣。
直到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幾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後知後覺,明白了為何托月山的嫡傳弟子早已不見蹤跡,原來那個元凶,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場劍修問劍帶來的開山之劫。
只是十數劍過後,托月山除了山巔那個元凶和剩下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仙人境,山中就再無存活修士。
被年輕隱官一次次劍斬真身的元凶始終站著不動,這只飛升境巔峰大妖,就只是以無境之人的超然姿態,出生入死十數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積攢了萬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連開山萬次,才能被搬徙山頭。
如果說元凶是暫時立於不敗之地,那麼元凶視野中的那個持劍者,就是一種持劍即無敵的更高姿態。
元凶有意無意瞥了眼那個年輕隱官的一雙金色眼眸。
陸沉站在蓮花道場之內,瞪大眼睛,環顧四周,以心聲喊道:“喂喂喂,那個一,真的是你嗎?小道陸沉,如此辛苦,在陳平安身邊厚著臉皮陰魂不散,只等今天與你有一問,是唯我陸沉一人夢耶?還是眾生皆為你一人造夢耶?別不說話,小道可以斷言,你肯定聽見了!”
如果萬年以來萬萬人,都是一人之夢?
不但陳平安是那個一,事實上人間萬年一切有靈眾生,都是那個一,那麼我陸沉修道的意義何在?
如果在夢醒之外,根本沒有什麼人族登天,從未有過什麼天道崩塌?
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是事後才知道,原來老廚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樓,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離開藕花福地的遠游路上,陳平安曾經無意間問過畫卷四人一個問題,唯有朱斂堅持到最後,說哪怕殺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舊不救,因為他擔心自己就是那個一。
當年朱斂帶著狐國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處高坡,朱斂沒來由說了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說自己越來越不確定自己與天地是否真實,說沛湘給不了答案,最後朱斂抬手指向遠方,說必須由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來告訴他答案,他才會相信。
陸沉之所以願意借給陳平安一身道法,其實是希望那個一的雛形,能夠為自己解惑!
不管那個存在,給出什麼答案,只要他願意開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陸沉自有手段,無論自己得到哪個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夢醒,一夢醒來夢夢醒。
可惜對方沒有理會陸沉的詢問,好像陳平安身上根本沒有那個一。
陸沉有些傷感,你就這麼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還是說,陳平安壓制住了那個一?
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那條曾經橫跨兩洲的海中橋梁已經被拆掉,不然就會混淆兩洲氣運。
少年道童與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離開龍州地界,聯袂行走海上。
老觀主回望一眼寶瓶洲的陸地:“這頭繡虎,也算為儒家立下一樁名副其實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與其讓周密得逞,不如他陳平安認命。”道祖微笑道,“就由他來認領這個一。身為籠中雀,自己選擇在籠內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籠,假使能夠周旋萬年,就是萬年牢籠。”
老觀主笑道:“周旋?我與我周旋久。”
就像讓爭那個一的周密原地旋轉,跟著陳平安於籠內一並鬼打牆。
崔瀺和齊靜春由著周密登天,入主舊天庭遺址,就是一場請君入甕。
不承想這天下人間亦有一座別樣牢籠,在等著周密。
文聖一脈,師兄弟三人,都對自己夠狠。
為何如此?
大概他們三人都對這個世界,始終懷揣著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夠美好,才讓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為世道還不夠美好,人間無小事,才需要給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觀主好奇問道:“周密授意那個元凶,傻乎乎帶著托月山站著不動,讓陳平安持劍砍上一萬次,就為了那份遞劍折損流散開來的神性?”
道祖點點頭:“對付聰明人,很多時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陳平安認為自己是劍修,就注定繞不開那座托月山。
老觀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輕輕搖晃掌心,憑此測量禮聖和浩然天下如今禮儀規矩的重量:“不管陳平安能否搬山,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將這個過程看在眼里,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可能會比那個余斗先成為眾矢之的。”
吳霜降曾經為道老二余斗送過一句讖語: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為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老觀主冷笑道:“上古功德聖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問道:“你說這位浩然賈生,當年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在想什麼?”
老觀主隨口答道:“約莫是那‘命時相背,非世所容’。這個讀書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剩下去天上這條路可走了。我猜測到劍氣長城沒多久後,周密一定曾經抬頭看天,篤定那高處才是心鄉所在。”
老觀主松開手,將掌心積水放歸海中,道:“如果真被陳平安搬山了,劍斬元凶,他會不會在城頭刻字?刻什麼字?平?安?加上陳熙早先刻下的‘陳’字,如果還能再斬一只飛升境,嘖嘖,被這小子湊齊名字,只憑此事,以後萬年他陳平安的名頭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也不全是私心,這會幫著劍氣長城遺址被後世練氣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傳著一種說法。被世人徹底遺忘過往,是人死後的又一種死亡。
道祖搖搖頭:“真要刻字,也只會是那個浮萍的‘萍’字。”
老觀主點點頭。
道祖突然說道:“少說幾遍周密,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觀主灑然一笑。
金色拱橋。
阮秀看著那條遠游劍光,浩瀚無垠的天外太虛,一顆顆星辰小如鋪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計其數,有些細密攢簇在一起,組成一條條光彩璀璨的浩蕩銀河,那條氣勢無匹的劍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駒過隙,劍光速度之快,猶勝光陰長河的流淌。
周密則眯眼俯瞰人間。
離真趴在欄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麼河流改道啦?這算是……破天荒嗎?”
周密微笑道:“當著別人的面幸災樂禍,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離真轉頭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還是每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對這位吃掉切韻師尊陸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幾分。
離真收回視线,望向金色拱橋之外。
在高位神靈眼中,光陰長河就如同望氣術眼中的山水道氣,除了自身的神靈金身之外,無處不在。
而在至高神靈眼中,又是一番異樣景象,就像一間由無數個細微之一組成的無壁屋舍,一動則億萬皆移,看似有序,實則無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無序中,實則隱藏著唯一的秩序。
萬年之前,是否躋身遠古神靈高位,就看能否親眼看見那種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條短暫有序的軌跡,類似光陰長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門神通,也就是後世人族練氣士所謂契合天地的道法。
幾座天下,後來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種記載在書或是默記在心的道法仙訣,都依循著這個天道准則,每一個書上文字,每一句心聲言語,就是一個個精准錨點,試圖塑造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靈眼中,人間修士此舉,依舊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刻舟求劍,舟隨水走,拖曳那些拋入水中的船錨緩緩移動,故而難證不朽,不可與天地同壽。
光陰長河之內,無徹底停泊懸停之舟,於是自然而然就無天經地義之事之物。
“齊靜春昔年在驪珠洞天學塾治學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所謂三教合流,試圖立教稱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齊靜春的志向了。不過很可惜,他與我道路相悖,不是什麼同道中人。”
齊靜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間大地,率先涌現出一小撮修士,再帶著一大撥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舉,使得山下和人間皆無憂,登山之人,變成遠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
而這與師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盤”,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開始運轉的那個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舊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這個一,最終為其強名為道。
找過,甚至親眼見過,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舊未能將其捕捉在手,畢竟稍縱即逝。
道祖總計見過三次,甚至見到了那個一帶來的最早大道運轉,故而道家有三生萬物之語。
那是一種超乎修士想象力極致的景象,既瑰麗又恐怖,既質朴又玄妙,不可描繪其狀,不可言說其美。
超脫了一切有無、大小、虛實,世間所有言語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礙。
無論是道祖還是佛陀,為了傳道後人,訴說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詳解其義,因為文字愈多,離其愈遠。
周密轉頭看了眼那個站在欄杆上的女子,再順著她的視线,看到了蠻荒天下那座徹底淪為廢墟的白花城。
離真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隱官大人,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那個陰神被強行兵解的宗主,不但從仙人跌境,連玉璞境都搖搖欲墜,這種傷及大道根本的折損,可不是消磨道行幾十年數百年那麼輕松的事情。
他冒著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風險,偷偷摸摸重返宗門山頭,在大致確定齊廷濟和陸芝已經遠游後,他就收攏舊部,只是當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蝦兵蟹將了,他逛了幾處財庫,最後坐在山門口那邊的台階上,心如刀絞,自家的宗門頭銜,多半是保不住了。
這幾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一個比一個狠。
砍瓜切菜起來夠狠,不承想搜刮起來更狠。
只聽說那個年輕隱官,昔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都能當著一眾舊王座,眾目睽睽之下,“見好就收”,可從沒聽說齊廷濟和陸芝都這麼貪財啊。
另外一處山市,古戰場遺址,先後遭遇了寧姚的遞劍、齊廷濟的招魂幡和雷電竹海,一只僥幸逃過兩場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沒有被劍氣打殺,也未被齊廷濟收入幡子,她驀然驚喜萬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只見在那丹室之內,有一把袖珍飛劍的劍坯,形若一竿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節之上隱約有雷雲紋。
仿佛一飲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後面朝寧姚懸空遞劍處,以及齊廷濟所立山巔處,都各自磕了結結實實的九個響頭。
這在蠻荒天下,已算拜師大禮了。
這個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頭跪拜之時,心中念念有詞,與這方天地虔誠許下兩個願望。
最早在那寧姚出劍時,芫菜其實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知為何,那些劍氣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從她身邊繞過。
至於說報仇一事?
在這無法無天的戰場遺址,幾乎每天都有慘烈廝殺,互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數百只鬼物英靈,誰不與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劍修過境,依舊安然無恙。
山君碧梧在書房內,取出一幅屬於違禁之物的蠻荒天下堪輿圖,是碧梧私自繪制,各座宗門根據山水氣運多寡,就會在形勢圖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驚訝地發現白花城、雲紋王朝、仙簪城在地圖上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幾乎淪為一片漆黑,仙簪城則一分為二。
那位道號瘦梅的好友,如今游歷仙簪城,不曉得會不會出現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內,秘密供奉了將近二十盞本命燈,這在山上,屬於過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見,山君碧梧在這蠻荒天下,確實口碑不錯。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過自家的宗門祖師堂,偏偏信得過青山碧梧。
這就是碧梧先前面對登山的寧姚,為何會那般緊張,他是真怕寧姚一言不合,就隨手斬開祠廟的山水禁制,再將祠廟連同那些本命燈一並砍個稀爛。
一旦祠廟被寧姚打碎,那些與大岳青山山水氣運緊密銜接的本命燈,肯定是要一並水落石出的。
這麼一系列戰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燈一旦被毀,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斬殺一位飛升境修士的功勞了。
照理說,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早已被記錄在冊。
寧劍仙興許不清楚此事,但是那個陳平安擔任隱官多年,絕對知曉這份內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這個最會精打細算的年輕隱官,為何明明路過此地,卻會願意放過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別處,站在一棵老梅樹底下,還好,祠廟內的那盞本命燈無恙,眼前此樹也不曾枯萎。
這就意味著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來,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損。
並無清風拂過,古樹就搖曳生姿,然後浮現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龍門那邊道號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氣,毫不掩飾自己的驚魂未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龍門牌坊頂部,那位年輕隱官伸出手指,只是一個指點,我身邊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當場炸開了,金丹、元嬰半點沒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無還手之力,任何遁法都來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擺擺手:“什麼都別問。”
碧梧笑著點頭。
然後老修士鄭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還得立即遠游一趟,事出倉促,恐怕需要與你暫借那輛火車一用了。”
碧梧問也不問為何,毫不猶豫就將車駕借給好友,一揮手,那輛仙兵品秩的車駕,立即從山頂祠廟後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騰,電光交織,碧梧輕輕一推,同時以心聲傳授了一門駕馭火車的道訣給好友。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賠不起啊。”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談什麼賠償一事,只當青山與此寶,緣分已盡。”
老修士一跺腳,也不多說什麼客套話,駕馭火車,動身趕往托月山,按照與那個年輕隱官的約定,要給斐然捎話。
山君碧梧一路撚動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誠敬了三炷香。
雲紋王朝的京城。
飛升境大修士葉瀑,帶著女武夫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
一座皇宮寶庫,慘不忍睹。
還有一大撥雲紋王朝京官老爺的財庫,家族數代修士辛苦積攢下來的財寶,都給洗劫一空,一些個壓箱底不曾挪窩的老錢,估計差不多都跟雲紋王朝同齡了,不承想沒被歷朝歷代的皇帝陛下順走,竟然給劍氣長城好死不死沒與新舊王座換命的兩位劍仙掏空了。
實在是不給不行,稍有猶豫,就是一道劍光。
此時京城朝堂之上,不少來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頓足,一些個身負顯赫官職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雙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幫忙討要一個公道。
丟了一座劍陣的葉瀑,愈發心煩意亂,在這玉版城內,最元氣大傷的,其實是他這個皇帝才對。
白刃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她雙手攥拳,之前在劍陣所在的高樓廊道內,她被那道人裝束的陳平安,一指戳中額頭,直接摔出京城,從止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
她瞥向一個與葉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們,一步跨出就是當頭一拳,再接連數拳將那個金丹狐魅打殺。
白刃揮了揮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騷味,轉頭冷冷看著那些措手不及的家伙,她隨便給了個由頭:“膽敢勾結外來劍修,試圖密謀篡位,不知死活的東西。”
坐在龍椅上的葉瀑點點頭:“那就一切家產全部充公。”
能夠找補回來一點是一點。
酒泉宗。
宗主道號靈釉,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修士,老宗主與玉璞境的掌律祖師米脂,雙方一起離開山頭,御風來到那座酒肆。
掌櫃交出陸芝留下的那枚小暑錢,還有老劍仙齊廷濟的一枚谷雨錢。
靈釉笑著收下了兩枚神仙錢。
米脂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好像不贊同老宗主收下神仙錢。
靈釉笑呵呵道:“得粥別嫌薄,蚊子腿也是肉,何況還有枚谷雨錢。”
米脂坐在一張桌旁,雖說她不擅長廝殺,可酒肆這邊的所謂慘狀,她還真不上心,半點不大驚小怪,在蠻荒天下,這種場景算得了什麼,她從袖中取出一壺自己釀造的酒水,抿了一口仙釀,以心聲問道:“酒泉宗收了齊廷濟和陸芝故意留下的這兩枚神仙錢,事後托月山會不會追究此事,故意拿兩枚神仙錢說事,刁難我們?往小了說,是酒泉宗不濟事,攔不住他們,往大了說,是與劍氣長城余孽里應外合,吃罪得起?”
靈釉依舊是渾然不在意的神色,撫須笑道:“自古金銀不壓手,神仙錢也不咬人。我們要相信斐然劍仙的胸襟肚量嘛。”
米脂皺眉不已:“我們本來就是小門小派,我就不信這些個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就只是為了在我們酒泉宗喝幾壺酒。”
老宗主一腳踹開腳邊的那些殘肢斷骸,坐在長凳上,揪須沉吟片刻:“就看除了我們之外,還有沒有遭殃的大宗門了,如果有,那咱們酒泉宗就沒屁事了,如果沒有,就懸乎嘍。只求著有那大修士大宗門,能夠幫著酒泉宗分憂吧。”
老宗主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哈哈笑道:“豈可如此做人?太不厚道了。”
很快就有來自宗門那邊的飛劍傳信,老仙人拈住那把飛劍,嘆了口氣:“那個葉瀑的玉版城,給齊廷濟和陸芝洗劫了一遍,至於仙簪城……被一個變成道人模樣的隱官,愣是直接打成了兩截,至於到底是不是那陳平安,沒個確切說法。從仙簪城四處逃散的游歷修士,言之鑿鑿,肯定是那年輕隱官,仙簪城祖師堂……算了,已經沒什麼祖師堂了,好像被人打爛了。”
“定是陳平安無疑了。只是不知這位隱官大人,之前有無路過此地。”
聽到這里,米脂疑惑問道:“為何一定是他?”
老宗主搖晃著碗中酒水:“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能夠調動齊廷濟、寧姚和陸芝,跟隨他一起遠游遞劍蠻荒。”
米脂恍然道:“還真是這麼個道理。”
老宗主撫須而笑:“如今看來,還是咱們酒泉宗的面子大啊。”
阿良、齊廷濟、陸芝。如果還能再加上一個末代隱官陳平安?
米脂喝著酒,轉頭看了眼外邊已經冷清至極的街道,道:“不知道還能否見米裕一面。”
米脂對這位與自己姓氏相同的劍修,可謂久聞其名,未見其面。
靈釉瞥了眼姿容絕美的掌律修士,打趣道:“見那米攔腰做什麼,你這麼纖細的腰肢,瞅著可經不起他幾劍。”
米脂狠狠灌了一口酒,大笑道:“只聽說有累著的牛,哪有耕壞的田。”
老宗主滿臉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沒來由唏噓道:“突然有點懷念阿良在酒桌上的葷話了。”
仙簪城。
副城主銀鹿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免去一死,不過一魂一魄都被那人以秘術拘押走了,使得銀鹿從仙人跌境為玉璞。
那兩截原本號稱天下第一高城的仙簪城,如今被兩道山水符阻隔,相互間又隔著幾百里,無法重新拼湊銜接起來。
何況銀鹿就算有那本事,也斷然不敢讓仙簪城恢復原貌了。
這位已經快要被嚇破膽的新任城主,覺得自己即便同樣是十四境,對上那個,一樣是紙糊。
曳落河水域。
緋妃顧不得大道受創,憑借那道氣息,她立即縮地山河,來到一處樹下,她忍著心中不適,略顯扭捏,學那山下女子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道:“緋妃見過白先生。”
哪怕之前在英靈殿議事,面對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這些高位王座,她也不曾這般矯揉造作。
白澤一步跨出,落在地上,站在緋妃身邊,搖搖頭:“直呼其名就是了。”
白澤轉頭看了眼緋妃,一雙猩紅眼眸,好像充滿了希冀眼神。
白澤問道:“難道你們不應該是心懷恨意嗎?”
緋妃當下可謂花容慘淡,她咧嘴一笑,抬起手背擦拭滿臉血汙,搖頭道:“不敢有,也不會有。”
白澤緩緩前行,緋妃就立即跟上,都沒敢與這位蠻荒天下的“最大叛徒”並肩而行,她落後半個身形。
“本來屬於仰止的那份機緣,一並給你好了。”白澤以心聲說道,“不過你得答應一事,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與仰止未來還有重逢之日,別想著打殺仰止,放她一條生路,讓她走一條大道。如何?能否做到?”
緋妃想了想,點頭道:“既然白先生說了,緋妃當然可以做到。”
其實緋妃與仰止存在著兩種大道之爭,一種是爭奪蠻荒水運,還有一種更為隱蔽,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存在著一場水火之爭。
所以在白澤看來,緋妃的大道高度,是要比仰止更高一籌的。
白澤說道:“那就記好了,我只說一遍道訣,是早些年閒來無事琢磨出來的一點修行訣竅,約莫四千字。”
“大道鴻蒙,日月陰陽,六爻八卦……千言萬語,靈寶身軀,只在坎離。補完先天,泥水金丹,調理火候,天地無窮……”
“陽火陰符兩密契,捉取一年日月中,星斗羅列道綱維,心猿意馬論修真。水養靈煙,火養靈泉,驪珠初出水,火山自燒空。玄珠掣電雷光飛,倒卷黃河繞璇璣。白雪黃芽配坎離,日月壺中煉乾坤……”
白澤只說了一遍道訣,緋妃作為一只舊王座大妖,記住文字當然不難,難能可貴的是緋妃在背誦期間,就有所明悟,以至於讓她迎來了曳落河那份殘破水運的天地共鳴異象。
大道玄微,長生之術,不因師指,此事難知。
到了緋妃這個高度的山巔大修士,其實再難有誰能夠指點自家修行了。
白澤卻是例外。
緋妃再次誠心誠意施了個萬福,與有傳道之恩的白澤道謝。
白澤只是默然不言語。
緋妃憂心忡忡:“白先生,我們蠻荒天下難道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就只能由著幾個劍仙四處亂竄?”
白澤搖頭道:“托月山需要圍殺阿良和左右,暫時顧不上陳平安這一行人,而他們憑借三山符,在蠻荒腹地神出鬼沒,大概能算一個不小的意外。”
兩座天下的頂尖戰力,托月山和中土文廟各自都早有安排,雙方各司其職,其間除了火龍真人獨自出了趟遠門,施展水火雙法,其余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都沒有單憑喜好,擅自出手。
就像黥跡那邊,有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以及那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鐵樹山郭藕汀,此外還有扶搖洲天謠鄉的劉蛻、流霞洲的女仙人蔥蒨,一樣誰都沒有任何多余的舉動,只是遵循文廟議事既定議程,按部就班,行事規矩。
其他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則是不再敢擅作主張,因為已經有了個前車之鑒,仙人境尚且如此謹慎,玉璞境修士就更不用說了。
緋妃小心翼翼地問道:“白先生是不是能夠更進一步?”
是否可以合道蠻荒,躋身那個傳說中的十五境?
可惜白澤置若罔聞,沒有給出緋妃想要的那個答案。
緋妃就沒有多問。
白澤沉默片刻,自嘲道:“不要覺得多出一個我,蠻荒天下就真能如何了。”
緋妃說道:“白先生只要身在家鄉就足夠了。”
在她看來,天底下最有希望成為嶄新十五境的修士,只有三位。
為浩然天下制定規矩的禮聖,那個不知所終的白玉京大掌教,再就是身邊這位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突然浮現一抹笑意,當年帶著侍女青嬰,一起游歷寶瓶洲,曾經有人調侃了他一句,當然是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狐與我游,必我邪也。”
當時白澤就回了一句:“大雪茫茫,籠雀高飛。”
緋妃驀然心驚,她立即轉頭望向托月山那個方向,窮盡目力也看不見那座山岳的輪廓,只是那份牽扯一座天下的氣象,讓緋妃感到了一種被殃及池魚的窒息感:“白先生,這是?”
白澤稍稍腳步沉重幾分,神色淡然,與緋妃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在劍開托月山。”
片刻之後。
只是陳平安一人,就已經遞出三千劍,這就意味著元凶已經死了三千次。
白澤卻好像對托月山的安危並不在意,猛然抬頭,望向那輪曾經居中懸空的明月。
五位劍修,加上一個陸沉,搬山之外,還要拖月。
這不奇怪,先前刑官豪素飛升明月中,白澤就已經有所感應,那輪明月,好像是賒月那個小姑娘的修道之地。
但是讓白澤都感到意外的,一是陳平安似乎篤定單獨一人,就可以仗劍搬山,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元凶。
再就是寧姚、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即將共同出劍拖曳之月,分明是臨時改變主意了,並非豪素走過一趟的那輪明月。
寧姚離去之時,看了眼大地。
陳平安抬起頭與她遙遙對視一眼,然後隨手就是朝托月山遞出一劍。
好像在說,如今自己以十四境持劍開山一事,絕對不比少年時練拳百萬更難。
白澤啞然失笑。
是不是自己現身攔阻,就算接下了這場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