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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後手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2302 2024-03-06 01:07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類護山之屬的山澤精怪,一切死物,都早已被大妖元凶煉化一體,所以每次護山大陣的破壞和重新開啟,就是一場無形中的光陰逆流一年,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隱匿術法和逃命遁法都顯得毫無意義。

  劍氣長城那五位劍修的每一輪問劍過後,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都會在原地現身,但是竅穴靈氣和傍身法寶,可不會跟著他們的足跡恢復原樣。

  就像一群可憐兮兮的趕路人,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必須風雨兼程,埋頭趕路,不斷更換光陰渡口,一點一點傷及腳力,然後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對更大的絕望,面對那些遮天蔽日的劍光。

  先前五位劍修,每次聯袂問劍托月山,多是隱官負責仗劍開山,率先斬破那條光陰長河的護山大陣,其余四位劍修則負責斬妖,同時各自以沛然劍氣和浩大劍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積蓄萬年的靈氣和山水氣運,最終改變天時地利。

  僅是陳平安一人,就遞出了足足三千劍。

  蠻荒大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被劍光從額頭眉心處一线劃拉而下,劈成兩半。

  因為陳平安遞劍太快,次次斬向站在山頂的黃衣元凶,而這只大妖倨傲至極,竟是始終一動不動,任由劍光當頭劈斬。

  就像被劈砍成了兩半,居中一條金色光线凝聚不散,如一條金色長河隔絕對峙雙峰。

  這只飛升境巔峰大妖的當下處境,與那兩截劍氣長城何其相似。

  大概這就是末代隱官有意為之的一種另類還禮。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絕,更別談那些跟隨他們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當下只余下三只仙人境大妖,或憑借一門涉獵光陰的本命術法,或拼著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寶和千年道行,還在苦苦支撐。

  那六位在這邊參與議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怎麼都不敢相信竟然會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餃子。

  逃?

  能逃到哪里去?

  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陰長河的陣法庇護,去面對那些飛升境劍修的劍光?

  何況托月山此陣雖能隔絕劍光,但亦是圍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籠,使得妖族修士一個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畢竟誰能想象自己會在蠻荒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被一場問劍給殃及池魚。

  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最擅長幫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與蕭𢙏合稱劍氣長城“凶悍”的陸芝,好像劍術又有精進。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當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要更早躋身飛升境。

  還有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男子,自稱“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飛升境劍修。

  故而在蠻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師堂,或是類似大岳青山祠廟,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隱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內,紛紛燃起了一盞盞本命燈,幫助修士脫胎換骨,逃過死劫,只是修行可以從頭再來,之前的境界卻已煙消雲散,再者本命燈確實是可以續命,但是未來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會被大道厭棄,相傳點燃過本命燈的修士,在躋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懷潛,這麼一個大道可期的天之驕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蘆洲陰溝里翻船,原本以懷潛的修道資質,有很大希望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黃衣元凶根本無所謂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憐憫他們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螻蟻,如同溺死在一場劍氣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凶看了眼陳平安手持之劍,劍斬托月山次數如此之多,劍鋒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折損跡象,反而愈發鋒芒無匹。

  元凶想起這把長劍帶來的那份天地異象,聯想到那幾頁只會口口相傳的老皇歷,大致猜出了此劍根腳,微笑道:“命真好,能夠僥幸被此劍認主,當然命也夠硬,接得住此劍,始終不墮落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靈性蘊藉,就像一個個桀驁不馴的存在,修士心性若與之契合,往往會被自身煉化仙兵所影響,潛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發凶狠,無情之人愈發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會悄無聲息帶著主人走向一條大道岔路,最終修士承載不住,仙兵就能夠脫離樊籠,重獲自由,無論是那些歲月悠久的先天至寶,還是天材地寶的後天煉化,一步步提升為仙兵品秩,“無主”正是天下仙兵一條共同的大道根柢所在。

  所以每一位躋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對於仙兵的態度都十分微妙,絕不是多多益善那麼簡單的事情。

  許多上五境修士閉生死關,一旦不幸屍解,往往是寶光一閃,即便是大煉之物的仙兵,也不會追隨修士一同崩散,而是依舊會重歸天地,之後就在某地隱匿起來,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緣際會。

  越是頂尖的大宗門,越不會刻意阻攔那些仙兵的離去,因為即便強行挽留下來,也只會為山頭帶來諸多莫名其妙的災殃,得不償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貴程度,早就被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搜刮殆盡,所有歸屬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竅穴,對於飛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開辟氣府有何難,為何沒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氣府之內擱滿大煉仙兵?

  就像那只儲藏有八把長劍的珍貴木盒,陸沉說借就借給陸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詩篇,唯有一把仙劍太白作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樣就只有名為道藏的那把仙劍。

  而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曾經每一位都志在登頂,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卻絕對不會盯著那些所謂的山上重寶,而是山水、王朝氣運這些更加無形之虛物。

  元凶笑問道:“隱官接連遞出三千劍,累不累,是不是該我還禮了?”

  陳平安那尊萬丈法相,頭戴蓮花冠,青衫赤足,單手持劍,屹立在天地間。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有一道道紫金之氣縈繞法相臉龐。

  對於那三個苟延殘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萬幸,是隱官之外的那四位劍修仗劍遠游了,看樣子,是要飛升去往一輪明月中?

  加上元凶說要還禮,是不是意味著從這一刻起,雙方形勢就要開始顛倒了?

  陳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詢問,只是環顧四周,萬里山河之外,還有不少隱匿各處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頭門派,是覺得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喜歡看戲?

  心念微動,就是一番隨心欲而起的天地異象,只見天幕一處雲海翻涌,雲海下方剛好就是一座妖族山頭,白雲最終顯化出一只潔白如玉的巨大手掌,從雲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紋路如一條條江河溪澗,開滿了碧綠幽幽的荷花,搖曳生姿,又有皎潔月光,灑落在座座荷池當中,驀然之間,開出了無數朵晶瑩剔透的雪白荷花。

  陳平安這一手術法,分明是偷師於賒月,而賒月當時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陳平安施展開來,形似七八分,神似猶有四五分。

  大妖元凶也無所謂那座山頭的存亡,伸出一手,雷電粹然,凝聚一线,最終顯化出一根鎏金長槍,是以一具遠古神靈的屍骸煉化而成,是元凶屈指可數的幾件關鍵本命物之一。

  長槍從托月山之巔,破空掠出,劃出一道筆直長线,似長虹貫日,光彩奪目。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腳橫移一步。

  在仙簪城,陳平安的道人法相,從頭到尾都在無視那些攻伐術法。

  然而金色長槍帶起的光线,從青衣法相肩膀處釘入,相較於陳平安的萬丈法相,這條由長槍拖曳而出的金光,纖細得就像一條縫衣繩线,筆直一线,劍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

  一只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護山供奉,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樣的重寶,猛然間現出真身,半蛟半龍姿態,將那承接金线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後開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橫移,大地之下震動不已,響起悶雷陣陣。

  金线如刀刃,開始傾斜切割陳平安的法相肩頭,激蕩起一陣如刀刻金石的尖厲聲響,濺射出無數火星。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長线,竟是未能將其掐斷。

  陸沉先前問話無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這會兒強提精神,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道:“是因為你身上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成為累贅了,不曾真正躋身貧道的那種虛舟境地。要說破解之法……”

  不承想根本不等陸沉指點迷津,陳平安就已經直接大步橫移,故意不繼續出劍開山,讓大妖元凶先閒著。

  萬丈法相再與那只托月山護山供奉反向移動,像是嫌棄它太過磨蹭,就干脆幫著它一鼓作氣切割開自身法相的肩膀。

  陸沉這個躺在蓮花道場之內的局外人,都要替陳平安覺得一陣肉疼了。

  萬丈法相同時伸手一抓,駕馭長劍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後,夜游驀然變得與法相身高契合,法相再轉過身,將長劍筆直釘入大地,手腕一擰,將那條金色長线裹纏在胳膊上,開始拖曳那條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斷往自己這邊靠攏。

  原本被天地靈氣和山水氣運浸染萬年,變得異常堅固的大地山河,頓時軟如泥濘翻涌,地下那只妖族真身,似乎察覺到了生死一线,施展本命神通,不斷與托月山銜接山根,然後瘋狂扭轉身軀,試圖向後逃竄,大地之上,不斷蔓延出動輒長達數十里、百余里的溝壑。

  最終那條半龍半蛟的龐然大物,被陳平安從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後就那麼被一點一點拽向豎起鋒刃的長劍夜游。

  其間這只妖族真身不斷蹦跳,使勁翻拱背脊,許多山頭被巨大身軀翻滾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陸沉坐起身,俯瞰這幅畫卷,這都不是什麼釣魚了,如人在岸上拖曳一尾大魚,沒什麼術法技巧,就是比拼蠻力。

  結果那條真身長達數千丈的蛟龍之屬,被一把釘在原地的長劍夜游,從頭顱處切割開來,當場一分為二。

  一報還一報。

  至於為何這條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线的緣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讓其保持真身姿態,再就是陳平安同時祭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橫空出世,剛好以十數萬把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飛劍,籠罩住對方身軀。

  陸沉嘆為觀止,隱官與人打架,確實干脆利落,難怪都能從曹慈那兒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將這條托月山供奉分屍,陳平安這才左手持劍,繼續朝托月山那邊遞出一劍。

  一劍開山過後,陳平安這邊纏繞手臂的金线隨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杆金色長槍。

  陸沉提醒道:“元凶這一手是在試探,好確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勢,要小心了。”

  陳平安法相從原地消散,出現在千里之外,不承想那條金色長线如影隨形,這一次是直接釘向法相心口,陳平安伸手抓住長线,一把將其扯斷,驚覺其堅韌程度遠輸第一次丟擲而出,陳平安心知不妙,只是從那托月山之巔,就像綻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杆長槍,竟然同時拋出千百條光线,速度之快,就連陳平安都無法躲避,那些金色長线在法相之內承載大妖真名處,激起一圈圈金色漣漪。

  能夠成為蠻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資質肯定不會差,合道托月山之後,雖說只能年復一年增加飛升境的道行,等於徹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萬年,停滯在飛升一境的所謂巔峰,確實巔峰得名副其實了。

  陳平安一劍斬向托月山,讓那元凶再死一次,纏繞法相的金色長线一並消失。

  晝夜顛倒,黑幕沉沉。

  元凶抬頭望去,是一座飛劍數量以數十萬計的繁密劍陣。

  懸空劍陣緩緩向人間壓下。

  這一幕,如天墜地。

  元凶雙指並攏,默念道訣,另外一手虛托往上,掌心紋路道意流轉,出現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寶鏡,輕輕抬手,鏡子高升,迎向那座從天而降的劍陣。

  陸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氣象當真不俗。

  元凶這一手,無異於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絕天地通。

  當然陳平安一樣用意深遠,事實上,在陸沉看來,恐怕天底下再無比此舉更契合借他山之石用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飛劍大陣,劍劍仿佛從太虛中憑空跳擲而出,好似起一片秋聲,蘊含萬鈞之氣。

  陳平安既是在練劍,又是在煉劍。

  除了一部早已被陳平安爛熟於心的《劍術正經》,他還一路游歷,分出心神隨手翻閱陸沉建造在玉樞城的那座觀千劍齋,再從腦海中搜尋記憶,遙遙觀想在劍氣長城所見劍修的一切出劍,劍譜、劍術、劍意、劍道,都被陳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劍之中,一一練劍趨於純熟。

  不同的劍術,不同的劍意,只不過被陳平安遞出了如出一轍的開山軌跡。

  至於如今祭出的兩把本命飛劍,更是將托月山當作一塊天地間最大的斬龍石,用來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大道與鋒芒。

  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極其罕見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范圍的大小,除了與劍修境界高低掛鈎之外,其實也與陳平安的心相大小有關,一切心起感應的眼中所見,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場場外人不可知的擴建天地。

  在這當中,其實陳平安一直在尋找第二種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儲君之山。

  而第二把本命飛劍,飛劍的數量多寡,就看一輪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終就能從井口到井外。

  腳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長槍。

  除此之外,元凶陰神出竅,再現出陽神身外身,還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後的一尊法相。

  只見大妖元凶的那尊陰神身邊,憑空出現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縹緲曼妙,衣袖飄忽不定,好像是那傳說中的河上姹女,靈而最神。

  陽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錘,映照得大妖的面目宛如一尊遠古火部神靈。

  看來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煉化出五行之屬本命物。

  五行之屬,分別是腳下的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杆金色長槍,外加陰神身邊的那位靈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運大錘。

  至於木屬之物,依舊不顯,多半是用來源源不斷生發靈氣,幫助元凶支撐術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無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煉本命物,只要被劍斬開山一次,就會年年嶄新,根本不用擔心折損崩碎。

  如果不是因為合道一事,必須付出修行止步的代價,那麼只要被元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功躋身了十四境,若是還可以將托月山攜帶在身,在蠻荒天下隨意遷徙游走,那麼這樣的一位十四境,估計誰遇到了都會頭疼。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視為一位合道地利的偽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看了眼遠處,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邊界所在,約莫是方圓六千里。

  這就意味著,在這六千里地界之內,大妖元凶來去無礙,之所以待在山巔方丈之地,站著不動被砍上三千劍,當然是覺得山中靈氣少了點。

  人生路上,與人問劍問拳,陳平安再熟悉不過,至於山上純粹斗法的次數,相對來說確實少了點。

  於是一把籠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現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巔,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運,使得這枚水字印率先成為陳平安五件大煉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寶。

  此外腰懸一篇寶光流溢的無紙道書,是那《祈雨》篇道訣。

  如此一來,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場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時蘊含拳法和劍意。

  陳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後,再生法相,是一尊懸空的金身神靈,雙臂各有一條火龍纏繞,手持一杆劍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枚神異法印,金身神靈緩緩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攢簇,造化萬千一掌中。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銅寶塔,在那神靈金身法相腳下落地生根,驀然變得五城十二樓各嵯峨,有傷極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遠古遺物,被荷花庵主當作見面禮,送給托月山關門弟子劍修離真,其實它曾是玉符宮的鎮山之寶,老宮主曾是人間最頂尖的幾位符籙宗師之一,早年與浩然天下的符籙於玄齊名,他秘密煉制了這座寶塔,為了掩人耳目,還故意將其打造成青銅寶塔樣式作為障眼法,不料後來有個少年道童騎牛過關,游歷蠻荒天下,除了在英靈殿遞出一指,將一只舊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實還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輕輕虛拍了一巴掌。

  結果遠在數百萬里之遙的那座玉符宮,正在閉關中的老宮主,連同一座小洞天,被當場拍了個粉碎,差點就此徹底身死道消。

  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飛升境老修士,淪為一只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銅寶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銷毀此物,最終被荷花庵主見機得手,卻只敢用來鑽研玉符宮的符籙道意,仍是不敢隨便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估摸著是覺得燙手,擔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遙遙落下,到時候連同一輪明月齊齊拍碎,自己犯不著為了件仙兵丟了一處修道之地。

  最後荷花庵主便不懷好意,坑了離真一手。果不其然,離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就給當時都還不是隱官和劍修的陳平安打殺了。

  陸沉瞥了眼那枚法印,撫額無言。

  早年在牢獄內,在縫衣人撚芯的幫助下,將這枚山上的六滿印從山祠轉移到手心紋路的一處“山巔”,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

  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其余四面邊款繪圖無字,分別描摹有九尊“閉目”神靈,雷君電母,雨師風神,雲吏靈將,火部天官,皆是遠古天庭司職一部分天道運轉的神靈。

  總計三十六尊神靈,只是一直尚未“點睛開天眼”,仿佛處於一種神職不顯的酣眠狀態。

  陳平安雙指並攏,開始為那些遠古神靈畫像“點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鋪子喝酒時,借“古人雲”,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十分心誠,借的可不光是境界而已,還有一身學問,所以陳平安只要願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隨便翻檢陸沉某幾個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條不系之舟,一場天人無憂無礙的逍遙游,游覽一座幾近無涯,可終究天有四壁的學海。

  只不過這一路,陳平安都比較節制,直到這一刻,才祭出此印,為那些神靈畫符如開天眼。

  陸沉憋了半天,才略帶惋惜神色,緩緩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陸沉很快補上一句,樂呵呵道:“當然了,當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來陳平安得到之時,法印就像被誰削去了天款,後來陳平安在城頭以《丹書真跡》記載的一門符籙開山之法,反其道行之,畫符手法可謂“逆行倒施”,並未以世間任何一種符籙篆文書寫,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跡,分別刻下四字,先後順序是那令、敕、沉、陸。

  故而最終補全六滿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陸沉敕令”。

  那尊火屬金身神靈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刹那間就高懸在天幕處,金身神靈再將劍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內一戳,如豎起一杆大纛,幡子所藏十八位劍仙身形小如微塵,走出寄身之所後,驀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顆彗星激射向遠方,風馳電掣離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劍遠游,帶起十八條流螢,在方圓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轄境之內,仗劍絞殺那些自以為躲藏隱蔽,實則有跡可循的殘余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靈皆被陳平安點睛,一一如獲重生後,神靈紛紛離開那顆五雷法印。

  就像在萬年前已經崩塌的那份天道,在這一刻,補全主干,重歸秩序,使得籠中雀的小天地,愈發契合大道無缺漏。

  可不知為何,陸沉越是如此靠近那個一,反而覺得自己越遠離那個一的真相。

  明明陸沉眼中所見,就是越來越像一座舊天庭的雛形,可陸沉的一顆道心,反而越來越遺憾和失落。

  因為師尊最後一次現身白玉京,曾與陸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萬一之外。

  兩位十四境大修士放開手腳的廝殺,除了飛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幫忙,任誰摻和其中,自救都難。

  一個仙人境妖族練氣士,與那黃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術法和法寶,都已耗盡。

  它只得現出真身,是一條身形長如綿延山脈的赤紅蜈蚣,圍繞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頭顱,與那山巔元凶祈求庇護。

  其余兩只仙人大妖,一個身形縮小如芥子,一個靠著身上那件能夠遠渡光陰流水的本命法袍,也開始與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只仙人境大妖,六個玉璞境,再加上那撥地仙修士。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聯袂遠游此地,除仙簪城飛升境烏啼之外,光是這次共斬托月山的戰功,好像又足可視為劍斬一只飛升境了。

  陳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這座山,就像只是一個空殼子。

  就像是那個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個元凶在此等候問劍,至於到底是誰來此問劍,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攢了一肚子憋屈,直到這一刻,才能一吐為快,眯眼笑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你真當一個文廟的陪祀聖賢,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夠護得住那半座城頭?”

  “如果我沒有記錯,害你被罵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宮下令阻攔城頭劍修的舍己救人。怎麼,輪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還是說你這位末代隱官,就這麼想要在城頭刻字,憑此證明自己無愧於劍修身份?”

  陸沉心情凝重起來:“這家伙不是虛張聲勢。”

  陳平安遞出一劍,以心聲與陸沉說道:“無所謂的事情。”

  砍死這只飛升境巔峰再說。

  元凶最郁悶的其實是件小事,是年輕隱官的這場問劍托月山,從頭到尾都沒跟自己說一句話、一個字。

  人世間任何一條船,都會有壓艙石。

  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遇到師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鄉之前,其實為了能熬過更多的歲月,就先將悲傷、倦怠、仇恨、憤怒……等於剝離出了近乎全部的負面情緒,最後甚至將更多情緒都一一摘出,只為了能夠看顧半座劍氣長城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個月,甚至是一天都好。

  這也是為何在大驪京城,那個走出鏡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現世的陳平安,會那麼強大。

  因為當時陳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陳平安的這種代價,可能只有禮聖事後通過那場遠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寧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學生弟子們都不知道。

  而陳平安留在半座劍氣長城,最大的那塊壓艙石,是陳平安這輩子最珍惜的一種心性。

  名叫希望。

  在蠻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兩截劍氣長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極深處出現了一道遠古氣息。

  大地翻裂。在此酣眠沉睡數千年的一位高位神靈,開始睜眼醒來。

  先是破開地面,飛揚塵土迅速散去,出現一副空蕩蕩的甲胄軀殼,唯有一雙金色眼眸,凝視著數萬里之外的高城。

  隨後不斷有粹然神性,從蠻荒天下各地凝聚而來,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軀,古跡斑駁,熊熊燃燒的火焰流光。

  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緩緩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遠古神靈言語,緩緩開口道:“有幸見鋒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邊,陳平安只管與托月山遞劍不停,同時與元凶斗法。

  陸沉呆呆無言,猛然起身再轉頭,一個蹦跳望向那最北邊,喃喃道:“這位老大劍仙,說話咋個不講信用嘛!”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該無一人出現的半座劍氣長城,出現了一位照理說最不該出現的老者,他一手負後,一手揉著下巴,仰頭望向一步就來到劍氣長城附近的那尊神靈,嘖嘖道:“一個個都當自己無敵了。”

  老人隨便伸出一手,劍氣長城萬年殘余的所有劍意,如獲敕令,哪怕有一些好像“不聽勸”的,再不情不願,也只得乖乖趕來,最終在這位老劍修手中凝聚為一劍,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遠古高位神靈就只是輕描淡寫地橫掃一劍。

  一劍過後,天地清靜。

  老人自顧自點頭,好像在與萬年之內的所有劍修,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瞧見沒,這才是劍術。”

  身為文廟陪祀聖賢之一的老夫子賀綬,負責看管劍氣長城遺址,立即從天幕處落下身形,在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之外御風懸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約定,恪守規矩,雙腳並不踏足城頭,與那位人間資歷最老的劍修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晚輩賀綬,拜見老大劍仙。”

  老大劍仙這個綽號,最早還是阿良幫忙取的,後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就跟著這麼喊,加上各洲返鄉劍修一樣習慣了如此敬稱陳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

  陳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並沒有理睬一位文廟聖賢的打招呼。

  就這麼被晾在一邊的賀綬也不以為意,這位老大劍仙要是好說話,就不是陳清都了。

  賀綬隨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靈的隱藏、現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於連累年輕隱官合道的半座城頭,在老大劍仙現身之前,陳平安的合道所在,其實就受到了一種攻伐神通的隱蔽。

  不管怎麼說,這是自己與文廟的失職,得認。

  賀綬暫時只能確定一事,是那尊神靈的那一記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這位老大劍仙的一部分元神。

  他早先沒有朝蠻荒天下遞出任何一劍,只是一劍開天,護送舉城飛升去往五彩天下。

  再一劍斬殺越境的龍君。

  如今又只是一劍,就徹底斬碎一尊高位神靈的金身神性。

  至於陳清都為何能夠重新現世,賀綬不願探究。

  只是賀綬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老大劍仙在劍氣長城留了後手,賀綬肯定護不住陳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頭,屆時後果不堪設想,都不用說那些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種護犢子不要命的行事風格,罵自己個狗血噴頭算什麼,估計都能偷偷去文廟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當年老秀才為何會一腳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還不是為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帶著師弟齊靜春一起游山訪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門外不說,還被罵得很難聽,山君揭了劉十六的老底,說他是那妖族異類。

  好像那位與白玉京極有淵源的大岳山君,還曾試圖拘押劉十六和齊靜春在山中。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搖頭道:“不用在意,半座城頭不還沒被打碎,對於如今的陳平安來說,問題不大,反正這小子早就習慣了挨揍。何況對方藏了那麼久,我們劍氣長城一樣毫無察覺。再說了,你們讀書人的本命功夫,還得是傳道授業解惑,打打殺殺的,確實不太在行。”

  賀綬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麼。

  本想說至聖先師與禮聖打架本事不差的,只是犯不著跟老大劍仙較這個勁。

  劍氣長城的董三更、蕭𢙏、陳熙、齊廷濟等劍仙,還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蠻荒天下的大髯劍客劉叉,以及白玉京被譽為真無敵的余斗,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的玄都觀孫懷中……

  反正萬年以來,數座天下,劍道一途,何等天才輩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終無一人自稱劍道無敵。

  只因為此地城頭上,有個名叫陳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負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與陳清都問劍,止步於倒懸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從倒懸山一步跨過大門,再一步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即可。

  為何不敢、不願、不能問劍,因為問劍即輸、即傷、即死。

  相傳阿良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年,曾經有一次在城內醉酒過後,跑去參加一場其實根本沒喊他的巔峰劍仙議事,到了城頭上邊,昂首闊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說法,就是在城頭結茅修行萬年,竟然問劍之人都沒一個半個的,老大劍仙實在太過寂寞了,就讓阿良來破這個例,都讓開,讓我來!

  城頭議事劍仙和城頭外邊看熱鬧的劍修,反正沒一個拉住了阿良,等到老大劍仙走出茅屋,點頭說了個“好”字,阿良似乎瞬間就醒了,一個蹦跳,在老大劍仙身邊落定,大義凜然,補了一句:“讓我來為老大劍仙揉揉肩,你們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劍仙,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噓寒問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後,阿良可謂一舉成名,有了個響當當的綽號。

  而且在那之後,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劍仙的小棉襖自居。

  只是老大劍仙覺得這個說法太惡心,才沒有在劍氣長城流傳開來,不然阿良多半還要多出一個綽號。

  陳清都看了眼那把墜落在大地之上的長刀,覺得很是眼熟,因為是遠古執掌刑罰的神靈的手持之物,事實上,他不但眼熟,萬年之前還與其打過不少交道。

  所謂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劍互砍。

  最後那場戰役,擊敗這尊神靈的是一位與龍君觀照輩分相同的劍修,只是後來此人跟隨兵家老祖試圖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不惜讓練氣士之外的人間眾生死絕,最終導致了人族內部的一場大決裂,修道之士死傷無數。

  而這位當初並未徹底隕落的神靈,曾經躋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舊天庭神職劃分,也算是那位持劍者麾下的直屬神靈。

  萬年之前,在其鋒刃之下,妖族屍骸白骨累累,堆積成山,無數鮮血曾經匯聚成一條貫穿蠻荒的遠古大瀆。

  天地視人如蜉蝣,大道視天地如泡影。

  陳清都嘆了口氣,看來當年那位前輩來此城頭游歷,除了是來見陳平安,還有幾分緬懷故友的意思?

  難怪那把最早遺落在青冥天下的狹刀斬勘,會跟著那只化外天魔來到劍氣長城,一路輾轉,最終又被陳平安獲得。

  屬於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之於此刀,類似一處儲君之山之於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環,兩刃相鄰。

  陳清都心意微動,那把無鞘的雪白長刀隨即掠至城頭,他對賀綬說道:“回頭勞煩你將此刀,交給我們那位隱官大人,就說是以後他與寧丫頭成親的賀禮,人可以不到,禮物得貴重。”

  賀綬點頭答應下來。

  陳清都擺擺手:“忙去,我們沒什麼可聊的,瞎客套起來,只能說些有的沒的,雙方都尷尬。”

  賀綬原先根本不覺得尷尬,畢竟能夠與老大劍仙盡可能多聊幾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陳清都這麼說了,賀綬只得再次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老夫子返回天幕繼續盯著遠處那些渡口,有些傷感,經此一別,就真的與老大劍仙再無重逢機會了。

  魏晉早已起身,御風來到另外那座城頭的崖畔地帶,遙遙抱拳道:“魏晉見過老大劍仙。”

  陳清都一步來到崖畔,瞥了眼風雪廟大劍仙,點點頭,道:“境界嗖嗖漲啊,幾年沒見,得刮目相看了。”

  魏晉倍感無奈。

  曹峻來到魏晉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麼這話聽著有幾分耳熟?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的幾縷粹然劍意,問道:“劍譜都丟給你了,為何還是無法贏得宗垣那條劍道的認可?”

  老大劍仙揉了揉下巴:“沒理由啊,你們倆隔了幾千年,照理說誰也搶不著誰的媳婦,宗垣那小子,又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外加痴情種,沒道理對你看不順眼。”

  在劍氣長城的歷史上,其實也有一些劍修,能夠與陳清都多說幾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後來的董觀瀑。

  老大劍仙突然眯起眼,轉頭望向蠻荒天下腹地一處隔絕天機的古怪戰場:“難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揮袖子,陳清都在身前攤開一幅外人不可見的光陰長河畫卷,托月山百劍仙都曾在隔壁城頭練劍。

  將那些蠻荒天下的劍仙坯子一一看遍,最終看到了那個好像資質相對最差、遲遲未能獲取劍意饋贈的年輕劍修。

  見老大劍仙不言語,魏晉也就識趣閉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幾眼老大劍仙就是賺。

  年輕劍修在城頭這邊練劍時,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務正業,更像是個游山玩水的練氣士,只是盯著城頭之外發呆。

  當練氣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時,就算自立門戶了,迥異於其他練氣士,他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尋出飛劍的一兩種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劍修幾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沒有理由的。

  一來劍修數量相對最為珍稀,劍修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不嫌多的寶貝疙瘩,再就是煉劍一途,太過消耗金山銀山,以山澤野修身份修行,當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門的財力支持,難免事倍功半,最後的重中之重,就是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

  劍修的不同尋常,其實就是一個字面意思上的“天賦異稟”,幾乎可以視為一種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授之事。

  因為劍修的本命飛劍,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經是光陰長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後世萬千術法當中的最大寵兒,最為“有序”,繼而衍生出無數種的飛劍本命神通。

  這就是為何劍修在練氣士當中最具先天優勢,因為劍修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得天獨厚,別具一格”。

  所以劍修在山上,才有資格最不講理,任你術法無窮,我有一劍破萬法。

  在那幾年里,托月山劍修陸續離開城頭,但是這個被陳清都單獨拎出的年輕劍修,位次墊底,名聲不顯,他離開城頭極晚,看似一無所獲。

  此人與其說是劍修煉劍,不如說是一直在以水月觀和白骨觀巡視劍氣長城遺址,偶爾屬於宗垣的那幾縷遺留劍意當空掠過,年輕劍修才如臨大敵。

  最終劍修被那個先與陳平安閒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悄然帶走,不然龍君會按照甲子帳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劍意的劍修,就別想活著走下城頭了。

  陳清都很快就找出蛛絲馬跡。

  蠻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劍仙,除了極少數是“身世清白”的純粹劍修,其余幾乎都與神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這個年輕劍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靈轉世,繼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靈的本命神通,那把飛劍的神通,接近“觀想”。

  透過皮相看骨相,不斷推衍、拼湊心相,無限接近某個真相。

  只為了觀想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宗垣。

  顯然是周密的後手之一,是送給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的一個意外驚喜。

  宗垣重返人間,算不算意外。

  人間重見宗垣,是不是驚喜。

  陳清都打散那幅光陰畫卷,與魏晉開口說道:“挑重點說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許元神,在這人間無法久留。

  魏晉言簡意賅說了些大事。

  至聖先師在中土穗山之巔與在蛟龍溝遺址的蠻荒大祖,遙遙切磋道法。

  阿良被壓在了托月山下數年之久,從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國,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劍齊聚扶搖洲,白也獨自一人劍挑六王座,後來被文聖帶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蠻荒天下攻占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終被大驪鐵騎阻截在寶瓶洲中部,周密率眾登天而去。

  寧姚在那座被命名為五彩天下的嶄新家鄉,接連破境,躋身飛升境,成為天下第一人,其間她還親手斬殺一尊高位神靈。

  一場中土文廟議事,對蠻荒天下說打就打了。

  阿良帶著一位飛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後左右仗劍遠游馳援阿良。

  陳平安帶著四位劍修,在前不久離開劍氣長城。

  老大劍仙其間只說了兩句話。

  “可惜白也終究不是劍修,不然來了這邊,可以教他幾手合適的劍術。”

  “寧丫頭半點不讓人意外。”

  陳清都再問了兩個問題。

  “左右如今有無躋身十四境?”

  魏晉搖搖頭,解釋說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機會躋身十四境,卻因為追求一條更廣闊的劍道,耽擱了破境。

  陳清都的最後那個問題是:“文廟和托月山對峙議事,是小夫子說要打的?”

  魏晉笑道:“不是禮聖,是陳平安率先開口,說打就打。”

  陳清都點點頭,臉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很像自己。

  老人從不覺得一個人的朝氣勃勃,只是那種一年到頭的言語歡快,行事跳脫。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個關隘里,獨獨在苦難之際,年輕人反而能夠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做出最意外的事,遞出最快的劍,與這方天地說出最有分量的言語。

  平時一貫寡言者,偶爾放聲,要叫旁人不聽也得聽。

  陳清都收起思緒,視线偏移幾分,望向曹峻,笑問道:“這位年紀不小的劍仙,姓甚名甚,來自何方?”

  相對於陳平安、寧姚和魏晉這幾位劍氣長城的自家劍修來說,外鄉人曹峻的百余歲,確實算年紀不小了。

  曹峻抱拳說道:“晚輩曹峻,祖籍在寶瓶洲驪珠洞天,與隱官祖宅就在一條巷子,只是晚輩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曦,負責看守那座鎮海樓。”

  曹峻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多說一句:“晚輩其實才一百四十歲。”

  本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自己早就躋身上五境了,說不定還有希望跟風雪廟大劍仙一個境界。

  只是想到在這位老大劍仙這邊,好像仙人境劍修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就將這句話咽回了肚子。

  陳清都嗯了一聲,點點頭:“那跟左右的歲數、境界都差不多,後生可畏。”

  魏晉忍住笑。

  曹峻只覺得被黃泥巴糊了一臉,又不敢與老大劍仙頂嘴,憋得難受至極。

  他算是徹底領教劍氣長城的風土人情了,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二字的劍修,一個比一個性格鮮明。

  寧姚的不苟言笑,萬事不上心。

  陸芝好像對劍氣長城以外的人,見誰都想砍上幾劍。

  齊廷濟的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老劍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說著最狠辣的言語。

  再就是這位老大劍仙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

  就連魏晉這個一向持身正派的風雪廟大劍仙,都有了一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突然輕聲道:“要走就走吧,這里沒什麼可眷念的,身為純粹劍修,生前出劍,必須有個陣營講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這點劍意,還有個屁的敵我之分。”

  魏晉神色自若,轉過身,面朝城頭以南。

  在這一刻,魏晉劍心愈發澄澈通明,與已故劍修宗垣,遙遙抱拳禮敬。

  大不了以後戰場相見,再與宗垣前輩那些劍意的繼承者分出劍道高低,一決生死。

  陳清都笑著點頭:“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風骨仍凜然。

  原來一直對魏晉不曾親近的幾縷劍意,刹那間,在空中凝出四條劍光長虹,最終在風雪廟劍仙身邊緩緩流轉,縈繞不去。

  這就意味著魏晉從此在劍道一途,就屬於宗垣一脈了。

  沒有任何師徒傳承的繁文縟節,沒有什麼祖師堂敬香拜掛像。

  魏晉以心聲問道:“敢問老大劍仙,萬年之前的那個存在,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存在?”

  陳清都猶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復雜,最終還是搖搖頭:“曾經見過兩次,沒什麼可說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說遠古十二高位神靈,大半都已隕落在那場改天換地的慘烈戰事之中。

  此外,要麼遠離舊天庭遺址,在天外淪為孤魂野鬼,要麼墜落在未知的人間大地,長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作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經司職接引男地仙飛升。

  蟄伏於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創,曾是披甲者麾下。

  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的那尊神靈,跨海遠渡寶瓶洲,登岸之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手擊殺,曾經被命名為“回響者”。

  賒月繼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單單是月宮種那麼簡單,相對是最有希望躋身那個“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殺了這些高位神靈,於人間利弊皆有,好處是少了個戰力驚人的人族死敵,壞處就是會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後,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補缺的嶄新神靈。

  在萬年之前,這些高位神靈可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只是萬年之後,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間那座無形的文字囚籠,對神靈禁錮極大。

  文海周密,曾經自創文字,在蠻荒天下流傳數千年之久。

  就是為了讓新舊神靈在重返人間之時,都可以盡量脫離禮聖制定出來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這座蠻荒天下,就是新天庭眾多神靈在人間落腳的渡口了。

  遠古神靈的唯一言語,其實類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謂心聲,只是類似,而並非全是。

  方才被陳清都一劍斬碎金身的高位神靈,名為“行刑者”,曾在持劍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罰真龍,在它手中吃苦極多。

  不過它神性不全,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剝離出了一部分殘余的本命神通,更是雪上加霜,當然,只是不比當年那麼擅長打架,絕對不意味著它好殺。

  而那個被托月山當作殺手鐧之一,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靈,大概是那尊名為“寤寐者”的存在了。

  它的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夢魘中。

  老話說夜長夢多,還是後世化外天魔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還有那擁有一門“止語”神通的“無言者”,又名“心聲者”。

  以及造就出眾多日月、無數山河秘境的“復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鑄造者”。

  當然這些古老神靈稱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結束後的說法。不被文字記載,就像一部老皇歷的最前邊,專門為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頁。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麼都好奇,年輕人什麼都知道,中年人什麼都懷疑,老人什麼都認命。

  至於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杆秤,很難說誰一定是好人。

  只是希望以後人間千年萬年,不要無視那些沉默者的付出。

  一個孩子年紀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實一個年紀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夠多做什麼。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舉目遠眺蠻荒天下。

  差不多還能遞出一劍。

  與誰問劍?

  砍誰好呢?

  那個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與小夫子關系不錯,跟我陳清都可不熟。

  白澤與緋妃行走在一條曳落河支流的干涸河床之畔。

  緋妃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遺址那邊的一絲異象,驚心動魄,輕聲問道:“白先生,那個老不死其實……沒死?”

  白澤說道:“不能因為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就忘記老大劍仙合道整座劍氣長城。當初周密登上城頭,除了收網,也想確定此事。既然周密沒有動手,要麼是毫無察覺,連他都被蒙騙過去了,要麼就是覺得挨老大劍仙傾力一劍,劃不來,就有了別的長遠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的皮相姿態,也就是舊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游歷一趟劍氣長城,還與陳平安有過一番閒聊。

  白澤突然笑著提醒道:“對老大劍仙還是要敬重些的。”

  緋妃發現哪怕陳清都現身,白澤的注意力都還是在托月山,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個只留下元凶支撐的空架子,已經影響不了太多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

  退一萬步說,就算被陳平安那個瘋子成功開山,恐怕還不如那輪明月被寧姚他們仗劍飛升再斬落,來得影響深遠。

  緋妃也不藏掖,與白澤直截了當問道:“白先生,你是在擔心那個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澤點點頭。

  這次重返家鄉,白澤會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長久冬眠者,然後會與它們立下一個約定,跟隨在自己身邊。

  其中肯定有那桀驁難馴之輩,那就真身連同它們的真名,繼續一同沉睡個數千年好了。

  離鄉萬年,白澤唯一談得上對家鄉有所牽掛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數,尤其是至今還在世者,就只剩下那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了。

  元凶當然只是這位蠻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實它的真名,寓意極美,叫元吉。

  既是“黃裳元吉”的元吉,又是“祚靈主以元吉”的元吉。

  萬年之前,經過那場內訌之後的河畔議事,天上天下都已塵埃落定。

  原先按照約定,劍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據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稱祖。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與陳清都、龍君、觀照之外的一大撥劍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妖,三者最終落敗。

  後來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蠻荒天下。

  蠻荒大祖帶著一個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腳後,開始登山,正是後世的托月山。

  當時與這對師徒同行之人,其實還有白澤。

  臨近山巔,大祖停下腳步,笑道:“白澤,你學問大,不如幫忙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記得討個好兆頭。”

  白澤低頭望向那個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會兒剛剛煉形成功的妖族孩子,總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學問最大的白澤。

  “那個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麼大嗎?那怎麼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澤,是因為姓白名澤嗎?為什麼誰都喜歡喊你一聲‘先生’呢,師父說是出生早、年齡大的意思,那麼師父呢,又是什麼意思,真是傳道之人既為父又為師嗎?”

  “我們分得了這塊天下,聽說好像是最大的地盤呢,是因為我們立功最大嗎?”

  在登山途中,耐心極好的白澤一一為那個孩子解惑。

  走上山頂,蠻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後笑道:“白澤,這座山頭還沒個名字,能者多勞,你干脆一並命名了?”

  光陰元在水,月落不離天。

  白澤就給腳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這個名字。

  最後白澤摸著孩子的腦袋,笑道:“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以後各自修行,有機會再敘舊。”

  白澤從托月山那邊收回視线。

  緋妃開口問道:“白先生這次會站在我們這邊,對吧?”

  白澤點頭。

  一只大白鵝,從落魄山趕來鐵匠鋪子,在空中手腳撥水而來,一個站定,振衣抖袖噼啪響,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劉羨陽立即睜開眼。

  檐下擺著三張椅子,剛好空著一張用來待客,崔東山一個擰轉身形,腳尖一點,身體後仰,倒飛出去,一屁股剛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張竹椅上,連人帶椅子挪到劉羨陽身邊。

  然後心有靈犀的兩人,各自抬起鄰近一肘,雙方的磕碰動作,眼花繚亂。

  “劉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邊上竹椅上的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

  雙方的稱呼,竟然還都帶點顫音。

  崔東山抹了把嘴,伸長脖子望向龍須河那邊:“劉大哥,有沒有老鴨筍干煲?!”

  劉羨陽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沒有,我說了又不作數的。”

  余倩月轉頭瞪眼,怒視那個痴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劉羨陽立即心領神會,笑哈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老弟見諒個。”

  然後劉羨陽好奇問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沒呢,就是來這邊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這不就得了右護法的一道法旨,讓我下山幫忙買些,嘿,按照小米粒的報價,說不定我還能掙個幾錢銀子。”

  劉羨陽氣笑道:“小米粒的銀子你也好意思黑下來?”

  崔東山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是右護法故意打賞給我的一筆跑山費呢。”

  劉羨陽點點頭,說了句小米粒的口頭禪:“機靈得很,精明著呢。”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沒來由地感慨一句:“都屬於劫後余生的好時節了。”

  如果先生還在家鄉,不曾再次遠游,那就更好了。

  劉羨陽嗯了一聲,知道緣由,卻沒有多說什麼。他主要還是怕嚇著那個假裝不在意、豎起耳朵認真聽的圓臉姑娘。

  崔東山是說那個老王八蛋和齊靜春,曾經在賭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會不會留下一絲一毫,她還會不會稍稍眷念人間。

  不然就會於天下長日至極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大報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陳平安、劉羨陽、宋搬柴、被丟到這邊的賒月,再加上異常豐沛的龍州水運,本來都是被阮秀拿來煉鏡開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麼,皆被煉為一鏡,作為火神升舉登天的台階。

  劉羨陽曾經半開玩笑,說是李柳替他們幾個擋了一災。因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劉羨陽說道:“其實不算賭,好像篤定她不會如此作為。”

  崔東山點頭道:“就是不知道齊靜春,最後跟她說了什麼。想不通,猜不到。”

  確實不是在賭什麼,而是一種對人性的相信。

  劉羨陽遙遙看了眼那座橫跨龍須河的萬年橋,一臉無所謂,笑道:“那就什麼都別多想,過日子嘛,還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崔東山遞過去一捧瓜子,手掌傾斜,倒了一半給劉羨陽,道:“果然還是劉大哥最灑脫。”

  劉羨陽嗑著瓜子,給崔東山一腳踩中腳背,劉羨陽立即轉過頭,揚起手掌,道:“余姑娘?”

  賒月板著臉搖搖頭,不過她的心情好點了。

  崔東山吐著瓜子殼,感嘆道:“我那大師姐的心境,愁,估計還是得先生出馬,才能捋順了。”

  當年裴錢第一次遠游歸來,身上帶著那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糕點,之後在隋右邊那邊,雙方差點沒打起來。

  因為裴錢曾經在金甲洲一處鄉野村頭,看到了一塊禁制碑。

  碑文只有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為何要立起這樣的禁制碑,當然是因為這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

  村內重男輕女,舍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被視作會帶來災殃,也不招人待見。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這邊,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為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於情意嘛,都在瓜子里了!”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余,越嗑越有,不錯不錯。”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著椅背,說:“富貴可不用盡,余點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別發簪,第一次自稱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學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劉羨陽嗑著瓜子,聽著大白鵝的言語,點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後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麼飯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才有那個‘余著’的說法嘛。”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

  劉羨陽擺擺手。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比較名正言順,只是干柴烈火,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羨陽笑容尷尬。

  賒月笑呵呵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鵝滾蛋之後,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在夢中練劍,而是跟一旁的余姑娘說了些舊事。

  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問夜飯,夢夜飯,因為按照小鎮鄉音,“問”與“夢”諧音。

  就是在除夕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著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系好的就多喝幾杯,關系平平的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鬧,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往往是成群結隊,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只棉布挎包,往里邊裝那瓜果糕點,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這個賒月當然知道,只是問夜飯一事,她第一回聽說。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里,至多只是在臘月里,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

  劉羨陽搖搖頭:“就只是我們小鎮獨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鬧,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里,獨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里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也不受歡迎,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著他,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里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里的年輕人覺得觸霉頭,除夕夜的,到底不會因為一個外人,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

  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隱官小時候這麼可憐啊。”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

  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了門,不用待客啦?”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里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麼客。”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鎮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里邊,錢財往來是不太用得著金銀的。

  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才會用銀子計算。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

  劉羨陽沉默片刻,又道:“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

  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這家伙只有說到他那個朋友時,才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

  陳平安家里的那點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

  他確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里話,比如先把爹娘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就高點。

  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余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

  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有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揮霍掉了。

  這些事情,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隱瞞賒月。

  “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為反正可憐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確實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娘親,那些年為了養家糊口,又不願意改嫁,確實平日里半點不得閒,經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

  無法想象,一個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的少年,拿著枝丫,蹲在地上,教一個小鼻涕蟲寫“顧璨”兩個字,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讓旁人覺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來。

  吃苦這種事情,是唯一一個不用別人教的學問。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個苦盡甘來。

  賒月聽著這些年月不算久遠的舊事,劉羨陽笑道:“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說來說去,相較於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里的雞屎狗糞,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別覺得陳平安是因為經歷了這些,才變成個悶葫蘆,我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那家伙打小就話不多,老人們的記憶里邊,說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說法,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從小就很明亮。”

  賒月默念了一遍“明亮”這個說法,然後點頭道:“是個很好的說法。”

  劉羨陽洋洋得意道:“我這家鄉老話多了去了。”

  賒月疑惑道:“明亮好像不是你們小鎮獨有的鄉語吧?”

  劉羨陽笑道:“那余姑娘就當是好了。”

  之後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

  賒月則去河邊了,她就怕小鎮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

  之後有一天,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

  賒月試探性問道:“阮師傅,要不要吃老鴨筍干煲?”

  她突然靦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的那群鴨子,又難為情道:“也不老啊。”

  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見外些,可千萬別點這個頭啊。

  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臨近鐵匠鋪子這邊的龍須河里邊,好像多了一群歡快鳧水的鴨子。

  男人臉上難得有點笑意,搖搖頭。

  阮師傅一搖頭,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罷了罷了,都交給劉羨陽去處置好了,她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只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干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問道:“劉羨陽呢?”

  賒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那就裝傻呢。

  阮邛無奈道:“我找他有事。”

  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里了,說道:“不曉得,他只說了一句‘鄉鄰有斗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鎮那邊了,應該是忙正事去了吧,畢竟是個讀書人嘛。”

  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在一處街巷,有倆老娘們在撓臉扯頭發。

  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熱鬧。

  都說人一長大,故鄉就小,還說常去的地方沒風景。

  只是在劉羨陽這邊,沒這些說法。

  賒月問道:“我幫忙把他喊回來?”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擺擺手,屋檐下邊擱了兩張竹椅,阮邛還是去屋子里邊搬了長凳出來。

  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劉羨陽立即屁顛屁顛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心想可惜可惜,只差一點,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劉羨陽落座後,賒月已經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劉羨陽。”

  劉羨陽疑惑道:“嗯?”

  阮鐵匠今天有點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以至於來這邊就為了喊個名字?

  阮邛繼續沉默起來。

  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阮邛沒有拒絕,接過酒壺,老男人開始喝悶酒。

  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雙手籠袖,抬起腳,兩只鞋子輕輕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說道:“如果當年我不攔著他們倆,現在會不會好點?”

  劉羨陽一時無言。

  在這一刻,一向自認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麼講。

  阮邛喝著酒,嗓音沙啞道:“怪我。”

  劉羨陽目視前方,輕聲道:“師父,千萬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真的。”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說道:“還有沒有酒?”

  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師徒兩個,一人一壺。

  喝酒一怕喝不夠,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腸苦長。

  陳平安真正的心湖,其實就像是一面鏡子。

  整座心相天地,平整如一鏡,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書樓、墳頭等,諸多種種皆倒映其中,絲毫不差。

  心境即鏡。

  唯有一物是額外多出來的。就像水面之下,在鏡子的另外一面,站著一個人。故而一旦鏡面顛倒,就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這個人”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再一看,則更像是那位大驪京城粹然神性的陳平安,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則發現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終閉目,臉上笑容恬淡,緩緩行走在鏡面上。

  天地間萬籟寂靜,無聲無息,死寂若墳冢。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恒靜止。

  金色拱橋那邊。

  離真笑嘻嘻道:“事先聲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幸災樂禍了!隱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臨時改變主意,選了居中那輪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幫忙出手阻攔那撥劍修?還是說連這種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內?”

  周密搖搖頭:“不曾算到,實屬意外。”

  離真後退幾步,一個蹦跳,坐在欄杆上,雙臂環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實在太大,能聊天的家伙又實在太少,與那些人性被神性完全覆蓋的新晉神靈,又能聊些什麼呢?

  今兒月亮圓不圓?兜里幾個錢啊?

  離真問道:“萬年之前,那個家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為什麼由著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場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水火之爭?”

  這件事情,就是離真最想知道的那個真相。

  一直站在欄杆上的阮秀聞言轉頭,望向那個作為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

  離真立即轉移話題:“再早一些,為什麼由著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毀滅。

  周密笑著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覺孤單。”

  是孤單,不太可能是孤獨。因為最為極致的粹然神性,不允許神靈擁有這種感知。

  即使短暫擁有,也自知是假象,是虛妄,毫無意義。

  自知者明。萬年之前,遠古神靈,就是一切眾生的頭頂神明。

  離真重新趴在欄杆上,開始對著整座人間喃喃自語。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獨自緘默。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永恒如雲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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