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隨後帶著寧姚去了趟霽色峰祖師堂敬香,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納入譜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會像小陌一樣擔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記名客卿。
畢竟陳平安膽子再大,也不敢擔任仙尉的傳道人。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計容易遭天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無意為之,與修道之人的有心作為,天壤之別。
祖師堂鑰匙在暖樹那兒,一行人就在門外等著,陳靈均已經去通風報信了。
朱斂和暖樹一起趕來霽色峰,暖樹停步後,笑容燦爛地朝一行人施了個萬福,陳平安笑著點頭。
之前在雲霞山綠檜峰與蔡金簡購買了一些雲根石,回頭就會煉化擱放在彩雲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龍脈上,再問問看小暖樹想要選擇哪座山頭作為修道之地,幫她選址開府。
小暖樹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頭祖師堂議事,看看誰敢有異議。
與祖師堂三幅掛像敬香完畢,陳平安與寧姚走出大門,暖樹嫻熟鎖門。
仙尉如釋重負:還好還好,陳山主又多出一座山頭,這座傳說中的山上祖師堂瞧著就很氣派了。
陳平安與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並肩而行,聊著事情。
其實等到崔東山主動要求擔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麼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選就算徹底敲定了。
種夫子在下宗暫時當個賬房先生,管錢袋子,負責財庫收支。
說實話,種秋作為南苑國國師,昔年被一座天下譽為“文聖人,武宗師”,在山上擔任什麼職務都不過分。
劍修崔嵬暫任下宗掌律,至於首席供奉,會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劍仙擔任,算是平調吧。
隋右邊不會有什麼頭銜,就算給,她估計也不會領情。
灰蒙山的三人已經被崔東山帶去了桐葉洲,此外,盧白象的兩個嫡傳弟子好像將來也會成為下宗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崔東山這就跟我們上宗揮鋤頭挖牆腳了?”
朱斂笑道:“原本不覺得,被公子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白撿了個元嬰劍修曹峻,且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這曹峻也是個妙人,反正當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動討要了個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的頭銜。
朱斂說道:“裴錢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我就沒喊她過來。”
陳平安點點頭,又去了趟賬房,跟韋文龍說了自己需要從財庫挪用一百枚谷雨錢借給林守一……算了,是送。
借個屁的借,花錢還不落個好,不如直接送。
能坑陳平安錢的人,不多的。
韋文龍笑著說如今賬簿上躺著不少谷雨錢,不用擔心會捉襟見肘。
朱斂笑道:“錢可以借,而且必須借。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掛名客卿嘛。”
陳平安點頭道:“可行啊。”
落魄山諜報和鏡花水月一事會暫時交給朱斂和陳靈均。
牛角渡的包袱齋一直缺合適的管事人選,之前陳平安去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兩次想要挖牆腳,可惜未果。
所以暫時還是只能讓長命主持大局,再交給珠釵島女修們幫忙處理具體事務了。
如今落魄山擁有兩艘渡船,龍舟翻墨的臨時管事是與落魄山租賃了鰲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雙方禮尚往來,這些年相處得很好。
至於那艘跨洲渡船風鳶,陳平安打算讓長命兼任管事,真正負責待人接物這些瑣碎事務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賈晟,再讓米裕有空就去坐鎮,那麼風鳶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物。
在那艘夜航船上邊的條目城,自己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虬髯客包袱齋那邊得了一張名為雲夢長松的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品秩未定,陳平安總覺得這件寶物有些燙手。
三教祖師曾經聯袂蒞臨小鎮,不知怎麼,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在山門口喝了個茶,就送出了那幅極其珍稀的道圖。
當時被崔東山煉化後,異象橫生,一山生紫氣,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連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轄境山水內都無法自由出入落魄山。
唯一的缺陷,就是開啟與支撐起這樣的護山大陣極其消耗神仙錢,所以落魄山不能時時刻刻開啟。
只是相較於那幅道圖的珍貴程度,這點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座宗門都可以拿來當鎮山之寶。
聽崔東山在那封寄往京城的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掙來的一樁天大功勞。陳平安可不會覺得這是什麼玩笑話。
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崔東山在周邊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陣法,里邊還供奉了一幅出自倒懸山敬劍閣的劍仙畫卷。
未來下宗的祖師堂大門會懸掛吳霜降贈予的那副楹聯,同樣品秩高得驚人。
如果算上陳平安從雲紋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飛劍,搭配那幅一直苦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太平山陣圖,簡直就是天衣無縫的攻伐效果。
那麼,將來落魄山和下宗的兩座山水大陣,攻守兼備,皆可謂極致。
至於這趟京城之行,沒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陳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則六片,少則四片。
不出意外,其中一片就藏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棟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馬家夫婦,俱蘆洲的瓊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陳平安都會問清楚,當面問的那種。
走向竹樓,陳平安對周米粒笑道:“我得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縣,回家之後,就帶你去紅燭鎮。”
鐵符江前任水神楊花已經去往中部大瀆擔任公侯,新任水神的位置卻始終懸而未決。
按照大驪最新頒布的金玉譜牒,鐵符江水神是從三品,繡花江水神是四品,衝澹江水神和玉液江水神都只是五品。
至於那條早已從溪升河的龍須河,馬蘭花也從河婆升為河神,雖然品秩不高,但是也能建祠廟塑金身。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楊老頭給過那杏花巷老嫗一個承諾:三十年一過,就可以享受香火。
紅燭鎮除了是三江匯流之地,其實還有五溪一說,其中位於玉液江上游的蘭溪縣就被譽為六水之腰,屬於典型的小府大縣,酥餅、楊梅和枇杷都很有名。
蘭溪附近還有一處避雨仙崖,以及一條與衝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廟和水神府,陳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水神娘娘葉青竹,肯定也是要見一見的。
周米粒伸手擋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她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繩子。沉啊,肩頭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不少:
趙樹下、趙鸞鸞、張嘉貞、蔣去……
回頭還要送給裴錢一架自己親手打造的多寶槅。
楊家藥鋪後院還有一封信等著自己去看。
從清源郡返回後,要在竹樓二樓為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正兒八經教拳一次。
在黃庭國境內的一座縣城,尋一處市井,當個學塾的教書先生。
來到竹樓,朱斂帶著小陌和仙尉在崖畔石桌旁落座,寧姚跟著陳平安進了屋子。
只說陳平安這個山主在竹樓一樓的住處,就有吳霜降的《當時帖》,其上兩方印章已經道氣流散,但是還剩下一枚道韻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
還有自家先生親自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花開帖》《求醉帖》,一樣蘊藉道韻,文運沛然。
之前參與文廟議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雙方投緣,老人送了陳平安一方薄意隨形印章,工料俱佳。
邊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
底款:曾見青衫。
將這方印章放在書桌上,陳平安再將那株銘文寓意極美的白玉靈芝輕輕放在書架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退後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靈芝的擺放位置。
就像燕子銜泥,就像螞蟻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後,十四歲之前,勉強守住了家業,所幸在那之後,年年好過一年。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查賬。周米粒沒有跟著,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邊歡快飛奔一邊唱著:“臭豆腐好吃喲,金瓜子賊重喲。”
仙尉剛剛在那座山中積攢起來一點底氣,等到瞧見這兩間市井鋪子,就又備感無奈了:這就是自家山頭的財源了?
那還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掙點辛苦銀子。
罷了,實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馬,重操舊業了。
來時路上,瞧見小鎮有幾條街巷挺貴氣的,回頭看看能不能去那邊找點財路。
周俊臣站在櫃台後邊的小板凳上,破天荒地喊了陳平安一聲祖師爺。
陳平安難免有些犯嘀咕,笑問:“阿瞞,這是打算跟我借錢?”
周俊臣搖搖頭,一板一眼道:“就是想著祖師爺能夠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監守自盜的家伙。”
一個白發童子從後院跑過來,怒道:“阿瞞,我如今哪次吃糕點不給錢?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周俊臣笑呵呵道:“當我面吃的是結賬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數著呢。”
白發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其實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我攔不住,打不過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發童子盯著小陌,雙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說道說道。”總感覺這家伙比較危險。
這個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實在歲除宮的本名叫天然。
不知是腦子抽筋了還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囂著要當師父,當了師父,隔幾天就可以學隱官老祖當師祖了。
經常獨自在後院蹦跳著望向落魄山,振臂高呼:“入山入山,去搶徒弟,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一個端茶,一個送水……”
此外,不是變著法子從崔花生那邊騙點錢,就是在鋪子門口叼著根牙簽自顧自齜牙咧嘴的。
年紀這麼小就滿頭白發了,附近一些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勸石掌櫃趕緊帶這可憐娃兒去看看郎中,有些錢節儉不得。
小陌其實一樣頗為意外:鋪子里邊竟然會有一個約莫是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於那個穿著男子仙人遺蛻的女鬼,算不得什麼奇人異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麼的,都是虛妄。”
有個腳步匆匆從草頭鋪子趕來的少女與陳平安畢恭畢敬施了個萬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見過山主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實則別扭至極。
是那個正陽山的田婉,鄒子的師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聯袂攔截,再被崔東山剝離出一魂一魄,撚為燈芯,裝入一只“花器”當中,就成了如今在騎龍巷打雜的少女崔花生,算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妹妹。
崔東山還從田婉處得到了一座品秩極高卻沒有名字的洞天秘境,雖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說法,里邊的天材地寶、大道氣運可以支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煉氣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順暢,就可以始終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洞天之內,不用索要絲毫外物就能夠躋身飛升境。
其中有座絳闕仙府玄之又玄,別有洞天。
還有一條名為丹溪的溪澗水性陰沉,流水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
此外一座赤松山,有茯苓、靈芝、人參等,靈樹仙卉數量極多。
這座洞天既然是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帶回的,那麼於情於理,都要安置在桐葉洲下宗。
畢竟上宗落魄山已經有了上等福地品秩且已經到了瓶頸的藕花福地,以及洞天、福地相銜接的鎖龍井,井中又有朱斂拐來的狐國。
只不過崔東山真正在意的一塊肥肉是那極負盛名的蟬蛻洞天,可惜田婉沒有說謊,不在她身上。
當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那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東山的脾氣,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因為蟬蛻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珍貴異常。
陳平安讓小陌和仙尉留在鋪子里,稍後一起返回山上,自己帶著寧姚沿著騎龍巷台階拾級而上,走到了台階頂部,陳平安轉頭回望一眼,之後一路走向泥瓶巷,其間路過了杏花巷。
當年鄒子的攤子就擺在這兒。
一個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騎龍巷,這不剛給街坊鄰居辦了場喜事,酒沒少喝,紅包沒收。
遠親不如近鄰的,自己還要收錢,就不講究了,不夠仙風道骨。
等到聽說陳山主與山主夫人剛剛離開騎龍巷,賈老神仙一跺腳,捶胸頓足,悔啊。
終究是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了,賈晟雖然目盲,但是稍稍運轉氣機,視野其實與常人無異。
聽說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還有那個一眼就看穿是個假道士的仙尉會是客卿,立即就拉著兩人去自家鋪子喝酒,箜篌就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一通酒水喝下來,一碟碟下酒菜就沒停過,把仙尉都喝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滿臉通紅,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與賈晟在桌上握著,使勁搖晃:一切盡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這位同樣混過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賈老神仙真是知己啊,就算誰趕自己走,自己都打死不走了。
至於陳靈均,剛剛教會小陌兄弟劃拳,兩人在那兒瞎比畫呢。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落魄山就會升格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則順勢升遷為上宗。
數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數,像浩然天下就只有兩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小巷,陳平安在祖宅門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門,不著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轉移視线,看了眼旁邊的宅子,那里自打記事起就好像沒人住了。
寧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對主仆的宅子,記得當年好像瞧見過一個裝腔作勢的矮冬瓜女子,對方要是不踮腳,只能有半顆腦袋露出牆頭。
陳平安開了院門和屋門,院子屋子都干干淨淨的,門上都張貼著春聯和福字。
陳平安進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寧姚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寧姚托著腮幫。自己很久沒來這里了。
陳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寧姚知道他要去哪里。
到了墳頭,陳平安遞給寧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然後陳平安蹲下身,開始為墳頭添土。
寧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輕聲問道:“我從五彩天下帶來的,合適嗎?”
陳平安轉頭笑道:“合適,怎麼不合適?”
寧姚松了口氣。
接過那只袋子,將里邊的泥土倒出,輕輕拍打幾分,微微夯實墳頭。
陳平安紅了眼睛,嗓音沙啞,只是喊了兩聲爹、娘便說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動,低聲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歲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遠門,開始離鄉遠游。
但是陳平安沒有與任何人說過,哪怕是寧姚、劉羨陽。
其實就是來時的腳下這條路,當年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一個面黃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靈柩的最前方。
那條路,從泥瓶巷一直走到這里,才是陳平安這輩子一場最遠的遠游。
可能是因為今天這次上墳,身邊多了自己一定會娶進家門的心愛女子。
陳平安再取出一壺酒,灑在墳頭之後,將酒壺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里。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臉,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滲出。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刻,當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陳平安,才算真的成家立業了,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墳頭前,與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
回到小鎮,兩人路過一家老字號酒樓,占地不大,卻有三層。這里曾經是小鎮最高的建築,不過三樓不對外開放。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去里邊喝酒,還笑著與寧姚說早年一般只有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才會來,不然就是龍窯老師傅在這兒收徒辦酒。
在京城火神廟閒聊後,陳平安才知道其實這棟酒樓是封姨的產業,三樓就是她的一處歇腳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還攢了不少地契。
她還泄露天機,說那些如今已經轉為民窯的龍窯窯口,其中大半在老車夫名下。
老車夫平時就住在二郎巷,至於中土陰陽家的陸尾,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都有不少宅子。
陳平安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只要了一壺酒,酒壺酒碗都是本地燒造的青瓷。
寧姚只是喝了一碗,卻也沒攔著陳平安喝。
這家酒樓早年曾經來過一位稀客,就連名義上的酒店掌櫃都沒當真,但是真正的酒樓主人封姨卻有過一聲幽幽嘆息。
一個雙鬢霜白的學塾先生曾經要了一壺酒和幾碟佐酒菜,自飲自酌。
而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剛好能夠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喝完酒吃過菜,陳平安臉微紅卻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樓片刻,收回視线後,與寧姚下了酒樓,返回落魄山。
最西邊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還辦了場喜酒,是李柳嫁給了個外鄉讀書人,據說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讓婦人狠狠揚眉吐氣了一場,都不罵人了。
那段時日,婦人最喜歡閒逛了,見了誰都笑臉相迎的,其中不少都是吵過架甚至撓過臉的街坊仇家。
只不過這會兒一家人又回了俱蘆洲。
寧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會嫁人,陳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卻前世宿緣,斬斷紅塵,從此安心修行,躋身飛升境問題不大。”
寧姚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無奈道:“我也不知道。”
寧姚歪了歪腦袋,陳平安說道:“我是說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其實這里邊藏著個秘密,才讓董水井和林守一沒有徹底死心,或者說才讓他們倆沒有給那個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真不適合說出口。
那個真相嘛,大致就是在李柳這邊有名無實,至於書生那邊如何,天曉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張桌子上熱熱鬧鬧地坐滿了人,對門的主位坐著陳平安和寧姚,然後是朱斂、韋文龍、張嘉貞、米裕、小陌、仙尉。
背對門的末席位置坐著陳靈均、周米粒、陳暖樹。
先前是老廚子在灶房忙碌,暖樹和小米粒都幫忙擇菜、吹竹筒,小陌負責端菜上桌,看得仙尉搖頭不已:這個小陌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也對,自個兒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賈老神仙、陳靈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賈老哥挑選出個黃道吉日,他們仨就要在騎龍巷斬雞頭燒黃紙。
之前在酒桌上,陳靈均拍得他肩膀生疼,無妨,都是好兄弟。
再說了,陳靈均已經拍胸脯保證:“仙尉老弟你就等著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後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兩三個下酒菜,就算我陳靈均不講江湖道義,虧待了兄弟!”
結果當時賈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罵了句“放你娘的屁”,把仙尉給嚇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個陳靈均,站在板凳上,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來是仙尉虛驚一場了,因為賈老神仙很快就來了幾句快人快語,說:“陳老弟你是瞧不起咱這草頭鋪子,還是看不上我的燒菜手藝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須的,可我賈晟這幾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鎮酒樓有幾個掌勺大廚能比,啊?!”
尤其是賈老神仙那個拖曳極長的“啊”字,聽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於今天這會兒嘛,就稍稍差了點意思,不過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確實絕了。
而且誰都無須拘束,也沒什麼相互敬酒的繁文縟節,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菜就吃菜,甚至都沒有那種食不言的瞎講究。
朱斂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長,可還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飛,低頭道:“能下筷,必須能。”
小陌都沒說什麼,只是雙手持杯,仰頭一飲而盡,再酒杯朝下。
陳平安與朱斂以心聲問道:“岑鴛機怎麼沒來?她是怕人多沒位置?”
蔣去正在閉關修行,陳平安就沒讓朱斂喊人。
朱斂笑著解釋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動的早晚兩頓飯,而且是藥膳,今兒時辰沒踩點上,就不來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個‘胖’字。而且我跟她打過招呼了,她說回頭單獨請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頓飯,道個謝。”
陳平安聞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陳平安繼續以心聲問道:“如今岑鴛機的爹娘到底歲數大了,二老身體還好?上次回鄉,我就聽小米粒說岑鴛機的娘親感染風寒了。”
朱斂說道:“先前東山暗中假扮郎中幫忙看過了,身體無恙。”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要多留心。”
朱斂點點頭。
吃過一頓飯,陳平安讓暖樹和周米粒一起帶路,要去趟裴錢的宅子。
陳平安看了眼右護法的棉布挎包,笑問道:“那一大兜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沒帶出門?”
小姑娘拍了拍心愛的挎包,給好人山主小聲解釋道:“這座‘陪都’之內,暫時只有一部分兵馬駐扎在里邊,隨我南征北戰,主力待在別處按兵不動嘞。”
既有陪都,肯定就還有座京城,當然就是她跟裴錢、暖樹都有的那只青瓷儲蓄罐了,是老廚子早年送給她們仨的。
至於京城和陪都的昵稱,自然是裴錢幫忙想出來的綽號,老霸氣了。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錢的宅院,當然,這與陳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關。
將近三十年,他這個山主,甩手掌櫃當得不是一般過分。
宅院一側屋子是住處,另外一側屋子……算是這位開山大弟子的書房吧。
書房沒有鎖門,其實里邊就沒幾本書。
靠著牆壁的一面架子上高高低低隨便擺放著裴錢多年游歷積攢下來的各種寶貝,也沒什麼品秩高不高的。
不過聽小米粒的通風報信,最值錢的幾樣物件,裴錢都放在隔壁屋子里呢。
還有床底下那幾只箱子里裝滿了賬本,還上了鎖,連暖樹姐姐都沒有鑰匙哩。
陳平安從咫尺物里邊取出一大兩小三只多寶架,從取材到榫卯都是親力親為,小的多寶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於那只大的,陳平安臨時當起了木匠,蹲在地上組裝起來。
大功告成之後,陳平安拍了拍手掌,轉頭望向靠窗的桌凳。
擱放多年,還是一張小小的書桌,高高的凳子。
裴錢小時候在竹樓練拳,回到住處後,就還要在這兒抄書。
陳平安無法想象,當年那麼怕吃苦的小黑炭會突然想練拳。如果知道了,大概會讓她不用抄書吧,先欠著,以後再補就是了。
心情復雜的陳平安離開裴錢的宅子後還是心情復雜。
門外不遠處站著小陌,暖樹和周米粒立即告辭,各忙各的去了。
小陌與倆小姑娘揮揮手,然後問了個他在渡船上就想問的問題:“公子何時拜訪披雲山?”
陳平安愣了愣:燈下黑了。
實在是與魏山君太過熟稔,每次返鄉就根本沒想起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動拜訪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沒把自己當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沒少嗑。
不過仍舊於禮不合,確實是自己疏忽了,陳平安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我們這就去拜會魏山君。”
兩人一起御風去往披雲山。
魏檗在山巔現身,有些訝異,笑道:“稀客。”
陳平安悻悻然。這話說得不地道了。
小陌彎腰作揖道:“見過魏山君。”
只見眼前這位山君身材修長,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飄然出塵,風采絕倫。
魏檗畢竟是一岳山君,已經知曉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修士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還成了大驪刑部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著抱拳還禮,言語無忌諱:“見過喜燭道友。”
小陌二話不說,直接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是一對袖珍可愛的山上寶物,青玉斧、黃玉鉞。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說法,都是半仙兵品秩,只不過對小陌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雞肋。
送誰不是送,難不成還拿去換錢?
就依舊只能當個禮輕情意重的錦上添花了——不愧是連自己兩把本命飛劍都說成“花俏不實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關系,無須如此見外,而且魏大山君誤以為最多是兩件法寶品秩的見面禮。
只是小陌極為堅持,說魏山君與自家公子是相逢於微末的莫逆之交,這麼多年來又始終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這份薄禮,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那麼以後披雲山再有酒宴,便是願意邀請他小陌來做客,他也絕不來了。
魏檗聽得一愣一愣的。實在是落魄山上,這樣的“客氣人”,少見。准確說來,好像只有暖樹和小米粒兩個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禮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為安了,陳平安想攔都攔不住。
真當自己這位山君如何有錢嗎?
那些山水邸報,尤其是中岳晉青那邊的幾家仙家府邸,紙上落筆更是喜歡含沙射影。
據說如今寶瓶洲山上都有人開始坐莊押注,披雲山何時舉辦下一場夜游宴了。
陳平安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小陌是位劍修,飛升境巔峰,其實來自蠻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萬年之久,前不久跟我和寧姚,還有禮聖,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剛剛抬起的打算接過禮物的胳膊就那樣僵在了原處。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豈不是相當於一位蠻荒天下的舊王座?!
陳平安趁著魏檗發呆,以心聲問道:“小陌,什麼品秩?”
小陌老老實實答道:“半仙兵。”
魏檗剛要硬著頭皮去接過禮物,陳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當我們魏山君是什麼人了?收起來收起來。”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陳平安說得在理,都是一家人,與你客氣什麼?禮物我就收下了,就當最後容我再客氣一句,得與你道聲謝。下次夜游宴怎麼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專程為小陌開一場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陳山主不這樣,魏山君還心里沒個譜,陳平安越是這樣,魏檗就越知道自己若是不收禮物,肯定得悔青腸子。
要不要臉?老子要是要點臉,能辦那麼多場夜游宴?名聲都爛到了俱蘆洲!
劉景龍的酒桌無敵手怎麼傳出來的?自家披雲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麼來的?
陳平安望向魏山君:兩件會不會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陳山主:滾。
陳山主依舊視线堅定:先前我好不容易從青神山夫人那邊真金白銀買來的竹子,我白送給披雲山啦?
魏山君報以冷笑:一碼歸一碼,我與喜燭道友是一見如故,你有臉攔著,我就有臉收。
倆鄰居,此時無聲勝有聲。
陳平安覺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雙手籠袖,笑道:“小陌啊,我們可以等著下場夜游宴的請帖了,畢竟機會難得,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將那青玉斧和黃玉鉞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還是喝茶,聽你們的。”
陳平安笑呵呵問道:“喝山水氣運,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揮:“隨意。”
小陌覺得自家公子與魏山君確實感情深厚,看來禮物沒白送。
披雲山中何所有?嶺上多彩雲綠樹、亭台樓閣。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親手釀造的松花酒是一絕,只是名氣不如長春宮酒釀那麼大而已。
話說回來,北岳地界,誰敢輕易喝披雲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參加夜游宴,才有機會喝一壺。
天底下最貴的仙家酒釀,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寶瓶洲的披雲山了。
泉水是披雲山中獨有的碧玉泉,位列寶瓶洲名泉之一。
其實泉水評點一事,是董水井這位墨家賒刀人的手筆,因為其中上榜的三處泉水都被他包圓了。
茶葉是暖樹今年谷雨前後送來的新茶,來自彩雲峰的幾棵老株野茶,暖樹負責采摘,再交由老廚子親手炒制。
陳平安笑道:“容我反客為主一次,我來煮茶好了。”
落座後,陳平安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兩法。
煮茶一事,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魏檗雙手籠袖,眯眼而笑。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風流了。
寧姚今夜就住在暖樹的宅子里,周米粒經常跟暖樹姐姐蹭被窩,就也跟著去了,反正那邊的被褥多得很。
從披雲山回來後,陳平安坐在竹樓一樓看書,在深夜時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點了盞燈,坐了一宿,也不覺孤單。
第二天清晨,陳平安與寧姚又去了趟拜劍台。
於樾一見著陳平安,就知道隱官大人的意思了,越發寬心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別覺得我是在趕人。”
“豈敢。”於樾笑道,“隱官大人,讓米裕別生氣,我在山上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劍仙的。我雖說在劍氣長城沒屁用,可好歹還是知道那邊的習俗的,回頭見著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筆酒桌吹牛的談資。哈哈,你蒲老兒敢這麼喊米裕嗎?我就敢,而且還是次次見了面就喊。”
要說於樾半點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雖然眼神不善,但也未真正如何。
於樾收斂笑意,繼續說道:“再勞煩隱官大人幫我捎句話給米劍仙,於樾心中敬重米裕,半點不假。”
陳平安點頭應諾下來,笑問:“這種好話,怎麼不自己當面跟米裕說?”
於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劍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況我也擔心這種誠心話不被米裕當真。由隱官大人來說,米裕肯定願意相信,我不虧,還有賺。”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兩個都不敢正眼看寧姚的孩子,從袖中取出兩只准備好的小袋子遞過去,笑著解釋道:“三百枚雪花錢,我已經折算成三枚小暑錢了,這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定例,嫡傳弟子出門遠游都會有這筆錢。你們還沒有正式跟於劍仙拜師學藝,我也沒有在霽色峰祖譜上邊畫掉你們的名字,所以這個規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賀鄉亭各自接過輕巧的錢袋子,但是卻心情沉重。
賀鄉亭鼓起勇氣說道:“隱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悶悶道:“隱官大人,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不用這麼想,本就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講究各自緣法,有些事情,我在那個位置上,必須得做,你們也在自己的處境里,一樣會想。如今要分開了,我就與你說句心里話好了,你們要是不那麼想,不疏遠我,我這個隱官,反而覺得不對勁,要看輕你們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著道理一起長大的。
陳平安又拿出一摞書,最上邊是一部他親手抄錄的《劍術正經》摹本,還有幾本從大驪京城書鋪買來的聖賢書籍和文人筆記。
一起交給喜歡讀書的賀鄉亭後,陳平安說道:“這本《劍術正經》,你們最好都要仔細翻閱,至於其余書籍,各憑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無所謂的。”
賀鄉亭接過書,與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落魄山的陳先生,鄭重其事地作揖道謝。
虞青章欲言又止,撓撓頭。
陳平安玩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
兩個孩子咧嘴笑了笑,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在年輕隱官面前露出笑臉,而且真誠。
“拜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劍氣長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劍修都能拜得玉璞境前輩當師父,被悉心傳道的。”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兩個孩子的腦袋,“修行是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這個道理,可以暫時不用懂。”
兩個孩子重重點頭。
陳平安收回手,以心聲說道:“於供奉,多說幾句,以後得管嚴些,不能只盯著他們的修行、破境,不是說一定要多訓斥,而是方方面面都要留心幾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過做人一事。都說富家寵愛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財貨足用,長輩親愛,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愛,便容易養出驕恣習氣。年少驕恣,豈能成賢?”
“尤其虞青章和賀鄉亭都是貧寒出身,突然換了個成長環境,生活驟然優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們這些當師父的、當傳道人的,言傳身教,比起給一兩部珍貴秘籍,要更重要。相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錢的是誰?正是劍修。”
“一些尋常瑣碎事務,當長輩的絕不可代勞。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禮數,定要反復教誨。既然已經身為劍修,要珍惜這份福緣,也要讓孩子們養成一個不可漠視他人性命的習慣。虞青章和賀鄉亭雖是好友,但是性格迥異,要讓虞青章跟隨你行萬里路之外多讀些書,開闊眼目,拓寬心境;要讓賀鄉亭讀書之余多看些身邊瑣碎事,不能死讀書,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學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陳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於樾如今才是倆孩子名義上的師父,自己此舉其實不太適宜,幸好於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輩,不然就憑這番話,估計就要被記仇幾分。
於樾由衷感嘆道:“隱官大人,這哪里是絮叨,是劍術,是道法啊。”
想那鴛鴦渚初次相逢,這位年輕隱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氣飛揚。
但是今天離別之際,年輕隱官的這番交心言語,才讓於樾意識到眼前的年輕劍仙其實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一位飽讀聖賢書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與於供奉說什麼客氣話。”陳平安繼續說道,“你絕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外邊,明明占理,卻被欺負。沒有什麼人情世故、顧全大局,劍修終究是劍修,劍修必須是劍修。”
“我決不允許從劍氣長城離鄉的孩子,心性、行事,一個個變得……無比浩然天下,半點不像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如果哪天我發現變成這樣,於供奉,那就對不住了。”
“換我來教。”
老劍修沉聲道:“流霞洲劍修於樾,絕不讓陳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於陳平安的心思細密,寧姚還是她一貫的風格,趁著陳平安與於樾以心聲言語之際,對兩個家鄉孩子各有一番言語教誨。
她還是懶得以心聲言語:“虞青章,你的練劍資質只算尚可,到底是怎麼塊材料,自己得有點數。修行一事得勤勉,別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別來那套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記得多讀點書,碰到事情多動腦子,多學學你們隱官。”
“賀鄉亭,別被虞青章拉開太大距離,在甲子光陰之內,最多只允許相差一個半境界,這一口心氣不能墜。退一步說,練劍境界可以上升緩慢,做人不能狹邪。心正則神清,劍心澄澈則劍術通明。”
寧姚神色淡漠道:“你們兩個,給我一字一句記清楚了。”
虞青章和賀鄉亭不約而同地顫聲道:“記住了!”
一些個五彩天下的秘事和內幕,那只大白鵝已經說過了。
一座嶄新天下歷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
劍斬高位神靈,獨自仗劍遠游,問劍一場,重傷道祖的關門弟子,如今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對於九個劍仙坯子來說,不覺得奇怪,只有一種心思——寧姚果然是寧姚,天底下都找不到一個哪怕只是像寧姚的劍修。
於樾豎耳聆聽,其實比倆孩子好不到哪里去,聽完之後,此刻只有一個感慨:隱官大人了不起啊。
寧姚抱拳說道:“辛苦於老先生了。”
於樾連忙拱手還禮:“不敢當。”
陳平安祭出符舟,將師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寶瓶洲如今還沒有直接去往皚皚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艘俱蘆洲的跨洲渡船。
其間,陳平安又與老劍修閒聊了約莫兩刻鍾,問了些流霞洲和皚皚洲的風土人情。
於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諧趣,不去當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等到於樾三人登上渡船,陳平安和寧姚站在欄杆附近揮手作別。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想要建造一座書樓。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樓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宅子,小陌趕巧,與一同上山的仙尉分到了最後閒置的兩處,不然他們還真就只能搬去後山了。
以落魄山的門風,絕不會因為小陌是位飛升境、仙尉來歷極大,就在這種事情上為他們破例。
而後山的仙家府邸連綿不絕,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錢砸出來的,將來會拿來讓新收的弟子落腳,或是待客。
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譜牒弟子人數還少,山主又發話了,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內住著兩人,其余暫時都空著。
小陌找到朱斂的時候,老廚子正在院子里編織籮筐,聽說小陌要自己掏錢建造書樓,笑著說沒問題,灰蒙山的山上工匠都是現成的人手,手藝不錯,不差一座書樓。
唯一的問題,就是竹樓附近真沒地兒了,所以小陌當下有三個選擇:建在霽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後山,不然就干脆挑選一座藩屬山頭作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會更清爽些。
小陌說不用那麼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
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只需要兩層。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最多給朱斂兩三年光陰,他就會是這個行當里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游,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你青眼有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哪。”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只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便也沒問出口。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如果陳平安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小陌當下只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兒,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干活而已,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坐在一旁翻看。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只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後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道心契合,根本無須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強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里就是落魄山!”
那艘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於樾會先帶著虞青章和賀鄉亭去往皚皚洲密雲謝氏,之後再一起游歷流霞洲打秋風。
用於樾的話說,就是密雲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於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個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當時在拜劍台,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你有什麼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兩境的殺妖戰功匯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願,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麼於斜回就是死活不願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還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麼多人都死了,那麼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並沒說什麼,只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台。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於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只是讓於斜回自己去證明:“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後不用管什麼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她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於白玄,挨了頓訓:“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劍氣長城撐死了就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還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
寧姚唯獨沒對性子綿軟的姚小妍說什麼重話,只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
這些孩子面對寧姚時一個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強大之處。她不用太在意什麼,更懶得縫補人心。
話又說回來,劍氣長城的孩子面對寧姚,其實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這些後來的大劍仙還是孩子時面對老大劍仙一樣。
老大劍仙難得開口,罵幾句是有得救,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
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說這麼多,只是一到拜劍台就聽說有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此一來,九個孩子當中,就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尚未明確師承。
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願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再問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發童子是否願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
什麼事情都可以將就,唯有道侶,或師徒,將就不得。
站在渡口,寧姚欲言又止,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寧姚的雙手,輕聲笑道:“到了飛升城,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
寧姚點點頭。如今的陳平安,跌境慘了,讓她有些放心不下。小陌的劍術再高,再忠心耿耿,再與陳平安投緣,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
陳平安抬起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歉意道:“離著大劍仙又遠了,不許著急啊。”
寧姚還是只點頭,不說話。
“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這個當隱官的都沒有在場,也無道賀,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擰,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名字就叫拂塵。
寧姚搖搖頭:“你又不是外人,道什麼賀?”
陳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樣,這可是我從仙簪城辛苦搶來的,跟尋常物件比,意義大不一樣,擱在飛升城最最適宜,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呢?”
寧姚說道:“我在飛升城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眼前女子與她在少女時還是很不一樣的,反正都是最好。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我送送你。”
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劍氣衝霄,瞬間遠離渡口。
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聖賢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
真正進入五彩天下,寧姚還有一段光陰長河的路程要走,只不過道路安穩,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
在大門關閉後,老夫子站在白雲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與這位文廟聖賢作揖告別。
回到落魄山,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游劍懸掛在竹樓一樓的牆壁上,與那副對聯為鄰。
他看了眼牆上的在鞘長劍。
世道塗潦意難平,壁上龍蛇飛動。
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當之無愧的初本,分別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
晏胖子當年想買。
“不給。”
“價格可以談。”
“休想。”
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時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
陳平安走出竹樓,後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謂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一顆道心似青蓮。
離開小池塘,陳平安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鋪有青色石磚,可以在此六步走樁。
這是他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只是陳平安也不知道,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麼文字內容。
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在藩屬小國撿了個九歲大的小女孩收為嫡傳,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
一個孤兒,四歲就開始修行?
師徒雙方第一次見面,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會誤事。
然後魏羨就瞧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形瘦削,面色枯黃,但是一雙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時,呼吸、腳步都很沉穩。
那女孩從兜里摸出幾枚銅錢,熟門熟路地跟酒肆掌櫃買了兩碗劣酒,然後也不挑選空酒桌坐,就只是蹲在路邊,端一碗喝一碗,兩碗喝完,一疊放,就歸還掌櫃。
從買酒到還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無言語,算好時辰和腳力,在暮色里趁著尚未夜禁,默默返回縣城。
魏羨見那掌櫃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應該是認識的,就跟對方打聽,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竟然是酒肆的常客,無家可歸,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
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允許各個藩屬憑功復國,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結果就真壞事了,據說是當太子的復國稱帝了,幾個兄弟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兵荒馬亂的。
誰能想象,稍遠些,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都紛紛安穩了,不承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麼遭災,只是在邊境打了場仗,雖說死了不少邊軍,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現下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可不就是個孤兒了?
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誰在意呢?
新墳頭茫茫多,其實那都算好的了,被義莊收容的,好歹還有個睡處,至於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麼死的,當了鬼,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
但是小姑娘別看瘦瘦的,力氣倒是不小,最早會在縣城打些短工,最後在一間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
她一得空,就會在縣城內外四處閒逛,估摸著是找她爹娘,最遠就走到驛站,一個人等到天快黑,再回縣城里邊的鋪子。
只是掌櫃嫌她的營生太過晦氣,就只許她買酒,不許在酒桌邊落座。小丫頭沒說什麼,每次都是這般規規矩矩的。
魏羨聽完後就上心了,去那香燭鋪子收徒一事辦得異常順利,都沒花銀子,只要答應幫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來在她四歲那年,爹娘找到一處荒廢破敗的大墓,開了個如井口的口子。
爹娘約莫是覺得一家人肯定活不下去了,不願小女孩餓死在路上,淪為野獸食物,就狠下心,用一只籃子將她放入墓中,將身上僅剩的食物都留給她。
沒想到幾年後,小女孩非但沒有死在墓中,反而離開了,就像一個孩子硬生生從鬼門關爬回了陽間。
之所以沒有餓死,她倒是沒有與認了師父的魏羨有任何隱瞞,只說在她快餓死的時候,瞧見墓中有只大龜,每逢月光漏下來,它就會伸長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著學了,學著學著就不那麼餓了……
聽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既辛酸又震驚。
要說奇人怪事,陳平安還真沒少見,以至於見著了所謂的山上神異,早已見怪不怪。可這麼一樁事,還真讓陳平安有點……驚著了。
魏羨的這個弟子,一定要見一見。
沒有明師指點,沒有仙家秘籍,沒有獲得任何天材地寶,還不識字,就這麼全憑自己看了幾眼傳說中的龜息術,就走上了修行路。
這要是都不算天才,怎麼才算?
按照朱斂的說法,落魄山能收下這麼個再傳弟子輩分的修道天才,估摸著一半歸功於魏羨的師徒緣分,一半歸功於落魄山的“功德福報”。
在崖畔駐足片刻,陳平安回到竹樓住處,拿起那兩本印譜,准備出門游歷。
這趟出遠門,相對以往而言,其實不算遠,很近了,就只是去趟寶瓶洲東邊的一個小國,去清源郡仙游縣的一個小武館,找朋友喝酒去。
一個還能年輕的年輕道士,一個已經不再大髯也不再遠游的大俠。
寶刀未老人已老。
陳平安腰懸雙刀疊放一側,是狹刀行刑和斬勘。
陳平安沒有直接御風遠游,而是喊來小陌。
兩人徒步去了趟山門口,岑鴛機今天難得不在走樁練拳,周米粒就坐在竹椅上看門,好像手心偷偷攥著什麼,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攤開,自顧自樂呵呵。
黃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擔心周米粒多想,再次承諾道:“我和小陌這趟出門,不會很久才回家。”
周米粒使勁點頭,一張小臉龐上寫著一句話:好人山主說話要算數啊。
陳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腦袋:“算數,算數。”
周米粒這才放下心,對小陌說道:“小陌先生,很書生哩。”
小陌蹲下身,單膝跪地,剛好與周米粒平視,微笑道:“右護法,有沒有想要我幫忙捎帶的東西?”
自家公子的山頭氣象萬千,對於小陌而言,其實還好了,無須驚奇。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見到小米粒和小暖樹這樣的小姑娘。
一個是落魄山的右護法,浩然天下所謂的護山供奉;一個管著霽色峰祖師堂在內的所有鑰匙。
周米粒連忙擺手:“沒得沒得,小陌先生千千萬萬不要再為我花錢了啊。”
光是回禮一事,就已經讓她的腦瓜子不夠用了,只得與暖樹姐姐、景清還有老廚子都問了一遍。
小陌神色溫柔:“我不缺錢。”
周米粒搖頭道:“那也是錢啊,誰掙錢都不容易呢。”
唉,年紀一大,個兒一高,她就不豪氣囉。
遙想當年,在故鄉啞巴湖,她可是從不把錢當錢的,好人山主可以幫忙做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