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路,陳平安都在演練那道劍光遁術,一旦精神不濟,就轉為更加熟稔輕松的雲水身,只是御風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憊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讓小陌按住肩頭,拖曳遠游,前者屬於花錢看風景,後者純屬趕路,風馳電掣。
清源郡仙游縣的小武館,里邊有個逢拳必輸徐大俠,幫兩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都留了一間屋子,年復一年,親自收拾得干干淨淨。
還說喝酒一事,每次就倆人,沒啥滋味,得三個湊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遠霞的弟子郭淳熙受過情傷,成了個成天浸泡在酒缸里夢游的酒鬼,只是先前與周肥投緣,離鄉出門一趟,然後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從一個混吃等死的武館弟子開始登山修行了。
每隔半年,郭淳熙都會寄信回來,跟師父報個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著陳平安來做客,死皮賴臉跟武館求了個客卿頭銜。徐遠霞也沒當真,就當是孩子的玩笑話,答應了。
武館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門房還是上次那個雞同鴨講的年輕人,郭淳熙的弟子。
瞧見了陳平安,認得,是館主祖師的那個江湖朋友。
年輕人再沒有像上次那麼攔路,只說館主如今在外走鏢,還有約莫兩天才能回仙游縣城。
陳平安就與年輕人問了走鏢路线,尋了一處街巷僻靜處,施展雲水身,去找武館的車隊。
隱匿身形,御風遠游,在一處尋常渡口的上空,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停下腳步。
深秋時分,大多氣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處附近,一年好景,橙黃橘綠時。
小陌瞥了一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問道:“按照山上說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貴人身邊,翻山涉水,好躲著修行劫數?”
陳平安點點頭:“差不離了。”
一些個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為了避開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數,就會尋找有福之人,作為避難之所。
否則大小城池內有文武廟城隍廟,在外猶有山水神靈,就像山中草寇,豈敢招搖過市?
不過這是心知劫數已至,大難臨頭,不得已而為之,必須尋一張護身符。
有些則是做買賣掙道行了,因為每過一道有神靈把守關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陰靈和山澤精怪之屬就可以為自己增添一份無形道氣,如同身上揣著一張虛無縹緲的通關文牒,憑空多出了一個鈐印蓋章。
只是此舉也絕不是什麼輕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靈不太管事還好,也就疏漏過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廟水仙察覺,無異於挑釁,往往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陳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為了確定那只鬼物是求活還是求利,若是後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數了。
因為鬼物此時還不清楚,郡城的城隍廟已經察覺到它的蹤跡了,很快城隍老爺就會趕來興師問罪,身邊還會跟隨剛剛返回郡城稟報此事的日游神,以及枷鎖將軍。
而且渡口還有一位河伯已經在岸邊守株待兔了。
晌午時分,大日照耀,有個女子撐傘而行,踩著一雙繡花鞋,緊緊跟在一個進京趕考的士子身後,有意無意,剛好躲在讀書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舉人功名,因為身上有那一國禮部頒發的行書,故而身負一絲與京城遙遙牽連的文運。
小陌說道:“公子,那撐傘女鬼在憂心自己是否會牽連那個讀書人,還想著自己若是僥幸逃過此劫,就要如何彌補那個書生的陽氣損耗,想著找機會庇護他的子孫百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邊,確實可以省卻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習慣了一起出門游歷,以後怎麼辦?由奢入儉難啊。”
小陌說道:“只要公子不嫌煩,不趕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遠游。”
陳平安突然有些心中發毛,看了眼小陌。他娘的,難不成仙尉當時並未看錯?自己防來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縝密,結果這種事情也能燈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類似後世道侶身份的女修,只是她們的姿容氣度、修行資質,皆不如夫人萬一。”
陳平安笑容尷尬:“想啥呢,我怎麼會誤會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誤會了。”
“小陌,你去攔下城隍爺,可以亮明大驪供奉身份,給他們看一下那塊無事牌,渡口這邊交給我處置。”
陳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撐傘女鬼身邊,雙指並攏,輕輕抵住油紙傘,以心聲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趕路,算不算有傷天理?身為見不得光的鬼物,隨意踩踏陽人的影子,傷人元氣於無形,就不怕憑空多出劫數,反受其咎?”
女鬼一張臉龐異常雪白,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刀客,驚駭萬分,顫聲求饒道:“仙師,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師發發善心,只要讓奴婢過了這條河,奴婢就會立即離去,仙師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言語之間,她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子:“這里有十六枚神仙錢,是奴婢的全部積蓄了,只求仙師讓奴婢留下一枚,好贈予前邊的那位恩公。”
她撐著的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邊的書生卻渾然不覺,只是向前緩緩行走,等她那雙繡花鞋離開了書生的影子,霎時間地面滾燙猶如一口油鍋,讓她在陽間無立錐之地。
她花容失色,強忍著疼痛,只得抬起一腳,踩在另外一只繡花鞋上邊。
生死一线間,女鬼下意識抬起眼簾,看了眼前邊書生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戀戀不舍,又釋然一笑,然後就要啐那狗屁仙師一口,卻見那青衫客笑了笑,收起並攏的雙指,再輕輕一敲油紙傘。
刹那之間,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线如雨水沿著傘面傾瀉而下,像是張開了一圈簾幕,讓女鬼如墜一處仙家清涼境地。
陳平安遞過去一摞黃璽符籙,說道:“過河之後,與那書生報過恩,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去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找個叫曾掖的修士,說不定你可以在那邊修行。這位山上神仙不難找,你到了那邊一問便知。要是你不願遠游,就隨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女鬼也沒有殺心和暴虐氣息,一點靈光始終未被陰靈天生的戾氣遮蓋,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憑借小陌勘驗的心弦內容,對錯已分,善惡已明,陳平安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女鬼狐疑不定。
無緣無故的,一場萍水相逢,對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點微末道行,何至於讓眼前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測的仙師如此算計陷害,對方莫不是……垂涎自己的美色?
陳平安什麼誤會都扛得住,獨獨受不了這等冤枉,氣笑道:“趕緊跟隨書生過河,少想些有的沒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麼了,戰戰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籙,施了個萬福,道謝一聲,快步向前,走出幾步後,竟然發現自己哪怕沒有走在書生的影子中,一樣行走無礙,忍不住停步轉頭問道:“敢問神仙老爺的道號、仙府?”
那個多瞧幾眼便有一身書卷氣的青衫刀客卻是搖頭:“不用知道這些有的沒的。”
她猶豫了一下,眼神堅定:“奴婢誠心懇請仙師,還是說一說道號。”
只見那人拍了拍腰間狹刀,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既是學某人,與女鬼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又是說給那位郡城隍爺聽的,因為小陌那塊大驪刑部的末等無事牌好像不是特別管用。
陳平安轉身朝城隍爺的方向一抱拳,便施展雲水身,與小陌繼續趕路。
那城隍爺與日游神和枷鎖將軍兩名佐吏恭敬還禮過後,就按下雲頭來到岸邊,讓那本該攔路的河伯只管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個犟的,即便見著了官場上司,仍然非要問出個緣由才肯讓路。
城隍爺心情極好,非但不惱火,反而與河伯說了那位青衫劍仙正是大驪龍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陳平安,一宗之主,然後調侃道:“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讓一位劍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護送一個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萬分,嘴上卻說道:“一位劍仙的境界大過天,也大不過卑職在此恪盡職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心道: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里當河伯,而我在郡城坐鎮城隍廟的原因了。
河伯突然問道:“真是那個落魄山的陳劍仙?”
窮嘛,看不起鏡花水月,買不起山水邸報,山上消息遠遠不如這位城隍爺靈通。
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聽同僚和上官們經常提起,大驪王朝出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年輕劍仙,聯手問劍一場,把正陽山的祖師堂都給拆掉了。
尤其是其中那個姓陳的,脾氣差得很,用劍剁掉了搬山老祖的腦袋。
回頭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爺看走眼了?
城隍點點頭:“作不得假,千真萬確。”
河伯埋怨道:“城隍爺喲,既然如此,怎麼不早說,我好與陳劍仙討要一幅墨寶啊。”
城隍爺一瞪眼:“你不早說?!”
河伯不說話了。誰官大誰有理。
小陌繼續跟著自家公子御風趕路,問道:“公子以往出門游歷,都是這樣……”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愛管閒事?”
小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瑣碎事。這麼說也沒錯,只是你我的一個停步,些許光陰,相差不過是你陪著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與我被你拽肩趕路的一點區別。可是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都避不開的劫數,是就此天各一方,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陌說道:“公子傳道法,小陌受教了。”
陳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說道:“聽朱老先生說,落魄山的風氣歸功於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則。”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說八道,跟我沒有一枚銅錢的關系。”
小陌感嘆道:“公子真是虛懷若谷。”
山間道路蜿蜒如蛇,崎嶇難行,一支車隊,皆是矮馬。
一個眉發皆白的老人騎馬佩刀,與一個年輕道士並駕齊驅。估計是出門在外,老鏢師就沒怎麼刮胡子。
山路拐彎處緩緩走出一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後站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個不劫財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張山峰笑嘻嘻道:“還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你不總說相貌一事,我和陳平安加一起都不夠看?”
兩人翻身下馬,與那人相對而行。
武館其余鏢師只見那個青衫刀客快步而行,舉起雙手,分別與老館主和年輕道士握手。他們大多認識此人,姓陳,是老館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麼回事,那個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為館主牽馬,有說有笑。
下了山,路過一間客棧,四人坐在一張桌上,館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鏢的時候喝了酒,還准許所有武館弟子可以飲酒一碗。
奇了怪了,館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嗎?
陳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從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遠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趕緊擦了擦袖子,這才拿起。是一本蘇子詞集。
自己上次在酒桌上提及此事,陳平安這小子就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說可以幫自己討要一本有蘇子題名的詞集,甚至還可以幫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記作序。
徐遠霞小心翼翼翻開一看,果真有蘇子的題名,還有一方私人印章,以及一句“粗繒大布裹生涯,贈大髯游俠徐遠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遠霞滿臉漲紅,收入懷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跡還挺像,我就當是真的了。”
陳平安端起酒碗,道:“幫你撰寫序文一事,蘇子也答應了。就等你寫完,我再幫忙將手稿寄給蘇子了。”
徐遠霞一臉懷疑。
張山峰開始拱火:“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給我們陳大爺敬個酒?”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幅蘇子的字帖,不過這趟出門忘了帶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拿。”
徐遠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說了三句話,已經吹了三個牛皮。”
其實這些日子,徐遠霞時不時就去武館附近的那座仙家山頭閒逛,問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中土文廟議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他每次都是緩緩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過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遠霞提起酒碗,跟陳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們回仙游縣了,不差幾頓酒,正事要緊。”
陳平安嗤笑道:“少跟我裝豪邁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張真人面前罵死我。”
張山峰微笑點頭。如今自己是觀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稱呼一聲“真人”,不過分。
徐遠霞剛轉頭望向那個黃帽青年就後悔了。果然,那個負責倒酒的家伙已經自顧自點頭,只說了一句“我走一個”,就一飲而盡。
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話不說一口喝完。
幾次過後,徐遠霞和張山峰就都不敢怎麼敬了。
怎知,只要有那視线交匯,也會被小陌當作勸酒,還是一口悶了。
酒桌上就怕這種英雄啊,酒品很好,結果酒量比酒品還好。
何況小陌還極有分寸,次次都讓徐大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遠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給自己再倒兩大碗,讓徐遠霞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這邊只能真的隨意了,總之就是……挺開心的。
所以徐遠霞其實沒怎麼多喝,就是舉起酒碗的次數不少,一來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場開懷痛飲了。
此後一路,徐遠霞跟沿途官府、驛站或是江湖門派打點關系,偶爾也會歷練弟子。
得知陳平安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葉洲創建下宗了,就忍不住讓陳平安趕緊滾蛋。
陳平安都懶得搭理他,坐在馬背上,雙手籠袖,肩頭搖晃,腰疊雙刀,只是優哉游哉地跟張山峰隨便閒聊。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現在的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兩人,會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喝著小酒,偶爾吹著口哨,好像是支鄉謠的調子。
到了仙游縣城的武館,小陌越發大開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
徐遠霞就雙臂環胸,斜靠灶房門,笑看著兩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忙碌來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張山峰的屋子,陳平安一步搶先,翻開一本書,帶畫的,嘖嘖不已。
張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個道士,你在桌上放這些書,到底幾個意思?!”
徐遠霞呵呵一笑:“約莫是書本長腳,自己偷偷摸進來的,與我無關。”
晚上還有一頓夜宵,徐遠霞拉著三人離開武館,找了個開在陋巷里邊的小館子。這頓酒陳平安跟張山峰敞開了喝,就像起了內訌。
第二天拂曉時分,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武館。
起床後,推開門走出去,沒走幾步路,就發現小陌蹲在演武場旁邊的台階上,看徐遠霞教徒子徒孫們練拳走樁。
張山峰這個傻了吧唧的,竟然端著一碗酒水在旁,用喝酒來解酒還魂呢。
徐遠霞朝陳平安招手道:“過來,教幾手拳樁拳招。”
武館弟子們齊刷刷望向那個被館主說得很玄乎的陳公子。白簪青衫,腳踩一雙千層底黑布鞋。
他們不得不承認,模樣是有幾分周正的,至於拳腳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館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數。
館主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邊的口碑那麼好?
還不是輸拳輸出來的香火情。
要不是館主確實為人厚道,頓頓飯菜油水足夠,從不拖欠薪水工錢,否則還真留不住幾個人。
方才那個張真人就已經被館主拉壯丁傳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著是真沒醒酒,軟綿綿的,在那兒畫圈圈呢。
所以他們對這個常走江湖的陳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陳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長褂一角系在腰間,來到徐遠霞身邊,背對武館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身後青壯少年們對視一眼。這就對了,不愧是自家館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兩相接,魚虹、周海鏡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對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遠霞坐在小陌身邊,輕聲笑道:“這幫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淺,讓小陌見笑了。”
小陌搖頭道:“各有高低,各有見聞。”
徐遠霞聚音成线,說道:“這一路有勞小陌了。”
陳平安是怎麼樣個人,自己再清楚不過,出門來找自己和張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傷,絕不會帶人同行。
徐遠霞看著演武場上那個拳腳越來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紀大了,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你喝個不醉不歸。”
小陌輕聲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輕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中,徐大俠會一直是那個走在風雨里的大髯豪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最後是徐遠霞趕人,笑罵陳平安和張山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混吃混喝不說,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產。
這幾天,陳平安都會教拳和喂拳,武館弟子們終於後知後覺,對其印象大為改觀,才相信這個陳公子真是個高手,估計至少能打兩個館主。
要是在縣城開武館,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絕對少不了。
這天清晨,蹲在台階上,陳平安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端著酒碗,看著張山峰教拳。那些武館弟子出拳別扭,一個個憋著笑,陳平安也忍著笑。
動身趕路之前,徐遠霞突然提了個要求,讓陳平安幫忙寫個大堂匾額,還說口氣大些,得有氣魄。
准備好了筆墨紙硯,小陌在旁研墨,陳平安提筆寫下四個榜書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陳平安”,還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鈐印其上:陳十一。
陳平安將筆擱放在筆架上,轉頭望向徐遠霞,笑道:“要是還覺得不夠氣勢,我可以將那個一改成九。”
徐遠霞放聲大笑,說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館,壓不住。
匾額榜書四字:拳鎮一洲。
徐遠霞一路送到了縣城外,毫不拖泥帶水,抱拳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到了槐黃縣城,張山峰沒有跟著陳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騎龍巷草頭鋪子落腳住下了。
賈晟、陳靈均,還有個叫仙尉的年輕道士美其名曰要為他接風洗塵,又是一頓酒喝了個昏天暗地。
然後張山峰偷偷摸摸讓陳靈均帶路,說要去趟鐵符江的水神娘娘廟。
陳靈均擠眉弄眼,心領神會:那兒的姻緣簽極其靈驗!
雖然那位水神娘娘已經搬家了,但這點小事難不住陳大爺,就帶著去了龍州別處的一座山神廟,一樣靈光。
仙尉一開始聽說是去鐵符江水神廟,就要跟著,等到再聽說只是去某個山神老爺那邊燒香,他就不樂意去了。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牆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內——這種事情,他還是第一次做——再施展雲水身,進入宋集薪的書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櫃,就在一只擺放在書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開了一層玄妙隱蔽卻不難開門的山水禁制,其內就有一片碎瓷,還有大驪太後南簪留下的幾頁泛黃紙張,其上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訣殘篇。
出了宋集薪的宅子,陳平安來到自家祖宅門口,蹲下身挖開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找到了一座沒有立碑的小墳頭。
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廟告訴他的內幕。
墳上有石頭壓著的已經泛白的紅紙,估摸著今年清明時節有人上墳,之後一場場雨水落下。而且小墳一樣有年年添土的跡象。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兩壺酒,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另一壺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墳頭前。
徒步走出很遠後,陳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風離開。
在夜幕中,陳平安搬了張小板凳,在一口龍窯的窯頭附近,獨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龍州,已經正式改名為處州了。
官員調動不可謂不頻繁,就像那個歷史悠久的窯務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換了個新督造,是個來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過好像越想有所作為就越無所作為,比曹耕心那個酒鬼的官場道行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小陌贈送的月宮遺址來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類的避暑行宮。
陳平安已經事先跟小陌打過招呼,會將這份禮物轉贈劉羨陽。
小陌最好說話,對此當然無所謂。
陳平安等到天亮後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場正陽山觀禮,陳平安托關翳然給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後,曹枰就不再參加慶典,直接走了。
等於是落魄山與上柱國曹氏的一樁三百年盟約,都不用陳平安與曹枰見面,更無須將那份契約落在紙面,不用什麼白紙黑字,就只是一場雙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約。
落魄山會護住曹氏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結果。
對此雙方心知肚明,所謂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襲罔替的上柱國身份,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家破人亡、香火斷絕。
雖說這種可能性極小,但是陳平安在信上以此開頭,反而更顯誠意。
之後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內可以送純粹武夫或是修道坯子來落魄山安心修行,落魄山會悉心栽培。
若是此事太過顯露痕跡,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憚,陳平安還可以將那些人選秘密送往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等幾個地方,或是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曹枰很快就讓陳平安感覺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厲風行,因為曹氏已經給落魄山悄悄送來了兩人,是一對少年男女。
少年曹蔭,字鳳生,是曹氏旁支子弟,劍修坯子。
少女是賜姓,姓曹名鴦,小名梧桐,如今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還算不錯。
按照世族豪門的規矩,曹鴦就是曹蔭的侍女兼死士了。
兩人被朱斂安置在了落魄山後山的一座府邸中。
崔東山指點過曹蔭的修行,還給了幾本山上秘籍。至於曹鴦,之前隋右邊和裴錢都教過她幾次拳。
陳平安本想親自去見兩人一面,聊上幾句,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陳靈均去喊他們過來,約在崖畔石桌旁見面。
曹氏二人到時,先見竹樓,再見一襲青衫站在崖畔,風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們,點頭致意。
曹蔭快步向前,曹鴦緊隨其後。
曹蔭作揖行禮:“曹蔭拜見山主。”
曹鴦站在曹蔭身後一步外,只是低頭彎腰,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輩拱手抱拳,久久沒有起身。
出於一些不成文的高門規矩,她謹守本分,沒有自報名號。
眼前青衫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上五境劍仙,還是一位已經站在人間之巔的止境武夫。
陳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蔭、曹鴦,都坐。”
一對好似璧人的少年男女先後落座。
陳平安坐下後,問道:“在山中還住得習慣?”
曹蔭少年老成,性情沉穩,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話,住得慣,不能再好了。”
陳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們不用太過拘謹,平時修行練拳之余,可以隨便走走看看。”
曹鴦是學拳習武之人,面對這位止境武夫,其實要比曹蔭更加心懷敬畏,奉若神明。故而今天她與陳平安見面,就像與一位在世神明恭謹敬香。
先前聽說要來見這位山主,曹鴦其實整個人都蒙了,腦子一團糨糊。
要不是從後山來竹樓崖畔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讓她趕緊平復心情,不然等到了這邊,估計就要問答失儀了。
陳平安沒有跟他們多聊什麼,在他們離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長命將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錢喊回落魄山,說自己在竹樓二樓等她。
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廊道,陳平安坐在門口,脫了布鞋,放在門外。
已經察覺到了裴錢的異樣,之前落魄山觀禮正陽山,裴錢說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結果一拖再拖。
雖說其實時日也不算久,但是陳平安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身為純粹武夫,竟然在壓境。一個九境武夫,已經可以打破瓶頸卻故意壓制,一著不慎,是會有大隱患的。誰借你的膽子?我這個師父嗎?
陳平安走入屋內,空無一物,開始閉目養神。
昔年單獨游歷俱蘆洲,莫名其妙被問拳一場,陳平安當時差點誤以為自己會死。
不分青紅皂白就與自己問拳之人竟然是那個在灑掃山莊更名換姓的老管家吳逢甲,真名顧祐,大篆王朝人氏,昔年俱蘆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雙拳打散王朝藩屬十數國仙師,單槍匹馬將他們驅逐出境。
顧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師爺,當年自己接拳之時,撼山拳走樁遞拳將近一百六十萬次。
顧祐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出拳很重,道理更重,曾言:“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當然,顧祐還說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師與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大致意思是他不說崔誠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實在一般,換成是他,可以保證陳平安境境最強!
陳平安收起思緒,睜開眼睛。
裴錢來了,在門口脫了靴子,猶猶豫豫走入屋子。
陳平安卷起袖子,沉聲道:“我不壓境,分出勝負。”
裴錢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陳平安與當年顧祐與自己問拳如出一轍,雙膝微曲,擰轉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遞前,緩緩道:“我以撼山拳與你問拳。”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這個最熟悉的師父,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陳平安怒道:“裴錢,要是與人對敵,你這會兒已經死了!”
裴錢就是不說話,身上也無拳意聚攏。
陳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樓隨之震動不已,一拳已至裴錢面門。
裴錢只是後撤兩步,背靠牆壁,陳平安差點就一拳打在她額頭上,強行收拳,又氣又笑,最後便只剩下心疼,無奈道:“算了。”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栗暴打得裴錢抱頭。
見師父已經走向門口,坐下穿布鞋,裴錢一下子輕松了,屁顛屁顛跟著師父坐下,小聲笑道:“師父,我是說實話啊,要是真分勝負,少則三拳,最多五拳,就可以結束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也知道?”
當年那場切磋,顧祐前輩既問拳,又傳拳法:“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戰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
要知道,這可是顧祐前輩在七境之時就有的感悟。
陳平安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二樓屋子。
其實崔爺爺的拳理同樣極高,尤其是“身前無人”一語,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哪怕練拳再多,都想不出類似的拳理,也寫不出顧祐前輩的那種拳譜序文。
當然,他也無須妄自菲薄,劍術即拳術,像那片月,一旦用在拳法上,威力還是不小的。
陳平安穿了布鞋,卻沒有起身,只是坐在門口。
裴錢有些心虛,試探性說道:“師父,有心事?”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些瓜子,說道:“我這個當師父的,總不能只為弟子喂拳一次吧?”
裴錢眨了眨眼睛:“師父有過正式喂拳嗎?”
她再補了一句:“只有教拳不停,我都旁觀,記住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算這個開山大弟子過關了,那就不與她計較方才不肯接拳的事情了。
裴錢嗑著瓜子,透過青竹欄杆,望向落魄山外邊的雲海。
陳平安說道:“如果當時我在山上,估計只會耽誤你練拳。”
自己肯定會不忍心去看,說不定最多就是找個借口躲去騎龍巷吧。而且估計自己這個師父只要在山上,當年的小黑炭也就沒有那份心氣了。
裴錢說道:“師父,曹慈確實厲害。”
陳平安點點頭:“模樣也好。”
師徒二人極有默契地笑起來。
陳平安將兩人的瓜子殼都抓在手心,站起身,輕輕丟到崖外白雲間。
顧祐的那個化名其實是別人的名字,只是一個走江湖的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路邊乞兒,死了。
所以顧祐在成名之後,只要是出門在外,與山巔武夫問拳切磋,都用此名,就為了證明一事:當年那個四境武夫,為了個滿身爛膿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沒有那麼不值得!
陳平安站在欄杆旁,轉頭遙遙望向小鎮。
就像齊先生護住驪珠洞天,每一個小鎮年輕一輩的成長,都可以多證明一分,此事沒有那麼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氣,總覺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看我敢不敢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後,豪言須有壯舉,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一襲青衫,說打就打。
那麼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絕不會因為返回浩然天下了,就只說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
那我就去蠻荒天下,拖曳曳落河,打斷仙簪城,劍斬托月山,手刃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頭顱。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頭頂的丸子發髻,輕聲說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實他知道裴錢為何一定要如此壓境——是為了等某天的到來,因為前輩崔誠就是在那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沒有交代任何遺言。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樓的一場場教拳喂拳中了。
裴錢點點頭,重新返回藕花福地,並沒有直接去往南苑國京城,而是選了一處僻靜地界,筆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動。
一路飛奔,逢水過水,逢山翻山,偶爾歇腳都是在水邊,裴錢就會抓幾條魚下鍋燉,生火煮飯,魚湯泡飯,確實有點咸了。
在夜幕中,逛過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國京城,走過了大街小巷,看過了那兩只蹲在門口的石獅子,最後來到南苑國心相寺。
裴錢坐在台階上,呆呆望向走廊一處,沉默許久。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請負責看顧的掌律長命打開蓮藕福地的大門,裴錢沉聲道:“開門!”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運,還有另兩股來自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氣勢磅礴的武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運如磅礴雨落向人間。
天邊的福地門口附近,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邊是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
長命笑道:“裴錢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講道理。”
陳平安一臉無所謂道:“不奇怪,畢竟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嘛。”
長命眼角余光瞥見這位年輕山主故意說著輕描淡寫的言語,可是眉眼間的那份笑意就像是個說著“我閨女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這種事情還需要說嗎”的老父親。
她打趣道:“以後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到時候你得攔著我,注意踹人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過了紅燭鎮,陳平安在書鋪跟掌櫃李錦買了幾本書。
今天周米粒沒帶那根金扁擔,也沒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周米粒走在最前邊,雙指拈住一顆金瓜子高高舉起,搖頭晃腦,百看不厭。
暮色里,水神祠廟就要關門了。
換了廟祝,以前是個老嫗,如今是個朴實婦人。
陳平安見著那個眉眼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婦人就哭笑不得:這個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眼前這個新任廟祝他還真認識,其實還是個同齡人,比陳平安稍大個兩三歲。
是槐黃縣城的小鎮本地人,姓盧,不過跟福祿街盧氏關系早就疏遠了,都攀不上什麼親戚。
她所嫁之人在龍窯當窯工,只是與陳平安當學徒的窯口離著遠。
她們家早年賣了宅子,舉家搬去了州城,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婦人有些不確定,臉上有幾分喜悅,試探性開口問道:“是泥瓶巷那邊的陳……平安?”
前些年,約莫是祖上積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當了這玉液江水神廟的廟祝,就是半個山上人了,雖然不曾修行仙術,但是也見識過好些個神仙老爺,戴官帽子的顯貴和穿金戴玉的婦人更是不少,有兩個還是傳說中的誥命夫人呢。
一開始確實讓她雀躍不已,後來就不稀罕去龍州城顯擺了。
男人每次出門喝酒都會喝個紅光滿臉,說自己福氣好,討了個光耀門楣的媳婦,半點不比那個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個就沒讀過書的男人都會學秀才拽文,好似從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個字的言語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喊出了對方的名字:“艷梅,是很多年沒見面了,之前只聽說你們家搬去了龍州城,沒想到你在這兒。”
以前小鎮當地人嫁娶都頗早,好些女子十四五歲就嫁人了。
盧艷梅問道:“陳平安,這個是你閨女?”
她在當廟祝之前,關於眼前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只聽說過一些真真假假說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說陳平安不當窯工學徒後,好像通過朋友劉羨陽認識了鐵匠阮師傅,不知怎麼掙著了第一筆錢,花錢買下了西邊的幾座山頭,算是發跡了。
後來不知怎麼,又入了披雲山那位山神老爺的法眼,就更闊綽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事鬧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周米粒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眯起月牙兒。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新頭銜,咱不承認不否認哈。
盧艷梅問道:“你們是來這兒燒香?”
陳平安笑道:“得勞煩你飛劍傳信玉液江水府,我找葉青竹有事。”
盧艷梅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勸說道:“陳平安,我如今還算管著事,可以祭出符籙車駕,幫你辟水遠游去往水府。”
雖說如今陳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與北岳山君合伙做買賣了,那座財運滾滾的牛角渡,聽說陳平安是有分賬的。
但是山水官場忌諱多、講究多,何況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驪朝廷頒布的一洲金玉譜牒來看,是從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在龍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擱在藩屬小國的山水官場,那可是實打實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陳平安還是堅持己見:“你只管傳信水府,我就在這兒等著水神娘娘。”
盧艷梅有些失落。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這樣的。
陳平安也不好解釋什麼,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這個廟祝就白當了。可如果讓她飛劍傳信,葉青竹就得念她的情,就會覺得沒白請她當廟祝。
陳平安坐在水神廟門外的台階上,周米粒撓撓臉,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總覺得又給好人山主添麻煩了。
她其實一開始就只是想著在紅燭鎮上耍一耍就打道回府,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搖頭不答應,她總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抱住他的腿不讓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邊呢。
小陌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而是坐在了最右邊。如此一來,周米粒就坐在了中間。
江面上水霧升騰,葉青竹單獨趕來,臉色微白,眉宇間有無法掩飾的倉皇神色。
尤其是當她瞧見了自家祠廟門口那個坐在台階上的青衫男子時,就更背脊發涼了。
葉青竹強顏歡笑,對盧艷梅道:“你先回里邊去,我要與陳先生談事情。”
盧艷梅一頭霧水:聊事情,為何不去祠廟里邊聊?不得講究幾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備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廟里邊,跨過門檻後,悄悄回頭,看了眼那一襲青衫的背影,一時間又有些失落。
這麼多年,她偶爾想著,哪天與那個曾經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對方會不會感到有些……遺憾呢?
只是她這些小心思在心湖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後,唯剩幾分擔心,還有幾分放心:當年那個泥瓶巷的同齡人,約莫是真的好心有好報,總算不用把日子過得那麼苦了。
盧艷梅還是未嫁少女時,曾經跟娘親在燈下一邊縫補衣物一邊閒聊家長里短。
都是些雞毛蒜皮,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說到了那個當了窯工學徒的少年身上。
他經常會幫她們家做些莊稼活,每次都是主動開口。
或是農忙時,他就會“偶然”路過田地。
而且她們家的稻田,在搶水的時節,總是不愁沒水。
一般人家,晚上去田邊兩趟就算頂天了,但是獨獨有個人不是這樣的,經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壟上。
之所以會這樣,好像只是因為少女的娘親曾經去泥瓶巷幫忙辦了兩場白事。其實在小鎮,街坊鄰居,只要是沒結仇的,往往都會能幫就幫。
娘親說泥瓶巷姓陳的一家人都是好人,還說那麼個好孩子,不該過得那麼苦。
那夜閒聊,娘親最後一句話讓盧艷梅記憶猶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沒了,所以在咱們這些外人面前,才會一直有笑臉。”
家鄉小鎮有句俗語,叫“從不德殺人”,是說一個人極有禮數,從不說是非。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看著葉青竹,葉青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隱官大人坐著,自己站著,豈不是顯得居高臨下?
可自己總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陳平安跟小陌幾乎同時抬頭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處,那里有一道纖細劍光落下。
陳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說話,葉青竹就下意識後退一步。
陳平安笑道:“沒事,今夜就是來見見水神娘娘,鄰居多年,都沒登門,不合禮數,回頭去我們落魄山做客,我再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水神娘娘喝酒。”
葉青竹很想說不去,但還是默默點頭。
其實陳平安也沒真想把她和水府怎麼著,歸根結底,還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
而這一路走來,小米粒始終微皺著眉頭,一直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就是答案了。
陳平安抱拳告別,葉青竹趕緊施了個萬福。
沒死不說,還沒被打,看來自己偷偷去別的祠廟燒香祈福還是有用的。
至於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簡單得很——拖字訣!
小陌忍俊不禁。這位水神娘娘混到這個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頭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紅燭鎮,陳平安笑了起來。
是寧姚返回飛升城後,竟然讓郭竹酒來浩然天下了。
陳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腦袋,問道:“下次你看門,水神娘娘來做客,怎麼辦?”
周米粒甩著兩條小胳膊笑哈哈:“我膽兒可大,就算只有一個人在門口都沒得事,還要請水神娘娘喝茶嘞。”
陳平安笑問道:“那有沒有瓜子待客?”
周米粒皺了皺眉頭,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氣性可長,一顆瓜子都不給的。”
陳平安笑道:“這麼記仇啊?”
周米粒蹦蹦跳跳,搖晃著腦袋,嗷嗚一聲。啞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樓趕來了一大堆湊熱鬧的人,只有裴錢最呆滯無言。
郭竹酒一樣眨眼睛:不好,大師姐如今個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聲與這個自稱是隱官弟子的家伙言語一番,說得請郭竹酒幫個忙,當他跟裴錢之間的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報。
郭竹酒點頭答應了,小事一樁。
她一個腳尖點地,身形向前躍出,在空中遞出一只手掌。
裴錢臉色尷尬,動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擊掌了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錢身後,站在原地不動,背對著裴錢沉聲道:“大師姐,賣我一個面子,你與白玄的恩怨一筆勾銷了,如何?”
裴錢收起手掌,揉了揉額頭:“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錢身邊,開始繞著裴錢兜圈子,最後伸手擋在嘴邊,在裴錢耳邊小聲嘀咕道:“大師姐不小了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後就跟著郭竹酒混了,什麼裴錢……見裴錢又用那個招牌動作斜眼看自己,白玄立即縮了縮脖子,抬頭看月。
雖然已經知道郭竹酒來了落魄山,陳平安卻沒有立即返回,而是讓小陌帶著周米粒先回,自己單獨去往小鎮。
走在泥瓶巷中,陳平安沒有在自家祖宅門前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顧家祖宅。
曾經有個年輕女子,一家三口住在這兒,爹娘逝世後,就嫁給了個姓顧的外鄉人。
後來,她克死了男人,成了個寡婦,小鎮很多人都說是怪她自己,因為被那個兩家宅子離得不遠的孤兒害了。
早年那個孩子接連死了爹娘,她就該知道輕重的,竟然還敢那麼幫忙操持白事,甚至還要守靈。
她帶著孩子開始艱難生活後,就又有人說怪話:“等著瞧吧,遲早連你顧家的那根獨苗都要被那個姓陳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後退一步,背靠牆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經空無一人的老舊宅子。
有次大半夜,當時還沒去當窯工學徒,睡眠淺的瘦削少年立即就聽到了巷子里邊的聲音。
外邊有人似乎腳步匆匆,還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少年顧不得穿上草鞋就光著腳跑了出去,一摸那孩子的滾燙額頭,再摸脈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藥理,也知道不妙。
他先讓那個只知道哭的婦人不要擔心,再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抱著孩子一路飛奔向楊家鋪子,使勁用額頭敲楊家鋪子的大門,大半夜的沒有響應,滿頭汗水的少年就開始用腳踹。
終於,一個住在後院的老人披衣開門,朝那個踹門震天響的少年劈頭蓋臉罵道:“沒教養的東西,急著投胎?”
可楊爺爺最後還是救下了小鼻涕蟲。
後來認識了劉羨陽。
“顧璨是一個打小就性情涼薄的孩子,這個小鼻涕蟲,養不熟的。”
這甚至不是外人說的,而是劉羨陽說的。
不過劉羨陽也說,不管如何,顧璨獨獨對陳平安還是很念情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
小時候,自己兩次披麻戴孝為爹娘送行,隊伍里都有那個年輕女子的身影。
後來,還有她的那次開門,不管她以後變成了什麼樣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來,都別想著顧璨死在我眼前。
我死了,顧璨都不會死。
陳平安雙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楊家鋪子的後院,進入李槐說的那間廂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就只有一句話:“民以食為天,你吃飽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將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還有一根嶄新的旱煙杆和一袋子煙草。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憑借記憶點燃旱煙,結果只是一口就被嗆得不行,咳嗽不已,屋內一時間煙霧繚繞。
並無異樣。陳平安又硬著頭皮抽了一口,心緒起伏,諸多記憶,走馬觀花。
不知為何,刹那之間,楊老頭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間響起:
“陳平安,在你眼中的書簡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實下場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來世,而且都有額外的機緣與福報。”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無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後,崔瀺都見過聊過,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慘死是障眼法,其實早就得了份錢財或是修行機緣。有些人是甘願一死也要脫離書簡湖這片苦海,得到一個安穩的來世。”
“崔瀺曾經來此與我解釋此事,說他要讓一個原本自認問心無愧的人一輩子都要因此心懷大愧疚,要有大牽掛,不至於將來修行登高,越來越不像個人,只因為覺得自己不曾虧欠這方天地絲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個大坑,讓你用一輩子去辛苦修補,要你這個從小就早慧的聰明人偏要必須去庸人自擾。即便你此刻已經知曉真相,又如何?你依舊會帶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
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手持旱煙杆,坐在檐下那條長凳上,蹺起腿,眯起雙眼,吞雲吐霧。
楊老頭的最後一句話是:“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披星戴月,人間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綠水東流去,雁在秋天。
一艘巨大渡船緩緩靠岸,氣勢驚人,巨大的靈氣漣漪帶動陣陣山風,相較於尋常的仙家渡船,顯得異常龐大,如蛟龍偶作淺水灘之嬉游——正是那艘修繕一事都沒花落魄山半枚神仙錢的風鳶渡船。
只有種秋和崔嵬跟隨這艘渡船一起返回龍州地界,完成了風鳶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陳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這一開場白,迎來的是嘩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禮的“辛苦辛苦”。
種秋忍俊不禁,與眾人作揖還禮。崔嵬則有些不適應,只是還以抱拳。
陳平安最無奈。本來是誠心誠意與人道辛苦,結果倒好,愣是給東拉西扯得像是個調侃。
此次出門,落魄山這邊跟隨陳平安遠游的人數不少,除了止境武夫裴錢、劍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趙樹下、練氣士趙鸞這幾個山主嫡傳弟子和黃帽青鞋、背書箱執行山杖,活脫脫一個文弱書生形象的供奉小陌,還有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以及從拜劍台離開再遠游的於斜回。
於斜回見著了崔嵬,拗著性子,別別扭扭喊了聲師父,約莫是覺得太窩囊了,還不忘冷哼一聲。
崔嵬雖然意外,還是默然點頭,眼中有了些笑意。
萬事開頭難,只要於斜回願意喊這一聲師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讓孩子不白認自己這個師父。
落魄山掌律長命帶著她新收的弟子納蘭玉牒。
自己教不了什麼高明劍術,還給不起錢嗎?
落魄山中劍修那麼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邊……與他們各買一兩本劍術秘籍就是了。
長命如今兼任風鳶渡船的大管事。
崔東山擔任下宗宗主後,在那封寄往大驪京城的密信上言之鑿鑿,讓自家先生務必答應此事,哪怕長命不太樂意,也要有勞先生代為說服。
至於緣由,顯而易見,這位宗門掌律就是個聚寶盆。
因為風鳶渡船的分紅,上下宗是七三分。
所以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在挖牆腳一事上可謂不遺余力。
崔東山想要六四分,陳平安當然沒答應。這個學生想錢想瘋了吧?
此外,還有騎龍巷草頭鋪子掌櫃賈晟和一個純粹屬於湊熱鬧的陳靈均。
這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賈晟,這位龍門境老神仙將來會負責渡船與沿途各處渡口、仙家門派的關系打點以及人情往來,這是一門大學問。
山上有四大難纏鬼,可是在賈晟看來,還有兩種人最難打交道,因為最難久處無厭,一種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譜牒仙師,所幸賈晟自認還算有點江湖經驗。
當時山主親自蒞臨騎龍巷,與當了好多年的鋪子代掌櫃主動說起此事,賈老神仙激動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復喃喃“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話是這麼說,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如何?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天大的重擔落肩,推諉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東山敲打過,脫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
既然如今身份有變,升官了,總不能讓各路仙師小覷了自家山頭不是?
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許久沒有穿在身上的壓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氣爽,越發仙風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窩,說是要緩緩。
登上甲板,陳平安站在船頭,與那些來渡口送行的人揮手作別。
陳平安先前問了白玄,願不願意跟隨小陌練劍。小陌的大道根腳、修為境界,都與孩子照實說了。
白玄搖頭拒絕了,說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沒關系,反正一萬年都在睡覺,跟劍氣長城無冤無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師父。
有句話,孩子沒說出口:他有師父。
陳平安當時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那就不用勉強了,以後練劍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說說。不可揮霍練劍天賦,不要讓你師父失望。”
還有一對已經記錄在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師徒就比較喜慶了。
姚小妍:“哈哈哈。”
箜篌:“嘿嘿嘿。”
師徒相認沒什麼曲折情節,當時大概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跟隨韋文龍在落魄山上打算盤多年的張嘉貞今後會在渡船上邊歷練,風鳶已經為他單獨開辟了一間賬房。
還是崔東山的意思。
至於既是同鄉又是同齡人的蔣去,正式在灰蒙山落腳清修了,暫時並無明確師承。
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個正兒八經的符籙修士,會經常飛劍傳信雲上城首席供奉,與真人桓雲請教符籙學問。
此次隱官大人重返家鄉,還交給他一部手抄本符籙秘笈,扉頁之上以楷書寫了“丹書真跡”,末尾還有個字體更小的“上”字。
張山峰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葉洲,他打算獨自游歷寶瓶洲,要一路斬妖除魔,總歸不會耽誤參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禮。
陳平安也沒攔著,反正張山峰的師兄袁靈殿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
袁靈殿其實一直在暗中為師弟護道,先前在清源郡,陳平安就知道此事了,還專門找袁靈殿喝了頓酒,聊完之後,才知道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機,只等帶張山峰一起回鄉就會閉關,准備破境躋身仙人。
言談之中,對於自己這次從幾個師兄手中搶來護送資格一事,袁真君神色間頗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兩層樓,四十余間屋子。甲板之下卻有三層船艙,用來裝載貨物。
渡船成員並不復雜,崔東山精心煉制的六十余個符籙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別命名為雨工、金師、挑山工、摸魚兒等,反正陳平安都是第一次聽說。
他們會負責渡船的日常修繕以及航线上的一些秘密地理勘察。
聽種秋說,其余符籙傀儡加在一起,數量近百,就像那撥類似陰陽家地師的符籙金師,都被崔東山隨手丟到了桐葉洲大地山川之間,四處尋寶。
此外還有兩個精通陣法的地仙鬼物,都是生面孔,估計以後會被下宗納入祖師堂譜牒。
風鳶渡船是專門走商貿航线的,不掙那些譜牒修士游山玩水的神仙錢,外人一律不得登船,所以兩層樓的閒置屋子,只要沒人住,同樣可以拿來儲存貨物。
陳平安直奔船艙,想要第一時間熟悉風鳶渡船的運轉內幕,尤其要勘驗那幾座陣法樞紐。
種秋走在樓梯最前邊帶路,笑著介紹道:“一艘跨洲渡船,有三點是重中之重:御風速度、結實程度,以及每次航行的吃錢多寡,也就是消耗靈氣多不多。三者環環相扣,任何一個薄弱環節可能都會帶來意外以及虧損。”
崔嵬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口道:“種夫子,跨洲渡船的經營門道,隱官大人其實早就無比熟稔了。”
當年在被說成是避暑行宮“分舵堂口”的倒懸山春幡齋,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確實沒少跟跨洲渡船的管事打交道。
陳平安笑道:“還是不太一樣的,那會兒更多是賬簿往來,真正涉及渡船本身的學問,其實我了解甚少,種夫子今天說得越詳細越好。”
航行速度,擁有渡船的各大宗門、仙府會有各種輔助手段,比如披麻宗那艘渡船,有一大撥符籙力士在雲中拖船,如纖夫拽船,快若奔雷。
一艘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船體必須足夠堅韌,經得起天上的風吹雨打、電閃雷鳴,能夠扛得住一些天災人禍,這就需要建造、鐫刻大量山水禁制和符籙陣法。
當初陳平安帶著九個孩子離開蘆花島造化窟,遇到女仙蔥蒨之前,在海上遙遙見著了一艘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渡船周邊彩衣飛動,衣袂飄搖,如飛天群舞,就是因為有符籙高人在渡船壁面上繪制龍女、水仙。
在浩然天下,仙家渡船接不接得住地仙或是玉璞境劍仙的傾力一劍,就是兩道門檻,是試金石。
此外,渡船吃錢一事大有講究,就像老龍城的桂花島渡船,雖然航速慢,但在此事上得天獨厚,因為有桂夫人坐鎮,島嶼中央有棵來自純正月宮種的桂樹,可以如同一位得道之士自行汲取天地靈氣,故而耗錢極少。
反觀自己這艘從玄密王朝密庫里邊撈出來的跨洲渡船,航行速度極快,不然對不起“風鳶”這個名字,但是原先的兩座攻防陣法樞紐早已廢棄,所以崔東山就只好自己動手了,鑲嵌了不少黃紫符籙,其術法根本,仿造龍虎山天師府大門上層層疊疊的符籙,如今還只有一個雛形。
此舉的最大優勢,是做一個“無止境”的陣法疊加。
方才聽種秋說,崔東山已經著手繪制後續陣圖,還要將風鳶渡船改造成一艘類似大驪軍方的劍舟。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要在百年之內,將風鳶打造成一座可以四處遷徙的山上宗門。
而這些珍貴符籙與天材地寶的付出,崔東山沒有向落魄山財庫討要一枚雪花錢。
唯獨在消耗靈氣這件事上,風鳶渡船遠超跨洲渡船的一般水准,陳平安現在都懷疑郁泮水是不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話了。
一處不落,陳平安跟著種秋看完了三層船艙和其中兩處陣法中樞。
之後來到一間寬敞屋子,其內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线的山上堪輿圖,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頭,一眼分明。
風鳶渡船的跨洲航线大致屬於南北一线,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位於俱蘆洲濟瀆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還有雲上城、骸骨灘等。
跨海之後,就是寶瓶洲最北部的橫梁渡、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龍城。
桐葉洲那邊,有北方的青虎宮、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則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邊的驅山渡……這些都還只是相對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這幅堪輿圖的標注,未來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將會多達十七個,但是如今將近半數渡口不是規模太小就是殘破不堪,暫時還不適宜風鳶渡船停靠商貿。
陳平安伸出雙指,輕輕虛托起地圖上那座名為采芝山的袖珍山頭。原本不過芥子大小,驀然之間,這座南岳儲君之山的地基就變得大如桌面。
陳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廟、亭台閣樓纖毫畢現。
再輕輕虛按一下,采芝山瞬間恢復舊樣。
輕輕揮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圖,靠牆懸停。
陳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歸原位。
再握拳又驟然張開,陳平安就像置身於采芝山的一座崖畔涼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間,虬枝橫斜涼亭額眉處,如文士為淑女巧畫黛眉,竟然猶有陽光灑落,透過古松枝葉,涼亭內如布滿了金色魚鱗。
陳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涼亭中,舉目遠眺,一襲青衫,渾身金光。
收起這份風景異象,陳平安對種秋笑道:“以後我們可以在這里待客,請人喝茶飲酒,風景絕佳。反正可以隨意縮地山河,憑喜好揀選畫面地點,無異於十四境大修士的聯袂遠游了。”
種秋笑著點頭。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一幅山水堪輿圖,還能耍出這種花樣來?
這位元嬰境劍修到底是個實誠人。
種秋突然笑著朝崔嵬伸出手,崔嵬默默給出一枚小暑錢。
種秋收起小暑錢,笑道:“回頭請崔兄喝酒。”
見陳平安有些疑惑,種秋解釋道:“來之前,我與崔嵬賭了一事。我押注山主上船後第一件事就是仔細逛遍船艙,崔嵬覺得怎麼都該是挑選住處再下船艙,然後只是隨便瞄幾眼。”
陳平安嘴上說著小賭怡情,挺好的,一邊以心聲與崔嵬道:“你不早說,方才登船就該與我知會一聲,我肯定幫你掙這枚小暑錢,事後分賬,甭管到時候我們倆誰賺大頭,總好過你虧錢吧?”
崔嵬無言以對。這種沒賭品的勾當,他還真做不出來。
崔嵬以前還不太相信一個傳聞,現在是毫不懷疑了:家鄉曾經有間鋪子,十個酒鬼九個托。
陳平安的四名嫡傳弟子這會兒相處一室,坐在一張桌上。
郭竹酒還是少女模樣,腰懸一方抄手硯,與裴錢相對而坐。
久別重逢,見面憐清瘦啊。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後,毫不猶豫認了裴錢當大師姐不說,還一口氣認了趙樹下當師兄,趙鸞當師姐。
趙鸞有些不安,郭竹酒給了個天經地義的理由:“趙鸞你長得多漂亮啊,不當師姐就可惜了。”
只要隱官師父一天沒有正式收取關門弟子,那麼自己就會一直是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師姐、師兄!皇帝寵麼兒嘛。
裴錢開口問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再看郭竹酒的架勢,瞬間就悔青了腸子。
因為郭竹酒早有准備,先給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幾頁紙,咳嗽幾聲,開始照著讀了。
趙樹下和趙鸞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是一座嶄新天下的風土人情和奇聞逸事。
只是等到郭竹酒從袖中又摸出一摞紙張,一手端碗喝茶潤嗓子,一手使勁晃了晃紙,嘩啦啦作響,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師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聽完一場聲情並茂的“說書”,一個說要練拳,一個說要吐納,溜之大吉。
這間屋子是裴錢的住處,她躲都沒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說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宮,是鎮宅之寶,她回頭跟裴錢一起去五彩天下游歷,再還給大師姐。
裴錢單手托腮,望向窗外,說:“沒問題。”
郭竹酒臉頰貼著桌面,看著裴錢,好奇問道:“裴錢,你這個丸子頭發髻,平常打理起來麻不麻煩?要是不麻煩的話,明兒我也扎一個。”
裴錢微笑道:“簡單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頭,再換了一邊臉頰貼桌:“裴錢,聽說這邊有鬧洞房的風俗,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們的床底下啊?”
裴錢翻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沒成親。”
郭竹酒哈了一聲,眨了眨眼睛:“聽小米粒說你在江湖上闖出了偌大名聲,給我說道說道?”
裴錢搖搖頭:“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說的。”
本以為郭竹酒會繼續讓自己頭疼下去,不承想裴錢很快就聽到了微微的鼾聲——郭竹酒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