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書院。
老秀才已經跨洲遠游,重返中土文廟。再不回去,估計文廟得過來堵門罵街了。
離開之前,老秀才與那個年輕道士聊了幾句。
仙尉悲從中來:這就是曹仙師的先生了?
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問題是對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窮酸啊。
小陌與陳平安在前邊並肩而行,說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上還能故作鎮定,只是離去之時,坐上馬車後,心弦就變得劇烈起伏,看來公子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陳平安笑道:“就只是扯東扯西隨便聊了些。聰明人就喜歡多想些有的沒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問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議政,要不要論事?修士行事,要不要問心?
如今沒了國師崔瀺,大驪王朝那些滑縣韋鄉出身的宋氏勛貴,以宗人府帶頭,在廟堂邊緣蹦跳得最起勁,陛下要不要管,怎麼管?
大驪王朝曾經將一國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瀆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驪藩屬,按照約定,憑借各自戰功,紛紛得以復國,於是就有一些國家開始拆除境內山上的那些石碑。
大驪朝廷是恪守規矩,絕不插手別人的家務事,還是讓京城鴻臚寺或是陪都禮部的官員去提個醒,建議一二?
再例如,當下陪都有不少官員建言大驪遷都一事,陛下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很多問題並不復雜,比如別國去碑一事,大驪王朝都不是宗主國了,還管什麼?
只是陳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開頭,讓宋和之後就將一切想多了。
再者,這位皇帝陛下太過迫切希望能夠借助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事來一勞永逸。
中土文廟,一洲山上,大驪陪都,藩王宋睦,北邊的俱蘆洲,南邊的桐葉洲……又想得太過簡單了。
三人一起返回京城。
陳平安寄出三封信。
第一封通知自家落魄山,自己即將回鄉。
第二封寄給太徽劍宗劉景龍,說了即將創建下宗一事,讓他一定要來參加慶典,具體時間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時,記得在大驪京城留步,指點一下韓晝錦陣法。
這位家鄉是清潭福地的女陣師,身世背景和山上淵源絕不簡單。
在地支一脈修士當中,陳平安其實最看好她與葛嶺,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續這兩位極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劍修。
靠直覺。
還有上次菖蒲河喝酒,關翳然借由硯務署一事挑起話頭,所以陳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小心京城某些眼紅的世家公子哥。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稱五八花門,其中就有包山頭一事,將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壟斷,再花錢讓各路山上邸報幫忙揚名,然後分給幾個或者十幾個買家。
董水井自己往往並不直接參與售賣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吳鳶……但凡是在龍州當過官的豪閥子弟都有份。
不談那些山上門派,只說南邊老龍城孫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陳平安介紹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我就只是個做正經買賣的人,只掙有錢人的錢。”
掛在別人名下,實際上卻歸屬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計都不是幾處幾條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難想象,這個驪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學的貧寒少年,是靠著賣餛飩和糯米酒釀起家的。
只不過再有錢,也不妨礙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個廢物……
一樣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個包:你林守一讀書多有什麼用,還不跟自己是一路的窩囊貨色。
黃昏里,周海鏡搬了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納涼,手持一把繡仕女戲蝶的精美紈扇輕輕搖晃,鬢角發絲和衣襟領口都飄飄然。
輕羅小扇撲流螢嘛,雅致得很,大家閨秀都這樣。
門口倆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賴上這個周姨了。外鄉人,還是個練家子,可不就是說書先生嘴里身負絕學、嬉戲人間的風塵女俠?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背對著院子,坐在門口托腮幫發呆。
高大少年高油斜坐在門口嘿嘿笑著,恨不得自己學了一門仙法,可以變成周姨手里邊的那把扇子。
周海鏡彎曲雙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時候找個姐夫啊,我和萬言可以幫忙擺酒收份子錢。”
周海鏡懶洋洋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覺得我咋樣?不如湊合著嫁了,我以後肯定把你供起來。”
周海鏡瞥了眼少年:“我看你還是跟萬言湊合著過得了。好兄弟嘛,今兒你吃點虧,明兒他吃點虧,反正誰都不虧。”
高油吃癟不已:這個周姨說話真損。
其實這倆少年都是有爹生沒娘養的的可憐崽子,要說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說歪,其實肚子里也沒什麼壞水。
周海鏡心不在焉,聽著門口倆少年轉去說京城里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什麼兩個江湖門派大晚上在葫蘆街狠狠打了一架,這兩天附近醫館生意好得很;兩個從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爺結結實實斗法了一場,其中一個傳說中的劍仙神氣得很,站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一聲,震碎屋瓦無數,樹葉落了一地,再張嘴那麼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轉不停也不墜地的劍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條幾里路長的金色繩索,將另外一位神仙老爺拽回了地面。
第二天,蛟背橋的說書先生就說了,那位劍仙,要真按輩分,還得算他同宗不同脈的師伯呢。
當時就有好事者砸場子,詢問說書先生咋就淪落到說書了。
老人處變不驚,喟嘆一聲,神色落寞,驀然驚堂木一拍,說自個兒確是仙材,可惜貪功冒進,誤入歧途,練廢了。
別看當時滿是喝倒彩的看客聽眾,據說當天就賣出去好幾本祖傳秘籍。
高油當然也想買,就是價格沒談攏,嫌貴。
說書先生開價三兩銀子,說這還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別說三兩,三十兩都休想。
高油又沒被豬油蒙心,心說這老頭兒想錢想瘋了吧,三錢銀子還差不多,還祖傳,祖傳一兩天才對吧。
只是這會兒言語之中,高大少年還是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說不定真錯過了一樁仙家緣分。
周海鏡聽得直翻白眼:劍仙?先前你們瞧見的那個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劍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嚇死個人。
這要是個見色起意的采花賊,自己該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過,對方還自稱暫時管著地支一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海鏡自然不笨,先前那場與陳平安的喝水閒聊,不少事情,雙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是希望她主動去找他,雙方開誠布公做一樁買賣。
談不上氣勢凌人,甚至還算極有誠意了。
做買賣嘛,買家明明心有所屬,偏偏耐得住眼饞,就能免去被賣家坐地起價。
同樣一樁生意,陳平安這個買家強買,怎麼能跟賣家強賣比。
周海鏡當時其實是有點心動了的,畢竟魚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戰場一役,讓他賺了山上山下不少好感。
等到魚老匹夫在大驪王朝撈了個頭等供奉的護身符之後,就更讓她感到棘手了。
大仇要報,伏暑堂和幾個門派的人都要殺干淨,同時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鏡終究習慣了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看他人眼色行事,這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二百二十三條人命,一命換一命,周海鏡不跟魚虹多要一條命,但是也絕不能少要一條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處走出一個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琅第二次拜訪周海鏡,他剛剛得了大驪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離京,去寶瓶洲南方落腳,在舊白霜王朝地界負責秘密打造一個江湖門派。
十年之後,如果這個門派的規模勢力達到了大驪刑部的“大計”要求,得了個不錯的考語,蘇琅就可以功成身退,並且破格晉升為二等供奉。
對蘇琅來說,這也不算什麼苦差事,人生何處不江湖。
作為登門禮,今天蘇琅帶了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還有作為下酒菜的一油紙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見了那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個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這位腰懸一節青竹,還背劍呢,明顯瞧著更像高手。
萬言轉頭望去,說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問道:“這位老爺找誰?”
其實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著周姨來的,不然雞屎狗糞的,圖個什麼?
蘇琅置若罔聞。
高油側身而走,死皮賴臉道:“我可以幫忙帶路,老爺要是願意賞個幾文錢,就最好不過了。”
倆少年曾經偷了戲園子的一套財神爺戲服,到了年關,就去稍遠地方,專門找那些商鋪登門“拜年”。
萬言會說話,能夠拽些文縐縐的言語,鋪子怕晦氣,不敢在年關里打罵“財神爺”,多少會給些銅錢。
蘇琅始終沒有理睬這個偷雞摸狗的市井少年,徑直走到門口。
周海鏡站起身,晃著紈扇,一下一下拍打肩頭,來到門口,瞥了眼蘇琅手中的酒壺,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帶壺長春宮的酒水。”
好酒,讓人貪杯。
蘇琅無奈道:“周姑娘為難我了,價格貴倒還好說,咬咬牙也買得起,只是那長春酒釀在京城一向有價無市,年年新酒早就給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瓜分殆盡了,輪不到我這種外鄉人。”
如今寶瓶洲山上,喝不喝得著長春宮仙釀,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的本土勢力,雖說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對長春宮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幾位結茅的守陵人當中,就有一位長春宮的太上祖師。
見那倆少年還要當門神,周海鏡按住高油的腦袋,手腕擰轉,讓高大少年轉身,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麼香屁來。肚子餓,就摸雞屎當糖吃去,遍地都是,鐵定管飽。”
打發了倆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從屋內駕馭一條長凳丟給蘇琅,再一伸手,蘇琅就將那油紙包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獨自喝酒吃酥肉,一雙眼眸閃著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會兒,就想著以後自己也要開個酒鋪,得讓整個寶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幫我賣酒。嘖嘖,年底一結賬,再將神仙錢折算成黃白之物,那金山銀山喲,真是想一想就美。”
蘇琅只是笑著喝酒,不當真。
如果周海鏡真想掙神仙錢,有的是山上門路,只要她舍得臉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頭銜,每年就是一大筆進賬。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魚虹年歲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鏡卻還在上山途中,一旦她成功躋身止境,風光無限。
就說南邊的桐葉洲,山河陸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國,才幾個止境武夫?
好像也就武聖吳殳和黃衣芸。
至於武運淡薄的皚皚洲,更是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話,浩然其余八洲均攤下來,大致是一洲擁有兩三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的“定例”。
周海鏡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將軍關系不錯?你是不知道,當年我混江湖門派的時候,聽老幫主提起過石將軍,天一樣大的人物,按照老幫主的說法,酒桌上放了個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蘇琅笑道:“還有這檔子事?”
知道周海鏡是在說那個隴朔將軍,一個大驪邊軍中的四品雜號將軍,對於早年寶瓶洲那些藩屬國而言,確實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離鄉之後,周海鏡隱姓埋名闖蕩江湖,還曾在一個靠水吃水的漕運幫派靠著武學五境修為撈了個實權職務,比山澤野修掙錢還起勁。
比如,去那煞氣頗重的古戰場遺址,一邊淬煉武夫體魄,一邊挖地三尺,揀取破敗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轉手高價賣給打著斬妖除魔幌子混口飯吃的下五境修士。
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壓房梁的銅錢,不然就是故意拿面銅鏡,幫富貴人家驅邪。
抑或是假扮一位師出仙府的女劍仙,噴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氣折騰出一個電光纏繞的仙家景象,幫忙處置那些賤賣都賣不出去的作祟鬼宅。
其實她都是靠著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打殺那些鬼魅精怪,掙的是貨真價實的辛苦錢哪。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辛酸淚。喝酒喝酒。
周海鏡似乎想起了一樁往事,嘖嘖道:“大驪鐵騎在沙場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歲數,卻在不到二十的年紀就已經背井離鄉四處漂泊,開始獨自在江湖上晃蕩。
走南闖北游歷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兵強馬壯的各國邊軍。
驕兵悍將,戰馬壯健,驍勇善戰,殺起江湖人來,那叫一個勢如破竹,砍瓜切菜。
結果等到碰到了南下的大驪邊軍,就跟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有次周海鏡吃飽了撐的,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驪鐵騎的鑿陣威勢。
見是真見著了,確實像刀切豆腐,就跟個青壯漢子欺負還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現身,周海鏡就被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發現了蹤跡。
雙方倒是沒有動手,可她之後還是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驪刑部錄檔。
所幸周海鏡早有准備,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蘇琅沒打算久留,臨行之前,聚音成线說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個陳平安。”
周海鏡隨口笑道:“難道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喜歡騙錢又騙色?”
蘇琅搖搖頭:“恰恰相反,陳平安做事極有老派江湖氣,但是說句實話,周姑娘別生氣,要說比拼謀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對手。他做事情,習慣謀而後動,問禮正陽山一事,簡直是摧枯拉朽,就將一座宗門拆了個稀巴爛。在我看來,正陽山被陳平安一手毀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見的祖師堂,而是諸峰修士的復雜人心。”
蘇琅不是對陳平安如何有好感,只是這位青竹劍仙自身的心高氣傲,不允許自己睜眼說瞎話。
周海鏡點頭道:“有理有理。”
蘇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言盡於此,起身告辭離去。
周海鏡站起身,丟了油紙,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預祝蘇劍仙此行一帆風順。”
蘇琅走後,周海鏡就又開始搖扇,心事隨風一並飄搖,一邊長吁短嘆,一邊提醒自己不可嘆氣,容易跑掉財氣,只是再一想自己掙錢辛苦、家底不厚,就又忍不住唏噓。
高油突然在外邊瞎嚷嚷道:“周姨,陳先生又來做客了,今兒身邊還跟了個朋友!”
周海鏡上次跟著葛嶺去了趟京師道正衙署,順便見著了宋續,可惜看對方架勢,不像是個會強搶民女、金屋藏嬌的色坯。
也好,既然宋續是個地仙劍修,那麼這位大驪二皇子殿下就等於沒了坐龍椅穿龍袍的命,甚至連封王就藩的機會都沒了。
周海鏡立即喊道:“讓陳先生稍等片刻。”老娘得趕緊補個妝。
當然,不是對那個陳平安有什麼非分之想。
周海鏡站在屋門口,看著院門口的陳平安,調侃道:“我的陳宗主喲,能不能別糾纏我這個有夫之婦了,傳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損陳宗主清白無瑕的聲譽。”
陳平安走入院子,說道:“周姑娘說笑了。”
周海鏡瞥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隨從,問道:“這位公子是?”
陳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鏡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小陌,笑眯眯問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間學問,深藏不露,不足為外人道也。”
周海鏡一時語噎:喲嗬,還是個油腔滑調的?要是擱在京城之外的江湖,敢這麼調戲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轉圈圈。
小陌察覺到這個女子的心弦“內容”,笑了笑。
進了正屋,雙方還是跟上次一樣,相對而坐。小陌先前以心聲言語一句,陳平安點點頭,小陌就轉身離開了院子。
不遠處的巷弄,有個鬼鬼祟祟的老人,劍修,兩百余歲,觀海境,形神腐朽,陽壽不多了。
反正無事,小陌就去與這位跟了好幾條街巷的老前輩閒聊幾句。
周海鏡主動拿出一壺酒,倒了兩碗,好奇問道:“陳宗主真是與外界傳聞那樣,與我一般的窮苦出身,還在家鄉當過好幾年窯工?”
之前確實是她孤陋寡聞了,都是舍不得花錢看鏡花水月惹的禍,讓周海鏡誤以為這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年輕宗主是個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驪豪門出身,所以她才會格外瞧不順眼:只是靠著祖蔭,捧了個金飯碗,不知民間疾苦,跟我周海鏡裝什麼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說那場戰事當中,為何一個年輕劍仙,偏偏毫無建樹,寸功未立?
再看看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你陳平安不是貪生怕死是什麼?
只是再一打聽,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周海鏡是漁民出身,對方是陋巷窯工。
一個靠水吃水,一個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這樣,上次見面,周海鏡估計就會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了。
再加上有那“鄭撒錢”綽號的裴錢,聽聞還是這位年輕劍仙的嫡傳弟子,使得周海鏡對陳平安的印象又好了幾分,必須高看幾眼。
雖說當師父的沒露面,不曾出劍,可好歹教出了這麼個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說那魚虹和一大幫徒子徒孫。
山上山下,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極少有例外。
那麼這位落魄山的山主,這麼多年隱姓埋名,以至於錯過了那場從老龍城一路打到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針,九曲十八彎,不過如此。
陳平安只是點點頭。
周海鏡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當真有那砍柴燒炭的手藝?曉得挑木材,壘窯封門?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這份苦頭?”
陳平安點頭道:“都還算熟悉。”
周海鏡搖頭,嘖嘖道:“我可不信。”
陳平安沒說什麼。你信不信關我什麼事,也沒喝你一口酒。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樁買賣了,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陳平安起身,打算將今日造訪的緣由說清楚,反正就幾句話的事,然後告辭。
周海鏡卻笑著挽留道:“急什麼啊,寡婦門都敲開兩次了。再說,又不算什麼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還沒喝完呢。怎麼,被我說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周海鏡笑道:“陳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邊沒下毒,也沒下啥蒙汗藥,春藥就更扯了,貴得很,我哪里舍得。”
陳平安朝周海鏡舉起酒碗,周海鏡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鏡眯眼笑道:“當了窯工,如果我沒記錯,那可是大驪王朝一等一的官窯活計,你還需要燒炭掙錢?”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只是學徒,不比正式窯工,其實工錢不多的,得找點額外營生添補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燒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掙個一兩五錢。燒黑炭省力,市價也就便宜些。只不過我們賣炭,小鎮有錢人收炭,中間得過一道,聽說差價不小。”
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多會帶一罐子醃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窯旁邊搭個遮風擋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爾還能烤薯煨山芋什麼的。
再者,陳平安跟劉羨陽學了不少手藝,每次入山,隨身攜帶的家伙什不少。
可要是跟著姚老頭進山尋土,陳平安是絕對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鏡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嘖嘖稱奇道:“以前我為了長長見識,瞧瞧皇帝老爺是怎麼過活的,曾經在正月里冒險偷溜進一座小國皇宮,結果還真見著了些大世面,在一處宮殿外頭瞧見了兩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門神,差不多與人等高,穿著綾羅綢緞,披掛彩甲,懸佩真刀真槍,做怒目狀,起先嚇了我一大跳,結果等我湊上前去那麼一摸,陳宗主,你猜是什麼做成的?”
陳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說道:“寶瓶洲中部有幾個小國,皇宮里邊都有立炭將軍當門神的習俗,每年歲暮從皇庫里邊請出,來年二月二再抬回,務必補妝如新,沒有絲毫折損,年末循例再請。用江湖上的說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貴,據說有些‘百歲高齡’的炭將軍,估摸著是沾染了龍氣,能活過來,在那‘當值’期間,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邊巡游,比都城隍廟的夜游神還靈。不過我不比周姑娘見識廣,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挺好奇的。”
周海鏡再不懷疑,所以直截了當問道:“你這趟登門還是要刨根問底,非要問出我與魚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滿意足?”
陳平安擺手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馬上要離開京城,今天來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後是與魚虹尋仇也好,不小心起了個不死不休的‘誤會’也罷,記得不要連累兩位江湖前輩,一個叫竺奉仙,一個叫庾蒼茫。如今他二人都是伏暑堂的長老,剛剛加入沒多久,就是混口江湖飯吃,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周姑娘都能對他們網開一面,讓他們可以全身而退。”
周海鏡冷笑道:“一些個江湖紛爭,刀光劍影的,拳腳無眼,誰多說一句話,可能就要命喪當場,陳宗主又不是那種半點不知武夫廝殺的凶險之人,是不是有點為難我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如果兩位前輩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與他們言語一句,就說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時候如果兩位老前輩執意不退,一定要摻和這樁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聽天命了。”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才道:“可以。不過就當陳宗主欠我個小人情?”
陳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鏡突然說道:“其實陳宗主瞧著不像什麼劍仙,更像個讀書人。”
那個流落他鄉當學塾先生的男人曾說過:“聖賢有雲,讀書本意在元元。”
也曾對她說過一句:“稚童以木炭畫路,則螞蟻不敢過。”
周海鏡曾經經常夢游一處古遺址,一座大殿之前有個空手虛捧的仙人銅像,桂樹殘敗,青苔滿地,宮殿荒蕪,雜草叢生。
她幾乎每次都會偶遇一個自詡秋風客的男子,騎馬巡夜,吊兒郎當的,說自己生前辛苦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
周海鏡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
那是個奇峭詭譎的夢境。
離鄉之前,她曾經讓那個學塾夫子幫忙解夢,他說這是一種宿緣。
周海鏡仰頭一口喝光碗中酒水,低頭道:“陳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們山上有個說法,我們投胎做人,並不容易。”
陳平安點點頭:“很不容易。”
周海鏡沉聲道:“生我養我之地,必須報恩!”
陳平安接話道:“若已無法報恩,就必須為之報仇。”
周海鏡抬起頭,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訝異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債還債。江湖兒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陳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們辛苦習武做什麼?”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主動遞過酒碗,約莫是想著碰個碗,走一個酒。
陳平安其實更猶豫,還是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
蛟蛇之屬走江,酒鬼同樣走水。
周海鏡一口飲盡,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陳宗主不是一位劍仙嗎?辛苦習武一事,從何說起?”
知道陳平安是個武學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師,只不過總覺得相較於對方的劍仙身份,武學一途就顯得旁枝末節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學拳一事曾經幫我續命,哪敢不用心。相對而言,練劍,尤其是成為劍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鏡問道:“你難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我怎麼當裴錢的師父?”
周海鏡試探性問道:“陳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周姑娘,這種玩笑就別開了。”
周海鏡氣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麼?”
要說陳平安是個山巔境,周海鏡還會半信半疑,可要說止境……那你怎麼不去跟宋長鏡切磋一場啊?
小陌出現在院門口,身邊多了個老人。
留在巷子里就沒走的高油和萬言都有些驚疑不定,因為老頭兒面熟,正是那個在天橋底下唾沫四濺、順便賣出幾本秘籍的說書先生。
小陌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一番,原來這個觀海境老劍修自稱精通相術,一眼相中了萬言的命格,又觀察了一段時日心性,覺得可以繼承一部分的道法衣缽,只是煉劍一事,懸。
老人瞧見了院中那個青衫男子,立即收斂心神,低頭抱拳,以心聲道:“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老朽只能嬉戲市井間,不如陳劍仙多矣。”
陳平安抱拳還禮,以心聲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賀。”
周海鏡斜靠院門,聚音成线問道:“陳平安,你真是個止境?”
陳平安以誠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鏡眼神異樣:“在那山巔,是什麼光景?”
陳平安說道:“還不夠高。”
周海鏡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臉色。
他娘的,怎麼這廝瞧著模樣還挺英俊啊?看來是老娘喝高了。該不會是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湯吧?
周海鏡自顧自笑了起來,陳平安瞧著瘮人,加上不想耽誤別人拜師收徒,就帶著小陌回人雲亦雲樓去了。
說書先生挑明緣由,說了自己的門派師承,讓萬言跟隨自己修行去。
萬言看了眼高油,猶豫了片刻,點點頭,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說書先生讓萬言什麼都別帶了,就那麼一起離開巷子。
高油其實既希望萬言就這麼一走了之,又想著萬言能夠不走,留下做伴,一起患難與共。
但是好朋友最終走了,好像也不壞。
總之,高大少年的一顆心,空落落的。
周海鏡看著那個蹲在門口,抱著腦袋,心情復雜的少年,嘆了口氣,報了個地址,揮手說道:“你去找個人,叫蘇琅,就是前邊帶酒來的家伙,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再讓他教你幾手武把式,至於你能學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轉頭,哽咽道:“謝謝周姨。”
周海鏡氣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煙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剛跑到拐角處,就轉頭扯開嗓門喊道:“周姨,記得明兒幫我與她說一聲啊,我闖蕩江湖去了。”
周海鏡沒說什麼。
江湖又有什麼好的呢?
只不過對少年來說,真正走過了江湖,不管最終混得好與壞,是衣錦還鄉,還是失魂落魄,總比一輩子遠遠看著江湖好。
拂曉時分,寧姚閉關結束,一步來到人雲亦雲樓。
仙尉正陪著小陌蹲在廂房門口吃早點,瞧見了她,驚為天人,朝曹仙師默默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沒有什麼需要准備的包裹,等仙尉他們吃完就要動身離開大驪京城了。
仙尉三兩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別讓曹仙師久等,才發現小陌已經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這狗腿。
一行人去結賬,老掌櫃笑著打趣道:“陳少俠這就打道回府啦?也沒混出個名頭來,不多住幾天?不說混得比那魚老宗師名堂更大,總不能輸給周海鏡一個江湖女子吧?”
陳平安斜靠櫃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開銷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幾天,就是兜里銀子不答應。”
“下次再來京城,如果還願意來小店落腳,給你打個九折。”
“掌櫃的要是不給對折,我下次就算來了京城,也不來你這。”
“有你這麼殺價的?陳公子你不去做買賣,可惜了。”
劉老掌櫃的寶貝閨女劉鹿柴起得也早,這會兒已經拿著抹布拎著水桶在忙碌了,只是還有幾分睡眼惺忪。
雖說在憧憬江湖、一心想著當女俠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著調,可其實平日里沒少在鋪子里邊幫忙,做些瑣碎事,好從爹那邊掙些工錢。
花錢容易掙錢難啊,怪自己,看書太快。
陳平安會提醒曾掖一句,以後可以游歷大驪京城。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少女瞧見了寧姚,喊道:“寧師父!”
寧姚搖頭道:“我不是你的師父。”
少女咧嘴一笑,問道:“要走啦?啥時候再來?”
寧姚笑道:“不好說。”
少女哦了一聲,還是有點失落。不過沒事,江湖兒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劉掌櫃松了口氣。還好,閨女沒鬧著離家出走什麼的。
京城設置都水監衙門,歸工部管。
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個管一個的大官,劉掌櫃的長子就在那邊當個河防胥吏,負責盯著一處閘壩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門官家飯的,不算有大出息,可好歹旱澇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和養護榆柳事務,也有些額外收入。
次子在京城城北開了個綢緞鋪子,也算成家立業了。
所以劉掌櫃如今就只有眼前這個最不讓人省心的寶貝閨女了,之所以不省心,當然還是因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艘南游渡船,就此離京返鄉。
如今牛角渡隨著大驪駐軍的陸續撤出,渡船就越發往來頻繁了。
歸功於披雲山和三江匯流的存在,牛角渡成了大驪南北兩條航线當中的重要樞紐渡口之一。
陳平安,寧姚。小陌,仙尉。
來時只有兩人,去時多出兩人。
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與白雲鳥雀為伍的仙家渡船,只覺得自己終於發跡闊氣了。
寧姚在屋內看書,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仙尉來船頭賞景。
附近有一大撥年輕修士扎堆閒聊,也不用什麼心聲,言語無忌,好像來自幾個不同的山頭門派,是剛在渡口認識的,登船之後就相約一起。
那些鶯鶯燕燕的女練氣士倒是師出同門,下山游歷嘛,香火情就是這麼來的。
因為仙子多,男練氣士們就開始各展神通了,有顯露文采的,低頭沉吟,說那亡國之慟,家破之痛,身世之悲。
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潸然淚下。
有不經意間露富的,其實這個比起抖摟才情更立竿見影了。
年輕的譜牒仙師里邊,怎麼個有錢法,也分出個三六九等:擁有一艘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錢了,一般來說,只有大仙府的道侶子女才有這種待遇。
然後是有那吃錢的符籙飛舟之屬的。
之後就是出門在外,可以騎乘仙禽異獸的。
最後,當然就是靠兩條腿跋山涉水的了,要是著急趕路,最多用上一些材質尋常、品秩相對不高的神行符、甲馬符。
陳平安就想起了老龍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島的。至於皚皚洲的劉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豎耳聆聽。都是閱歷啊,世面啊。
那撥人不知怎麼就聊起了披雲山和夜游宴,小陌聽著,心里便有數了。
仙尉這個半吊子的練氣士,以訛傳訛的江湖傳聞作不得准,可是這些來自山上譜牒的修士還是這般說,那就差不離了。
何況仙尉說的道理還挺有道理:江湖中人,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
魏夜游。仙尉覺得這個“道號”聽多了之後好像還挺霸氣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誰?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陳平安笑道:“只說相貌氣度,豐神飄逸,古風道氣,見之忘俗。若說為人處世,有情有義,反正我還真挑不出什麼缺點。”
只是雙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還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時候,就比較滑稽了,與如今披雲山魏山君的形象有雲泥之別。
小陌點點頭,心領神會。應該是自家公子話里有話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禮不可輕了?看來魏山君的這個綽號絕非浪得虛名。
陳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麼,不然肯定要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雲山夜游宴的偌大名聲,都已經傳到中土神洲和俱蘆洲了。
家鄉那邊,一座小小的槐黃縣城,名勝古跡眾多,如今訪仙者多如過江之鯽。
例如建造在神仙墳和老瓷山的文武廟,儼然一國城隍廟中的都城隍。
其實浩然九洲的各國文武廟不像城隍廟,並沒有級別高低之分,無非是為了祭祀那些有功於國的文臣武將。
但是大驪建造在這兩處的文武廟,占地大、規格高,隱約有一國魁首的跡象。
鎖龍井遺址也定是要去看幾眼的。
桃葉巷兩旁的桃花極為神異,花開花落皆異於別處,這些年經常有手欠的外鄉游客偷折桃枝,然後立即就會被押解到縣衙,賠一大筆神仙錢不說,保不齊還要吃頓牢飯。
此外還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黃四娘家的酒鋪。
雖是賣的尋常酒水,婦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換成兒子兒媳繼承家業,可據說聖人阮邛都是這家酒鋪的常客,甚至連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劍仙都經常下山與好友一起在此處買醉,那麼外鄉人游歷至此,不得落個座,沾沾仙氣?
只可惜那座名動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並不待客。
再就是小鎮大大小小的瓷器鋪子,琳琅滿目,售賣價格要遠遠低於別地仙家渡口,雖說都用不著神仙錢,但是誰不喜歡撿個便宜?
何況來了一趟龍州地界,不買件享譽一洲的瓷器帶回去,不像話,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黃縣這邊,昔年眾多龍窯窯口都是官窯起步,其中幾座窯口更是督造點檢、供御撿退的皇室御窯,自然是官窯里邊等級最高的了,禮制分明,不然也不至於敲碎那麼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終堆出個老瓷山。
時過境遷,如今一部分窯口失去了官窯身份,只得轉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辦的次一等民窯了。
其中幾座窯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購,重金聘請了許多原本已經歇手的龍窯老師傅重新出山。
這些大多當過窯頭的老師傅哪怕只是負責監工,燒造出來的瓷器水准還是與沒有他們坐鎮的窯口有著天壤之別,更不談這些老師傅都是閒不住的主,新東家給錢痛快,一年下來,薪水極為可觀。
何況由他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都不差,有年復一年打罵出來的扎實手藝,所以這些民窯出產的龍州各色瓷器依舊無異於早年官窯的“官監民燒”,各種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語款層出不窮,遠銷一洲山下,成了各國文人雅士的頭等書房清供。
只不過董水井還是喜歡躲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指了指遠方,介紹道:“已經到龍州與洪州接壤地界,最多一炷香工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舉目遠眺,離得太遠,看不出什麼花頭,只是問道:“曹仙師,方才聽那些年輕神仙說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財源廣進,除了大驪軍方渡船,每艘山上渡船靠岸都得交一大筆停泊費用,這不等於是每天躺著收錢?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與一個姓陳的劍仙共同擁有,好家伙。”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都會消耗當地大量的山水靈氣,要是不砸神仙錢,很快就會涸澤而漁,靈氣耗竭,到時候,你看那些在龍州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各路山水神靈會不會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人掙錢,不看人花錢。”
仙尉嗤笑道:“曹仙師,這話就說得沒勁了,明擺著是日進斗金的生財路數,換成你,那渡口的半個主人,你當是不當?”
某人無言以對。
仙尉又問道:“這艘渡船會在那牛角渡停留兩個時辰,咱們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覽山水?聽說槐黃縣城那兒的瓷器賊金貴,半點不愁賣,只要買了就是穩賺不賠,我得入手幾件!”
自己身上還有顆金元寶呢,就是不曉得兩個時辰夠不夠自己從渡口到小鎮往返一趟了,聽說那邊規矩重,仙師都無法御風遠游,只能徒步。
陳平安說道:“我們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轉頭疑惑道:“咱們就在那兒下船啦?曹仙師,你那門派山頭就在龍州?那咱們豈不跟魏大山君是鄰居?”
難怪之前會在縞素渡擺攤掙錢,原來都是窮的。
要說自己是山下的窮光蛋,難道曹仙師,或者說陳山主,是山上的窮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問道:“你被稱呼為陳山主,那個跟魏山君眉來眼去有一腿的陳劍仙也姓陳,你們認不認得?”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當然認識。”
仙尉松了口氣:“有這麼一層關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鍋賣鐵參加夜游宴吧?”
陳平安想了想,道:“這麼說,好像也對。”
被仙尉這麼一說,陳平安才發現,自己確實一次都沒參加過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這個仙尉,彎來拐去地胡說八道,好像到最後總能被他說中某個真相?要做到鄭居中所說的“不當真”,委實不容易。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門道。
首先是龍脊山的斬龍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雲山,然後是那些龍窯窯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設置,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
還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橋,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頭撞入此地,絕對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鎮與西邊群山,錯綜復雜的繁復脈絡,氣衝斗牛的劍道氣運,氣象鼎盛的文運武運,沛然濃郁的山水氣數,還有那絲絲縷縷卻精粹的神道余韻,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混亂至極。
就只是一處山水而已,竟然會給小陌一種與某位十四境劍修對峙的錯覺,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對面。
只是不知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塊突兀的空白地界,就像數座山頭被搬遷一空了。
小陌收起視线,以心聲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錯不得。”
陳平安笑道:“想復雜了,就是三教祖師之外誰都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想簡單了,不過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隨緣停與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無雙。”
陳平安氣得一拍小陌頭頂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這門無師自通的神通,切記我家山上,最不興你這套歪風邪氣。”
小陌笑著扶了扶帽子:“記住了。”
牛角渡一個相對僻靜處,在那崖畔的白玉欄杆邊,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斜挎個棉布小包,瞪大眼睛望向遠處白雲中,不知第幾次問起同樣的問題:“景清,好人山主怎麼還沒來啊?”
一旁陳靈均坐在欄杆上,正跟白玄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誰輸誰挨揍。
這倆大爺,一個不用修行,一個不用練劍,平時就閒得慌,當然樂得與周米粒一起來這兒逛蕩。
大白鵝已經急匆匆提前趕往桐葉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艘風鳶渡船,曹晴朗、種夫子、崔嵬、隋右邊幾個都跟著去了。
至於裴錢,不知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陳靈均隨口說道:“急什麼,按照那艘渡船以往的停靠時辰,差不多還有兩刻鍾呢。再說,這些山上渡船,風向順逆不定,相差半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
周米粒撓撓臉,點點頭。
先前收到老爺從京城寄來的飛劍傳信,得知今天會乘坐某艘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周米粒一大早就出門了,天剛亮就已經巡山完畢,然後就跑到陳靈均門口當起了門神。
結果來了牛角山渡口後,他們仨還是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陳靈均一個跳躍起身,將那把折扇別在腰間,開始在欄杆上蹦蹦跳跳,兩只袖子甩得噼啪作響,嘴上念叨著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個氣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個白眼,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樹回山,瞧見了在行亭里邊擺攤記賬的白玄,就給他說了些茶壺和飲茶的講究,白玄才知道白大爺算是被陳大爺給坑了一把。
周米粒等了片刻,還是沒能瞧見渡船的影子,輕聲說道:“景清景清,你的法術好像不太靈光嘞。”
劉重潤今天在包袱齋走了一圈,順便來渡口散散心,湊巧看到了這一行三人。
瞧見了劉重潤的身影,周米粒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站定,挺直腰杆抬起頭,一口氣報出三個稱呼:“見過劉島主,劉管事,劉姐姐!”
劉島主是修士身份,劉管事是兩家的香火情,劉姐姐是私誼哩。
陳靈均和白玄遙遙抱拳,算是打過招呼了,反正劉島主是公認的半個自家人,客氣了反而矯情。
劉重潤與那倆點頭致意,然後笑著朝周米粒的腦袋伸手,周米粒趕緊縮脖子低腦袋,慌張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經比裴錢矮那麼多了。”
劉重潤收回手,笑問道:“等人?”
周米粒環顧四周,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說,這次還帶了兩個人回家,可惜沒說是誰。她當然得趕過來,好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劉重潤點了點頭:“不耽誤你等人,我得先回鰲魚背了。”
周米粒說道:“劉島主,回頭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頭做客啊。”
劉重潤有些奇怪:怎麼膽子突然大了?
好些年了,這個頂著落魄山右護法身份的可愛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自家山頭,最多在山門口當門房,絕不外出。
像今天這樣來到牛角山,其實已經很例外了。
不過劉重潤還是笑著答應下來,御風離開渡口。
當年那艘與水殿一同打撈出來的龍舟渡船,被落魄山無償租借給大驪邊軍,等到歸還之時,已經變得殘破不堪,以至於那筆令人咂舌的修繕費用竟然高過了龍舟翻墨本身的價值。
雙方交接之時,落魄山這邊的朱斂也沒說半個字,後來龍舟就被崔東山調去了藕花福地一處,修補如新。
劉重潤很早就開始擔任龍舟翻墨的管事,不承想她這一暫任,就已經很多年了。
一些個弟子所謂的出門歷練,其實都交代在渡船上邊了,不過落魄山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紅。
投桃報李,落魄山主動在已經是上等福地瓶頸的藕花福地撥出兩處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讓五位珠釵島祖師堂嫡傳女修修行或閉關,各自尋求破境機緣。
一處是俱蘆洲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給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另一處是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珠釵島早年搬遷出書簡湖後,在這邊占據一座山頭,雖說是與落魄山租賃而來,有點寄人籬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無事,山水靈氣充沛,也無那些山上鄰里間勾心斗角的紛爭,更無亂七八糟的仗勢欺人,門派掙錢一事也十分安穩,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麼唯一需要劉重潤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就是小心提防那個曾經的余米、後來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著暖樹一起來鰲魚背拜年送禮,再加上他曾經乘坐過幾次龍舟渡船,劉重潤的那些嫡傳和再傳弟子一個個對余米牽腸掛肚的。
等到他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珠釵島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劍仙就兩眼放光,總要找機會去落魄山做客,把劉重潤氣得不輕。
如此一來,在龍舟渡船上邊辦事,她們能不盡心盡力?
周米粒回到欄杆旁,繼續眼巴巴等著。驀然瞧見天邊渡船小如一粒芥子,她滿臉驚喜,雀躍喊道:“景清景清,靈驗了靈驗了!”
其實離先前陳靈均施展仙術都過去多久了,陳靈均坐在欄杆上,卻毫不心虛,哈哈大笑。
陳平安施展雲水身,率先離開渡船,瞬間來到欄杆旁,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靈均抹了把臉:“老爺終於回家了,差點就要喜極而泣。”
白玄又翻了個白眼,想起一件正經事,跳下欄杆開始告狀,在外邊也不好稱呼隱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稱呼:“山主,你要是再不來,我們幾個就要被拐跑干淨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個於老劍修過分得很,在那拜劍台每天都要串門,美其名曰給我們九個指點劍術,看我的眼神,別說是像看啥未過門的弟子了,簡直就是看他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看得我發毛。山主,說真的,可不是我背後說人閒話啊,就於老兒那點道行,真當不了我的師父。”
陳平安氣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雙臂環胸:“有一說一,不扯虛的,比山主遠遠不足,比程胖子他們幾個綽綽有余。再過個三五年,撇開孫春王那丫頭不說,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見著了寧姚,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是那個寧姚!他立即乖乖閉嘴。
姚小妍和納蘭玉牒這倆丫頭估計得瘋,至於孫春王,平時見誰都是死魚眼加面癱的模樣,見著了寧姚,還不得當場磕頭認師父?
白玄可是知道孫春王這妮子的,傲得很,哪怕被隱官大人帶到了落魄山,還是一門心思想著去五彩天下,去飛升城,只找寧姚學劍術,不然喜歡鑽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寧可沒有傳道人,沒有師父。
唉,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寧姚是那種會隨便收徒弟的?
再說了,寧劍仙是誰?
她可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道侶啊。
你與隱官大人關系好了,寧劍仙這個師父能跑?
說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的,腦子不靈光。
渡船靠岸後,寧姚他們走來這邊。仙尉左右張望起來,不曉得曹仙師的山頭在哪里。
“山主夫人!”周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給瓜子,就是有點拿不出手。
喊寧姐姐可不中,被裴錢曉得了,得記小賬本的。
寧姚笑著伸出手,周米粒樂開了花,趕緊遞出一捧瓜子。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邊裝滿了金瓜子。
他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從,這是見面禮,禮輕了,右護法莫嫌棄。”
周米粒愣在當場,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見面就送禮?她趕緊抬頭看了看好人山主。
陳平安笑著點頭:“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氣,他就是個善財童子。”
然後陳平安小聲說道:“是一袋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瓜子。”
啥?金瓜子?這還禮輕?禮不僅不輕,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麼會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這麼個好人?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嗎,怎麼就知道自己做夢都想要一袋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懷抱金扁擔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謝,再雙手接過袋子,一個屈膝彎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嚇人了哈,我差點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溫暖,等到周米粒接過袋子,這才緩緩起身。
陳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腦袋:“趕緊收起來。”
周米粒使勁點頭,好不容易才將那只袋子裝入心愛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給陳靈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陳靈均點點頭接過,道了聲謝,心想這個小陌兄弟比較上道。
白玄依葫蘆畫瓢。這個小陌,從這一刻起,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候補人選了。
結果二人發現陳平安投來的視线,立即與那個一見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後就以兄弟相稱了。
小米粒看著那個年輕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著好人山主介紹呢。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後會在我們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說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只是又瞬間意識到這句話不妥當。他若不是真正的“道人”,誰是?
陳靈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巧了啊,我認識很多道士朋友。”
道祖!老觀主!騎龍巷的賈老哥,還有……那個來自趴地峰的張山峰!
有自家老爺在身邊,說話就是硬氣。來者是客,管你是啥來頭。
仙尉有些拘謹,擠出個略顯生硬的笑臉。總覺得這倆孩子瞧著老氣橫秋倒是沒什麼,可就是腦子有點……拎不清的樣子。
周米粒是個盡職盡責的耳報神,嘰嘰喳喳,開始跟陳平安說起了最近龍州地界的一些趣聞,比如困鹿山多出了個喜歡松蔭觀鹿的高士,說話玄乎哩,什麼青燈擁髻上陽宮,白發重來貞元人。
還有那啥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此山不思歸。
陳平安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為大致知道對方的底线。
事實上,如今西邊群山里的修道之人,陳平安心里都有數。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氣一大,附近山頭就一下子蹦出了許多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周米粒還說如今的阿瞞可了不得,成了騎龍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鵝加公雞一起打,如今壓歲鋪子就憑空多出了一堆雞毛毽子、鵝毛撣子。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劍台。
老劍修於樾,化名於倒懸,如今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挑中了兩個劍仙坯子,賀鄉亭和虞青章。
而且這兩個孩子自己也有意離開落魄山,跟隨於樾在外邊修行。
其實於樾對此還是很意外的,想不明白為何他們放著隱官大人不去認師父,哪怕認個師祖,都要好過找自己這麼個師父吧?
只是天上掉的餡餅總不能拒之門外。
再者,於樾多少有幾分底氣:自己好歹是個玉璞境,真要收徒,還真不至於糟踐了兩個劍仙坯子的大好資質,定會悉心傳道,傾囊相授。
今兒在拜劍台一間茅屋內,老劍修對著那兩個坐在桌旁的孩子撫須笑道:“一來,咱們仨這師徒名分,最後成與不成,還是得看陳山主的意思,需要他點頭。二來,哪怕陳山主沒問題,我們離開落魄山之前,怎麼都得打聲招呼再走,這是禮數。相信不管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怎麼個不一樣法,這點道理終究是相通的。鄉亭、青章,你們覺得呢?”
米裕雙臂環胸,斜靠在門口,冷眼旁觀。
隱官大人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坯子當中,練劍資質、根骨和性情最好的是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孫春王和剛到落魄山就與裴錢問拳兩場的白玄,然後就是虞青章了。
至於其余幾個孩子,如果不談飛劍的品秩和多寡,只說練劍的天賦和心性,其實都相差不大。
姚小妍可能是相對最差的一個,性子實在太綿軟了,只是架不住小姑娘的本命飛劍多啊,足足有三把。
不過在米裕看來,姚小妍確實是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再過個十幾年,最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廝殺。
米裕可以確定,姚小妍這樣的劍修,去了戰場就會死,不是她死,就是護道人被她連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僥幸活著離開戰場一次,最多兩次,她的劍心就要出大問題。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安穩修行,成為中五境,再躋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嬰境再下山游歷。
米裕其實這會兒頗有怨氣。原本這幾個孩子,崔東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沒想到從天上掉下個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劍仙。
比如虞青章,崔東山就曾經打算自己收為嫡傳之一。喜歡讀書的賀鄉亭,會交給種夫子。雖然種秋不是劍修,但是誰說只有劍仙才能傳道?
就因為這位於老劍仙橫插一腳,極有可能帶走虞青章和賀鄉亭,崔東山的長遠布局全給打亂了。
要不是看在於樾是自家供奉的分上,平日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見誰都和和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這位老劍仙切磋切磋。
隋右邊的選擇比較令人意外,主動挑了程朝露這個喜歡做飯燒菜的小胖子,只等山主返回家鄉,在祖師堂譜牒上加上一筆了。
程朝露當時就發蒙,不曉得隋右邊為何要收自己為嫡傳,結果那個未來師父只用一句話就說到了孩子的心坎上:“年紀不大,出拳夠狠,以後可以練劍習武兩不誤。”
程朝露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必須認這個師父了。
夸他什麼都沒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麼塊料,自己會沒點數?
但是稱贊他有習武天賦,他能不開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經離開拜劍台,跟隨隋右邊乘坐那艘風鳶渡船一同去往桐葉洲了。
掌律長命相中了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雙方一樣投緣得很。
崔東山有意讓米裕收何辜為嫡傳弟子,結果米大劍仙和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過比起崔嵬和於斜回這對崔東山“欽定”的未來師徒還是要好上幾分,這不,於斜回死活都不願意跟隨崔嵬一起離開。
其實崔嵬作為一位元嬰境劍修,劍術不算低,隋右邊不也才是元嬰?
而且崔嵬的劍術駁雜,殺力不弱,況且還擅長隱匿。
但是於斜回就是瞧不起這個臨陣脫逃的家鄉劍修:讓我跟他拜師學藝?
丟不起這個人。
一行人來到拜劍台,陳平安收起符舟,朝於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讓於供奉久等了。”
久等?於樾有點茫然。好像沒幾天工夫吧?不過老劍修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點舍不得離開了。”
陳平安後知後覺,自知失言了。實在是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這個錯覺。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唄,誰敢趕於老劍仙走,看我答應不答應?”
於樾有些尷尬。
別看米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當中的威望……不是特別高,可一些個外鄉劍修,其實是在米裕手上吃過不小苦頭的,其中就有於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兒那滿嘴噴糞的臭脾氣,願意在酒桌上為米裕說幾句類似“米攔腰殺力不低”的好話?
於樾雖然不知具體內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兒肯定被米裕砍過。
隱官大人斜眼米大劍仙,米大劍仙立即對於樾嬉皮笑臉道:“於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別放心上啊。”
於樾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米劍仙多慮了。”
米裕腹誹不已:你才是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
真心不是自己喜歡記仇記賬,實在是這個於樾每次見面必喊自己劍仙,自己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家鄉,當得起劍仙稱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這些劍仙,也多不喜歡被人稱呼為劍仙,還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經得起打,在路上瞧見了陳熙,喊一聲“老陳”,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聲“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沒問題。
於樾與陳平安說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賀鄉亭為嫡傳的事情,陳平安笑著點頭,剛要說既然他們二人願意,自己就沒有異議了,結果寧姚望向那兩個孩子,已經開口問道:“理由。”
兩個孩子臉色慘白,嘴唇顫抖,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米裕嘆了口氣。遇到誰不好,偏偏遇到了寧姚,該這倆孩子心虛膽怯一場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攪寧姚跟同鄉劍修的這場對話。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經去往桐葉洲,其余八個孩子都到場了。
果然如白玄所料,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丫頭片子已經快瘋了。
至於孫春王這個平日里不但沒啥表情,甚至都沒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地滿臉漲紅,雙手攥拳,很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這些孩子,瞧見了寧姚,就像……回到了家鄉。
不管陳平安再怎麼被視為同鄉人,再怎麼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是比起寧姚,終究是不一樣的。
所以哪怕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寧姚說出口,與陳平安來講,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陳平安咳嗽一聲,帶著於樾幾個一起挪步走遠。
仙尉嘆了口氣,哀愁不已:好家伙,陳山主就是有這麼個大山頭?曹仙師的麾下就只有這麼一幫小娃兒?自己十有八九是誤上賊船了。
寧姚一向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了,有一個說一個。
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那幫性情各異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轍地乖巧聽話。
最終的結果,是老劍修於樾很快就會帶著有了師徒名分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落魄山跨洲遠游。
孫春王成了寧姚的不記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修行,不會跟隨寧姚一起去往飛升城。
白玄這個大爺今天終於老實了,與隱官大人言之鑿鑿,說近期不去行亭擺攤了,得待在拜劍台好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