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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觀禮正陽山》:心聲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2895 2024-03-06 01:07

  三人離去,只留下屬於山海宗外人的陳平安獨自坐在崖畔看向遠方。

  人間海崖接壤處,四顧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劍遠游客,清風明月由我管。

  歷史上山海宗改過宗門名字,不過就改了一個字,將“河”修改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還是習慣稱呼其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沒能遇到那個女子,據說她是開山祖師納蘭先秀的再傳弟子,不然就有機會知道她到底是喜歡哪個師兄了。

  無論是喜歡崔瀺,還是喜歡左右,喜歡任何一個師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陳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至多一炷香工夫,就可以登船了。

  山崖畔,一襲青衫煢煢孑立。

  想起禮聖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思緒飄遠,由著紛雜念頭起起落落,如風過心湖起漣漪。

  翻書不知取經難,往往將經容易看。

  記得有次暴雨,小鎮所有溝渠都發了大水,劉羨陽家門口的那叢鳳仙花被衝走了,陳平安覺得很遺憾,反倒是劉羨陽這個正主兒沒怎麼傷心,說沒了就沒了,顧璨是最覺得可惜心疼的,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陳平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搬家去他那邊就不挪窩了,說不定這會兒還開花開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個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圓臉姑娘,陳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劉羨陽祖宅里邊其實還有個祖傳的大櫃子,做工精巧,是彩繪戧金花卉的老物件,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有株金色桂樹,枝頭懸有一輪滿月。

  陳平安都不知道這種事情,怎麼講道理,千里姻緣一线牽?

  命中注定,就該劉羨陽與賒月,哪怕隔著天下,都會走在一起?

  希望他們倆好聚不散,喜結良緣。

  白帝城韓俏色在鸚鵡洲包袱齋買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陳平安當時在功德林聽說此事後,就不再隔三岔五向熹平先生詢問包袱齋的買賣情況了。

  而陳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條發洪水的溪澗攔住。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沒去天外練劍處,還是剛剛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單手拄劍,望向遠方,笑道:“眨眨眼,就一萬年過去又是一萬年。”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眨眨眼,就五歲又四十一歲了。”

  她問道:“主人知不知道,這里曾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術法墜落處?”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避暑行宮檔案上沒瞧見,在文廟那邊也沒聽先生和師兄提及。”

  她與陳平安大致說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經是一處上古戰場遺址,是那場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無窮。

  術法崩散,遺落人間,道韻顯化,就是後世練氣士修行的仙家機緣所在。

  只是這種事情,文廟那邊記載不多,只有歷代陪祀聖賢才可以翻閱,故而書院山長都未必知曉。

  她笑道:“那處五彩天下,將來一定會出現一個天然壓勝寧姚的修道坯子,反正肯定不會是劍修,與寧姚有那大道之爭,所以讓寧姚不要掉以輕心,別覺得成了飛升境劍修,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她在五彩天下,不會一直無敵下去。”

  陳平安問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緣之一?白玉京在內的道門勢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機會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無論是寧姚,還是他陳平安,一座飛升城,哪怕提前知曉了這樁天機,都不會做那憑借陰陽衍化去大道推演、再去斬草除根的山上謀劃。

  她點點頭:“從目前來看,道門的可能性比較大。但花落誰家,不是什麼定數。人神共處,怪異雜居,如今天運依舊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幾份大道機緣,具體是什麼,暫時不好說,可能是天時的大道顯化為某物,誰得到了,誰就會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護,也可能是某種地利,比如一處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發現的洞天福地,能夠支撐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長。反正寧姚斬殺上位神靈獨目者,算是已經得手其一,至少有個大幾百年的光陰能夠坐穩天下第一人的位子,該知足了。在這期間,她若是始終無法破境,被人搶走第一的頭銜,怨不得別人。”

  她笑了起來:“那位小夫子,就沒有與主人說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禮聖沒有聊這些,我也不敢多問。”

  她說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氣。”

  小夫子這個說法,最早是白澤給禮聖的綽號。

  只有寫老皇歷而不是翻老皇歷的修士,才有資格這麼稱呼禮聖。比如陳平安身邊的她,曾經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陳平安識趣地轉移話題:“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斬殺,徹底隕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因為天庭遺址里邊有了個新披甲者。”

  說得通俗一點,越是高位神靈,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曾經的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光陰長河太過玄妙,使得離真天生就適宜擔任新任披甲者。

  這些言語,陳平安沒有祭出一把籠中雀,甚至沒有使用心聲,一直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有她在。誰敢誰能窺探此地?

  她嗯了一聲,手心輕輕拍打劍柄,說道:“是這樣的,周密扶植起了那個觀照,使得我那個老朋友的神位不穩,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天下,與禮聖狠狠打了一架,都會影響他的戰力。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被我斬殺的真正原因,他殺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確實是不可摧破的,會受傷,哪怕我一劍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濺散落,都能顯化為一條條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殺他,還是很難,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殺下去,我沒有這樣的耐心。”

  其實一場廝殺過後,天外極遠處確實出現了一條嶄新的金色銀河,蔓延不知幾千萬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終主動讓出了那個顯赫神位,送給離真,准確說來,是送給周密。

  如果持劍者和禮聖未能阻攔披甲者歸鄉,成功重返舊天庭遺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計離真的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得不親手斬殺披甲者,你會傷心嗎?”

  持劍者與披甲者,曾經並肩作戰萬年,就像她所說的,相互間是老朋友。

  她搖搖頭,解釋道:“不傷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籠。低位神靈,金身會消解於光陰長河當中,而高位神靈的身死道消,是後世修道之人無法理解的一種遠游,身心皆得自由。舊神靈的可憐之處,就在於言行舉止,甚至所有的念頭,都是嚴格按照既有脈絡而走,時間久了,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存在。於是後世練氣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長生不朽,就成了我們眼中的大牢籠。”

  陳平安拿出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相較於你們神靈,人會犯錯,也會改錯,那麼道德就是我們人心中的一種自由?”

  她笑道:“能夠這麼想,就是一種自由。”

  陳平安剛要說話,她提起長劍,說道:“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萬條雪白劍光,四散而開,無視山海宗的陣法禁制,最終在天幕處凝聚身形,俯瞰人間。

  陳平安默默記住那些劍光流散的復雜軌跡,再將養劍葫別在腰間,抬起頭,與她揮手作別。

  下一刻,陳平安駕馭劍心,默念道訣,身形瞬間化作數百道劍光,如崖畔開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後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終劍光一頭撞在了山水大陣上,如人碰壁,一個晃悠,劍光凝為身形,筆直摔入大海。

  遠處,山海宗一處高樓,手持煙杆的納蘭先秀吐出一口雲霧,嘖嘖稱奇道:“好遁法。”

  她揮了揮袖子,打開大陣禁制。一襲青衫躍出水面,沒有御風離去,而是踩水狂奔。

  遠處那條夜航船現出蹤跡,陳平安一個蜻蜓點水,跳上船頭,雙腳落地之時,就來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陳平安站在一處屋檐下,凝神定睛,發現不遠鬧市通衢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兩個江湖武夫,剛剛各自持筆簽訂了生死狀,其中一位壯漢豪氣干雲,寫了名字,但寫得估計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然後狠狠摔了筆,負責收起兩份生死狀的讀書人忙不疊去撿起地上那支毛筆,罵罵咧咧,莽夫莽夫。

  寧姚四個就在這邊湊熱鬧,沒有去人堆里邊,而是在不遠處一座酒樓的二樓看武夫打擂台。

  寧姚和裴錢還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發童子就只能探出兩顆小腦袋了。

  陳平安出現在這座城池之時,寧姚就轉過頭,望向街上那一襲背劍青衫。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們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過去找她們。

  到了酒樓二樓,陳平安發現寧姚那張酒桌旁邊的幾張桌上都是些自詡風流的年輕俊彥、公子哥,都沒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兒談笑風生,說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跡,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師高人,江湖上的閒雲野鶴,總是不忘順帶帶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師尊,無非是有幸一起喝過酒,被某某劍仙、某某神拳指點過。

  寧姚轉身坐回原位,裴錢笑著與師父點頭,小米粒見著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發童子瞧見了隱官老祖泫然淚下。

  陳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寧姚身邊,結果小米粒讓出了自己的長凳,慢了一步的白發童子就使勁用袖子來回擦拭,輕輕哈氣吹拂灰塵狀。

  陳平安接過裴錢遞過來的一碗酒,笑問道:“這里是?”

  裴錢低聲說道:“太平城。”

  別稱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處沒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來稀。

  估計隨便來個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麼地仙,只需要有觀海境修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陳平安笑道:“怎麼來這邊逛了?”

  寧姚以心聲說道:“我們在靈犀城那邊見過了從容貌城趕來的刑官豪素。”

  陳平安點點頭,瞥見寧姚酒碗里酒水還多,就沒幫忙倒酒,裴錢喝酒不打緊,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酒了,不過陳平安視线剛到,小米粒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曉得酒是啥個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錢買酒喝……”

  跟小米粒並肩坐的白發童子幸災樂禍道:“對對對,傻子才花錢喝酒。”

  陳平安笑道:“等下你結賬。”

  白發童子吃癟不已,隨即提起酒碗,滿臉諂媚:“隱官老祖,學究天人,老謀深算,這趟文廟游歷,肯定是出盡風頭,名動天下了,我在這里提一碗。”

  陳平安搖搖頭,喝了口酒,微微皺眉。

  寧姚問道:“怎麼回事?跟人打架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幾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場,受了點傷。”

  裴錢豎起耳朵。

  陳平安取出君倩師兄贈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藥,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說道:“曹慈還是厲害,是我輸了。”

  寧姚一聽說是與曹慈問拳,就沒有太擔心陳平安,雙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陳平安當下也沒有任何萎靡神態,反而一身拳意,越發精粹幾分,是好事。

  陳平安忍住笑,與裴錢說道:“師父雖然輸了拳,但是曹慈被師父打成了個豬頭,不虧。”

  裴錢撓撓頭:“師父不是說過,罵人揭短打人打臉,都是江湖大忌嗎?”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客氣什麼,都是老朋友了。”

  裴錢咧嘴一笑。

  喝著酒,陳平安和寧姚以心聲各說各的。

  白發童子拉著矮冬瓜小米粒繼續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著那個矮冬瓜一起踮起腳尖,趴在窗口上看著擂台那邊的哼哼哈哈,拳來腳往。

  陳平安說了那場文廟議事的概況,寧姚說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寧姚最後想起一事:“那條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願意留在夜航船上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張夫子都已經放行了。”

  陳平安笑道:“劫後余生,虛驚一場,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說還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那位船主要麼干脆不露面,即便現身,也肯定會與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不是任何一位劍修都能夠有事沒事就隨手劍開渡船禁制的。

  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張夫子對一座嶄新天下第一人的禮敬。

  寧姚沒好氣道:“分明是看在禮聖的面子上,跟我沒什麼關系。”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倒也是,這次議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禮聖親自出面,既接也送。”

  寧姚微笑道:“好大的出息。”

  一位老夫子憑空現身在酒桌旁,笑問道:“能不能向陳先生和寧姑娘討碗酒喝?”

  他的突兀現身,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關注陳平安這個礙眼至極的酒客的人都渾然不覺,好像只覺得天經地義,本來如此。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張船主,隨便坐。”

  張夫子落座後,從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滿杯,竟是那酒泉杯?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勞煩船主,幫著與雞犬城和白眼城兩位城主打聲招呼,我可能暫時就不去那邊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訪。”

  張夫子點頭道:“沒有問題。”

  陳平安又問道:“我能不能在條目城那邊開間鋪子?”

  張夫子還是極好說話:“歡迎。”

  桂花島上邊,陳平安名下有座圭脈小院。春露圃也有個玉瑩崖,還開了個蚍蜉鋪子。

  這趟游歷北俱蘆洲,可能還會與龍宮洞天那邊打個商量,談一談某座島嶼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沒有主人多年的鳧水島。

  陳平安對那一處山水極其看重,打算未來修道生涯中,時不時就去此地閉門修行。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希望能夠將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錢買,還是靠人脈香火情,都要嘗試一下。

  龍宮洞天被三家勢力瓜分,近水樓台的水龍宗、酈采的浮萍劍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後再加上升任大瀆靈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擔任龍亭侯的舊大瀆水正李源。

  先前文廟議事,大源國師楊清恐主動拜訪過功德林,所以其實除了水龍宗的南北兩宗,陳平安都搭上线了。

  鳧水島的租賃,甚至是直接將其買下,都是有機會的。

  只要水龍宗願意點頭答應此事,如今陳平安自有手段與水龍宗一起在別處掙錢。

  如果在這條夜航船上邊,還有個類似渡口的落腳地兒,當然更好。

  未來山上修行的閒暇散心,除了當學塾先生、垂釣兩事,其實還有一個,就是盡量多游歷幾遍夜航船,因為這里書極多,古人故事更多。

  如果有幸更進一步,能夠在這邊直接開個鋪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順了,難不成只許你邵寶卷當城主,不許我開鋪子做生意?

  張夫子說道:“有個想法,陳先生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張船主說說看。”

  張夫子說道:“靈犀城的臨安先生想要將城主一職讓賢給陳先生,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跟我無關,先前游歷靈犀城,我是與李夫人聊得不錯,不過她不太可能就這麼送出一座城。”

  張夫子揭開謎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議,臨安先生覺得此事可行,我尊重臨安先生的意見。”

  陳平安搖頭說道:“我又沒有邵寶卷那種夢中神游的天賦神通,當了靈犀城的城主,只會是個不著調的甩手掌櫃,會辜負臨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條目城那邊有個書鋪,就很知足了。”

  張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懸,反正有兩位副城主主持具體事務,臨安先生擔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務,靈犀城一樣運轉無礙。”

  陳平安愣了愣:“張夫子不早說!”

  張夫子只是笑著舉杯,自顧自喝酒。

  哦,這會兒知道喊夫子,不喊那個關系生疏的張船主了?

  張夫子問道:“開了鋪子,當了掌櫃,打算開門做什麼買賣?”

  陳平安說道:“撰寫人物小傳,再依循夜航船條目城的既有規矩,買賣圖書。”

  張夫子點點頭:“可行。何時下船?”

  陳平安說道:“得看夜航船何時在骸骨灘靠岸了。”

  張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繞路,約莫需要一個時辰。”

  陳平安心中默算,聯系先前寧姚劍光的出現地,以及禮聖所謂的歸墟渡口,再通過中土山海宗與北俱蘆洲骸骨灘的距離,大致推算出了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張夫子起身告辭,不過給陳平安留下了一沓金色符籙,最上邊是張青色材質的符紙,繪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圖,然後其中有一粒細微金光,正在符紙上邊“緩緩”移動,應該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蹤吧?

  其余金色符籙,算是以後陳平安登船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起身道謝一聲,再抱拳相送。

  張夫子笑著提醒道:“陳先生是文廟儒生,但是夜航船與文廟的關系,一直很一般,所以這張青色符籙,就莫要靠近文廟了,可以的話,都不要輕易拿出示人。至於登船之法,很簡單,陳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張引渡符,再收攏靈氣澆灌青色符籙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會靠近,找到陳先生。引渡符易學易畫,用完十二張,之後就需要陳先生自己畫符了。”

  張夫子離去後,寧姚投來問詢的視线。

  陳平安將所有符籙收入袖中,說道:“先爭取個非敵非友的關系,再有點生意往來,互相錦上添花。”

  寧姚點頭。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上的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長。

  窗口那邊,白發童子說自己也是高手,要飛去那邊登台守擂,幫助隱官老祖贏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名頭,才算不虛此行。

  可以委屈自己,只說是隱官老祖的弟子之一,還是最不成材的那個。

  小米粒就使勁抱住白發童子,不讓她闖禍,搖搖晃晃,往酒桌那邊靠攏。

  白發童子兩腿亂踹,叫囂不已,黑衣小姑娘說:“不成不成,江湖名聲不能這麼來。”

  陳平安沒攔著她們倆的鬧騰,想著刑官那個所謂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陽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韓玉樹,極有可能,還要加上一個瓊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來了夜航船,還在容貌城那邊停留頗久,那麼化名邵寶卷的形貌城城主可能就是一位候補成員,方便隨時補缺。

  當然也不排除對方是正式成員,二十人之一,只不過隱藏得很深。如此一來,邵寶卷在條目城那邊步步設計自己,就有了足夠的理由。

  而瓊林宗,與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嫡傳徐鉉,淵源頗深。

  因為徐鉉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這件事劉景龍是有提醒過的,不然以瓊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為,早就被看他不順眼的家鄉劍仙、武學大宗師打得滿地找牙了。

  北俱蘆洲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有幾個是好說話的?

  往往給人套麻袋打悶棍,或是朝著別家祖師堂一通術法轟砸、飛劍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瓊林宗那麼大的生意攤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蘆洲一洲,甚至在皚皚洲和寶瓶洲都有不少產業。

  只說砥礪山鄰近山頭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瓊林宗當初三番五次找到彩雀府,關於法袍一事,給彩雀府開出過極好的條件,而且一直表現得極好說話,哪怕被彩雀府拒絕多次,事後好像也沒怎麼給彩雀府暗地里下絆子。

  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

  瓊林宗是擔心打草驚蛇?

  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陳平安甚至不排除一個可能,假設瓊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說不定還有第二人躲在宗門更暗處。

  陳平安一邊分心想事,一邊與裴錢說道:“回頭教你一門拳法,一定要好好學,以後去蒲山草堂跟黃衣芸前輩請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錢有些緊張,點頭後,偷偷喝了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們出城找個僻靜地方,教拳去。”

  白發童子眼珠子一轉,大搖大擺就要率先帶路,結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結賬,別忘了結賬。”

  白發童子哀嘆一聲,與小米粒竊竊私語一番,借了些碎銀子。

  小米粒給了錢,立即從書箱里邊取出老廚子幫忙制造的纖細炭筆,再在桌上攤開一本空白薄冊子,翻開第一頁,開始站著記賬,神色認真,一絲不苟。

  小姑娘一邊寫一邊還抬手遮擋。

  陳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鋪子剛剛開張的賬簿,笑問道:“先前借錢給我,怎麼沒記賬?”

  小米粒頭也不抬,只是伸手撓撓臉,說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來要算賬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錢,也會記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寧姐姐、裴錢,都是家人嘞,不用記賬的。”

  裴錢笑著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

  被這麼一晃,賬簿的字就寫歪了,小米粒惱得一跺腳,伸手拍掉裴錢的手:“莫催莫催,在記賬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這座充滿江湖和市井氣息的城池,岔出車水馬龍的官道,隨便尋了一處,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紅如火。

  先前路過一座湖,水鄉水霧彌漫,打魚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魚。

  白發童子這會兒正帶著小米粒撿地上那些紅彤彤的小燈籠。哪兒的水土不養人?

  寧姚背靠一棵樹,雙臂環胸,這還是她第一次看那師徒二人的教拳學拳。

  裴錢摘下了竹箱,放在遠處,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哪里。

  陳平安有些奇怪,笑問道:“怎麼回事,這麼緊張?”

  其實該緊張的,是他這個師父才對,得小心再次被開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錢深吸一口氣,肅然而立:“請師父教拳。”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今天教拳很簡單,我只用一門拳法跟你切磋,至於你,可以隨意出手。”

  結果陳平安剛單掌遞出,只是擺了個拳架起勢,裴錢就後退了一步。

  寧姚覺得今天這拳教不了。

  陳平安越發疑惑:“裴錢?”

  裴錢低著頭,嗓音細若蚊蠅:“我不敢出拳。”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是擔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傷師父,兩拳打個半死?”

  裴錢只是看著地面,搖搖頭,悶不作聲。

  陳平安望向寧姚,她搖搖頭,示意換個法子,不要強求。

  陳平安想了想,就轉頭與那白發童子喊道:“你過來,幫個忙。”

  白發童子跳腳道:“結賬是我,挨揍又是我,隱官老祖你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裴錢抬起頭,滿是愧疚,陳平安笑著擺擺手:“不打緊,接下來仔細看好師父的出拳就是了。”

  寧姚朝裴錢招招手。

  裴錢走過去,寧姚輕聲道:“沒事。”

  裴錢點點頭。

  寧姚見裴錢額頭竟然都滲出了汗水,就動作輕柔地幫著她擦拭汗水。

  裴錢有些赧顏。

  那個白發童子擺出個氣沉丹田的架勢,然後一個抖肩,雙手如水晃蕩起伏,大喝一聲,然後開始挪步,圍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隱官老祖,拳腳無眼,多有得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差點沒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遠處,裝了一大兜掉在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個,都沒吃出個啥滋味。

  白發童子繞了一圈,一個蹦跳,金雞獨立,雙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隱官老祖,我這一手螳螂拳,千萬小心了!”

  陳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發童子被掃中脖頸,腦袋一歪,在地上彈了幾彈,其間還有身形翻滾。

  白發童子最終倒地不起,擺擺手,有氣無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記得把藥錢記賬上,就三兩銀子好了,回頭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韋財神要去。”

  陳平安瞪眼道:“你給我認真點。”

  白發童子哀嘆一聲,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行吧行吧。”

  接下來兩人切磋,這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陳平安則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腳,不過看似“婉約”,實則極快極凌厲。

  裴錢看得仔細,不光是拳路、招數過目不忘,她還能看清楚師父拳意的流淌痕跡。

  不但是陳平安的出手,就連白發童子那些銜接極好的各家拳招、樁架,都一並被裴錢收入眼底。

  其實吳霜降登上夜航船,與這位心魔道侶重逢後,就暗中幫她打開了許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發童子等於是一座行走的武庫、神仙窟,吳霜降知曉的絕大部分神通、劍術和拳法,她至少知道七八分,可能這七八分當中,神意、道韻會有些欠缺,但是對與她同行的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而言,似乎已經足夠了。

  可能這才是那樁買賣當中,吳霜降對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禮。

  吳霜降故意不說破此事,自然是篤定陳平安“這條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夠想到此事。

  所以一開始只想著讓裴錢看拳的陳平安,出拳越來越認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發童子一邊嗷嗷叫著,一邊隨手遞出的一拳就是青冥天下歷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撒手鐧。

  裴錢一一記下。

  小米粒忙著吃柿子,一個又一個,突然聳肩膀打了個激靈,一開始只是有點澀,這會兒好像嘴巴麻了。

  寧姚看著那一襲青衫出拳如雲水,感覺有些遺憾,沒有能夠親眼看見那場文廟問拳。

  記得當年在城頭上,他好像都沒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陳平安的出拳,確實有大家風范。道理很簡單,好看嘛。

  難怪當年躲寒行宮那些武夫坯子一個個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後來鄭大風教拳,也沒覺得咋樣,都說還是隱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實用。

  刑官一脈的純粹武夫,因為最早就是一撥孩子,所以與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關系天然親近。

  尤其是資質最好的那撥年輕武夫,無論男女,對“上任隱官陳掌櫃”更是推崇。

  寧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不知道以後他去飛升城會是怎麼個熱鬧場景。

  陳平安不在渡船這段時日,寧姚除了經常與小米粒閒聊,其實私底下與裴錢也有過一場談心。

  可能是陪著師娘一起喝酒的關系,裴錢喝著喝著,就說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話。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裴錢都從沒說過。

  比如她會很懷念小時候在騎龍巷幫忙招徠生意那會兒,每天會去學塾上課,雖然其實也沒學到什麼學問,每天光顧著逃課和發呆了。

  但是到後來,長大之後,就會很感謝師父和老廚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過學塾,正正經經的,身邊都是些讀書聲。

  曾經有個小鎮學塾的教書先生,大概是覺得那個黑炭小姑娘實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爭,有次就讓裴錢去把她爹喊來。

  吊兒郎當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說著,我爹忙得很,出遠門了;心里說著,屁學問沒有,還不如老廚子哩,教我?

  偶爾背個書都會念錯字,我就不會。

  “那他什麼時候回鄉?”“不曉得。”小姑娘心里說著,我知道個錘兒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誰嗎?說出來怕嚇死你。

  “裴錢!站好,坐沒坐樣,站沒站樣,像話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

  “哦。”當時敷衍了事的裴錢,心里只是覺得,我師父就一個,關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倆畫出道來,出門比畫比畫,一套瘋魔劍法,打得你回家照鏡子都不曉得自己是誰。

  不過最後,那個老古板說了一番話,讓裴錢別別扭扭,仍是道了一聲歉。

  那個學塾的教書先生說:“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麼富裕門戶,你爹好不容易讓你來讀書,沒讓你幫著做些農活,雖說來這邊上課不用花錢,可是不能糟踐了你爹娘的盼頭,他們肯定希望你在這邊能夠認認真真讀書識字,不談其他,只說你幫忙給家里寫春聯一事,不就可以讓你爹少花些錢?”

  在那之後,裴錢在學塾上課就規矩了許多,好歹不繼續在書上畫小人兒了。

  裴錢跟師娘坐在屋脊賞月那晚,還說起了崔爺爺。

  寧姚問她為何會那麼想念崔前輩。

  裴錢說:“萬一,只是萬一,哪天師父不要我了,趕我走,如果崔爺爺在,就會勸師父,會攔住師父的。而且就算不是那樣,我也已把崔爺爺當成了自己的長輩。在山上二樓學拳的時候,每次都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拳打死那個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爺爺真的不再教拳了,我就會希望崔爺爺能夠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我吃再多苦都不怕,還是想著崔爺爺能夠一直在竹樓,不要走。”

  最後裴錢提起了自己的師父。她說雖然師父沒有怎麼教她拳腳功夫,但她覺得師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師父其實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這個世界,如何跟這個世界相處。

  那個明月夜的屋頂上,寧姚只是安靜聽著一旁喝酒微醺的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輕輕說著心里話。

  喝酒下肚,言語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話,跟壺里的酒水,互換了個位置。

  其實細看之下,裴錢已是一個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種能夠讓人覺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說完這些心里話,身姿纖細、肌膚微黑的年輕女子武夫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眼神堅毅。

  柿林中的這場切磋,在白衣童子顯擺完了百余招絕妙拳腳之後就結束了。

  不過雙方都刻意壓境,只在方圓三丈之內施展,更多是在招數上分勝負,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陳平安收拳後,望向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師父,都記住了。”

  白發童子一手捂住腦袋,一手捂住心口,腳步不穩,如醉漢晃動,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陳平安,顫聲道:“不妙,隱官拳意太過霸道,我好像受重傷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小心攙扶住白發童子。

  陳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腳印塵土隨之四散,他又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發麻,好家伙,敢情是攢了一肚子怨氣,趁著自己壓境給裴錢教拳,就借機會尋仇來了,好些招數,直奔面門。

  這會兒才開始亡羊補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繼續散步,小米粒和白發童子嬉戲打鬧,兩人抽空問拳一場,約好了雙方站在原地不許動,小米粒閉上眼睛,側過身,出拳不停,白發童子與之對拳匆匆,互撓呢?

  問拳完畢,對視一眼,個兒不高的兩個,都覺得對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終出現在夜航船船頭。已經能夠依稀看到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陸地輪廓。

  楊柳綠桃花紅,荷花謝桂花開,人間平安無事。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打開最後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結局的光陰畫卷。

  在那條不知在桐葉洲何處的陋巷里,有個小姑娘撐傘回家,蹦蹦跳跳,她敲開了門,見著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飯,男子為女兒夾菜,婦人笑顏溫柔,闔家團圓,燈火可親。

  陳平安好像就站在門外的小巷里,看著那一幕,怔怔出神,視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轉身離去,緩緩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孩子,陳平安一轉頭,模樣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腳步,睜大眼睛看著陳平安。

  而巷子一端,又有一個腳步匆匆的年齡稍大的孩子,身材消瘦,肌膚黝黑,背著個大籮筐,隨身攜帶著一只縫縫又補補的針线包,飛奔而來,和陳平安擦身而過的時候,也突然停下了腳步,陳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個較小孩子的腦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彎腰,輕輕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頭的籮筐繩子。

  以後練拳會很苦。但是年少時背著籮筐上山,獨自一人走在大太陽底下,每次出汗時肩膀真疼。

  陳平安心神消散,視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離去,退出這幅古怪至極的光陰長河畫卷。

  刹那之間,陳平安發現那個背籮筐的孩子轉身走在巷中,然後蹲下身,臉色慘白,雙手捂住肚子,最後摘下籮筐,放在牆邊,開始滿地打滾。

  下一刻,陳平安和那個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聲響起,好像有人在言語,一遍遍重復兩字:別死。

  刹那之間,陳平安就在夜航船睜開眼,一臉茫然。

  電光石火間,那人是誰看不真切,那個嗓音明明聽見了,卻一樣記不住。

  寧姚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擔憂地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輕輕抓起她的手,搖頭道:“不知道,很奇怪,不過沒事。”

  寧姚沒有再問。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從北俱蘆洲返回家鄉,就帶你去見幾個江湖長輩。”

  寧姚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臉紅。

  下船登岸,離著骸骨灘渡口其實還有些距離,也好,陳平安本就打算之後返回寶瓶洲的時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師堂所在的木衣山。

  至於壁畫城什麼的,就不去了,反正機緣都沒有了,彩繪圖都成了白描畫卷。

  不過陳平安要去趟奈何關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處入口。

  如今鬼蜮谷因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觀城群龍無首,白籠城城主蒲禳去了寶瓶洲戰場,一樣就此杳無音信,只有個小道消息流傳開來,傳聞蒲禳跟隨一位僧人聯袂游歷西方佛國去了。

  高承和蒲禳的離去,使得膚膩城在內的大小城池的英靈鬼物,不得不趕緊締結了一個松散聯盟,然後跟披麻宗又達成契約,雙方在百年之內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徹底變了天,雖說依然陰氣森森,只是外鄉修士再想來此歷練,就不成了,因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護,而且各大鬼物異常抱團,不過如果有人覺得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在鬼蜮谷內橫行無忌、大開殺戒,披麻宗也不攔著。

  陳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懸一個朱紅酒壺。

  寧姚穿金醴法袍,背劍匣。

  裴錢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邊站著個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時候回到故鄉大大的啞巴湖。

  白發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舊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樣。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巔境瓶頸武夫,當然還有一個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虧得如今不在京觀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攔著陳平安不讓走了。

  在骸骨灘稍稍停留,就繼續趕路,陳平安甚至沒有打算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這件事之所以復雜,是因為牽扯到了生意上的錢財往來、兩座山頭的香火情、修士之間的私誼,以及某些面子……可歸根結底,還是人心。

  所以哪怕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賬房韋文龍,再有山君魏檗,對此事也覺頭疼。

  陳平安會先去銀屏國隨駕城,去火神廟喝個酒,郡城八百里之外,還有座蒼筠湖,湖君殷侯怎麼都該有條新龍椅了,至於芍溪與苕溪兩處祠廟,不知如今是否都換了渠主娘娘。

  啞巴湖就在寶相國邊境那邊,之後去金烏宮,找柳大劍仙敘舊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後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雲上城,去趴地峰找張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劍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邊,自然需要專程走一趟,來而不往非禮也,拜訪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再去酈采的浮萍劍湖,見一見陳李和高幼清兩個劍胚,找到了大瀆公侯沈霖和李源之後,除了感謝他們為陳靈均走瀆護道,順便談龍宮洞天內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購買……

  在北俱蘆洲,其實陳平安要去的地方還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風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見那座高聳入雲的木衣山,以及那條南北向的搖曳河。

  陳平安離開夜航船再登岸後,指尖就一直拈著那張青色符籙,憑此確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順便勘驗自己對夜航船速度的猜測,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可以憑此符籙找到夜航船,夜航船一樣可以找到自己。

  先前在船上,陳平安雖有些猶豫,但還是沒有向船主張夫子詢問此事。

  陳平安隨口說道:“先前跟曹慈那場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那邊的時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兩成。”

  寧姚好奇道:“他這都願意答應?”

  陳平安笑道:“當然答應了,都是朋友,這點小事,曹慈沒理由不答應。作為回禮,我就提議讓他砸鍋賣鐵押注那個不輸局,保證他能掙著大錢。”

  寧姚無言以對。

  讓曹慈押注自己輸?能這麼調侃曹慈的人,確實不多。

  陳平安開始介紹奈何關的風土人情,說山澤野修來這邊逛蕩的話,以往都是三板斧,搖曳河河神廟燒香祈福,再去壁畫城看看能否撞大運,最後買本《放心集》,將腦袋在褲腰帶一拴,進了鬼蜮谷,能否重見天日,就看老天爺的了。

  不過如今這些都是老皇歷了,以往那本讓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冊子,披麻宗已經不再版刻,沒了福緣可得的壁畫城,已經游人稀疏,幾乎都要徹底關門了。

  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暗中又沒了大圓月寺僧人、小玄都觀高真的鬼蜮谷,其實就是一盤散沙,一股股零散山頭勢力,一座座不長腳的城池,所以名義上是與木衣山簽訂契約,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個個的,都紛紛主動向披麻宗投誠。

  陳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廟有一種秘制蒲團,這次如果有機會,可以買幾張帶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純粹武夫不少,修士沒幾個,等到陳平安這次返鄉,情況就得到了改觀,只說白玄在內的劍仙坯子就有九個。

  像蔣去,成了一位相對罕見的符籙修士,陳平安就將那本《丹書真跡》重新分門別類,按照畫符的難易程度,循序漸進,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暫時只給了蔣去一部上卷秘籍,除了李希聖既有的旁白批注,陳平安也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符籙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後,蔣去自然十分珍重。

  陳平安來鬼蜮谷這邊,其實主要是想去羊腸宮那邊走一趟,可能都不會帶上寧姚幾人,讓她們在這邊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得見趴地峰那樣的高山、火龍真人那樣的高人,也要看一看羊腸宮外邊守門的小精怪,看一看他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兩本書。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來,寧姚也不例外。她要麼不逛,要逛就極其認真,看架勢,是要一間鋪子都不落下的。

  難得在奈何關找到一座稀罕的書鋪,輪到陳平安想要逛的時候,在門口那邊,陳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過很快就順勢跨過門檻,既然見著了,就是一份殊為不易的山上緣分,躲什麼。

  鋪子掌櫃是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魚龍混雜的奈何關集市,這點修為,很不起眼。

  這間小鋪子,賣些《放心集》,還有從壁畫城那邊買來的神女圖,賺些差價,靠這些是注定掙不著幾個錢的,所幸鋪子與膚膩城那邊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生意往來,順帶著出售些閒雜貨物,這才算是在集市這邊扎下了根。

  鋪子開了十多年,刨開租金,其實也沒幾枚神仙錢進賬,只是相較以往的風餐露宿,削尖了腦袋四處尋找財路,畢竟安穩了太多。

  老板娘瞧見了剛剛走進鋪子的青衫劍客,激動萬分,竟是紅了眼眶,趕緊抹了抹眼角,然後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肋部。

  男人一臉茫然,等抬起頭,看到陳平安後,和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終於等到這個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輕劍仙的那一雙眼睛,讓人再熟悉不過了。

  其實陳平安一樣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名字。早年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各自打了個旋兒,照理說就很難重逢了。

  當年送出五副烏鴉嶺鬼物白骨,陳平安就沒想著能再見到他們,至於什麼錢不錢還不還的,陳平安自然是半點不在乎的。

  你別管我陳平安怎麼掙錢,也別管我怎麼花錢。

  正是當年那對涉險掙錢的散修道侶,他們是跟陳平安一起走入的鬼蜮谷。

  女修的資質一般,為了打破境界躋身洞府境,需要一件靈器幫忙梳理本命氣脈,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麼“不挑”,所以只做累活,做不來髒活。

  四處雲游的多是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尤其境界不高的話,說難聽點,就只能求點譜牒仙師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得小心翼翼掙錢,不能礙了後者的眼。

  夫婦不管如何辛苦積攢,依舊缺了五百枚雪花錢,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鬼蜮谷這邊搏命。

  夫婦二人那次在河神廟那邊跪地磕頭,最是虔誠,而這麼多年,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經還願,還是會去那邊敬香。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邊開了這間鋪子,就是想要還錢。

  夫婦二人並肩而立,雙手抱拳,向年輕劍仙作揖不起。

  陳平安伸手輕輕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兩人起身,陳平安與那女子抱拳祝賀道:“恭喜夫人躋身中五境。”

  婦人有些慌張,趕緊施了個萬福,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男子介紹起來,他叫晉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國人氏,都是機緣巧合,才走上了修行路。

  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當年他們在奈何關集市等了一個月。

  後來實在是不能繼續拖延,這才離開骸骨灘,買下了那件破境關鍵所在的靈器,等到宋嘉姿幸運破境,晉瞻就帶著妻子來這邊繼續等人。

  今天面對青衫劍仙一行人,他們夫婦二人,其實難免有些自慚形穢,散修之流,哪敢自稱什麼修道之士,他們夫婦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確師傳的譜牒仙師與誰結為夫妻,才有資格稱為山上道侶,這是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有個山頭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離著披雲山很近,歡迎以後南下游歷,去我那邊山上坐坐。”

  披雲山誰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氣極大的,北俱蘆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聞。那麼離著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個小山頭?必然不能夠。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就說恩公肯定是位譜牒仙師,當年那份神仙氣度,那種不把錢當錢耍的英雄氣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較勁的呢。何況我猜測這位恩公是豪閥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錯了啊。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武夫。”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我們山頭的護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錢抱拳致禮。小米粒挺起胸膛。

  寧姚自我介紹道:“我叫寧姚,劍修。”

  不能由著陳平安來介紹,天曉得他會怎麼胡說八道。

  晉瞻小聲說道:“陳劍仙,那筆錢這就給你取來?”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

  宋嘉姿繞到櫃台後邊,拿出一袋子神仙錢,陳平安也沒清點,直接收入袖中。

  陳平安想了想,就跟鋪子白拿了一本書,是寧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沒有過多閒聊,陳平安告辭離去,夫婦二人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有聚有散,一方繼續游歷集市,一方繼續開門迎客。

  夫婦二人都松了口氣,終於連本帶利還上錢了,心里總算稍稍好受些,其實陳劍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續道之德,豈是一袋子神仙錢可以償還的?

  知道那位劍仙肯定不在意這點錢,但是他們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們好像也做不到什麼了,就只能將一份偌大恩情,長長久久放在心頭了。

  比如以後再去搖曳河燒香,可以為那對都是劍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侶多多祈福。

  之後逛著鋪子,寧姚、裴錢幾個在里邊挑選物件,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

  鬼蜮谷有兩條北行之路,分別去往青廬、蘭麝兩鎮,一條路途凶險,山水彎繞,機會也多,一條安生穩當,更適宜賞景。

  陳平安當時選擇去了青廬小鎮,此後就再沒有去過蘭麝。

  膚膩城、銅臭城,陳平安都比較熟悉,尤其是後者,還在那邊做過買賣,換了張老仙師的面皮,與一個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櫃,也就是那位自封點校宰相的城主妹妹做買賣,賣了好些從地涌山那邊搜刮來的閨閣用物,甚至可以說,陳平安當包袱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銅臭城起步的,現在回想起來,銅臭城其實名字挺好的。

  至於鬼蜮谷英靈城主之外,當年那幾頭“大妖”合稱六聖,道號、綽號取得一個比一個大,很能嚇唬人。

  剝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塵元君,積霄山的敕雷神將,髒水洞府的捉妖大仙,還有那搬山大聖、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現了一個勉強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著個大籮筐,都是鬼蜮谷里邊的花草藥材、土膏奇石,他來這邊換錢,再買書!

  他來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異精魅出入,只需要掛個牌子好似“點卯”就行了,會被記錄在檔。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鋪子門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給羊腸宮看門的小精怪,心聲一句,揮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飛奔過來,還是瘦竹竿,驚喜萬分道:“劍仙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久不見。買書來了?”

  他點點頭:“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遠。

  這個神仙老爺扎堆的奈何關集市,本就不是一個賣書買書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等到以後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鎮買書,就很便宜了。”

  他彎腰翻檢了一下小鼠精的籮筐,笑問道:“能賣多少錢?”

  里邊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擱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來,籮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陳平安小時候幫人采摘桑葉,會壓了又壓,一只籮筐,好像能裝千百斤桑葉。

  小鼠精一提這個就開心:“回劍仙老爺的話,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時候,能賣兩三枚雪花錢呢!掌櫃心善,偶爾還會給些碎銀子。”

  每三五個月,他就會來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枚雪花錢了。

  反正那鋪子掌櫃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又不會討價還價,而且也沒想著討價還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氣笑道:“哪家鋪子收的貨,掌櫃良心被狗吃了嗎?敢這麼做買賣,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嗎?”

  鬼蜮谷里邊陰氣濃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種最笨法子的煉物,這麼一大籮筐物件,怎麼都不該只賣兩三枚雪花錢的,估計還是覺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里邊,撇開那些好似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不說,早年羊腸宮、積霄山以及廣寒殿的避暑娘娘這些人都可算地方豪傑,占山為王,擁水開府,所以小鼠精靠著羊腸宮的身份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

  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經,說不定都攢下幾枚小暑錢的家當了。

  小鼠精笑道:“劍仙老爺,不打緊,反正我就只是花費些氣力,多跑幾步路,就能掙著錢,不求更多了。平時在家里邊,也沒個開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小鼠精壓低嗓音問道:“劍仙老爺,今兒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嗎?”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頭說道:“湊合。”

  小鼠精立即說道:“那等我啊,賣了錢,我去給劍仙老爺准備一份賀禮。”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從咫尺物里邊,陳平安挑了幾本善本書,遞給小精怪:“送你了。”

  小鼠精有些難為情,可是劍仙老爺送的是書唉,這會兒不收,回到家里,肯定會悔青腸子的。

  所以他就不客氣了,趕緊抬起雙手,使勁在身上擦了擦,這才雙手接過那幾本書。

  裴錢幾個繼續挑東西,寧姚站在門口,看著陳平安的那張側臉,他神色溫柔,就像家鄉的一壺糯米酒釀。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意見,要不要聽?”

  背著大籮筐的小鼠精,立即站得筆直,挺起胸膛:“劍仙老爺只管開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聽見了“劍仙”的稱呼,立即就有人投來好奇的視线,其中有一伙膀大腰圓的凶悍之輩,眼神尤其不善,這個小白臉,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劍,就真當自己是山上的劍仙了?

  你怎麼不叫劉景龍、柳質清啊?

  看著細皮嫩肉的,風吹就倒,臉色微白,病秧子一個?

  那就切磋切磋?

  陳平安斜眼過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漢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間,眉心處微微發涼。那漢子只見眼前懸停著一把飛劍,他立即抱拳說道:“爹!兒子走了。”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是大步流星。

  隨手收起那把恨劍山仿劍,陳平安繼續和小鼠精笑道:“以後你再有一籮筐滿滿當當了,可以先去趟青廬鎮,我幫你引薦個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楊麟,跟我都是朋友,你和他們中的某個做買賣,賣半籮筐貨物,剩下半籮筐,就來這邊,咬定一個價格,一枚雪花錢。”

  小鼠精猶豫不決,難為情極了,他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後壯起膽子,鼓起勇氣道:“劍仙老爺,還是算了吧,聽上去好麻煩的。”

  說不上什麼道理,就是不太願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劍仙老爺是為自己好,就越發愧疚了。

  陳平安似乎也不奇怪是這麼個結果,笑了起來,點點頭:“那就還是老樣子?”

  “好嘞!”

  曾經也有個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歡喝酒的老先生,當時沒有當成那位先生的學生。

  那麼今天,又有一個小家伙拒絕了一位劍仙的好意,又如何呢?

  不如何。

  挺好的。

  陳平安問道:“知道讀書最怕什麼嗎?”

  小鼠精搖搖頭。自己書都沒讀幾本,不曉得這麼難的問題。

  陳平安笑道:“怕讀書多。”

  小鼠精就更迷糊了。

  陳平安解釋道:“一是書多了,就很難再像手邊只有幾本書那樣翻書認真。再就是讀書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後沒道理。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可以多想想這兩件事。”

  小鼠精說道:“劍仙老爺,聽不明白!”

  陳平安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該‘借錢不還’的事情,就是讀書,學問不能都還給聖賢們。去買書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後萬一遇到什麼難關,覺得靠自己熬不過去,就去青廬鎮,找披麻宗修士,說你認識陳平安,你們是好朋友。”

  小鼠精撓撓頭:“那些神仙咋個會信?”

  陳平安說道:“會信的。”

  小鼠精使勁點頭:“記住了。”

  小鼠精背著大籮筐倒退而走,和那位雙手籠袖望向自己的劍仙老爺揮手作別。

  只是沒過多久,他就一路飛奔,找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籮筐空了,手里邊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鱔魚黃的小硯台,銘文“明理篤行”,勉強能算山上物件。

  陳平安收下了這份賀禮,笑問道:“花了多少錢?”

  小鼠精擦了擦額頭汗水,笑容燦爛道:“回劍仙老爺的話,剛好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和那個黑心掌櫃賒賬了。只是他也沒說什麼,雙方揮手告別。

  寧姚越發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又在夜航船見過了那幅沒有跟她細說內容的光陰畫卷,然後今天再在集市見著了這個小鼠精後,陳平安整個人的身心都輕松了許多,只是更深處的那份心氣、劍意、拳意,以及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一直在漲。

  陳平安跟寧姚說道:“我一個人去趟鬼蜮谷,一個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們就不用跟著了。披麻宗牌坊門口那邊的過路錢有點貴得坑人。”

  寧姚無所謂,大不了帶著裴錢再逛幾間鋪子,先前相中了幾件東西,屬於可買可不買,那就不如買了。

  陳平安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不遠,只是過了烏鴉嶺,卻遠遠沒到青廬鎮。是一處山崖間,有座鐵索橋,鋪滿了木板,凡夫俗子都不難行走。

  上次陳平安路過此地,這里還是一座破敗不堪、隨風飄蕩的鐵索橋,上面盤踞著一條漆黑大蟒,還有個女子頭顱的精怪結蛛網,捕捉過路的山間飛鳥。

  在鬼蜮谷形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他們就都立即投靠了膚膩城。

  然後算是得了張護身符,他們就在索橋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畫出了一塊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曾經在此夜宿。

  當時閒來無事,就有兩頭山中精怪,怯生生沿著索橋主動找到了陳平安。

  由不得他們不怕,當時地上就躺著個昏死過去的黑衣書生,然後那人剝了書生身上的法袍,還得手了幾張寶光熠熠的符籙,傻子都看得出那幾張符籙價值連城。

  當年逃離升天之前,好人兄與木茂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兄弟齊心,四處撿錢。

  陳平安在崖畔現身,茅屋那邊很快走出兩人,其中有個黑衣壯漢,一身肌肉虬結,頗有勇悍氣,朱衣女子姿容嫵媚,他們都只是洞府境,勉強幻化人形,臉龐、手腳和肌膚上其實還有不少泄露根腳的細節。

  京觀城高承當時離開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氣運,一地有靈眾生,可謂雨露均沾,只不過機緣多寡,各憑造化,就連范雲蘿都覺得奇怪,這兩頭原本道行淺薄、福緣一般的索橋精怪,明顯就屬於在那場“山河變色”當中算運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頸,得以聯袂躋身中五境。

  兩人一掠過橋,來到陳平安跟前,好個推金柱倒玉山,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橋夫拜見恩公。”

  “雋繡拜見恩公。”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晚只是隨便聊了幾句修行事,當不起恩公一說。以後好好修行,當是報答天地養育之恩。”

  等到兩頭精怪起身,已經不見了那位青衫劍仙的蹤跡。

  回到集市牌坊門口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一直在翻閱那本《放心集》,剛剛看完,合上書。

  寧姚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去青廬鎮的那條路上,附近是不是有個膚膩城?”

  《放心集》上邊有寫,其實陳平安當年交給寧姚的那本山水游記上邊也有記錄,不過風波不大,就寥寥幾筆帶過了。

  陳平安見寧姚上心了,那麼他就不放心了。

  於是大致說了當年剛入鬼蜮谷的游歷過程,在那烏鴉嶺遇到了膚膩城四大鬼物之一、被城主范雲蘿稱呼為“白愛卿”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半面妝,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將的侍妾,再後來,就遇到了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雲蘿,這位生前是亡國公主的英靈,當時乘坐一輛珠光寶氣的帝王車輦,身穿鳳冠霞帔,卻是個女童姿容,雙方反正就是一架接一架,大打出手,鬧得很不愉快,算是結下了死仇。

  當時如果不是因為劍客蒲禳,陳平安都能追殺到膚膩城來個一鍋端。

  寧姚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突然問道:“這麼精彩的山水故事,怎麼不多寫點筆記?”

  陳平安問道:“精彩嗎?”

  白發童子說道:“隱官老祖說精彩就精彩,說不精彩就不精彩,隱官老祖你覺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錢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小米粒卻胳膊肘往外拐,使勁點頭:“精彩得無法無天、一塌糊塗、峰回路轉哩。”

  唉,這個好人山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拎不清,我要是這會兒幫了你,以後私底下還怎麼在寧姐姐這邊幫你?

  到時候再說公道話,就不可信嘞。

  陳平安聽完了所有人的意見,微笑道:“那我以後再有這樣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寫點,不吝筆墨。”

  一行人離開骸骨灘,御風去往銀屏國隨駕城。

  其間路過了月華山和金光峰,好像那兩頭山中精怪福緣深厚,跟在李希聖身邊修行多年。

  裴錢上次和李槐、狐魅韋太真一起北游,還專程去鬼斧宮找過杜俞。

  只是這位讓裴錢很敬重的“讓三招”杜前輩當時不在山上,這次陳平安也沒打算去鬼斧宮,就杜俞那脾氣,肯定還是喜歡在江湖里廝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隨駕城,火神廟香火鼎盛。城北的那座城隍廟,也換了一位新城隍爺。

  火神廟里邊的那位大髯漢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後,模樣依舊,二十年光陰,對於一位歲月悠悠的山水神靈來說,實在是彈指一揮間的事。

  陳平安與大髯漢子喝著酒,聽說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於苕溪渠主,換了個女子英靈。

  說起她,就連大髯漢子都覺得相當不錯,有她擔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

  聽了這些,陳平安就不去蒼筠湖水府看殷侯的那張新龍椅了。

  這位火神廟神靈喝酒喝到最後,以心聲笑道:“陳劍仙,找媳婦的眼光不錯啊,人好看,話不多,懂禮數,很賢惠。”

  陳平安滿臉笑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以心聲答道:“哪里哪里,出門在外,我畢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嘛。”

  喝了個微醺,剛剛好。

  一起御風離開隨駕城,陳平安立即散去酒氣。

  寧姚微笑道:“我都沒怎麼向他敬酒,懂禮數嗎?”

  陳平安裝聾作啞。

  到了寶相國的黃風谷啞巴湖,落地後,裴錢笑道:“這麼大的湖?”

  周米粒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這處故鄉的。聽到裴錢這麼說啞巴湖,小米粒就賊高興。

  其實裴錢是來過這邊的。

  白發童子翻了個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話,自己可從來說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發現隱官老祖斜眼看來。

  白發童子立即拍了拍身邊周米粒的腦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盤,那你麾下還不得有成千上萬的蝦兵蟹將啊?哪兒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來,趕緊讓我長長見識,事先說好啊,嚇壞了我,你得賠錢。”

  小米粒撓撓臉,害羞道:“沒的沒的,都是單槍匹馬混江湖哩。”

  陳平安走在水邊,沒來由想起了那個走鏢的年輕人。

  對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齡了,江湖中人,二十余年的光陰,曾經的年輕人說不定都有白頭發了吧。

  月色靜謐,波光粼粼,如撒滿了雪花錢。

  一起在湖邊散步,陳平安橫臂,小米粒雙手掛在上邊,晃蕩腳丫,哈哈大笑。

  陳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著白發童子去啞巴湖里“游蕩江湖”,鬧得很。

  一樣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蘭樵好不容易得閒,今天登門,來找唐璽喝酒。

  兩個難兄難弟。一個在師父那邊說不上話,一說就被罵,道理講不通。一個在春露圃山主那邊一樣說不上話,倒是不會挨罵,卻會碰軟釘子。

  再加上那些個煽風點火的,唯恐天下不亂,越發讓這兩個做慣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感到心累。

  所以最近這些年,這兩位在春露圃祖師堂位置靠後的修士,就有事沒事經常湊一起喝悶酒。

  原本沒什麼私誼的兩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壺的,倒是喝出了不錯的交情。

  前不久唐璽得到了個秘密消息,落魄山那個年輕山主,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了二十來年後,終於回鄉了。

  不但如此,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說法,落魄山一舉躋身了宗門,但是獨獨沒有邀請春露圃任何一人參加那場觀禮。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宋蘭樵舉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盤腿而坐:“你還算不錯了,好歹幫著打理那個蚍蜉鋪子,細水長流的香火情。他是個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對你如何。”

  唐璽神色郁郁:“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被自己人攪和得稀爛,都怨不得別人,窩囊。”

  宋蘭樵白眼道:“你和我師尊說去。”

  唐璽氣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談老祖啊?”

  雙方對視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樂嘛。

  宋蘭樵感慨道:“這麼年輕的宗主啊。估摸著下次見面,見著了那小子,我說話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為了那麼個宗字頭,已經謀劃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嬰女修談陵,可謂殫精竭慮,不還是始終未能躋身宗門?

  唐璽笑道:“咱們這些老男人過日子,無非是喝酒一口悶。”

  宋蘭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個。”

  天亮時分,啞巴湖那邊,一行人繼續趕路。

  到了金烏宮山門口,裴錢自報名號,守門修士很快就去通報此事,有太上師叔祖那邊的貴客來訪,必須跟祖師堂和雪樵峰都說一聲。

  當年柳質清待客一撥外人,在金烏宮是一件不小的事情。畢竟宮主的這位小師叔是出了名的沒有朋友,幾乎從無迎來送往。

  門派內只聽說自家這位輩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師,好像和太徽劍宗的新宗主關系極好。

  之前老祖師難得下山,就是和那位宗主劍仙一起,出劍數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結識了一位雲游四方的年輕劍仙,只知道姓陳。

  裴錢畢恭畢敬抱拳致禮,稱呼了一聲“柳先生”。

  上次造訪金烏宮,柳質清就像一位教書先生、半個家族長輩,甚至仔細查看過裴錢的抄書,最後來了一句:“你的字比你師父的好些。”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寧姚。”

  柳質清大為意外,很快收斂心神,單手掐劍訣禮,沉聲道:“金烏宮柳質清,見過寧劍仙。”

  寧姚抱拳還禮:“見過柳先生。”

  如果喊柳劍仙,好像不妥。

  不談劍氣長城的那個習俗,只說寧姚自己就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如果喊一位元嬰境劍修為“劍仙”,估計雙方都要覺得不自在了。

  陳平安搖搖頭,腹誹不已,這家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龍須河鐵匠鋪子,在劉羨陽身邊,見了賒月,喊什麼?

  那麼你柳質清見著了寧姚,一聲弟媳婦都不會喊嗎?

  白給你的輩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質清望向那個白發童子。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不適合多說。”

  柳質清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多問。

  飛升境化外天魔,真名天然,青冥天下,歲除宮吳霜降道侶,合道十四境契機所在……哪個說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諱?

  白發童子等了半天,見隱官老祖在朋友那邊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傷心欲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靴子踢著靴子。

  陳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聽說劉景龍如今在北俱蘆洲好大威風,公認的酒量無敵,只有我一個人,比較怵他,有你在,我勸酒,你擋酒,咱倆一起殺一殺他的酒桌銳氣!”

  柳質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閉關練劍。”

  陳平安繼續勸道:“練什麼劍啊,不急於一時,如今咱倆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柳質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陳山主了。”

  陳平安一把摟過柳質清的肩膀,可勁兒往這家伙的傷口上撒鹽,嘖嘖道:“喲,恁大架子,怎麼,欺負我不是元嬰境劍仙啊?”

  柳質清抬起手,雙指並攏,推開陳平安的胳膊。

  陳平安收斂笑意,以心聲道:“對了,說正經的,未來幾年內,我打算游歷一趟中土神洲,會喊上劉景龍,你有沒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他就跟劉景龍約好了,以後要一起游歷中土神洲。

  柳質清搖頭道:“不躋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躋身了玉璞境,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會太晚。”

  如果當真破不開瓶頸,那就只好以元嬰境劍修的身份去那劍氣長城遺址,再一路御劍往南去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早點破境。”

  說不定就有機會,一起走趟蠻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陳平安和寧姚分開,獨自去找了那位老婦人——宋蘭樵的恩師林嵯峨。

  依舊是執晚輩禮,登門拜訪,然後沒有半點不耐煩,和老婦人嘮嗑許久。

  林嵯峨見著了陳平安,在祖師堂那邊見誰罵誰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輩。

  老婦人坐在椅子上,側過身,一直伸手握住身邊陳平安的手,詢問這些年出門游歷辛不辛苦,怎麼瞧著瘦了,一封書信都沒有寄來春露圃,這樣不好,以後莫要這樣了,教人憂心,如今尋見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侶了嗎?

  若是有,以後就帶來給她看看,若是沒有,可要抓緊了……

  老婦人一路將陳平安送到了山腳。陳平安這趟春露圃之行,就只是見了她一人,渡船管事宋蘭樵、財神爺唐璽、山主談陵一個都沒見。

  所以等到陳平安離去之後,他們才得知這位年輕劍仙、一宗之主竟然來了就走,春露圃祖師堂當天就召開了一場緊急議事。

  一襲青衫,站在一處海邊渡口,清風拂面,鬢角飛揚,雙袖飄蕩。

  天上明月,海上風濤,人間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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