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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浩蕩百川流》:日月皆如水上萍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8843 2024-03-06 01:07

  正午時分,下起一場滂沱大雨,天色晦暗,道路泥濘不堪,泥漿四濺。

  有條橫跨江水的索橋,橋下水浪滔滔,古橋鐵索木板,隨風雨劇烈飄搖,幾乎要翻轉過來。

  有一行人撐傘走在江邊,有青衫刀客,身邊是一位黃衣女子。

  他們身後跟著一對年輕男女,男子玉樹臨風,女子扎丸子發髻。

  還有兩位隨從模樣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黃帽青鞋綠竹杖,走在最後邊。

  雨點大如黃豆,砸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

  遠處依稀有一粒燈火小如流螢。

  陳平安看了眼隨風飄蕩的江上索橋,問道:“那幅仙人圖最早現世之地,就是這條敕鱗江?”

  葉芸芸點點頭,沉聲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曉時分,葉芸芸突然找到陳平安,開門見山地說要請他幫個忙,既然她和金頂觀杜含靈捉賊捉贓是肯定做不成了,那就看看能否順藤摸瓜,好讓她和杜含靈有個說得過去的上山問拳理由。

  這位桐葉洲山上君王,竟然敢與自己當那“片刻道侶”?

  葉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個藏頭藏尾的金頂觀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稱,到底有幾斤幾兩。

  至於杜含靈如今到底是元嬰境,還是已經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境,只需她問拳一場,自會水落石出,到時候就可以知曉杜觀主那一身金枝玉葉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後,到底有幾兩重。

  葉芸芸又沒有失心瘋,如今肯定不會再去鑽研那幅面壁圖的所謂“扶鸞飛升法”,已經將其交由蒲山密庫封存起來。

  反正欠一個人情是欠,欠兩個也是欠,葉芸芸就想要拉上陳平安,來這敕鱗江探一探虛實,看看陳平安能否幫她找出點遺漏线索。

  對方答應一同下山。

  不愧是繡虎師弟,果然心思縝密,同樣是山主,兩人差了不是一星半點,人比人氣死人,動腦子算計人這種事情,還是這些讀書人更擅長。

  昨夜在那涼亭內,年輕山主只是看了仙人圖幾眼,就能看破層層迷障,幫她數語道破天機。

  葉芸芸開始為陳平安詳細解說那幅仙人圖的入手脈絡:“仙人圖一路輾轉,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卻是個山上的小渡口,名為綠裳渡,位於沅國境內,與我們腳下這座仙苑國相鄰。前些年,我聽說剛剛復國沒多久的沅國邊境有頭大妖隱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薛懷先趕過去了,按照大伏書院那邊的諜報,推斷對方是個元嬰境的鬼修妖族,我擔心對方還隱藏了境界,書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懷救不了人,就又獨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邊待了十幾天,搜山無果。”

  “其間偶然路過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綠裳渡,當時有個下五境的山澤野修老人帶著個少年,一起在路邊擺攤,我隨便掃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錢的家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匱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強拿來裝物,就打算送給葉璇璣。老修士見我視线有所停留,便開始自賣自夸,說這是從沅國宮里邊流出來的老物件,還是皇帝御書房那邊的案頭清供,一眼貨,大開門,而且挨著沅國歷代皇帝那麼近,大幾百年,是沾了龍氣的。老修士就抬起雙手,開價十個錢,估計是怕我嫌貴,說八個也成,價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聽到這里,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宮中御制金匱,只賣十文錢?於是轉頭望向一旁的裴錢,她對江湖門道和山上行話門兒清。

  裴錢笑呵呵解釋道:“包袱齋有自己的一套黑話,說是十個錢,其實就是十枚雪花錢。如果有人連這個都聽不懂,那個包袱齋就可以盡情……殺豬了。”

  陳平安問道:“沅國皇宮秘藏的這只金匱里邊剛好裝著那幅仙人圖?”

  葉芸芸惱火道:“問題就在這里了,其實當時金匱是空的,才會讓我誤以為撿了個天大的漏,等我用八枚雪花錢買下那只金匱,野修才好像想起一事,問我懂不懂字畫,他手頭還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寶貝,絕對更是沅國傳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發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轟,我沒當真,只說可以看一眼,結果老修士身邊的那個木訥少年直接就在腳邊一個麻袋里邊隨手翻揀,抽出了那支仙人圖卷軸,再隨便丟在攤子上。”

  陳平安聞言笑道:“老少配合唱雙簧,是個合格的包袱齋了。”

  葉芸芸只當沒聽見這個調侃,繼續說道:“當時那卷軸一入手,我就已經知道此物不俗,因為道心隨之生出一份漣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機的跡象,等到我攤開畫卷些許,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當時誤以為是自己躋身玉璞境沒多久,是山上那種玄之又玄的連帶‘福緣’饋贈,就毫不猶豫又花了十枚雪花錢買下了那幅仙人圖。雙方買定離手後,我才離開攤子沒幾步路,發現老修士就已經帶著少年卷起鋪蓋跑了,當時我還覺得好笑,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傻子。”

  “我得到仙人圖後,自認為足夠小心了,因為還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國的皇史宬,舊的已經淪為廢墟,是戰後新建的,所以確實有不少密卷檔案流散,我還在那邊的皇史宬庫房里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匱,自然不是那個包袱齋所說的什麼皇帝文房了。之後我就繼續查閱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關於那幅古畫的條目,確有其事,上邊的文字記錄清晰,原來得自沅國三百年前敕鱗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采石匠人無意間從江底打撈起了一只鐵盒,那座衙署不敢藏私,當年將那鐵盒畫卷,與江中開采出的那批美石,一並入京貢物。而那一代沅國皇帝對畫卷觀感一般,看過很快就丟給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據檔案記載顯示‘六面皆繪水圖’的裝畫鐵盒,早已不知所終。我最後還是不太放心,就親自來了敕鱗江這邊,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幾條支流都沒有放過,就是想要看看有無仙府遺址,只是當初沒能發現任何異常。”

  正因為那個包袱齋老修士的言語被驗證是假,葉芸芸反而更加當真。

  陳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賊很常見,而且都是家賊難防的雅賊。”

  看了眼河水洶涌渾濁的敕鱗江,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條龍須河,自己當年離鄉後沒多久,無數人聞風而動,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曾背著籮筐下水尋寶,就為了尋找那種以前誰都只會視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膽石,只是小鎮百姓去得晚了,收獲極少。

  大概這就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涼亭那邊,陳平安和葉芸芸說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錢”,誠意十足。

  先前御風來時路上,見識廣博的薛懷已經向陳平安他們提起過,這條敕鱗江自古就無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鎮,但是江中盛產美石,聲如清磬色若玉,顏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紅最佳,石紋若紅鯉鱗片,極負盛名,大的可以當作富貴門庭的風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來當作文房擺設,所以沅國歷史上曾經斷斷續續在江邊建立采石衙署,開采江石充盈國庫。

  每當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間,就會有精通水性的健兒偷摸入江底采石,綠裳渡的財源很大程度就來自此,只是商賈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層出不窮,會刻意“鑿山”成瘦漏之姿,這就叫石帶孔洞價格翻番,無中生有黃金萬兩。

  和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異狀的病梅、官梅,價格遠勝尋常野梅,是一樣的道理。

  久而久之,沅國當地和一些周邊仙師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騙那些人傻錢多的外鄉人。

  蒲山雲草堂子弟才情風雅,幾乎都會有一兩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頭清供,當然不可能是贗品了。

  桐葉洲中部地帶門閥郡望的門第高下,往往會按例分為膏粱、華腴和甲、乙、丙、丁總計六等,一洲多平原,膏腴之地太多,皆是魚米之鄉或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物產豐茂,不計其數。

  桐葉洲又是浩然九洲當中最為“閉關鎖洲”的一個,不然當年桐葉洲雖說宗門數量不多,但是無一例外都是底蘊深厚的大仙家,也不會到頭來卻連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

  山上仙家與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謂富兼山海,最為豪富。

  擁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個極佳的例子。

  只不過蒲山的那些“飛地”還算來路正,是歷代祖師用實打實的神仙錢或是香火情,以極低價格購入的。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都說是幾百年的老皇歷了,那麼歷史上河流改道、辭舊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葉山主當初來這敕鱗江探幽訪仙,有沒有問過當地百姓,或是仔細搜尋沅國歷代堪輿圖,翻閱本地郡府縣志?”

  葉芸芸悶不吭聲,滿臉尷尬。自己當時著急趕路,哪里想得到這麼多。

  為了緩解葉芸芸的尷尬處境,還得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皇史宬秘檔上邊關於那只鐵盒,除了說六面繪制水圖,還有沒有更多文字記錄?”

  葉芸芸立即點頭道:“有。六面除了水圖,分別古篆兩字,是跌宕、盤曲、渾濁、瀲灩、幽深、清淺。”

  陳平安只得說了句昧良心的話:“葉山主還是很細心的。”

  葉芸芸笑容牽強,身邊男子的這句好話聽著怎麼像是在罵人呢。

  只是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六面水圖,沅國新落成的皇史宬檔案房那邊有無摹拓?”

  照理說,皇史宬那邊肯定是會有相關的拓片的,而且皇史宬和庫房之間肯定沒有幾步路。

  於是葉山主繼續沉默。自己怎麼跟個學塾蒙童遇見了個檢查課業的教書先生似的?

  陳平安就有些無奈了。

  算了,反正都是一筆筆秋後算賬的糊塗賬,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一旁的裴錢捫心自問,自己至多也就是能夠比葉芸芸多想到找尋拓片一事,那還是因為想要將寶貝一窩端了。

  可是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錢就絕對想不到。

  薛懷則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雲草堂還是少了個真正的頂梁柱,不然光靠師父一個支撐門面,方方面面都要師父拿主意,難免會有些紕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這麼個心細如發的年輕劍仙坐鎮山頭,估計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夫子不露痕跡偷偷看了眼自己師父,再看了眼疊刀懸佩的青衫劍仙,嗯,師父有無機會,好讓自己與某人喊聲……師公?

  只是不知陳劍仙如今有無山上道侶。

  不過想必以陳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氣度,山上山下的紅顏知己定然不會少了,否則也不會和姜尚真成為摯友。

  陳平安哪里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麼,只是轉頭笑著閒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小說,書上除了東海婦與青洪君的恩怨情仇,還寫了一位龍虎山真人的游歷故事。書上內容有幾分真幾分假?”

  薛懷搖頭說道:“真假難料,無據可查了。曾經只能是憑借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嘗試著找出那些仙跡遺址,可惜是按圖索驥,毫無收獲。”

  傳聞數千年前,有位龍虎山天師下山游歷桐葉洲時,遇到大瀆龍宮旁支,有一窟十數條陸地孽龍作祟,興風作浪,水患無邊,這位當時並未證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與那些為禍一方的蛟龍斗智斗勇,以分而治之之法,斬殺大半,又用桃木劍將一蛟釘在崖壁上,斬斷蛟尾,煉為一截青竹劍,煉山脈作為捆龍索,向它下了一道天師敕令,命其千年之內不得離山半步。

  另外一蛟四處逃竄,走投無路,最終被天師逐入一座當地道觀,不得不化作一枚門環,答應那位天師庇護道觀三百年。

  最後天師親手開鑿一口古井,在旁鑄煉鐵樹,將那條為首孽龍鎮壓其中。

  天師這才去往大瀆龍宮,向那條管教無方、有瀆職過失的老龍問罪。

  老龍叫屈不已,不得不向掌管整個東海水域的龍君求情。

  據說這場山水官司最後都打到了中土文廟那邊。

  浩然山下的小說題材眾多,筆墨寫盡光怪陸離、傳奇公案、煙粉狐怪、幽婚神異、游仙會真……

  陳平安笑道:“薛夫子將來有機會的話,可以去大泉王朝那邊碰碰運氣,從皇史宬或是禮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調借閱檔案。”

  薛懷點頭道:“就聽陳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瀆龍宮主體遺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時間通知陳山主,到時候一同進入龍宮探寶,事後一切收益,落魄山與蒲山四六分賬。”

  葉芸芸沒好氣道:“薛懷,你做什麼美夢呢?今時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這類遺址就算僥幸重見天日,也要理所當然地歸寶瓶洲那條真龍,你膽敢貪墨龍宮重寶,就不怕被她從東海登岸,興師問罪,到時候一言不合,就直接來個水淹蒲山?”

  說到這里,葉芸芸好奇問道:“陳山主,聽聞那條真龍的修道之地,正是你們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驪珠洞天,如此說來,她與你豈不是近在咫尺的鄰居?”

  陳平安以誠待人,點頭道:“是鄰居。”

  葉芸芸追問道:“我還聽說這位新晉東海水君已經是飛升境了,陳山主跟她熟不熟?”

  昨夜涼亭一別,除了生悶氣,其實葉芸芸半點沒閒著,趕緊將那山水邸報給亡羊補牢了一通,甚至還專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廟,向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與寶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關的邸報。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才發現原來那個破碎墜地後降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腦涌現出了那麼多的“年輕天才”,除了那條成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女子飛升境,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之一的馬苦玄,還有一個道號粲然、綽號狂徒的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只得說道:“隔壁鄰居。”

  葉芸芸有些聽不明白。畢竟山上修士,即便隔著千里之遙,不也算是“隔壁”?

  陳平安無奈道:“字面意思。”

  葉芸芸見對方好像不太願意多聊那條真龍,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隨口問道:“陳山主參加過幾次你們北岳披雲山的夜游宴?”

  陳平安尷尬不已:“一次都無。”

  葉芸芸就有點納悶了,怎麼感覺自己誤打誤撞,找回了全部場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著那粒微弱燈光走去,原來岸邊有座茶棚,生意冷清,當下都沒有個避雨的客人,里邊只有個老嫗,帶著個約莫是孫女的少女,一起看著棚子外邊的這場暴雨,圍坐在火盆旁閒聊,爐火溫煦,上面正燙著一壺用以驅寒的黃酒。

  少女瞧著十四五歲,雖衣衫寒酸,但是雪膚花臉,舉止妍媚。

  陳平安站在茶棚門口,率先轉身,背對茶棚,將雨水抖在外面。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紙傘。不過其中少了個小陌。

  見著了這撥登門客人,雖然備感意外,老嫗還是立即起身待客,詢問客人們要幾碗熱茶。

  葉芸芸笑著說先每人來一碗,等到確定真有生意臨門,少女這才起身,走出幾步後回眸斜睨,不知看見了什麼,又低鬟微笑。

  老嫗和孫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邊,老嫗笑道:“這是老魚吹浪呢,客官們不用大驚小怪。”

  茶棚生意好壞得看日子,縣城那邊如果有廟會,或是逢年過節,一些趕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會在這邊落腳喝碗茶湯。

  此刻老嫗說的是一國官話,而且還帶著濃重的鄉音。

  不同於寶瓶洲大驪官話即一洲雅言,出門游歷,除非是在一些小國的偏遠郡縣,否則言語交流極為順暢。

  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名不副實的,往往是各國官話各說各的。

  那場大戰過後,依舊只有大泉王朝才會不遺余力去推廣一洲雅言與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並且納入京察大計的考評內容。

  上行下效,其實沒過幾年,從京城到地方,有官員帶頭,朝野上下幾乎很快就熟稔了兩種雅言。

  葉芸芸便幫忙給陳平安轉述內容。

  老嫗看了眼那個坐在黃衣女子身邊的青衫男子,笑問道:“這位夫人,是陪著老爺來咱們這兒看風景?”

  瞧著就蠻般配啊。

  葉芸芸有些無奈,就不復述了,搖頭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嫗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葉芸芸不過是照搬原話,向那老嫗笑問道:“老嬤嬤,可曉得這條敕鱗江上下游,早先有沒有已經干涸的河流、溪澗之類的?如今有無古怪?”

  老嫗笑了笑:“回夫人的話,從沒聽說過什麼沒水的河流,但是這江邊時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陽人替死,莫說是咱們這些當地人,便是那些過路的神仙老爺,亦是沒法子。縣衙那邊的官老爺,幾乎每年都會來這邊請人做法事,我這茶棚開了好多年,倒是見過一些道士、和尚,至於里邊有沒有傳說中的神仙老爺,我哪敢多問。”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陳平安身邊,陳平安方才就多要了一碗熱茶,遞給小陌。

  小陌接過茶碗後,從袖中摸出幾顆石子,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起其中一顆紅色石子,紋路果然如層層疊疊的赤紅魚鱗。

  裴錢聚音成线,問道:“師父,這幾顆江底石子,是不是有點像龍須河的蛇膽石?”

  陳平安點頭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許多。可能是真有蛟龍後裔在此長久隱匿修道,無形中就將一部分天地靈氣轉為了龍氣,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韻龍氣,形同修士結丹,或是……故意剝下了一些老舊鱗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師當作煉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與某人打招呼,遙遙高呼一語:‘莫忘此地。’”

  陳平安沒有聚音成线或是以心聲言語:“如果書上傳聞不假,真是龍虎山真人路過此地,還有過降妖伏魔的仙跡,想來是那蛟龍余孽,當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於此,不敢擅自離境越過雷池半步,必須趴窩不動,只能是千百年來,辛苦等候一道來自天師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無心,卻意有所指。

  老嫗看了眼那個青衫刀客。陳平安則剛好轉頭,朝那位老嫗笑了笑。

  老嫗卻是望向葉芸芸,指了指那壺黃酒,問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湯更能暖胃,自家土釀的,茶鋪也可以賣的,就是不便宜,一壺酒二十文錢。”

  葉芸芸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得了小陌的心聲提醒,朝葉芸芸點點頭,然後手心攥著那顆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著。

  他將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著頭,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風雨接滔流。縱化大浪中,不懼亦無憂。”

  原來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這里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動手之人,並非老嫗,而是這位老嫗身邊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舊業,但在小陌這邊就露出了馬腳,不然還真就又要燈下黑一遭了。

  遠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牘,向月檢書,按照不同姻緣,分別為男女牽线腳踝、手腕與心口。

  舊天庭曾設置有一處姻緣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轄境內定婚店數量不等。

  萬年之後,重返人間,在此之前小陌別說親眼遇見這類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報和山下雜書,都已經沒看到這個歷史久遠的稱呼了。

  反觀月老牽紅线和翻檢姻緣簿一說,倒是不計其數。

  人間姻緣,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老嫗的大道根腳,沒半點稀罕的,一條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計也是半道得來的機緣和身份,才搭建起了這座定婚店。

  擱在當年的人間大地,小陌遇見了,都懶得正眼瞧一下。

  一般來說,對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擔心被誤認為是一場問劍?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陸真龍,萬年之前,見著了自己,都會立即讓路。

  當年小陌喜好獨自游歷天下,大概是因為他裝束鮮明的緣故,所以很好被辨認出身份。

  一個能夠和碧霄洞主聊到一塊去,還能共同釀酒的劍修,脾氣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頭,陳平安看了看那個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嫗身邊的妙齡少女,他站起身,抬了抬腳,笑道:“小姑娘,姻緣线可不能亂牽連,勞煩收起來。”

  少女一臉茫然,模樣嬌俏,天真懵懂。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描淡寫,輕輕朝自己腳邊一劃,就將那根將自己和葉芸芸腳踝牽引的無形紅线當場斬斷。

  少女驟然間眯起一雙杏仁眼眸。

  按照師父的說法,是一位山上劍仙無疑了!

  都沒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飛劍,就瞬間斬斷了自己設置的那根姻緣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輕松,那就必須有仙人境修為了。

  老嫗怔怔地看著那位青衫刀客,嘆了口氣,拍了拍少女的腦袋,示意莫怕。

  老嫗興許知道今日注定無法善了,她低頭笑了笑,從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鏡片,再拈起衣角,輕輕擦拭。

  鏡片材質類似琉璃卻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絕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夠磨礪而出。

  老嫗抬起頭,恢復原本嗓音,沙啞開口道:“不承想還能在離著古蜀國這麼遠的地方,有幸遇見一位如此年輕的陸地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瞥了眼老嫗手中物件,長見識了。

  龍宮種玉芝,耕得紫玻璃。

  質地瑩澈,近乎後世白帝城琉璃閣秘制之物。

  而且在中土神洲那邊,此物猶有一樁妙用,最適宜拿來煉制成一種輔助望遠的器物,一些個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紀輕輕就傷了目力的達官顯貴,憑此可以使眼力恢復如年少時。

  此外中土各國欽天監,還擁有一種由陰陽家陸氏秘制之物,傳聞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遠觀星辰如看目前之物,脈絡分明,如神人掌觀人間山河一般輕而易舉。

  陳平安重新蹲下身,雙手烤火取暖,笑問道:“那只繪制水圖的河底鐵盒,是某處龍宮舊物,老嬤嬤的珍愛舊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誰撈起送去的沅國皇宮?”

  老嫗看著那個神色和煦的青衫劍仙,笑道:“只要劍仙能夠幫忙取走一道符籙,老身今天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然……”老嫗搖搖頭,“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劍仙,還真不敢殺我。”

  陳平安點頭道:“一道天師府真人親筆符籙,確實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來當一張保命符。”

  老嫗看了眼那個蒲山葉芸芸,再收回視线,看著眼前這個說一口桐葉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贊嘆道:“公子委實是慧眼獨具,翻老皇歷,檢點內幕,如數家珍。”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蛟龍後裔、萬千水族,紛紛停滯於元嬰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絕不敢走瀆化龍。世間再無魚龍變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獲大赦,匯聚在白帝城那邊的龍門,逆流而上,躍過龍門,只要能夠成功躋身黃河小洞天,便可以一舉獲得文廟封正。

  可惜龍虎山那邊,再無天師府真人來此,為她揭走那張擁有浩蕩天威的禁制符籙。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葉芸芸喝了一口茶湯,氣悶不已。

  茶棚外暴雨驟停,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梁爽如今身份是梁國的護國真人、龍虎山外姓大天師。

  老嫗看著這個一身濃郁黃紫道氣的老真人,熟悉,實在是太熟悉了,雖然並非當年那位龍虎山年輕天師,但是終於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師府真人,她神色呆滯片刻,驀然嗓音尖銳,雙手十指如鈎,死死抵住干枯臉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狀若瘋癲,近乎哀求,顫聲道:“懇請天師取走符籙,求求真人法外開恩,我知道錯了……”

  梁爽雙手負後,根本不理睬那個神色悲苦的老嫗,只是笑呵呵道:“這個世道,學人做好事,並不是件多簡單的事啊,如果還想要善始善終,就更難了。”

  梁爽來到火盆旁,輕輕按下想要起身的陳平安一側的肩膀,然後一起蹲著。

  他拿起那壺滾燙黃酒,一飲而盡,雙指拈起一塊通紅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將空酒壺隨手往後一拋,丟入那條敕鱗江中。

  梁爽依舊是自顧自說道:“就像我身邊這位一見投緣的陳小友,何嘗不是年少輕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氣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紀輕輕就做過好幾次了,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運氣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間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放入炭火中。

  梁爽等著酒釀漸漸溫熱,隨口問道:“陳小友,既然那麼喜歡看雜書,有無最為心頭好的幾篇傳奇小說?先別說,容我猜一猜,有無溫岐,若是有的話,可是溫飛卿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稱一絕。”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晚輩最喜歡的三篇傳奇當中,確實有那篇《竇乂》。”

  當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籮筐的備用名字當中,這個名字罕見的竇乂,其實曾與曹沫並駕齊驅,如今打算將來跟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就用這個化名。

  梁爽又問:“此篇最妙,又在何處?”

  陳平安答道:“少年竇乂,曾經五年默默植樹。想來此間滋味,唯有書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溫飛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梁爽將那塊炭火丟入盆中,拊掌而笑,大聲道:“果然我與陳小友投緣,是大有理由的!”

  作為真人梁爽的陰神,一切喜怒哀樂皆無拘無束。

  除了對話雙方,茶棚內其余人全部一頭霧水。

  曹晴朗和小陌,還有蒲山薛夫子,這幾個讀書人,當然聽說過那位被譽為婉約詞宗的溫飛卿,只是他們還真不知道溫岐寫過什麼傳世的小說。

  梁爽這才視线上挑,看著那個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嫗,說道:“求個什麼,有用嗎?”

  梁爽笑了笑:“何況已經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壺酒。”

  老嫗這才驚喜發現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師符籙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已煙消雲散了。

  梁爽提醒道:“莫磕頭,小心折我壽,一怒之下,再給你貼張新符。趕緊起來吧,本就是福禍自招如開門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麼求與不求的事情。”

  老嫗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劍仙,正色道:“稟告劍仙,當年是有位雲游至此的年輕道士,從我這邊買走了那只鐵盒。我見他是太平山道士,對方還給我看了那塊祖師堂玉牌,我勘驗過真假,便答應了。只是老身要與陳劍仙說明白,當年鐵盒之內,其實空無一物。”

  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個與背劍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內亂的罪魁禍首,對方隱藏極好,神不知鬼不覺,他曾經確是太平山嫡傳修士之一。

  對方是蠻荒天下早就隱藏在桐葉洲的大妖之一,彎來繞去,歸根結底,還是文海周密的謀劃。看來周密對蒲山曾經確實是志在必得。

  老嫗看著那個面無表情的陳姓劍仙,內心惴惴,下意識摟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貿貿然牽紅线,也是我幕後指使,懇請老天師與陳劍仙就算責罰,也不要連累她。”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以心聲分別與梁爽和薛懷言語一句,三人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邊,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那個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說道:“可以出來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覺得就沒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預料半點沒錯。蒲山雲草堂內部果然埋藏有後手。正是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遠游境武夫,被葉芸芸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薛懷”。

  梁爽撫須而笑,一頭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罷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要躲躲藏藏,像什麼話。欺負貧道不是十四境嗎?

  片刻之間,根本不給那頭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機會,梁爽就已經“搜山”往返一趟,雙指間拈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懷只覺得腦袋裂開,痛如刀絞,就要抬起雙手,陳平安立即伸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幫忙穩住他那一口純粹真氣,使得真氣不至於在其人身天地內翻江倒海,如洪澇水患一般傷及體魄根本。

  片刻之後,薛懷滿頭汗水,苦笑道:“陳山主,是我先前著了道?”

  陳平安笑道:“是對方有心算無心了,何況還是一頭精通迷魂術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實不用過於自責。”

  陳平安其實是瞎蒙的,但也不全是亂猜,燈下黑之人事,往往離燈火最近。反正這種事情,陳平安很熟悉。

  在蒲山能夠接替葉芸芸的人選,也就一手之數,除了輩分不高但是極有聲望的薛懷,其實還有蒲山掌律檀溶,還有那個祖師堂管錢的,即葉芸芸的兄長。

  所以在山門口,陳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為了能夠和老元嬰借機多聊幾句,好讓小陌暗中多觀察幾分。

  總得有些人比壞人更聰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報,才可以讓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夠可以完全不計後果。

  薛懷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默然抱拳。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

  梁爽笑道:“薛大宗師,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陳小友再聊幾句。”

  薛懷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與這位決然不會只是什麼梁國護國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禮致謝,直腰起身後,轉身大步離開。

  薛懷返回茶棚後,梁爽與陳平安一起在雨後江畔緩緩散步。

  “當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呵,斬妖除魔,真正妖魔,斬殺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來,不過是倚仗個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謂的陰陽之別,幽明殊途,無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開,一望便知。可惜斬不盡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蠅營狗苟。”

  老真人喟嘆一聲,撫須不言。

  “難也難,難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窮盡時,也要先竭盡人事,再來聽天命。無非是能夠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夠手邊出力一分是一分。”

  梁爽撫須點頭:“是也,然也。”

  梁爽准備返回梁國道觀了,臨行前笑道:“共勉。”

  是說那縫補桐葉洲舊山河一事,梁爽自己還要在這邊待上多年,以後雙方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少的。

  陳平安沉聲道:“共勉。”

  梁爽最後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廟外,為了試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淺,必須胡說八道一通,小子聽過就算,莫要心懷芥蒂啊。”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輩最不記仇!”

  回了茶棚,陳平安才發現兩壺家鄉糯米酒釀溫熱妥當了,只是梁爽沒喝就走了,他就拿起,給大家分了,老嫗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顏開的老嫗,說是歡天喜地都不為過,一直坐在火盆旁邊擦拭眼角淚水,見著了陳平安,喝著那碗糯米酒釀,更是連呼“恩公”。

  一旁少女則瞪大眼睛,端著酒碗卻不喝酒,只是看著那個青衫劍仙,十分好奇。好像她眼中的風景,比酒好喝。

  葉芸芸也輕松許多,雖然還是沒能從敕鱗江這邊得到確鑿證據,好讓她與杜含靈問拳一場。

  但是弟子薛懷身上少掉了那樁原本極有可能惹來蒲山內亂的古怪禍事,還是讓一貫神色冷清的她頗有幾分笑顏如花。

  陳平安起身告辭時,那位老嫗趕緊跟著起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陳劍仙,此次脫困,從此恢復自由身,老身無以回報,大恩不言謝……”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說大恩不言謝了,我還能說什麼?

  本來他是想問問老嫗,關於那些被小陌說成數量可觀的江中美石,雙方能不能做筆價格公道的山上買賣。

  但退一步說,反正比起那個當定婚店掌櫃的少女,學那些書上誤人子弟的言語,突然來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許”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青衫劍仙即將轉身離去之時,突然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向那個手腕輕輕擰轉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聲警告道:“這位姑娘,可別恩將仇報啊!”

  少女一臉無辜,打了個酒嗝,掩嘴而笑。

  陳平安離開那座茶棚後,就沒有再去蒲山,也並未重返仙都山,而是臨時起意,稍稍繞路幾分,走了一趟名為燐河的水域地界。

  自家那條風鳶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這桐葉一洲,從北往南,依次要經過清境山青虎宮、自家仙都山、靈璧山野雲渡、大泉王朝桃葉渡和一條支流眾多的萬里長河,然後才到玉圭宗和最南邊的驅山渡。

  加上在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各有五座停岸渡口,總計十七處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風懸停白雲中,陳平安看著腳下那條大河,在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經有了一個仙家渡口的雛形,當然是別家的。

  在這條與西海銜接的萬里大河之上,早有多方勢力不約而同相中了這處極有可能成為聚寶盆的風水寶地,因為附近的廣袤地帶,別說宗門或是宗門候補,連個喊得上名字的元嬰境都沒有,只有幾個忙著做供奉當國師或是開山立派的金丹境地仙。

  所以有五六個離著自家山頭頗為遙遠的仙家勢力,或者與那些附近剛剛復國或是最新立國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屬,一方出錢,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幾個有香火情的仙家門派相互結盟,陸陸續續,開始在兩岸自建渡口,再請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陣,聚攏長河水運,凝聚不散,再與其他勢力爭搶天地靈氣。

  是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一張桌子上邊吃同一碗飯,有多吃的就有少吃的,有吃飽的就有餓肚子的。

  陳平安沿著那條大河繼續趕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各方勢力鈎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幾架,最後大河源尾兩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頭算是站穩了腳跟,其余幾股勢力都陸陸續續或主動或被動放棄了。

  結果一處半途廢棄的河邊渡口,能拆掉能帶走的,都已經搬遷一空,倒是還留下個渡口雛形的殼子。

  那邊渡口的地基其實已經打好,別小看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說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間的那份山根震動,若是渡口不夠結實,當場就要出現一個牽連甚廣的大坑。

  所以此處渡口的舊主人算是虧了一大筆神仙錢,實在是沒把握能夠掙錢,就及時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個拿金山銀山去填補一個巨大湖泊的活計,風險巨大,可以視為一場豪賭。

  除了大興土木,打造山水陣法,建造出一處處停泊船塢,之後聚攏山水靈氣一事又是一筆巨大開銷,不然哪家渡船腦子進水了,願意在此花錢停靠補給靈氣,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結果到頭來就沒有幾條渡船光顧,更會入不敷出,神仙錢打水漂不說,還會連累師門吊死在一棵樹上。

  一件雞肋的法寶靈器,還可以轉手賤賣,可是這種趴窩不動的山上渡口,誰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嶄新渡口的出現,對於鄰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奪人財路,無異於大道之爭。

  因為渡船數量的增增減減大體有數,新建渡口就要從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陳平安望向腳下大河,思緒隨水而流。這就是繼牛角渡、野雲渡之後屬於自家山頭的第三處仙家渡口。

  在外人眼中則是此處嶄新異常的渡口“遺址”,已經被某個不要臉的門派的某個不知名仙師白撿了個現成。

  一個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邊擺了個攤子,迎接各路豪傑,一張桌子上擺上三碗酒,對外揚言,三拳,三道攻伐術法,劍仙嘛,就只能遞出兩劍了,三劍哪里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錢沒有,爛命一條。

  三招兩劍打死我,報數十下,老子如果還沒能起身,這座渡口就是你們的了。

  所以相距不過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請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宗師來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嚇了所有觀戰修士們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豬吃老虎,如何術法通天,而是被人問拳後,只挨了一拳,就倒飛出去十數丈,滿地翻滾,然後老半天倒地不起,還要顫顫巍巍抬起一條胳膊,大概意思是說緩緩,先讓我緩緩,我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個金身境武夫遞拳之後,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沒馬上出手,問拳當然是真,畢竟拿了鄰近渡口仙師一筆神仙錢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鬧出人命來啊。

  如今大伏書院規矩重,只要是山下糾紛,死了個譜牒仙師,都是需要立即跟書院報備的,他這輩子打小就最煩讀書,自然不想去大伏書院補上一筆讀書債。

  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說了一句“再來”,結果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差點就躺在地上繼續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幾分,仍是打得那個白衣少年在空中轉圈圈,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當場就納了悶了,自己這一拳,不說如何輕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並無旋勁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幾乎算是硬著頭皮加重力道了,畢竟三拳過後,如果少年還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會少去半數神仙錢。

  這拳過後,可憐少年數次雙手撐地,想要爬起身,又數次口吐鮮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後面門貼地,顫顫巍巍抬起一手,豎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說……好拳?

  如此一來,讓那個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後少年仍是在快要數到九的時候坐起身,再踉蹌站起。

  武夫趕緊將少年攙扶起來,扶著他,或者說是拖著少年一起去往那個酒攤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雙手抱拳告辭,說是得罪了。

  至於贏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數神仙錢,這位金身境武夫半點是不多想了,愛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個狠手。

  當天那個正在燐河源頭建造渡口的勢力,馬上就請出了一位金丹境瓶頸的老修士,兩件本命物,配合攻伐術法,極有殺力。

  幾乎是一瞬間的接連三道術法過後,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襤褸,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結果不等十個數報完,白衣少年就艱難起身,醉漢一般,走向酒桌那邊,老金丹境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聲,不喝酒便御風走了。

  不到一個時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劍修出馬,劍修御劍而至。

  結果這場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

  不知怎的,那個金丹境劍修,好像只是和那少年以心聲聊了幾句,竟然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劍修收了一大筆定金後,倒是沒賴賬,卻是朝那條大河祭出本命飛劍,兩劍劈空,打完收工。

  這也就罷了,那個金丹境劍修竟然代替那個白衣少年看守攤子,還對外揚言,說是改規矩了,問拳問劍,切磋道法,都照舊,但是他會還禮三劍。

  如此一來,誰敢來觸霉頭?

  這位金丹境劍修大一百歲了,剛剛三甲子,名為陶然,是桐葉洲本土劍修,卻一直是山澤野修。

  如今就在河邊捕魚,偶爾抓只老鼈,燉上那麼一鍋,先前來時就帶了七八種佐料,絕不虧待自己。

  陳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處簡陋攤子。

  遠處那位劍修正在岸邊拖曳著一張漁網往攤子走去,有幾條魚在網中活蹦亂跳。就是不知道這位劍仙的手藝如何。

  陳平安之所以會來此地,其實還有一件秘事,就是有人會在渡口附近立國,而不是復國,不過准確說來,勉強也能算是一種復國。

  仙都山的青萍劍宗,這個未來下宗祖師堂的譜牒修士、元嬰境劍修邵坡仙,會為身邊婢女蒙瓏賜姓獨孤,改名為獨孤蒙瓏,他自己則繼續躲在幕後,讓寶瓶洲那個注定復國無望的舊朱熒王朝的獨孤姓氏在桐葉洲重新開國,重建太廟,既可算是延續了國祚,又與寶瓶洲故國適當撇清了關系。

  這一切,邵坡仙當然是得到了崔東山的授意和支持的。

  以中岳山君晉青的性格,肯定會在自家山頭那邊……再次向南方作揖遙遙禮敬。

  那位金丹境劍仙到了攤子旁邊,甩了漁網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用拗口別扭的一洲雅言,向岸邊走來的那撥人出聲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暫不記名的客卿。”

  劍修陶然先自報名號,再伸出手指,遙遙指了指那張桌上的三只酒碗,說道:“通知一聲,如今規矩有變,各出三招。”

  至於仙都山在哪里,這個身為不記名客卿的金丹境劍修,其實他自己當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暫時當家做主的,就是那個崔姓白衣少年。

  之所以“臨陣倒戈”,一來自己早年在那場戰事中受了傷,劍心幾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爛,其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糊金丹境了。

  但是他又不願去公門里邊當差,這輩子都不會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後又是一套的嘴臉。

  不然再不濟,他陶然也還是個金丹境,還是劍修,怎麼都不至於拋頭露面,掙這種丟人現眼的神仙錢,做這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跑腿勾當。

  況且到了這邊,確實打不過對方,實力懸殊,那個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個元嬰境。

  再就是對方承諾自己哪天正式擔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來縫補劍心、溫養魂魄的山上重寶,法寶品秩。

  只不過這類嘴上說說的漂亮話,他沒當真,山澤野修有點好,就是懂得認。

  但是此外還有個添頭,真正讓他心動了,跟錢什麼的沒關系,那位姓崔的,說自己認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修,以後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當然懷疑更多。

  因為如果沒有記錯,桐葉洲去過劍氣長城歷練的劍修,好像就只有一個名叫王師子的劍修。

  和自己一樣,是惹人嫌的山澤野修出身,對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劍氣長城,雖說去時金丹境,回時還是金丹境,但就憑他敢孤身前往劍氣長城,並且願意置身戰場,陶然就願意由衷佩服。

  不過王師子這家伙腦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葉宗當了祖師堂供奉,從山下豪傑變成了山上走狗,就當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當下的處境,也是自找的下場,殺了一頭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還是對方托大了,只是自己很快就被一個元嬰境老畜生的扈從重傷了,一把本命飛劍就是在那次受創中慘不忍睹的,縫補起來鐵定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

  其實當年硝煙四起,哪里不是實力懸殊的戰場,哪里不是一邊倒的屠戮?

  無數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軍席卷而過,這位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都忍住了,關我什麼事?

  到頭來只是因為一件小事,約莫是自己腦子一樣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終於沒能忍住。

  沒辦法,有些苦頭,總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長記性,這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改不掉的。

  不承想,最後只有那個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條漢子。

  罵姜尚真,需要理由嗎?不需要。何況他還真有好幾個理由,比如早年自己愛慕的兩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頭豬拱了。

  姜尚真身為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麼罵怎麼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過對方,不然還要當面罵。

  但是作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為,陶然還真就罵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師離開渡口之前,還跟自己吹了個比天大的牛皮。

  說自己只要成了仙都山的記名客卿,以後哪怕當面罵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會還嘴,還要賠笑。

  於是陶然如今就獨自一人在這邊幫人看守家業了。

  如此說來,自己只比王師子稍好點,都是看門狗唄,但是仙都山既然半點名氣都沒有,怎麼都比那個桐葉宗好吧。

  至於何時正式開工動土,繼續建造這座渡口,崔仙師說得等到明年了,而且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我搶生意,鬧呢。等著,回頭就並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揮,畫了一個大圈,說到時候這兒就是一國東西兩渡口的景象了。

  習慣就好,是個滿嘴跑渡船的主兒。所幸那個元嬰境修為是真的。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們都來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還是半個自家人?

  聽說對方來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這還是崔仙師之外,陶然見著的第一個仙都山人氏。

  只是怎麼瞧著都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純粹武夫?

  不過看起來,比那位崔仙師正經,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嬰的徒子徒孫?畢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著越小,境界越高,年紀越老。

  對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姓陳,名平安,是崔東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來個說話不靠譜的。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元嬰境老神仙的先生?好歹換個像樣點的稱呼,比如師父?傳道人?你怎麼不干脆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這些天之驕子、上五境年輕劍仙的腦袋,問他們境界到底是怎麼來的?

  小小寶瓶洲,屁大點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內,先後出現了三位劍道天縱奇才,風雪廟魏晉、龍泉劍宗劉羨陽、落魄山陳平安,好像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

  老子兩甲子歲數那會兒,這幫年輕劍仙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間一側疊雙刀。要麼是一位純粹武夫,要麼這兩把狹刀是山上仙師鑄造的法刀。

  陳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聽我那個學生說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境劍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著燉魚,隨口說道:“只是金丹境,算個狗屁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問一句,怎麼傷到了本命飛劍?”

  陶然沒好氣道:“設身處地,你會回答?”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道理,以後咱們找機會多喝幾頓酒,願意說時再說。”

  陶然嗤笑道:“少來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們仙都山混口飯吃,跟一位耀武揚威的純粹武夫,可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頭望向那條大河。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為燐。

  陶然見那家伙好像在等著白吃一頓燉魚,神色越發不悅,皺眉不已,悶聲道:“蹭喝也就算了,你們別想著蹭吃。”

  陳平安笑道:“陶劍仙半點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著臉,轉頭說道:“能不能閉嘴?”

  陳平安舉起手中酒碗,當然可以。

  小陌笑問道:“陶劍仙,要不要我幫忙?”

  陶然不耐煩道:“爬開。”

  小陌微笑點頭,也學自家公子舉了舉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這撥人,煩歸煩,脾氣倒是還湊合。

  若是回頭就去崔先生那邊告刁狀,給自己穿小鞋,隨你們背後嚼舌頭去,老子大不了就不當什麼狗屁客卿了。

  到最後,煮飯燉魚的陶然就蹲在不遠處自顧自吃了起來。

  陳平安放下空酒碗,說道:“陶劍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點意思。這句話,還算順耳。

  陳平安也沒打算在這邊等著偶遇邵坡仙、蒙瓏那對主仆。

  陳平安起身告辭,笑道:“回頭在仙都山那邊,我請你吃頓真正的燉魚。”

  陶然翻了個白眼。

  見那個自稱是陳平安的家伙說走就走,陶然猶豫了一下,問道:“哪個陳平安,總不能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個吧?”

  不承想那個青衫刀客竟然笑著點頭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就是了。”

  陶然呆滯無言,然後扯了扯嘴角,轉頭呸了一聲。所幸那一行人轉瞬間就已化虹離去。

  一路北歸,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京畿之地的桃葉渡,下榻於那個名為桃源別業的仙家客棧。

  花掉了陳平安兩枚小暑錢,這還是只要了兩棟最小的宅子,只比單間略好。

  客棧內,還有些早就被玉芝崗之外仙師購入手中的舊淑儀樓“陰宅”符籙美人,她們如今亦是桃源別業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這處桃源別業的幕後老板娘,還是胭脂榜副評上的美人之一,名次還不低。

  在此落腳的客人,離開客棧時,桃源別業都會贈送一份禮盒,里邊裝有一枚桃符、數張桃花箋、一把桃花扇,其實加在一起,撐死了也就是十幾枚雪花錢,但是意義不小。

  花大錢,住過了桃源別業,總不好對外嚷嚷什麼,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門在外,或腰懸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與朋友飛劍傳信時,在桃花箋上書寫文字。

  外人瞧見了,也就都懂了,確實是住過桃源別業的有錢人。

  若是下榻獨棟宅院,還有兩把袖珍桃木劍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墜,女子仙師還可以拿來當作挽髻的發釵。

  比如先前沛江游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這類有錢人。

  寶瓶洲,必須喝過長春宮的酒釀;桐葉洲,必須住過桃源別業。這才是真正會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腳,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忙約了一個人,會在此秘密碰頭。

  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他將陳平安誤認成蠻荒共主斐然了。

  這位掌握一種雞肋“遠古神道相人之術”的老元嬰也是個人才,可以與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媲美。

  一個堅信不疑,眾人皆醉我獨醒,將陳平安當成了白帝城城主;一個鐵了心,認為陳平安是蠻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山上奇才,在陳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陽山那個兢兢業業、掌管諜報的天才兄略遜一籌。

  陳平安看著那份新鮮出爐的中土邸報,嘆了口氣。那個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嗎?

  不愧是桃源別業,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門候補山頭,還是要靈通些。

  也對,桐葉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閒錢和閒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報,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山上動靜。

  何況如今桐葉洲的風評如何,誰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錢買罵不成?

  轉去看幾份本土山頭的山水邸報,篇幅最多的還是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還分出了正副兩評,先正後副。

  登評女子,正評上邊,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龍洞洞主許清渚,還有三山福地那個萬瑤宗宗主之女韓絳樹。

  副評上邊,有小龍湫的令狐蕉魚、金頂觀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還有個江湖中人的女俠。

  遺憾落選正評的女子,估計自己都沒什麼,反而是那些仰慕她們的男人,肯定要鉚足了勁砸錢,也要在副評當中為心儀女子爭個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份山水邸報上邊,就專門寫了一樁風流事。

  有個復國極正的新王朝里的一位在戶部任職的年輕郎官,不是一般的膽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國庫,足足三百萬兩銀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錢,丟給了姜氏雲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他為此丟了官不說,還差點掉了腦袋。

  之所以是差點,是因為家族砸鍋賣鐵,那個當刑部尚書以及晚來得子的父親,再向朋友借錢、銀莊賒賬,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補上了大半虧空。

  年輕人倒好,帶著幾個隨從,乘坐一輛馬車,腰懸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一戶侯”三字,游山玩水去也。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崔東山專門跟陳平安聊起這樁趣事,還說自己忙里偷閒,在那邊看了一場好戲。

  原來那個年輕人的父親死活阻攔不下,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在書房當場摔了茶杯,一口一個“不當人子,逆子,孽子”!

  挨罵耳朵又不疼,年輕人依舊離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會去找那位心儀仙子的,見一面都不用。

  砸錢一事,只求公道。

  這叫名士風流。

  圖那一晌貪歡,可就是下流了,絕非我輩風流帥所為。

  再說了,自己的相貌,隨爹不隨娘,委實是砢磣了點,估計登門求見仙子,也要吃閉門羹。何苦來哉,不如給自己留個好念想。

  結果才出京城沒多久,年輕人就屁顛屁顛回京了。

  他既發財,補上了國庫虧空,又升官了,當上了工部侍郎。

  原來是半路上遇到個意氣相投的同道中人,對方自稱姓周,是個來自寶瓶洲的外鄉人,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號崩了真君。

  周兄說自己來到桐葉洲沒多久,不料就吃了個下馬威,像是被人立馬當頭給了一棍,暈頭轉向,竟然見識到了他這種壯舉,一下子就對整個桐葉洲的印象改觀了。

  最後留下了三枚見都沒見過的神仙錢,年輕人回京再一打聽,才曉得是那傳說中最值錢的谷雨錢!

  那位周兄還留下一封書信,言辭懇切,不是朋友說不出這樣的話,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當傻子,才會夸他相貌英俊?

  這封信就不一樣,反而讓他好好為官,在仕途大展拳腳,反正都如此不貪財了,不如就當個清官好官,躺在祖宗功德簿上享福誰不會,但凡投了個好胎的,享樂還用學?

  大把花錢還要人教?

  倒是吃得苦中苦的行當,若是給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頭一等的風流紈絝公子哥……

  年輕人一下子就看進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邊絮絮叨叨二十幾年可管用多了。

  當那身份清貴不干正事的禮部侍郎,算個屁的造福一方,要當就當個工部侍郎,於是自家老爹又開始大罵“逆子,孽子”。

  結果真去工部當差,才知道不暗中撈油水的話,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務繁重,加上他又腦子一熱,主動攬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風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腳長繭,每天都是累得倒頭就睡,還想啥女子?

  老子累得連春夢都沒了。

  年輕人只覺得二十幾年的好日子,都連本帶利還回去了。

  結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個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門口等了許久,等他真從工部衙門返回家門了,尚書大人才瞧見馬車就立即回了書房,正襟危坐。

  等到老人看著才個把月沒見便瘦了一圈的兒子,倒是沒有再次摔茶杯,而是沉默許久,只是一開口,就還是老生常談的“逆子,孽子”……

  其實年輕人心中苦極,原本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

  去禮部,或者重返戶部,當個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個人干的活計。

  只是等到一天朝會結束,年輕侍郎看著遠處的父親,明明已經白發蒼蒼身形佝僂了,卻中氣十足,大著嗓門與同僚們笑聲言語。

  年輕侍郎便默默告訴自己,怎麼都要在工部衙門再熬個一年半載的……

  由此可見崔宗主忙歸忙,閒時也閒。

  陳平安當初之所以會與梁爽說出“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那句肺腑之言,除了是說桐葉宗的那撥年輕劍修,同樣也是說這樣的山下年輕人。

  桃源別業一處宅子,有人當下可謂心急如焚。

  對方不來,好似頭頂懸劍,將落未落的,可對方真要來了,更不知如何自處,總覺得比拼心機,根本敵不過啊。

  老修士只得獨自一人坐立不安,哀嘆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路數。

  有人出現在蘆鷹身後,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住這位老元嬰的肩膀:“蘆首席,又見面了。”

  至於門口那邊,則還是那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雙臂環胸,斜靠房門。

  身後那人微笑道:“蘆首席,如此心神不寧,該不會是要拿我的腦袋去跟中土文廟邀功吧?”

  嚇得蘆鷹一個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劍仙,就不要再嚇唬我了,我是山澤野修出身,膽子不比譜牒仙師。”

  蘆鷹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變稱呼,諂媚笑道:“見過曹客卿。”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蘆鷹對面,抬起手掌,虛按兩下,蹺起二郎腿,摸出旱煙杆和煙袋,動作嫻熟,火星點點,開始吞雲吐霧。

  蘆鷹小心翼翼問道:“曹客卿,這次召見小的,是有什麼吩咐嗎?”

  上次見面,眼前這個家伙報上了一連串身份名號,什麼雲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還有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個——曹沫。

  不過今天重逢,對方除了腰間多出了兩把狹刀,還抽起了旱煙。

  陳平安笑道:“蘆供奉這次下山遠游,是挑選了中午出門吧?”

  蘆鷹臉色尷尬。

  上次還是門口那個女子幫著道破天機,蘆鷹才曉得原來是話里有話,即不然就會“早晚出事”。

  陳平安問道:“沒有畫蛇添足吧?”

  雖然對方說得晦暗不明,蘆鷹卻是立即心領神會,老元嬰說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之謹慎,比元嬰境界還是要高出幾分的。

  雖然站起身,卻早已使勁彎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說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個心,絕對不會有任何多此一舉的作為,在那金頂觀,一個首席供奉該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該說的一句話都沒說。”

  陳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訴一個聰明人某個真相,對方反而會疑神疑鬼幾分,遠遠不如讓那個聰明人自己想明白一個真相,來得堅信不疑。

  蘆鷹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針氈。

  山澤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境,都是一個個見慣了風雨的,道心之堅韌,心志之不俗,說不定比那些譜牒仙師出身的元嬰境還要更好。

  所幸對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題:“你們那位杜觀主何時躋身玉璞境?還是說已經玉璞境了?”

  蘆鷹疑惑道:“回曹客卿問話,我這次返回金頂觀,那個杜含靈一直沒有閉關的跡象。”

  由元嬰境躋身玉璞境,動靜不會小的。

  不承想那個斐然直接點頭道:“多半已經是玉璞境了。”

  蘆鷹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個膽大包天、劍走偏鋒,卻至今都未能被文廟找到的蠻荒共主斐然!

  蘆鷹顧不得心頭震撼,趕緊將功補過:“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頓酒,沒說漏嘴,但是看樣子,加上道觀財庫那邊的一些蛛絲馬跡,他的弟子邵淵然極有可能會馬上閉關,而且躋身元嬰境的把握不小。”

  邵淵然的師父,正是那個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師徒雙方曾經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負責幫助當時的劉氏朝廷監督姚家邊軍。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眯眼問道:“當真沒有畫蛇添足?蘆首席,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設計我?”

  蘆鷹強壓下道心起伏,一手縮袖,攥緊手中一枚玉佩,以心聲道:“程山長,此時不收網,更待何時?!”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還有救。

  對於蘆鷹而言,一旦東窗事發,事情敗露,自己可就是和蠻荒天下勾結!

  別說中土文廟了,如今學宮書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葉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剝了他。

  所以來桃葉渡之前,蘆鷹下定決心,瞞著金頂觀杜含靈,在一處仙家渡口秘密飛劍傳信一封,就只等那個斐然自投羅網了。

  運氣不佳,也能和斐然及蠻荒天下撇清關系;運氣好,那就是天大功勞一件!

  不管眼前斐然是陰神化身,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廟逮住,說不定自己都能破格獲得文廟的許可,開宗立派去。

  如果上次黃鶴磯的螺螄殼道場府邸一別,雙方就再無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獨木橋,斐然你繼續走你的陽關道,你不搭理我蘆鷹,我就只當沒見過你,反正我蘆鷹屁事沒做,只是跟你在雲窟福地閒扯了一大通廢話,就算大伏書院和中土文廟事後追責,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讀聖賢書幾年,說不定還能見那個劉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書院玉佩沒有半點動靜,自己的心聲言語好似泥牛入海。

  蘆鷹瞬間如墜冰窟。

  完蛋!

  大伏書院和程龍舟那邊竟然毫無反應。

  難不成是過河拆橋?

  打算先讓自己和斐然死磕一場?

  死磕個卵,就是個死。

  老子就是個破爛元嬰,傷得了對方絲毫?!

  你們這些狗日的讀書人,滿嘴聖賢道理,結果一肚子壞水,比我們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還不如……只是又靈光乍現,還是說程龍舟這條老蛟出身的書院山長,其實是眼前斐然的一枚絕妙暗棋?

  蘆鷹一時間心情復雜,呆滯無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難道家鄉這好不容易有點樣子的一洲山河,遲早還要重蹈覆轍?

  蘆鷹覺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實不賴,雖說磕磕碰碰不斷,可是總能避過一些大災大禍,不管怎麼說,如今這份來之不易的世道太平,挺好的啊。

  難道又要沒了?

  陳平安笑道:“不管是腦子一熱想要逞英雄,還是出於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葉洲修士蘆鷹,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階那邊坐著的小陌以心聲笑道:“這位老修士有點傷感。”

  裴錢則聚音成线,和師父說道:“蘆鷹心相中出現了一瞬間的景象,還有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

  來時路上,陳平安已經通過風鳶渡船劍房飛劍傳信一封,和大伏書院說了三件事:落魄山會在明年立春創建下宗,邀請書院山長程龍舟觀禮;再就是詢問鍾魁的傳信方式;最後就是如果金頂觀供奉蘆鷹秘密傳信大伏書院,說自己是斐然,書院那邊可以按例錄檔此事,不過就不必興師動眾來桃葉渡這邊“圍剿斐然”了。

  蘆鷹一頭霧水。他算哪門子的良善之輩,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圖個安穩。

  比如只說自己當了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後,在外遠游,心甘情願自薦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換門庭認他當師父甚至是干爹的,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而這麼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兩個女子,一個是太平山黃庭,是個年紀輕輕的瘋婆子,還有玉芝崗那位惹下潑天大禍的女子祖師,如今整個桐葉洲都在往死里罵一個死人。

  只是蘆鷹非但沒罵她,反而專程去了一趟玉芝崗遺址,在那邊的廢墟中蹲著喝酒,喃喃自語。

  因為你是譜牒仙師,你才是譜牒仙師,笨是笨了點,蠢得一塌糊塗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壺酒在地,這個聲名狼藉爛大街的老元嬰境,最後擠出個不正經的笑臉,嘿嘿而笑。

  當年本是想要趁著玉芝崗大多數祖師爺去玉圭宗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開峰慶典——韋瀅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來這邊的淑儀樓偷些符籙,結果,嘿嘿……

  老元嬰境離開廢墟之前,最後說了句:“意外之喜啊,無意間偷看你美人出浴,還是看少了,才露了個脖頸,就被你發現了行蹤,不然如今會將你記得更真切幾分。”

  漣漪陣陣,水霧升騰,憑空出現一位高冠博帶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書院的山長、曾經的黃庭國老蛟、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程龍舟。

  陳平安收起旱煙杆,起身向這位書院山長作揖行禮。程龍舟作揖還禮。

  如果陳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收到蘆鷹的那封密信,即便陳平安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程龍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但是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個身份,所以程龍舟這次就只是單獨前來了。

  不過此事,書院還是會如陳平安信上所說,要秘密錄檔,而且程龍舟也已經第一時間傳信中土文廟,一五一十稟報此事。

  瞧見了那個高冠博帶、腰間懸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蘆鷹已經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鬧哪樣?

  程龍舟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你眼前的這個曹沫,根本不是什麼斐然。當然,你可以繼續誤會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這個‘斐然’早有勾結,所以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寄信前往大伏書院。”

  蘆鷹臉色尷尬。自己就算信不過自己,還是信得過中土文廟的眼光的。有至聖先師,有禮聖、亞聖,何況如今還重新有了個文聖。

  程龍舟丟了一份山水邸報給蘆鷹:“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邊。”

  蘆鷹翻來覆去,生怕錯過一個字,只是看了兩遍,也沒想明白這個書院山長到底讓老子看個啥?

  也沒啥關於曹沫的只言片語啊。

  要說曹沫是個化名,咋的,不是蠻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啊?

  所以才與姜尚真並肩而行?

  不然,是那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陳平安?

  打斷了蠻荒天下的仙簪城,與王座大妖緋妃拖曳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後斬殺一位飛升境劍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老子這就立馬跪下磕幾個響頭。反正傳出去,也是一樁美談。

  程龍舟說道:“雖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沒有選擇與誤以為的‘蠻荒斐然’勾結,反而涉險揭秘,大伏書院會記錄在冊,並且不對外公布,只等將來你需要這筆功勞之時,比如可以用來將功補過。只是丑話說在前頭,有些過錯,是肯定無法功過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蘆鷹趕緊裝模作樣作揖行禮,向程山長道謝一番。

  陳平安陪著程龍舟來到庭院,這位書院山長心情復雜。

  當年雙方初次相逢,對方還是個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曬得跟塊黑炭似的,只是少年雖然瞧著消瘦,卻給人勁峭之感,可算是外圓內方。

  程龍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都一樣。”

  老人攤開手掌,當年那個已經不再是文聖的老秀才,賜下一個金色文字,就像個謎語。

  伏。蟄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書院之伏。

  陳平安問道:“你們大伏書院的楊朴,如今還不是賢人?”

  當初在太平山遺址,書院儒生楊朴在山門口待了足足三年,受盡白眼不說,還等於跟多個山上勢力結了仇,而且楊朴還不是得了書院的授意,就只是腦子一熱,不管不顧就去了太平山那邊看門,那會兒大伏書院的山長職務還空懸著。

  楊朴在那邊待了一段時間後,程龍舟才上任的,然後書院才真正開始為楊朴撐腰。

  陳平安在太平山門口那邊,先後對上了一金丹,一元嬰,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離真,三山福地萬瑤宗仙人韓玉樹。這兩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財主。

  這兩場架,陳平安打完之後,收獲最豐。更不談那……半部拳譜。因為那位韓宗主等於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經是了。”程龍舟笑道,“這個臭小子,才當了賢人,就開始問我如何才能當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說姜老宗主曾經親口允諾一事,哪天等他當了君子,就可以約上陳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約在大伏書院。”

  陳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實話。”

  程龍舟說道:“我已經聯系到了鍾魁,讓他直接去仙都山那邊找你。”

  陳平安抱拳道謝。程龍舟笑著擺擺手,一閃而逝。

  確定程山長已經離開,蘆鷹才敢離開屋子,實在是怕被這個不是斐然的家伙來一場秋後算賬啊。

  對方不是斐然,勝似斐然啊。

  難怪當初,一口一個“斐然那個孫子”。

  天底下敢說這種話的,並且還適合說的,找來找去,還真就只有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階上,又開始吞雲吐霧,蘆鷹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階底部,然後再落座。

  陳平安敲了敲旱煙杆,重新換上煙草,問道:“去過玉芝崗了?”

  蘆鷹心中大為訝異,然後就只是默然點頭。

  天下美色萬萬千,不承想到頭來,還是想著那個只算驚鴻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歡,自然談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緒縈繞心扉,揮之不去,難以釋懷,好像也沒個道理可講。

  陳平安問道:“蘆鷹,做何感想?”

  蘆鷹毫不猶豫說道:“我要是玉芝崗的祖師堂修士,當時又在場的話,她鬼迷心竅要開門收納難民那會兒,我肯定直接一巴掌甩在她臉上,老子罵不醒她,還打不醒她?”

  陳平安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玉璞境,蘆首席就只是個元嬰境,誰打誰,不好說吧。”

  蘆鷹點點頭:“也對。”

  那婆姨在世時,凶悍得很。當然比起太平山那個年輕女冠劍修,還是要稍好幾分。

  兩兩沉默起來。

  蘆鷹試探性問道:“陳劍仙,你真是那個隱官啊?”

  這種事情,哪怕再千真萬確,還是會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一個出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按照推算的話,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身邊這位當時還是個年輕人,怎麼就成了劍氣長城的那麼個“大官”。

  陳平安笑道:“不然?”

  蘆鷹開始醞釀措辭,緩緩說道:“隱官大人,我來桃葉渡之前,在金頂觀那邊,前不久翻到了一份來自皚皚洲的山水邸報,說那兩本印譜,正是出自隱官大人的手筆,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譜,當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當個傳家寶。雖說我至今一直沒個正式的山上道侶,暫無子嗣,但是這種事情,稍稍加把勁,終究是不難的……”

  蘆鷹當年就是奔著和黃庭結為道侶去的,結果倒好,黃庭差點砍死自己。

  問題是黃庭不地道,開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間,愣是不說自己來自太平山。

  若是早知對方身份,蘆鷹別說招惹黃庭了,見了她就走,走慢了就當自己沒腦子。

  那會兒的桐葉洲,是公認的惹誰都別惹太平山修士。

  雖說山中道侶生下的那類“仙家後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夠不靠神仙錢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資質超乎常人。

  比如小龍湫的那個令狐蕉魚,還有白龍洞許清渚的那個嫡傳弟子馬麟士,以及他們掌律祖師的嫡孫尤期,修道資質就都極好。

  結果說著說著,蘆鷹發現隱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來。

  蘆鷹立即閉嘴。

  懂了,拍馬屁拍馬蹄上了。

  自己這不是想要找個角度刁鑽的馬屁嘛。

  以這位隱官大人的顯赫身份,會缺那些功力尋常的溜須拍馬?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

  得到小陌的心聲言語,陳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煙杆,以煙霧在空中指指點點,凝聚出十二字:“就當是送你了。”

  原來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趕來了這邊。

  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姚仙之見面就笑道:“陛下已經答應了,雞距筆這樁買賣,咱們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實一開始不是這麼說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時分,退朝後就微服出宮,到了姚府,她和爺爺一番談心之後,就找到了在門口那邊候著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實當時聽到此事,毫不猶豫就直接拒絕了此事,而且臉色還不太好看,只是不知為何,她在回宮之前,改口了,說此事可行。

  陛下當時揉了揉眉心,再補了一句,說:“國庫缺錢。”

  不過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和陳先生多說什麼了。

  皇帝陛下終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針,他一個糙老爺們,怎麼猜,自己又不是陳先生。

  而別處宅院內的那個蘆鷹,看著那些漸漸消散的煙霧文字,反復讀了兩遍,老修士由衷覺得意味深長,沉默片刻,驀然一拍膝蓋,高聲叫好。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返回仙都山後,陳平安繼續出門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帶了裴錢和小陌做客小龍湫。

  小龍湫離仙都山不遠,勉強能算是一個山上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嘛,怎能不混個臉熟。

  初次相逢於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黃庭,如今在別家祖師堂邊上結茅修行。

  其實小龍湫那邊,還有個不打不相識的山上朋友。正是太平山山門口當門神的兩位地仙之一,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嬰精通水法,顯然對此頗為自負,從他的道號水仙就可以看得出來。

  跟蘆鷹一樣,章流注是野修出身,他沒有避難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搖身一變,並且跟蘆鷹是如出一轍的“登山”路數,成了個譜牒仙師。

  按照周首席的說法,就是如今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從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殺的山澤野修,變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頂梁柱。

  當時雙方交手,老元嬰差點沒見著敵人的面就被劈成了兩半。

  後來被拘拿去了山門口那邊,魂魄被剝離出來,懸在自己頭頂,有一陣陣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剮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個陌生的山巔修士,脾氣實在是……一言難盡。

  就那麼抬起腳,使勁踩著一位天之驕女的玉璞境女修,一邊大罵,然後一腳又一腳,都踩出個大坑,不見女子腦袋了。

  不同於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境地仙,這位如今身份清貴至極的老元嬰,當時在太平山那邊,是姜尚真幫忙打發走的。

  一場噩夢,使得這位老元嬰返回小龍湫後,都沒敢說那邊具體發生了什麼,只是含糊其詞,說與人斗法一場,不可力敵,還受了傷。

  黃庭好找,她就在小龍湫祖山的如意尖。

  陳平安走入那間簡陋茅屋,年輕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邊還有不少。

  陳平安也不客氣,坐在凳子上,彎腰拿起一顆苞米,開門見山道:“黃庭,需不需要神仙錢?我們落魄山財庫還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這邊,不會跟落魄山要錢,所以不會耽誤做買賣,反正就像是賬簿上趴著的一筆數字,你要是真的過意不去,我們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遺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靈氣淡薄,如風中飄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錢還是砸錢,要硬生生靠著神仙錢來添補天地靈氣的缺失。

  在這之前,還需要建立大陣,以及招徠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廟,填補空缺,幫助聚攏靈氣,才不至於急劇流散,不然就只會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兩三百年內恢復到昔年宗門巔峰時三成規模的山水氣候,至少需要三四千枚谷雨錢。

  此外各種亂七八糟的人情往來,山上鄰居的打點關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來,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數座山水祠廟,幫助轄境內各路神祇獲得朝廷封正……

  陳平安知道此間艱辛。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黃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創初期,山中就有朱斂當大管家,況且隔壁就是關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個幾乎等於與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披雲山。

  黃庭搖頭道:“暫時不需要,我身上還算有點家當,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錢,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錢了,不會跟你這個土財主客氣的。”

  陳平安點點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之前在那邊,陳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內,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的。

  雙方腳下的這個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其實准確說來是“下山”。

  其實當年遷徙搬家的,可不止那兩位自封大聖、大王的水族精怪,它們只是跟小龍湫仙師們有樣學樣罷了。

  不過清境山青虎宮是搬去了寶瓶洲,還在那邊建功立業,小龍湫則是跨海渡水,對外宣稱尋了一處山水秘境。

  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

  然後就相中了那處太平山遺址,打算躋身宗門後,搬遷祖師堂,再鑄造出一面仿太平山的遠古明月鏡。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龍湫,是當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家,祖師堂嫡傳修士皆是山上的鏡工,仙師所鑄寶鏡,其中品秩最高的兩種分別名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千金難求的珍稀重寶。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懷揣著幾樣類似物件,如一幅搜山圖、一面照妖鏡、一摞山水破障符,就跟江湖人在外闖蕩,得有金銀細軟和火折子差不多。

  天下煉制照妖鏡一途,可以分出六條分工明確的道脈,大龍湫鏡工就壟斷了其中一脈,鑄造的寶鏡最能壓勝水裔精怪,和趕山一脈的照妖鏡一樣,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龍湫財源廣進,屬於想要不掙錢都難。

  畢竟浩然天下各路修士都上杆子送錢。

  在別洲境內和大龍湫合伙做買賣、幫忙售賣寶鏡的宗門,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蘆洲的瓊林宗。

  只不過前者所賣寶鏡,品秩高、價格貴,不是地仙譜牒修士或是宗門嫡傳弟子,都會望而卻步。

  瓊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門的大龍湫照妖鏡,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面。

  不同於蒲山和白龍洞,同樣作為宗門候補的小龍湫,並沒有參加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渡之盟。

  黃庭沉默片刻,笑著打趣道:“我見著寧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點不講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樣了。”

  陳平安笑了笑,啃著苞米,直白無誤道:“寧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黃庭說道:“還有事?”

  陳平安點頭,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請你擔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個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黃庭說道:“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我想要擔任你們太平山的供奉,記名供奉。”

  黃庭哈哈笑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就這麼說定,不過我得是你們下宗的首席客卿。”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這是陳平安擔任皚皚洲劉氏不記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別家山頭任職。而且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麼記名客卿。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要是不適合爽快遞劍,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黃庭看著這個青衫男子,他面無表情,語氣淡漠,而且……神色從容。

  黃庭直愣愣盯著那個家伙,愣了半天,搖搖頭,輕聲道:“還是別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就繼續啃苞米。

  吃完手中苞米,陳平安就起身告辭,說自己隨便逛一下小龍湫。

  黃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機會見面。”

  一襲青衫,背影遠去。黃庭這才轉頭瞥了眼牆上那把佩劍,她微微皺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劍怕個啥?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陳平安找到崔東山,先祭出一把籠中雀,再讓崔東山打開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後跟著崔東山,只帶著小陌進入其中。

  在小洞天內,陳平安甚至讓崔東山又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與此同時,讓小陌注意留心有無外人窺探此地。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興師動眾。當初在夜航船聯手對付那位吳霜降,可能都不如今天。

  陳平安在山巔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等到崔東山一屁股坐下後,才以心聲問道:“如何以自欺來欺天?”

  崔東山沉聲問道:“先生是要?”

  陳平安說了一句讓崔東山先是如墜雲霧、繼而心頭巨震的言語:“我自己已經忘了,只知道必須再向你請教這個手段。”

  那位大驪太後南簪也有類似手段,卻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比起陳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默不作聲。陳平安就開始閉目養神。

  崔東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畫圓而轉,突然抖了抖兩只雪白袖子,低頭端詳一番,嘆息又嘆氣,最後站定,眺望遠方。

  當年在驪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這個少年崔瀺與齊靜春師兄弟二人重逢。齊靜春曾經有意無意詢問一事,為何你會從十二境跌境到元嬰境。

  當時的半個崔瀺、未來的崔東山,想法和解釋,並無隱瞞,是真心話。

  因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齊靜春的學問出於文聖一脈卻又可以別開生面,可是自己和那個老王八蛋卻被牽連太多,被老秀才拖累了。

  老秀才學問被禁絕,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廟,打砸破碎,在崔東山看來,是因為齊靜春已經“上岸了”,但是自己這個文聖首徒“崔瀺”卻必須破而後立,徹底撇清師承道統,憑借事功學問在一洲之地東山再起,重返仙人境,甚至是躋身飛升境。

  齊靜春當時還有一問:“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個錘子的累。

  你們倆看笑話累不累才對。

  因為事實上,這個齊靜春,何嘗不是與師兄崔瀺配合演戲,給未來的“師侄崔東山”看?

  關鍵是師兄弟二人,並無任何言語交流,甚至都無須碰面,就只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

  雙方各憑棋力,看似處處針鋒相對,並且落子都是真,實則最終卻在棋盤上布下同一局。

  崔東山如此少年心性,並不是崔東山裝模作樣,自然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刻意為之。

  這還只是第一層,猶有第二層。

  崔瀺又給自己設置了重重禁制、關隘,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憑什麼你這個老王八蛋更有錢,甚至學問更高、棋力更強?

  那麼當年“累不累”三個字,大概就是身為師弟的齊靜春對師兄繡虎的一種獨有寬慰之語?

  而那場對話,齊靜春最後神色傷感,好似以“崔師兄”這輕聲三字,作為一場收官。

  文聖一脈,當時還算大師兄小師弟的那場古怪重逢,師弟齊靜春以“累不累”一語開篇,以一聲“崔師兄”收官。

  此刻崔東山收起心緒,再次抬起兩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蠅頭小楷,猶如水草又如漂萍一般起伏不定:“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崔東山轉頭望向自己先生。

  陳平安睜開眼,神色溫柔,微笑道:“先生學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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