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獨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說道:“並無紕漏。”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需要閉關片刻,我們等著就是了。”
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黃帽青鞋的小陌懷捧綠竹杖。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除了最緊要的某件事,先生還會稍稍煉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宮,可能是外邊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經不存在的避暑行宮,也可能是家鄉墜地前的驪珠洞天。先生對迷宮了解得越細微,就越趨近於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於讓這把本命飛劍在數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種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籠中雀,可以更加萬無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問道:“敢問崔宗主,公子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籠中雀?”
崔東山啞然失笑:“萬事開頭難,從零到一,與從一到十,永遠是前者更難想到、做到。何況我說了,先生追求的是真相,並非假象,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實,已經很難很難了。”
小陌一點就明,點頭道:“如此說來,確實無異於登天之難。”
陳平安的靈感,源於中土文廟議事時李寶瓶的那場手勢比畫,“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以及後來與托月山元凶問劍,後者一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密率長廊;陳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樓後邊的無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語的“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後陳平安又記起了在劍氣長城那座牢獄里的自建“行亭”。
所以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館那邊,讓小陌幫忙護道,陳平安就有了兩次嘗試。
一次是憑借心湖書樓的眾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纖毫畢現,只是試圖“花開”時功虧一簣。
當時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後,陳平安就不再貪大求全,僅是大道顯化出一棵紫金蓮子的生長,只是在花開未開之時,依舊主動放棄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東山好像猜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點頭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麼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只是此舉太過耗錢,而且都不是那三種神仙錢,而是極其稀缺的金精銅錢,況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還是養傷和恢復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暫時擱置了。”
“屋四垂為宇,舟輿所極覆也曰宙。”崔東山仰頭看天,一腳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飛劍數量的多寡,與境界的高低直接掛鈎,例如陳平安跟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時,與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場問劍,曾經一鼓作氣演化衍生出將近五十萬把飛劍,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有意無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氣神的折損,放開手腳傾力施展當時那把品秩近乎巔峰、品相近乎圓滿的井邊月甚至是天上月,飛劍數量,估計可以達到驚世駭俗的八十萬把。
而籠中雀,陳平安確實如崔東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種本命神通的某個可能性,與光陰長河有關。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近期游歷,會學那楊老頭抽起了旱煙,哪怕再不適應,還是硬著頭皮吞雲吐霧。
楊老頭每次在藥鋪後院與人議事,都會抽旱煙,憑此遮蔽天機,大道根柢所在,就是混淆攪亂一條光陰長河,除非是三教祖師,否則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觀道觀的老觀主,都休想試圖憑借沿著一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线索。
只是那些旱煙的雲霧,卻是唯有神靈才能掌控的人間香火,或者退一步說,類似書畫的次一等真跡,就是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在風鳶渡船,就跟長命悄悄要了幾袋子金精銅錢,當然會記賬。
在崔東山看來,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幾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籠中雀,就能夠掌控一條小天地內光陰長河的流轉。
外人置身其中,下場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答應靈椿道友了。”
崔東山轉頭,笑問道:“怎麼說?”
原來之前在風鳶渡船上邊,道號靈椿的上宗掌律長命,想要為新收的嫡傳弟子納蘭玉牒,跟小陌購買幾種已經失傳的上乘劍術,價格隨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銅錢來換。
小陌覺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記名供奉了,哪里好意思收錢,為納蘭玉牒傳授劍術一事,就是一句話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話:“若要給錢,就不給劍譜了。”
結果掌律長命還真就不要劍術了。反正花錢購買劍術一事,她本就是廣撒網。
崔東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實誠太耿直了,這種事情豈可死板,與長命姐姐隨便討要個一袋半袋的金精銅錢,劍術也送了,人情也有了,兩全其美。”
小陌虛心受教,點頭道:“我還是未能真正入鄉隨俗。”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建議,次山謫仙峰山腳那邊,不是有條青衣河有個落寶灘嘛,回頭我送給你當修道之地,搭個茅屋什麼的,你就在那邊定時傳道。”
小陌有些為難:“小陌只能說是境界尚可,可這論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實是道行淺薄,為人授業,估計只會貽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為人師。”
在遠古時代,不論“道人”是何種出身,“傳道”二字,分量之重,無法想象。
修道,證道,得道,傳道,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別業那邊,自家公子無償贈予那個名叫蘆鷹的元嬰修士“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十二字,簡直就是說到小陌的心坎里去了。
修道之人需要靜心思慮,敬重天地萬事萬物,同時還要對這個世界懷有警惕,所以不要輕易說自己已經修出了一個大道。還差得遠呢。
崔東山抬起雙手,分別握拳,最後掌心相對,輕輕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看輕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無我,看輕自己。只有不走極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點頭道:“有理。”
其實崔東山還有件事沒有多說。
此地舊主是田婉,那麼她的師兄鄒子就一定走過這座洞天遺跡,一旦先生可以隨意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未來就可以找機會與鄒子問劍一場。
雖說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經不是什麼絕無可能之事。
千山萬水,都擋不住、敵不過先生腳上的那雙草鞋。
小陌說道:“離開這里後,等風鳶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靈椿道友,討要幾袋子金精銅錢。”
崔東山點頭道:“如今想要購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寶瓶洲那邊就不用想了,大驪朝廷不會有任何遺漏的。就算有人賣,也會是天價。桐葉洲這邊,再加上那個扶搖洲,興許還算有點機會,那些山水神靈金身破碎後,當年未必全部被蠻荒軍帳搜刮殆盡,不過也只能算是有些小漏可撿,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經緩過來了,一個個鬼精鬼精的。”
一襲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東山心情復雜,以自欺來欺天,可不是什麼掩耳盜鈴。
有人天高聽下。先生偏要與之分庭抗禮。
一行人來到山腳,崔東山介紹道:“此山名為赤松山,能夠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實一開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攔阻田婉離開寶瓶洲,是奔著那座大名鼎鼎的蟬蛻洞天去的。”
這座在歷史上寂寂無聞的洞天遺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東山命名為長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陽山,水龍峰那位管著諜報的天才兄……
陳平安和崔東山對視一眼。崔東山使勁點頭,此事可行。陳平安搖搖頭,這種臨時起意,不適宜不妥當的。
崔東山眼神示意,先生你總得問問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種另類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陳平安還是搖頭。
小陌面對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員,都會自己設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用說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只是依稀察覺到此事與自己有關,試探性說道:“公子在小陌這邊,若是還有什麼為難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職了。”
崔東山笑道:“與先生無關,是我想要給小陌加個擔子,能不能將落魄山諜報一事管起來,可惜先生拒絕了。”
小陌思量一番,說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輔助,如果事實證明小陌還算得心應手,當然願意為公子稍稍分憂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個飛升境巔峰劍修,每天去跟諜報邸報打交道,就不覺得跌份嗎?”
小陌搖頭道:“就當是不花錢就能翻閱書籍了,如此看書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錢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我是自己開鋪子釀酒的,喝酒花什麼錢。”
崔東山繼續介紹道:“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過方圓百里,但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不會輸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總量至多差了兩三成,這還是我沒有往里邊砸入神仙錢的緣故。”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揚揚:“哈,誰讓我認了個異父異母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人間俗子看天,碧空如鏡,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實也是一面鏡子,只是相對坑窪而已。”
一著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見深淵,再起種種人我見。
崔東山點點頭,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腳有條流水潺潺的溪澗,溪水泛紅色,宛如仙家精心煉制的丹砂,流水重量遠超尋常。
在家鄉驪珠洞天,阮邛當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鐵匠鋪子和鑄造劍爐,就是相中了龍須河水的那份陰沉適宜鑄劍。
陳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水有美玉光澤。
崔東山蹲在一旁,解釋道:“溪澗之所以有此異象,是山上那些動輒大幾千年歲數的古松與一眾仙家花卉自然枯榮,年復一年滋養流水,將那個‘赤’字不斷夯實了,天然就是一種絕佳的符籙材質,回頭咱們可以憑此跟於老兒或是龍虎山做筆買賣,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會影響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過至少在甲子之內,崔東山不打算靠這座洞天掙一枚錢,有大用處。
赤松山中,芝參茯苓在內的奇花異草都已經被崔東山一一標注出來,記錄在冊。
登山途中,陳平安隨口問道:“有賬簿嗎?”
崔東山說道:“我這邊是有的,種夫子那邊暫時還沒有。這些奇花異草,山中多不勝數。百年周歲是一小坎,有兩百一十六棵;此後三百年是一中坎,過三百歲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類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過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獨有的赤松,總計三百六十棵,相對花草更為歲月悠久,千歲樹齡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總體而言,數目極為可觀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此外山巔那邊,還有一座雲海茫茫的絳闕仙府。
陳平安來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敗古松旁,年輪細密至極,大致掃了一眼,竟有四千多年的樹齡了。
陳平安掰下一大塊金黃色松脂,入手極沉,無論是用來入藥,還是煉墨制香,都極佳。
陳平安環顧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錢,只要登山,就可以隨便撿取。
沒來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蘆洲的那場探幽訪勝,顯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說落魄山的下宗,崔東山一手打造起來的仙都山,其實並不缺錢,缺人也只是暫時的。
難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可以當得如此硬氣,當然挖起上宗的牆腳更是不遺余力。
陳平安沒有將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隨便放在那棵腐朽枯敗的松樹枝干上。
小陌發現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翹首以盼,眼中充滿了期待,等到見著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陳平安拍了拍手,繼續登山,隨口問道:“那個蟬蛻洞天消失已久,卻始終沒有被除名,如今還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這里邊,有說頭?”
崔東山點頭道:“那座蟬蛻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沒有之一,因為傳聞曾經有數位上古劍仙在此蟬蛻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蛻化,遺留皮囊若蟬蛻。後世類似大瀆、江河龍宮之流的遺址,根本沒法比。因為每一具劍仙遺蛻、道韻殘余興許就會承載著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劍道。”
陳平安好奇問道:“蟬蛻洞天當年是怎麼從寶瓶洲消失的?”
崔東山笑道:“本是鄭居中那個師父的證道之地,這家伙劍術高,脾氣犟,當年屬於跨洲游歷寶瓶洲的外鄉人,可這份最大的機緣,還是被他得著了,正是在這座小洞天里邊,給他躋身了飛升境,後來不知怎麼的,這家伙惹了眾怒,被十數位本土和別洲劍仙圍毆一場,雙方大打出手,打了個山崩地裂,死傷慘重,八個上五境劍修,六個元嬰境劍修,總計十四人,一個都沒跑,全被那家伙做掉了。因為是劍修之爭,雙方遞劍前就訂立了生死狀,戰場又在蟬蛻洞天之內,故而不曾傷及山下無辜,中土文廟也就沒怎麼管。”
小陌稱贊不已,難怪能夠成為後來的斬龍之人。哪怕不談劍術高低,只說脾氣,就很對胃口。
陳平安說道:“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衰弱的?”
崔東山點頭道:“戰死劍仙當中,大半是寶瓶洲本土劍修,就像一個豪門世族,仿佛一夜之間被抄了家,形勢自然就急轉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還是一蹶不振,加上後來田婉和白裳暗中聯手,從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們崛起,才算恢復了幾分元氣。”
“那場問劍的後遺症極大,對於寶瓶洲來說,不單單是那些劍仙悉數隕落在蟬蛻洞天之內,連累許多劍道仙家就此斷掉師承香火,所有劍修身負的劍道氣運都被封禁在了蟬蛻洞天之內,還有個更麻煩的事情,就像整個寶瓶洲的一洲劍道,等於完完全全被一個外鄉劍修鎮壓了。”
崔東山最後嬉皮笑臉道:“畢竟是鄭居中的傳道人,還是很有點斤兩的。”
陳平安問道:“為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沒有出現一頭開竅再煉形的山中精魅?”
崔東山嘆了口氣:“此地舊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廣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個名副其實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熱鬧,故而用上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過個幾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舊不會開竅的。哪怕他離開此地,當初還是沒有解開這道山水禁制。”
陳平安忍不住感嘆道:“奇人異事。”
按照當時田婉的說法,蟬蛻洞天不在她身上。她沒有說謊,准確說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是用上了比大驪太後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個師兄鄒子的手筆,當初崔東山“搜山”巡檢一番,只是尋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門,就差點著了道,在陰溝里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開山”的鑰匙,她推測蟬蛻洞天是被師兄帶去了驪珠洞天。可不管崔東山事後如何算卦推衍,都沒能找到线索。
臨近山頂,崔東山小聲建議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潛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山中安心研習劍術,修行大道,將畢生所學和駁雜術法熔鑄一爐,最終道成飛升。同時這就意味著先生可以在下宗駐足久居。
至於上宗落魄山那邊,反正先生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又有老廚子操持事務,你們還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身為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先生當記名供奉,一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當雜役弟子……還好意思跟我搶先生?
陳平安婉拒了此事,反而建議道:“我就算了,不如讓柴蕪和白玄、孫春王三個孩子來這邊修行。”
如今的柴蕪,得到了小陌贈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經成功將其中煉為本命物,勉強能算是一位劍修了。
陳平安先前還有些擔心,所以之前南游途中,在靈璧山野雲渡那邊,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給崔東山送去一幅親眼看到、親手繪制的沿途山河形勢圖,信上也專門詢問了柴蕪的煉劍事宜,最終得到那邊的回信,說小姑娘煉劍一事,十分順遂。
一般山上門派,哪怕是大宗門內,如何對待那一小撮修道資質當得起“驚艷”二字的祖師堂嫡傳,其實一直是個不小的難題。
要麼容易養出一身的驕縱習氣,不然就是行事過於古板,只知修行,半點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龍洞的馬麟士,作為洞主許清渚的嫡傳弟子,輩分高,天資好,又是山上道侶的仙裔,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直到現在為止,落魄山在這件事上可謂“別開生面”,與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樣,簡直是門風清奇。
有此門風,卻不是陳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後與阮邛和火龍真人有樣學樣,幾乎照搬了龍泉劍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門規。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蕪、孫春王、白玄這三個孩子,無疑是修道資質最好的,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會刻意追求所謂的一碗水端平。
崔東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魚眼小姑娘,資質實在太好,我肯定都會帶在身邊,給她們悉心傳道,不過她們如今都有了明確師傳,我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給她們傳下幾門旁門道法,再教點劍術。比如那個柴蕪,我爭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長,又不浪費她的修行資質,看能不能幫她……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玉璞境,就目前來看,把握是有一些的,運氣當然也還是需要一些的,總之先生可以期待幾分。”
陳平安聞言只得取出一壺酒,喝酒壓驚。只是這種壓驚酒,陳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幾次。
柳七、周密,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躋身年輕十人候補之列的天才女修,以及李柳的某次轉世,都是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上五境。
哪怕還有些遺漏,可還是當之無愧的屈指可數。說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夸張。
崔東山正色道:“柴蕪三個,來不來此地修行,其實差別不大,就算要來,也不急於一時,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說法,希望先生能夠在此獨自修行。”
陳平安笑道:“好讓我在此閉關,占盡這個‘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剛好可以支撐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躋身飛升境。
小陌恍然,難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著公子收起那塊不起眼的松脂。
崔東山悻悻然,沒有否認此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等我跟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再返回這里,我再給你一個確切答案。如果到時候真要在此閉關,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崔東山心領神會,點頭道:“學生會先卸任下宗宗主職務,再跟隨先生一起游歷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前者無所謂,你和曹晴朗商量著辦,但是後者必須作數,不許失約。”
走到了山頂,雲霧繚繞身側,崔東山打了個響指,瞬間雲霧散盡,視野豁然開朗,朱紅大門緩緩開啟,門內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陳平安跨過門檻後,仰頭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致解釋了此山來歷,只是文字內容晦暗不明,簡單來說,就是字都認得,意思大多不明白。
道山絳府,仙城萬里鎖嬋娟……大道爭渡,鋒鏑在先,玉石俱焚。性靈隨軀皆腐朽,飲恨黃泉……銷鋒鏑鑄金身,豈是弱天下薄人間之舉……
繞過石碑後,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開口說道:“是曾經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靈。”
陳平安心生感應,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那把狹刀行刑,雙手拄刀,狹刀抵地,刹那之間,其中一尊神像迷霧散盡,現出真容,緩緩睜眼,仿佛在和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手心抵住的這把狹刀,來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麾下,被後世命名為行刑者。
崔東山突然說道:“小陌,我們退出去。”
小陌點點頭,跟隨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當他們重新站在門外,大門轟然關閉。
除了沉睡於劍氣長城附近的這尊行刑者,還有在五彩天下蟄伏萬年、被寧姚仗劍斬殺的那一尊高位神靈獨目者,昔年神職隸屬於披甲者,司職晝夜更疊,此刻這尊神像同樣屹立在大殿之中。
從天外出現在桐葉洲的那位高位神靈,曾經走過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結果被陳平安的兩位師兄阻攔登岸,其名為回響者。
男子地仙之祖,藥鋪後院的楊老頭,身為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樣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遠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雙方分別執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飛升台。
而這兩位對待作為故鄉的人間大地,始終報以善意。
他們與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還有早年身為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的老觀主,算是同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這幾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齡稍小。
寤寐者,是夢境之主,讓神靈之外的一切有靈眾生,尤其是開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顛倒夢想,繼而生出心魔。
無言者,擁有一門止語神通,故而又名心聲者。修道之人的心聲言語,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线,相傳都來源於此。
復刻者,造就出無數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象者或是鑄造者。
雷部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負責所有神靈屍骸的安置。
撥亂者,水神麾下,執掌光陰長河的流轉有序。
最後還有一尊高位神靈,不管是中土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還是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後世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使用任何稱呼,就像一種遙遙禮敬。
遠古五至高:天庭共主,持劍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後便是十二高位,那位唯一的不記名之外,分別是行刑者、獨目者、寤寐者、心聲者、復刻者、回響者、雷部諸司之主、布局者、撥亂者,再加上兩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封姨是遠古風神之一。雨師是那個家鄉窯工。
至於大驪京城那個當老車夫的,神位要略低些,與前者類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別,但是後者雖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職顯赫,權柄極大,因為老車夫是舊天庭雷部諸司之一的主官神靈。
陳平安先後兩次,分別從袖中拈出三炷香,朝兩尊神像敬香。其中一位,於天地有靈眾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於陳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話說吃虧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只會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說的苦難,當一個人好不容易熬過去了,自己默默消受著就是了,別與正在吃苦的旁人說什麼輕巧話了,那是作妖作怪。
陳平安走出大殿,繞過石碑,打開大門。雙眸湛然,視野開闊,天清地明。
今年桐葉洲小雪時節就下了幾場鵝毛大雪,天地異常寒凍,山上仙府家家戶戶開門雪滿山,人間處處厚雪壓枝,碎玉聲此起彼伏。
不承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時節,反而只是下了一場敷衍了事的雨夾雪。
仙都山青萍、謫仙雙峰並峙,作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巔扶搖坪,就是下宗祖師堂選址所在。
而次峰謫仙峰,山腳有條青衣河,岸邊有落寶灘,與那老觀主的碧霄洞落寶灘,自然並無淵源,崔東山就只是拿來討個好彩頭,希冀著將來的下宗修士,入山訪仙也好,下山歷練也罷,寶物機緣如雨落,紛紛落袋為安。
此峰山頂的掃花台則已經被隋右邊一眼相中,被她開辟為一處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還有一座稍矮的支脈山頭,旁逸而出,被崔東山取名為密雪峰,山崖裸露極多,皆玉白色,會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卻只有一座宅子,勉強有點仙府的樣子,是崔東山專門為自己先生准備的,其他人都沒有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錢屬於跟著沾光,就分別住在了東西廂房。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後剛要穿上布鞋,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氣,就又換了雙靴子。
走出屋子後,發現裴錢坐在檐下看雨,發現師父現身後,裴錢說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給小師兄幫忙了。
至於裴錢自己,她當然得留在這邊,好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她先問師父要不要吃早飯,陳平安點頭後,裴錢讓師父稍等,去灶房那邊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桌旁,眯眼而笑。桌上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兩碟咸菜,竟然還有一籠蟹粉湯包。
陳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夾了一只蟹粉湯包,笑著點頭道:“手藝不錯,暖胃養人。以後……”
本想說以後裴錢嫁了人,真是誰娶進門誰有福氣,只是一想到這種事情,陳平安那份亦師亦父的別扭心態又開始作祟,就打住了話頭。
好不容易將自家閨女養大了,憑什麼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可裴錢將來真要遇到了心儀對象,嫁人就嫁人吧。
只是那個小子,休想在自己這邊瞧見個好臉色,不被套麻袋,就燒高香吧。
裴錢發現師父神色變幻不定,這可是極其少見的稀罕事,忍不住問道:“師父,有心事?”
陳平安笑道:“沒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看似隨意地問道:“那些年里,師父不在身邊,你自己一個人在外游歷,走了那麼遠的路,有沒有遇見比較優秀的同齡人,或是山上的年輕俊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見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陳平安滿臉微笑:“那有沒有印象最深的某個人,他叫什麼名字啊?”
師父之後游歷中土神洲,得會一會他。
裴錢神色古怪,終於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師父,嗎呢?”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就是閒聊。”
裴錢埋怨道:“師父,別瞎想啊,我可沒有書上寫的那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啊,只是習武練拳,就夠夠的了。”
陳平安微笑道:“在一處古怪山巔,見到了兩對師徒。”
裴錢一頭霧水。
陳平安調侃道:“其中有個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見著了師父還發呆,一栗暴下去,抱頭哇哇叫。”
裴錢咧嘴一笑。
在桐葉洲,陳平安以當今天下最強身份躋身的十境武夫,結果發現武運饋贈反而比預期少了,只是很快陳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來武運被無形中一分為二了,然後就像被人強行拖曳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處古怪至極的山巔站著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運濃稠似水,十一位純粹武夫圍成一圈,故而位次沒有高下之分,都是“萬年以來,前無古人”的某境最強武夫。
其中就有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陳平安、裴錢。
而曹慈這個家伙,竟然一人就占據了山巔四個位置。
陳平安以前是擔心練拳太苦,小時候最怕吃疼的裴錢,會不會半途而廢。
如今是擔心裴錢辛苦練拳,會覺得不值當,因為習武一事,屬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憑借一口純粹真氣,如一支鐵騎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只要煉制了本命物,開辟出處處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據雄關險隘,對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後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靈氣,或鑿山或填湖,不斷往里邊添補家底。
陳平安吃完早點,放下筷子,冷不丁問道:“裴錢,師父問你,武道登頂,所為何事?”
將桌上竹屜往裴錢那邊推了推,笑道:“不用急著回答,吃完再說不遲。”
裴錢夾了最後一只蟹粉湯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師父,身前無人。”
“不夠。”
陳平安搖頭笑道:“再答。”
裴錢一臉訝異:“啊?”
她趕緊咽下湯包,抹了抹嘴,這還不夠?
見師父還在等著答案,裴錢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只比師父低一境?”
陳平安一瞪眼。
裴錢撓撓臉:“那就斗膽跟師父同境?”
陳平安氣笑不已,雙指並攏,輕敲桌面如敲栗暴:“認真點!”
裴錢只覺得愁死個人,師父還要自己咋個認真嘛。
陳平安便想著換了一個說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以心聲問道:“裴錢,你得了數次‘最強’二字,就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關鍵是裴錢也在那處山巔,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錢開始翻檢記憶,然後記起一事,點頭說道:“師父,勉強算有吧,小時候好像做了個夢,然後見著個記不清是誰的怪人,帶著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對方問我學拳做什麼,我那會兒小,不懂事,就老老實實回答了當時的心中想法。”
顯然是開始做鋪墊了。那會兒是年紀小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師父你別當真,不能秋後算賬。
陳平安靜待下文。
裴錢越發心虛,倒是沒敢隱瞞什麼,一五一十與師父詳細說了過程。
原來當時裴錢覺得自己反正是做夢,那還怕個錘子,一邊心不在焉說著學個錘兒的拳,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跟師父學點好唄,不然練拳那麼慘兮兮,何苦來哉。
小黑炭當時下山途中,一邊蹦蹦跳跳,學大白鵝咋咋呼呼的,一邊朝身邊那個個子極高的家伙遞拳,問對方怕不怕,怕不怕。
陳平安聽到這里,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情。
然後裴錢接下來一句,讓陳平安氣笑不已,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不怕是吧,那你等著,等我師父來了,你得跪下來砰砰磕頭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陳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過來。師父收了你這麼個開山大弟子,福氣啊。”
來,沒吃飽飯,栗暴管夠。
裴錢笑容尷尬,說了句“師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氣,陳平安獨自撐傘散步,沿著一條盤迂山道去往崔東山所在的簡陋茅屋,商量觀禮人選一事。
可惜暫時尚無摩崖石刻,其實下宗要是真舍得了臉皮,願意讓朱斂捉刀的話,足可以假亂真,估計幾天工夫就能出現無數名家崖刻。
當然崔東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襲青衫,細雨朦朧中,輕輕旋轉傘柄。
既然已經訂下具體的日期,下宗創建慶典是明年立春這一天,那麼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處新建劍房,就開始忙碌起來,飛劍傳信邀請各方觀禮客人。
只不過相比較落魄山創建宗門的那場慶典,觀禮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邊,都不是所有人都會趕來。
比如陳平安這邊,就只邀請了劉景龍、鍾魁,和那位等於是一人兩宗門的黃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境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廟也不會再管什麼。
此外還有青虎宮陸雍、蒲山雲草堂葉芸芸、大泉王朝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雙山水神祇道侶——金璜府山神鄭素、松針湖水君柳幼蓉。
無論是到場人數,還是慶典規模,可能還不如一場金丹境開峰儀式。
到了茅屋門口,陳平安合攏油紙傘,將油紙傘斜靠在門外牆壁上,步入其中,一張大書案上堆滿了崔東山親筆手繪的草稿圖紙。
崔東山擱筆後退一步,隔著書案與先生作揖行禮,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忙自己的。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隨手拿起桌上一張還泛著墨香的土木營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極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做筆筒,隨便擱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雞距筆,其余熟宣紙和松煙墨都是市井購得。
陳平安放下那張圖紙,抬頭問道:“雖然借給林守一百枚谷雨錢,可是落魄山財庫里邊,還有不少神仙錢的盈余,五六百枚谷雨錢怎麼都是拿得出來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長春洞天的一切出產暫時都無法變現為神仙錢,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邊,北俱蘆洲那條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商貿航线,幾乎囊括了一洲東南沿海地帶的天材地寶,後來又加上了雲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劍湖,讓落魄山這些年財源廣進。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費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自己邀請的那撥觀禮客人名單,崔東山有些無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務,也還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這點小事,商量什麼?”
陳平安發現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邊款文字頗多:酷寒時節,水塘干涸,荷葉敗盡,枯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陳平安將印章輕輕放回原位,知道崔東山是在說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
八字朱文底款,蟲鳥篆如天書:天經地義,說文解字。
崔東山笑道:“當年在南岳儲君山頭采芝山那邊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個純青,閒著沒事,有些牢騷,有感而發,學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篆刻下來了。先生要是喜歡就拿去,勉強可以拿來當作一方藏書印。”
陳平安搖頭婉拒此事,問道:“搬遷剩余兩山一事,需不需要幫忙?”
崔東山說道:“不用,不比這座仙都山,那兩座輔佐山頭輕巧多了,來回兩趟,走快點,撐死了也就一個半月。”
陳平安大致說了蒲山之行的過程。
崔東山說道:“其實小心起見,葉芸芸應該將這幅仙人圖交給中土文廟,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會是個不小的隱患。比如……算了,沒有什麼比如不比如的。”
崔東山是怕自己烏鴉嘴,真要說中了,對於蒲山來說就是一場不輸太平山當年浩劫的驚天變故。
例如一幅仙人圖,因為本就是一座層層疊加的陣法,一旦在某個時刻被幕後主使,以詭譎手段遙遙開啟禁制,在陣法樞紐上邊動手腳,瞬間炸開,至少相當於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毀金丹、元嬰與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殺力之高,約莫相當於飛升境劍修的傾力一劍,估計蒲山能夠剩下半座,都算運氣好了。
陳平安笑道:“葉芸芸知道其中輕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人圖真跡,其實已經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幫著蒲山代為保管幾天,至於蒲山密庫里邊,只是放了件贗品,葉芸芸連薛懷都沒有說,接下來就看能不能額外釣起一條大魚。”
崔東山點頭道:“薛懷可能都只是第一層障眼法,蒲山那邊,一個不留神,就會藏有後手。”
以周密的行事風格,既然蒲山那邊的長遠謀劃已經落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陳平安說道:“比如葉芸芸的那位兄長,戰事落幕後,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處奔波,一直不在雲草堂。”
就像這次陳平安拜訪蒲山雲草堂,就未能見到對方。
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與願意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兩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實並不衝突。
之後聽到一趟敕鱗江游歷,崔東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處定婚店?”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聽說過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鱗江畔開茶棚的老嫗和少女,是否願意擔任我們仙都山的供奉,不擔任供奉,當倆客卿也好啊,記名不記名,都可以隨她們。”
陳平安氣笑道:“這會兒開始稱呼先生、說‘我們’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由他來揭走那道符籙,沒有半點問題。
老嫗恢復自由身後,和那個喜歡亂點鴛鴦譜的少女,師徒二人此後何去何從,陳平安當時沒問。
陳平安說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嘗試著招徠她們,可以飛劍傳信蒲山,讓葉芸芸或是薛懷幫忙問問看。”
崔東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這句話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崔東山干笑不已。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坯子,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於樾去往別地,剩下七個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經跟隨隋右邊在掃花台那邊練劍,於斜回算是捏著鼻子認了掌律崔嵬當師父,何辜的師父是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如果加上風鳶渡船上邊的納蘭玉牒,共被下宗拐來了四個。
若是再加上孫春王,就是五個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劍台。
白玄怕這只大白鵝,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姚小妍則是跟那位雙方個頭一般高的新師父投緣。
只不過青萍劍宗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那麼被學生崔東山如此挖牆腳,陳平安也就認了。
可是到最後,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有點無所不用其極了,竟然連自己都要挖到下宗這邊來,畢竟一旦選擇在長春洞天之內閉關破境,不管將來是從玉璞瓶頸躋身仙人境,或是更高,可都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事情,動輒數年光陰甚至耗時更久。
陳平安說道:“我在猶豫要不要邀請真境宗的李芙蕖。”
畢竟這位元嬰境女修,還是落魄山的客卿。至於真境宗的宗主劉老成和首席供奉劉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祿壽三色翡翠手鐲,陳平安再厚著臉皮向小陌討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將兩物一並寄給寶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東山搖頭道:“意義不大,下宗就當節省下一件法袍了。”
陳平安問道:“什麼意思?”
崔東山忍住笑說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舉辦慶典之前,會送我一些法袍,爭取讓下宗的祖師堂成員、嫡傳弟子、供奉客卿,反正為數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見者有份。至於來青萍峰觀禮的客人,就有點懸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傷感情,那就干脆誰都不送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個小陌!”
只說陪著自己頭回做客披雲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兩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送得極其熨帖人心啊,因為那對瞧著袖珍可愛的小巧兵器,大有用處,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盡其用,青玉斧可以拿來開山,黃玉鉞可以用來鎮壓水運。
如今魏山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吧。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頭等著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東山喊了一聲:“先生。”
陳平安有些納悶:“嗯?”
崔東山笑容燦爛:“先生如今雖未背劍……”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打住!”
崔東山還是開口道:“卻仍是氣吞山河,劍氣橫秋。”
陳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這股歪風邪氣,就是你起的頭。”
崔東山一臉委屈:“先生,思來想去,我終於確定了,誰才是咱們落魄山風氣的第一大功臣。”
陳平安有些好奇:“是誰?”
崔東山壓低嗓音道:“是小寶瓶!”
陳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對崔東山笑罵一句:“你少在這邊告小寶瓶的刁狀,欠拍。”
崔東山揉了揉額頭,苦笑不已。
如果說小師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錢的唯一苦手,而裴錢是很多人的苦手,那麼崔東山這邊,當然就是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了。
只不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東山說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陳平安卻只是轉過身,繼續坐著,就那麼望向門外的細雨,輕聲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頭謫仙峰山頂掃花台。
隋右邊向弟子程朝露傳授過劍術和拳法,就去山腳的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賞景了。
於斜回在練劍間隙,走來這邊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攏的油紙傘,一路當劍耍。
兩個劍仙坯子的師父,都是元嬰境劍修,只不過如今一個當官一個不當官。
於斜回將油紙傘放在崖畔欄杆上,腳尖點地,一屁股坐在欄杆上,看著那個小廚子練拳走樁,瞧著還挺有架勢的。
等到程朝露練完拳,來到於斜回這邊,小廚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於斜回雙臂環胸,搖晃雙腿,說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聲道:“歇會兒,我雖然也不太喜歡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說完,於斜回就有點不樂意了,搶過話頭,沒好氣道:“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這家伙心眼小,你說話注意點。”
自己不喜歡崔嵬可以,你憑啥?憑你小廚子還是個下五境劍修?
歇會兒,這是白玄給於斜回起的綽號,還有程朝露的小廚子,納蘭玉牒的小算盤,只是總比孫春王的那個死魚眼好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於斜回他們一個個的也就默認了。
當然還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隱官,只是誰都不承認就是了。
好像上次遇到那個小隱官陳李,白玄當時還吃癟了。
程朝露習慣性揉了揉肥胖臉頰,哈了一聲。
九個遠游他鄉的孩子當中,小胖子是脾氣最好的那個。
不過上次在雲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與人問拳,就贏得干脆利落,好像對方還是個龍門境修士,雖說是那只大白鵝暗中動了手腳,卻已經讓孩子們刮目相看,他們嘴上不說,可心里邊都是有杆秤的。
當時就連崔東山都小有意外,不料還是個蔫兒壞的小暴脾氣,一動手就毫不含糊。
畢竟是生在劍氣長城那麼個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麼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門子弟,不是劍修還好,如果是劍修,卻在戰場上出劍軟綿,掙不來實打實的戰功,最讓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說道:“歇會兒,不管怎麼說啊,反正我是瞧出來了,隱官大人對你師父,可沒有半點瞧不起,不對,是很瞧得起!至於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這麼個事兒。”
於斜回學隱官大人雙手籠袖,板著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供奉?
名次還不低呢。
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隱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
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隱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櫃,這會兒到哪里了。”
於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於斜回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於斜回瞥了眼遠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走得很遠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隱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於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隱官的動作,再學隱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呐。
於斜回突然跳下欄杆。程朝露轉頭一看,原來是隱官大人來了。
於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別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麼事情是不該說的?”
於斜回哀嘆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為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並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給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悟性,以後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財迷,確實是有個好習慣,隱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字一句抄錄下來,程朝露擔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常就只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賬簿,算利息的那種。
於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於斜回笑過之後,小聲道:“隱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躋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只得跟著說道:“隱官大人,我爭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里話,反正九個同齡人里邊,怎麼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何況隱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的學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的學問在結果。”
於斜回點點頭。
然後陳平安眨眨眼,轉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別謝我。”
於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嘆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
其中兩部《劍術正經》,一部《撼山譜》,當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於斜回的。
陳平安也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於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內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看雜書好了。”
於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名為破字令。
因為夜航船的關系,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內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後,向隱官大人道謝。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於斜回將三本書放入懷中後,突然小聲道:“隱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識了茫茫多的紅顏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於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做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台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常念叨一番口頭禪:“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當神仙的嗎?當然不能夠,我是學拳來了,省得以後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練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後,走門串戶,“好為人師”,為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後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杆旁眺望遠處風景。
雨後天晴,氣象一新。大地河川,仿佛無主之物。雨後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鳶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發的二管事賈晟,每天只知道埋頭算賬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賬算賬,有板有眼。
當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為風鳶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
柴蕪好像鍾情於雲里來霧里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余,就趴在窗台那邊看看風景,或是繞著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再拈起一粒鹽水花生,桌上還有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神仙好,吃肉不用花錢。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要爭取當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和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適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確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問了,後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著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中,劍修和符籙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山渡。
驅山渡一處山崗之巔,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著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為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已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金甲洲,徐獬曾經出劍阻攔過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聲名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和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霽,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斬官的綽號。
王霽和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於一旁觀戰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麼可聊的,只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鳶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為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躋身金丹境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
因為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運而生”,也沒什麼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內,就多達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山渡,後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後渡船北歸,其間在燐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境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麼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著調,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麼風趣,怎麼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境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只爪子,他跟這個自稱余米的家伙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你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廝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的風流坯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確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雲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著也沒解釋什麼,只是跟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麼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鳶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後,米裕沒能見著隱官大人,曹晴朗說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隱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樂禍。
之後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只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制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量不多,只有三顆。
種秋抱拳致謝。
米裕只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後,米裕閒來無事,悶得發慌,就跳下風鳶渡船,御劍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內。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絳闕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閉。
室內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譜》《丹書真跡》《劍術正經》,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屍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內。
臨近黃昏時分,電閃雷鳴,暴雨急促,一個儒衫青年帶著個胖子,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鍾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豈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麼都來得及。”鍾魁說道,“你今天要是願意結賬,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用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雨看潮生。
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後,竟然有個女子坐在樓船水窗那邊,持竿垂釣,環以臂釧,越發襯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
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丟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女子每次收竿再拋竿,胖子便跟著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發髻樣式,嫁為人婦了。
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岳丈去了。
至於對方是頭易容有術的枯骨艷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鍾魁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別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痴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個小縣城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場銬上枷鎖,你看我說什麼了?鍾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後,我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鍾魁向店伙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後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游。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鍾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鍾魁就將白碗推給了胖子。
而那艘樓船上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只是她修為淺,看不出他們的身份、境界,她只能確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鍾魁說道:“那臂釧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開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篙工,賣藕換酒喝,和那個曾經將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麼看出來的?”
鍾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鍾魁掏錢結賬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為,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鍾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麼我跟陳兄弟討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鍾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著。”
胖子笑著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後胖子跟著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鍾大爺,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麼點地盤,實在太寒磣了。等我見著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著稿紙比比畫畫。
桌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嘖嘖稱奇,喲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著了散步而來的鍾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鍾賬房!”
雙方停步,鍾魁伸手比畫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眯眼而笑。
鍾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鍾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年,小小年紀,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的捕快團團轉。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鍾魁抱拳道:“我叫鍾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鍾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鍾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了,這家伙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鍾先生身邊怎麼有這麼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嗎?”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干嗎。”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嘖嘖不已:“哎喲喂,差點嚇死,不對,是嚇活我了,得虧是客人,不然咱倆還得畫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鍾魁,鍾魁笑著搖頭,咱們都別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身,刹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鍾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和鍾魁各自抬手,重重擊掌。然後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鍾魁,這位前輩是?”
鍾魁還是老樣子,蔫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劍的那位水底前輩。”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寧姚的男人。”
“在見到隱官之前,我還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寧劍仙,哪怕是當著我這鍾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這份疑惑,還不止一次兩次,直到今日一見,才曉得什麼叫天作之合,月老牽线,神仙眷侶!”
“見過了寧劍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親眼見到了隱官,就又知曉了何謂年輕有為,是我虛度光陰,一大把年紀,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對了,陳山主,忘記介紹自己了,我叫蘇孤,孤家寡人的孤,道號姑蘇,卻是三姑六婆的姑。與鍾兄弟屬於性情相合,一見投緣。說實話,我之所以能夠與鍾魁義結金蘭,同游桐葉洲,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歸功於寧劍仙的牽线搭橋。”
鍾魁看著那個神色誠摯、言語懇切的胖子,怪可憐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話,姑蘇確實多次質疑陳平安,比如這廝定然是個花花腸子的大豬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點粗糧,讀了幾本聖賢書,好的不學壞的學,半點不正人君子,擅長花言巧語,想來那寧姚資質太好,肯定不曉得滾滾紅塵的江湖險惡,她又生長在劍氣長城,多半是個不諳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後就被一個外鄉的讀書人,撬了整座劍氣長城的牆腳,被陳平安用那花言巧語給迷了心竅,這類事,煙粉、游仙小說里邊何曾少了?
不過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實,言語這般殷勤諂媚,自然還是忌憚那個暫時不見身影的寧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懼那些黃紫貴人的龍虎山天師,更怕那些氣運在身的大修士,因為會被天然壓勝。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門風,真是一樁咄咄怪事。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觀主和鄭居中這樣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這頭人間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後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離去,就像抽離了氣運,很快就被仗劍飛升至浩然天下的寧姚發現蹤跡,再被文廟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然是個從飛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視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幾個仙人,敢說是他的對手?
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劍仙徐獬,在驅山渡那邊與玉圭宗的王霽朝夕相處,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說自己敢與之問劍,卻絕不認為自己能勝過姜尚真。
一般情況下,這頭鬼物,在頂尖戰力嚴重缺失的桐葉洲算是實打實的罕有敵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墳冢懸空,屬於天不收地不管,所以他才能隱蔽多年。
如果說一條行蹤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門大宅里的蚊蠅,到處亂竄,偶爾還會發出點聲響,那麼這個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動彈的壁虎,故而更難被文廟察覺痕跡。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的緣故,看著那個面帶笑意的年輕隱官,胖子吃了顆定心丸,自己不過是抖摟了一手公門修行的雕蟲小技,就輕松過關了。
哈。到底是年輕,喜歡這套虛頭巴腦的,要面子,不經夸。
胖子試探性問道:“陳山主,寧劍仙人呢?我於情於理,都得當面謝謝她。”
到底是忍住了,沒有學那鍾魁,直接稱呼寧姚為弟媳婦。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重返五彩天下了。”
胖子滿臉遺憾,輕輕搓手,氣勢就有了幾分變化,雖然低著頭,腰杆卻是挺直了幾分。那就是你陳平安身邊,當下沒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嘍?
別看胖子油腔滑調,言語膩人,就只像是個不學無術的市井幫閒,可是有件事,還真被他看准了。
如果陳平安是金甲洲劍仙徐君那種橫空出世的,胖子死活都不會跟著鍾魁趕來仙都山,只敢遠遠待著,等著鍾魁參加完下宗慶典,再繼續結伴游歷。
可陳平安既然前些年還是玉璞境,那麼不管陳平安在蠻荒天下做出什麼嚇破旁人膽的壯舉,胖子都可以篤定一事,陳平安絕對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於他如何能夠打斷一座人間最高城,與緋妃拖曳爭奪一條曳落河,甚至還能劍開托月山,斬殺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大妖……沒關系,胖子依舊咬死一個真相,走捷徑的陳平安,就像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大道蟊賊,等年輕隱官返回浩然,別說什麼十四境了,估計能夠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齊天了。
胖子的這個想法,是單憑鍾魁與之閒聊的只言片語,最終推演出來的結果,在鍾魁看來,其實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就是那個真相。
胖子突然發現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修士又開始笑容淺淡,似笑非笑了。
寡人修道三千載,惜哉壯哉無敵手。要不是那位澹澹夫人,長得實在太過砢磣了點,關了燈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淥水坑早就更換主人了。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貴客。”
小陌點頭道:“公子請放心。”
只有兩種客人,才是貴客。一種是自家公子親自迎接,一種是能夠嗑上瓜子的。
鍾魁看了眼胖子,好自為之。
方才來時路上,姑蘇言之鑿鑿,要對這座雲遮霧繞的仙都山試一試水深水淺,對方修士只要是單挑,就不用管了,我作為山上前輩,得教他們一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輕人建立了下宗,就翹尾巴,眼高於頂,小覷天下英雄,會吃大苦頭的。
可要是對方不講江湖道義,圍毆,喜歡一擁而上,那你鍾魁得勸架,免得我打得興起,出手沒個輕重,害得陳平安身邊的小嘍囉們掛彩,回頭帶傷參加慶典,就不好看了。
陳平安單獨拉上鍾魁一同散步。
萬事開頭難,一座嶄新宗門的籌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諸多陣法隱秘,不好聘請山上匠師、機關師,就只能是“元老們”親力親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兩地忙碌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數量多達兩百,品秩都不高,要遠遠低於渡船上邊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魚兒,不過擔任苦力,綽綽有余。
負責駕馭傀儡、驅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來自玉芝崗淑儀樓的流亡修士,年紀都不大,百多歲,境界也才是兩觀海境一洞府境,三人暫時還是仙都山的不記名客卿。
鍾魁才剛伸手,陳平安就已經遞過來一壺酒。
鍾魁揭了紅紙泥封,低頭嗅了嗅,道了一聲好酒,笑問道:“是在托月山那邊跌的境?”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有借有還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從歸真一層跌回氣盛,不然都不敢出門。”
鍾魁轉過頭,朝小陌那邊抬了抬下巴:“身邊有這麼一位護道人跟著,怕什麼,換成是我,出門在外,都得橫著走,跟走鏢一樣,亮出旗號一路喊山。”
陳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為?”
“小陌先生壓境巧妙。”鍾魁笑著搖頭,以心聲說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歷史久遠的因果糾纏,大致拼湊出個真相,比如道齡漫長,來自蠻荒天下,還是位劍修,因為死在小陌先生的劍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脫,自然是位極有故事的飛升境前輩。”
凡夫俗子與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會截然不同。那麼望氣士與一般修士,又有雲泥變化。
兩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只木盒,遞給鍾魁:“早就想送給你了,入手多年,咱倆就一直沒機會見面。”
是早年在地龍山渡口青蚨坊那邊買下的一件壓堂貨,一整套的四枚天師斬鬼錢。
鍾魁接過手,直接打開木盒:“喲,好東西,花了不少錢吧?”
陳平安也沒矯情,報出價格:“不算少,五枚谷雨錢。”
鍾魁感嘆道:“能買多少壺的五年釀青梅酒、幾只烤全羊,就連我這個當慣了賬房先生的,都算不過來了。”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當賬房先生,還是跟你學的。”
鍾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書簡湖,鍾魁是去過的,只是當時陳平安疲憊至極,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鍾魁就沒打攪。
陳平安一笑置之。
鍾魁抿了口酒,只說昔年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里,其實他就有不少朋友。
師長、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陳平安說道:“聽說九娘去了龍虎山天師府,這次返鄉,見過沒?”
鍾魁白眼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沉默片刻,鍾魁忍不住嘆了口氣,掌心抵住下巴:“去了能說啥,都沒想好,何況還有可能吃閉門羹,以後再說吧。”
其實最大的心結,還是如今那個在龍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鍾魁看來,其實並非當年那個開客棧的老板娘了。
當年與骸骨灘京觀城英靈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國,鍾魁曾經向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門龍象問了兩個問題:投胎轉世繼續為人,我還是我嗎?
即便得以開竅,恢復記憶,記起了前身前世事,彼此誰大誰小誰是誰?
陳平安大致猜出了鍾魁心中的糾結,也沒有說什麼,有些為難,並非全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可能是當局者想得太透徹。
鍾魁開始轉移話題:“沾你的光,我見著了仙簪城的烏啼,他和師尊瓊甌在陰冥路上一直藏頭藏尾,因為這兩頭飛升境鬼物在那邊極為小心謹慎,差不多等於咱們這邊的山澤野修吧,都飛升境了,依舊沒有開枝散葉,打死都不去聚攏陰兵,做那藩鎮割據的勾當,又有獨門手段能夠隱匿氣息,只是緩緩蠶食清靈之氣,所以冥府那邊頗為頭疼,倒是談不上什麼眼中釘肉中刺,可就這麼放任不管,終究不像話,有失職嫌疑。”
“所以當時見著了烏啼,我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口一個前輩,好不容易說服了他,還幫他撈了個官身,臨別之前,還喝了頓酒。”
“前不久聽說,烏啼前輩很快就新官上任三把火,極有收獲。”
“拔出蘿卜帶出泥的,不出意料的話,烏啼前輩這會兒正忙著找那位師尊吧。”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仙簪城的那位開山祖師,歸靈湘如今?”
鍾魁搖頭道:“見過了烏啼後,我已經查過兩處檔案,沒有任何线索。還有一處,我暫時去不得。以後再找機會,看能不能去那邊翻翻名錄。”
陳平安就問了一下關於“綠籍”的事情,名登綠籍,差不多等於後世志怪小說所謂的位列仙班。
比如老觀主之前跟隨道祖游歷小鎮,主動做客落魄山,贈送的那幅珍稀道圖,在上古時代,就屬於“非有仙名綠籍者不可傳授”。
其實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陳平安游歷過三洲山河,純粹武夫跟練氣士,譜牒仙師跟山澤野修,相互間關系錯綜復雜,紛爭不斷,但是幾乎少有練氣士與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廟直接起衝突的案例。
而關於冥府的檔案,避暑行宮記載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殘篇內容。
在大驪京城火神廟那邊,封姨手上那些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釀,曾經每百年,就會進貢給三方陰冥勢力,但是當時封姨似乎故意遺漏了某個勢力,只與陳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宮,以及司職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的方柱山青君。
按照封姨的說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為執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還要高出上古五岳。
規矩森嚴,科儀煩瑣,按部就班,形同陽間官場。
然後陳平安說了那個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鍾魁在不違例、不犯禁的前提下,盡可能幫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腳。
鍾魁點頭答應下來,記住了那個假冒道士的寶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號虛玄道長,以及籍貫和生辰八字。
陳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鍾魁一本正經道:“交了我這樣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陳平安痛飲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學到了學到了。”
陳平安瞥了眼胖子,心聲問道:“這個庾謹,怎麼會跟在你身邊?”
鍾魁晃了晃酒壺:“是禮聖的意思,讓我怎麼拒絕。不過處久了,其實還湊合,當然前提是庾謹暫時服管,不然我已經被這個性情叵測的胖子打死幾百回了吧。”
這個如今自稱蘇孤、道號姑蘇的胖子,真名庾謹,在世時被譽為千古一帝,死後罵名無數。
不管如何,一個當皇帝的,差點就要比大驪宋氏更早做成“一國即一洲”的壯舉,後世史書上怎麼罵暴虐,估計都不過分,只是一味地罵他昏聵,就不太講理了。
鍾魁提起酒壺,和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喲呵,你消息挺靈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
陳平安笑道:“我這不是怕庾謹跟我尋仇嘛,知己知彼,有備無患。”
事實上,撇開一些宮闈秘史不談,陳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謹更了解庾謹。
國號,以及各個年號,頒布的重要詔書、治國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歷、追封、諡號,但凡是文廟功德林那邊有檔案記錄的,陳平安都一字不漏抄錄了一份,此外還專程向經生熹平詳細詢問了些文廟不宜記錄在冊的小道消息。
所以在陳平安的心湖藏書樓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檔,專門用來針對鬼物庾謹,而且將庾謹視為了一位飛升境巔峰。
五雷正法,龍虎山雷局。
只說那本《丹書真跡》上邊就記載了數種專門用來劾厭鬼物的符籙,陳平安為此精心煉制了七八百張黃璽符籙,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機會款待貴客”。
有類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數,比如歲除宮吳霜降、劍術浩然三絕之一的裴旻。
說句半點不夸張的話,如果陳平安不曾跌境,還是玉璞境劍修和止境歸真武夫,他單獨一人,根本無須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沒打過,九真仙館雲杪、萬瑤宗韓玉樹,都領教過。
如果庾謹不是跟在鍾魁身邊,而是一場狹路相逢,即便身邊沒有小陌擔任扈從,陳平安也不怵一個跌境為仙人的鬼物。
鍾魁嘖嘖不已:“這話說得欠揍了。”
有寧姚當道侶,誰敢輕易招惹陳平安。可能背地里的算計會有一些,可要說明面上的挑釁不太可能了。
如今兩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寧姚、蠻荒天下的斐然,皆是大道可期的飛升境劍修。十四境之下,誰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興許現在還好說,一來寧姚尚未躋身十四境,這個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還比較不那麼嚇人,再者當下尚未真正“變天”,如今幾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過任性。
等到變了天,宛如枷鎖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說道心,都會出現諸多細微變化,屆時做起事情來,就不會那麼循規蹈矩了。
而寧姚的脾氣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已經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氣好,她也不至於仗劍飛升浩然天下,卻不與文廟打招呼了。
鍾魁一走,庾謹頓時覺得小有壓力。
畢竟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又是一條過江龍,強龍不壓地頭蛇,真要起了衝突,鍾魁這家伙肯定胳膊肘往外拐。
陳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傷,傷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這邊閉關養傷,看來他與鍾魁關系不錯,竟然願意臨時出關,所以先前一身劍意道氣才會流露出來,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穩固的跡象。
所以自己方才橫移一步,呵呵,示弱罷了。
胖子看著那個小姑娘,開始擺長輩架子,笑眯眯道:“聽說你很小就認識鍾魁了?”
裴錢點點頭。
這頭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較復雜,既有屍橫遍野、千里餓殍的人間慘狀,也有歌舞升平、沃土萬里的盛世景象,還有一個瘦子穿著極為寬松的龍袍坐在龍椅上,自飲自酌,怔怔看著一道道打開的大門,從北到南,視野一路蔓延出去。
庾謹唏噓不已,點頭道:“眨眼工夫,就是大姑娘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
庾謹哪里知道裴錢的天賦異稟,胖子暫時只知道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化名“鄭錢”的小姑娘是個九境武夫,在浩然山上名氣不小。
卻不知,自己當下面對的三位,其實分別是一位止境武夫、一位仙人境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更不知道那個白衣少年等於寶瓶洲的半個繡虎。
也不知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曾經跟老觀主一起釀酒,萬年之前,最喜歡向強者問劍。
事實上,庾謹在離開那座海底陵墓後,最想見識之人,正是身為大驪國師的繡虎崔瀺,因為被他由衷視為半個同道中人。
大好江山才是最大美人。鐵騎震地如雷,踏遍山河,就是一種臨幸。
鍾魁突然說道:“伸手。”
陳平安遞過去一只手。
鍾魁如郎中搭脈。刹那之間,天地起異象,整個仙都山地界上空烏雲密布,雲海滾滾,極為厚重,遮蔽日光,轉瞬間白晝如夜。
小陌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那邊。既然鍾魁是自家公子的朋友,那就信得過。
裴錢憂心忡忡。
崔東山驀然一抖雪白袖子,祭出一把金色飛劍,好似麥穗,去勢如虹,劍光在空中急劇流轉,迅速畫出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環,瞬間便將那份異象好似圈禁起來,不至於對外泄露天機。
庾謹眼皮子打戰,這個叫崔東山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仙人,還是劍修?所以庾謹小心翼翼道:“些許誤會,不如就隨風消散了吧?”
慘也苦也。天底下有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可憐鬼嗎?事事難上難,時時人下人。
仙簪城烏啼同樣是鬼仙,庾謹聽鍾魁說過一事,烏啼上次在蠻荒天下現身,還是與師尊瓊甌聯手,跟蠻荒舊王座之一的搬山老祖朱厭打了一架,賠錢了事,搬出了開山祖師向朱厭求情,才算保住了仙簪城。
只是庾謹如何都想不到,眼前這個叫小陌的,卻是曾經追殺過同為舊王座之一的仰止,然後朱厭聞訊趕來,馳援仰止,小陌才收劍撤離。
小陌伸手抓住胖子的胳膊,笑問道:“姑蘇前輩,咱倆不如揀選一處僻靜地界,切磋切磋?”
胖子冷哼一聲,嗤笑不已:“稍等片刻。”
然後轉頭望向鍾魁,咳嗽幾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出殺豬一般的號叫,向鍾魁震天響般喊話道:“鍾兄救我一救!”
小陌只得松開手,放棄將這頭鬼物請入一座“醉鄉”飛劍天地的念頭。
說好了練練手,結果對方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等著鞋底落在臉上。小陌對付這樣的渾不懍,還是江湖經驗不太夠。
胖子揉了揉胳膊,眼神哀怨:“小陌先生,好大力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許臉皮算什麼。
裴錢揉了揉眉心,對這個胖子有點刮目相看,一看就是個走江湖餓不著的。
崔東山開始對這個胖子順眼幾分了,是個人才。
自己得找個機會,說服庾謹去中土文廟那邊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好歹讓文廟歸還那處修道之地,再讓庾謹擱置在仙都山這邊,仙都山可以代為看管,庾謹只需要定期交給青萍劍宗一筆神仙錢,萬事好商量。
只是鍾魁根本沒有理睬庾謹,一門心思都在勘察陳平安的魂魄,片刻後,皺眉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的三魂七魄果然有大問題,使得陳平安離開劍氣長城這一處合道所在,就要時時刻刻消磨精氣神,就像一筆買賣。
也虧得是止境武夫的體魄,血氣充沛,筋骨雄健,能夠滋養精神,再加上劍修的本命飛劍,能夠天然反哺體魄。
如果陳平安只是個遠游境武夫,早就皮包骨頭、形神枯槁了。
鍾魁曾經見過文廟那邊的一幅畫像,城頭之上,一襲鮮紅法袍,拄刀者身形模糊,再不是什麼血肉之軀,就像由千萬條絲线組成,縱橫交錯,在鍾魁看來,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原本躋身仙人境就可以穩固魂魄,結果走了一趟蠻荒腹地和托月山又跌境了。
“留在那邊,反而安不下心好好修行。”陳平安搖頭道,“何況也不算是太虧本的買賣,畢竟還能夠砥礪體魄,我之所以能夠一回浩然沒幾天,就能在太平山山門口那邊躋身止境,很大程度上就來自這場自己與自己的問拳。”
鍾魁氣笑道:“就是有點遭罪?”
陳平安微笑道:“練拳哪有不吃苦的,習慣就好。”
見鍾魁沒有收手的意圖,陳平安只得輕聲提醒道:“可以了,別逞強。”
鍾魁神色凝重,沉默不語。陳平安就要抬起手,推開鍾魁的“搭脈”雙指。
當下自己這副體魄內里,就像一只打磨玉石的砣子,時時刻刻在研磨三魂七魄,玉屑四濺,而鍾魁就是在試圖以手停下砣子的急劇轉動,等同於一場問劍了。
鍾魁狠狠瞪了眼陳平安:“瞧不起我?半人不鬼的,好玩?”
陳平安玩笑道:“既然是朋友,不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鍾魁沉聲道:“攤開手掌。”
陳平安猶豫不決。
鍾魁卻不給陳平安婉拒的機會,已經一跺腳,如一塊石頭砸入光陰長河當中,腳下便生發出水紋瀲灩的景象,水路層層疊疊,最終呈現出向後逆涌之勢,已經將幽明阻隔成兩座天地的鍾魁,現出法相,一身大紅官袍,他輕輕呵了口氣,凝為一塊好似專門用作批閱公文的朱紅色墨錠,再雙指並攏,在彩墨上一抹,以手做筆,口中念念有詞,皆是晦暗不明的古語,幫陳平安在手心處畫了一張定身符。
大功告成,鍾魁嘿了一聲:“真是鬼畫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整個人好像減少了幾分拖泥帶水之感,就像雙手雙腳各自摘掉了一張出自楊家藥鋪的真氣半斤、八兩符。
此刻哪怕靜坐原地,依舊有那如釋重負與御風之感。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擰轉手腕,笑容燦爛道:“謝了。”
鍾魁沒好氣道:“如此見外。”
陳平安調侃道:“不跟你客氣幾句,肯定又要腹誹我不會做人。天底下的賬房先生,有幾個不小肚雞腸的?”
罵人先罵己,立於不敗之地。
多說了一句氣話,往往節外生枝,功虧一簣,之前苦口婆心的百般道理,悉數陣亡。
少說了一句廢話,便起誤會,人心處處,雜草叢生,猜忌、失望、怨懟,此起彼伏。
唯獨老江湖,只在不言中。相逢投緣,下馬飲君酒,遇見不平事,殺人都市中。
鍾魁說道:“我這張定身符撐不了太長時間,至多一年半載的,不過沒事,回頭我再找你。”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說道:“明年中,我可能就會游歷中土神洲,到時候再麻煩你跑一趟仙都山。”
鍾魁點點頭:“說不定還能順路一程。”
鍾魁輕聲說道:“容我說幾句不那麼喜慶的言語?”
陳平安點點頭。
“如果沒有刻字一事,你會很慘。別忘了,兩座天下的對峙議事,第一個說要打的人,是你,甚至不是禮聖。”
“蠻荒戰場上,若是輸多贏少,還好說,浩然天下多少會念你和劍氣長城的好,可如果咱們勢如破竹,推進迅猛,各地戰功不斷,你就會很慘了,庾謹這個胖子,之前有句話,可能是無心之語,可能是有意讓我提醒你的,叫‘貪天之功為己有’。”
“因為你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所以你身上就等於承載了整座劍氣長城的戰功,不管你陳平安自己是怎麼想的,你又到底曾經以隱官身份做了什麼,付出什麼,一旦到了那天,就會都變得不重要了。不過你既然在城頭刻了字,不管未來天下形勢是好是壞,至少在百年之內,可以堵住不少閒言碎語。”
陳平安抬起酒壺:“不如喝酒。”
鍾魁手中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就當我是鬼話連篇,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聽過就算。”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出手幫忙。”鍾魁站起身,“附近有沒有城隍廟?”
求神拜佛找社公,拜山頭。
陳平安跟著起身,搖頭道:“只有一座土地廟,名為導社,地方不大,聽說頗靈驗,我來帶路?”
鍾魁搖頭道:“免了,不耽誤你閉關養傷,我自個兒去那邊與土地老爺聊過,就去附近逛逛。”
使勁一拍身邊青衫男子的肩頭,鍾魁一臉壞笑道:“有些酒,你不敢喝的。”
陳平安笑道:“喝花酒就喝花酒,記得別用我的名字掛賬。”
鍾魁一時語噎,好小子,未卜先知啊。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缺德事,勸你別做!”
鍾魁大手一揮:“姑蘇大爺,挪地兒了。”
庾謹如獲大赦,屁顛屁顛趕來鍾魁這邊。
兩人也不御風,只是健步如飛,離開仙都山地界。
陳平安目送鍾魁遠去,施展雲水身,之後重返門禁設置在青萍峰的那座長春洞天,繼續閉關。
庾謹確定四下無人後,小聲說道:“我摸過底了,水深得很呐。”
鍾魁懶得搭腔。
庾謹立即改口道:“陳兄弟小小年紀,就攢下偌大一份家當,可喜可賀,我心里邊也覺得暖洋洋的,替他感到高興。”
“可喜可賀是吧?”鍾魁笑問道,“你家老巢那邊,就沒剩下點家當?”
好歹曾經是一頭飛升境鬼物,肯定家底不薄。
當初庾謹被寧姚找出,逼出老巢後,就是一場狼狽不堪的逃亡,興許是事出突然,被一劍砍了個措手不及,胖子身上也沒有攜帶任何方寸物、咫尺物之類的。
所以這段時日,還真不是庾謹在鍾魁這邊裝窮,胖子身上是真沒錢。
庾謹停下腳步,氣得直跺腳,痛心疾首道:“鍾魁,何必傷口上撒鹽,你們讀書人若是舍得面皮不要,鐵了心求財,不比商賈更心黑?文廟那邊能給我剩下點殘羹冷炙?”
庾謹越說越氣,使勁捶打胸口,干號不已:“心如刀絞,心痛心痛!”
鍾魁腳步不停,沒好氣道:“行了,與我哭窮沒意義,又不是我想當青萍劍宗的供奉客卿。”
有錢能使鬼推磨,只是在那陰冥,研磨之物可就比較瘮人了。
庾謹繼續趕路,問道:“當真給錢,就當得上?”
鍾魁笑道:“我只是給個建議,到底行不行,我說了又不作數。”
只是聽那言外之意,這胖子肯定有一大筆私房錢?篤定文廟那邊掘地三尺,都未能全部搜刮殆盡?還是說在家鄉那邊,生前曾經藏寶無數?
庾謹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他伸手抓住鍾魁的胳膊,說道:“鍾魁,你得給我句准話。”
突然間庾謹總覺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管他如何思量,都沒有半點頭緒可言。
察覺到身邊胖子的心境變化,鍾魁問道:“怎麼了?”
庾謹使勁晃了晃腦袋:“奇了怪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鍾魁眼神憐憫瞥了眼庾謹:“你惹誰不好,偏要招惹裴錢。”
庾謹將信將疑道:“那個小姑娘?我瞧著挺有禮數啊。”
鍾魁笑道:“你信我一句,到了土地廟那邊,好好跟土地老爺敬香。”
仙都山那邊,裴錢疑惑問道:“大師兄要出遠門?”
崔東山點頭道:“帶上小陌,一同出海訪仙,碰碰運氣。”
裴錢哦了一聲,不動聲色道:“師父那邊,若是問起,我會好好解釋的。”
這就是心照不宣的同門之誼了。
於是白衣少年與黃帽青鞋客放下手邊事務,聯袂風馳電掣去往海上,偷偷摸摸“揭老底”去了。
騎龍巷。
壓歲鋪子的箜篌,草頭鋪子的崔花生,兩條小板凳,一大一小並排坐。
白發童子開始暗示對方,自己與某某鋪子關系極好,可以幫忙購買胭脂水粉,打九折呢,多磨幾句,有機會八折優惠。
崔花生終於忍不住了,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哪有你這麼可勁兒騙我錢的,我如今掙點錢也不容易啊。
何況哥哥又不在身邊,雖說鋪子里邊的趙登高和酒兒姐姐都是好人,可自己終究是在異鄉討生活,沒個依靠,要是兜里沒點私房錢怎麼成?
結果一來二去,被這個叫箜篌的白發童子拐去了大半工錢。
崔花生氣呼呼道:“你當我是傻子?”
白發童子笑嘻嘻道:“你也不傻啊。”
今天白玄帶著姚小妍一起離開拜劍台,來到小鎮,不然姚小妍一個人不敢下山。
姚小妍嘴饞了,要來壓歲鋪子這邊買些糕點回去,何況鋪子這邊還有個師父要孝敬呢。
白玄這個家伙雖然說話不著調,但是做事情還是有點門道和章法的。
到了鋪子外邊,白發童子站起身,雙手叉腰,哈哈笑道:“乖徒兒。”
姚小妍笑呵呵道:“好師父!”
瞧瞧,師徒雙方一家人,多相親相愛。
白玄雙手負後,行亭里邊的攤子已經好多天不開張了,最近他當真在拜劍台那邊好好修行,勤勉練劍。
即便比不過那個除了練劍就完全不知干啥的孫春王,比七八個姚小妍還是綽綽有余的。
這不馬上就要破境了?
來小鎮這邊晃蕩,誰敢惹白玄大爺?
求你來,小爺我單挑無敵。
三下五除二,飛劍嗖嗖嗖。
可惜賈老哥如今不在鋪子,聽山門口那邊的右護法說了句“升官嘞”。
箜篌笑道:“喲,這不是白兄嘛。”
白玄依舊雙手負後,點點頭,嗯了一聲,跨過門檻,開始視察鋪子的生意狀況。
白發童子向姚小妍問道:“為師丟給你的那七八本劍譜,練得咋樣了?”
姚小妍苦著臉:“難學!”
以為要挨訓了,不承想白發童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贊賞道:“好得很,隨師父。”
當年歲除宮的女修天然,真要說修行資質的話,她與那個人,雙方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所以隱官老祖將這個小迷糊丟給自己,真是極好極好的。
白玄彎曲手指,敲了敲櫃台,對那個站在小板凳上的小啞巴說道:“阿瞞,賬簿拿來,我要查賬。”
小啞巴神色木然,抬起頭,嘴唇微動,看口型,是個“滾”字。
白玄哀嘆一聲,真是個小啞巴。
白玄隨口問道:“石掌櫃人呢?”
阿瞞繼續裝聾作啞。
白玄不跟小啞巴一般見識,轉身去拿了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姚小妍,記在你賬上,我可不能陪著你白跑一趟。”
門外姚小妍哦了一聲,開始掏錢。
白發童子滿臉欣慰:“不愧是我的好徒兒,做事情大氣磅礴!”
“師父,你不去吃些糕點?就當是我孝敬師父的。”
白發童子瞪眼道:“師父再窮也不能窮了志氣……”
白玄轉頭嚷嚷道:“箜篌老妹兒,要不要杏花糕?所剩不多了,你不要的話,我可就全吃了啊。”
門外立即扯開嗓子答道:“給我留兩塊!”
白發童子突然轉過頭,街巷拐角處來了個米大劍仙,身邊還有個神色木訥的小丫頭片子,好像是叫孫春王。
風鳶渡船馬上就要在牛角渡那邊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米裕過來喊白玄一同登船。
白玄吃過了糕點,拍拍手,跟姚小妍告辭一聲,問需不需要自己護送她回拜劍台,小姑娘說不用,有師父呢。
白玄離開鋪子,跟隨米裕一起去往牛角渡。
到了渡船上邊,白玄才以心聲好奇問道:“死魚眼都跟著了,小迷糊咋個不跟我們一起去下宗?”
米裕正色道:“是隱官大人點名要你參加下宗慶典。此外,暖樹、趙樹下、趙鸞,還有姚小妍,他們可能都不會趕赴仙都山了。”
郭竹酒和小米粒如今混得很熟了,每天一起巡山一起看門,樂此不疲。
白玄雙手負後,嗯了一聲,沉聲道:“果然隱官大人還是最器重我這個小小隱官。”
米裕微笑點頭。
白玄其實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米裕:“不會有詐吧?”
米裕撇撇嘴。
白玄猶豫了一下:“米裕,你得跟我發個誓,不是裴錢喊我過去的,不然我就回拜劍台練劍了!”
米裕抬起一只手掌:“我可以發誓,絕對不是裴錢找你的麻煩。”
白玄哈哈大笑起來:“我還怕她不成?”
米裕笑而不言。
白玄這小子擁有一把名為雲游的本命飛劍。
這把飛劍的天授神通,與姜尚真的一片柳葉有異曲同工之妙,擅長以傷換命。
如果是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占盡優勢。
對付劍修尚且如此,對付其余練氣士,就更不用說了。只可惜出身劍氣長城,反而雞肋,所以早年在避暑行宮那邊只得了個丙下品秩。
白玄本命飛劍的數量,則比不過小算盤和小迷糊,因為納蘭玉牒擁有杏花天、花燈兩把本命飛劍,攻守兼備。
姚小妍則是九個同齡人中唯一同時擁有春衫、蛛網、霓裳三把飛劍的下五境劍修。
別看被白玄取了個小迷糊的綽號,姚小妍其實才是九個劍仙坯子當中那個最有希望穩穩當當躋身玉璞境的劍修。
反觀孫春王和白玄,雖說肯定會更早躋身金丹境、元嬰境,但是要說比拼破境的順遂和安穩,還是姚小妍更具優勢。
所以可憐的白玄大爺,至今還覺得自己資質一般,只是比起剛離開家鄉、遇到隱官大人那會兒的資質墊底,白玄已經有所後知後覺。
白玄又不傻,先前在拜劍台那邊,跟著一撥同齡人一同練劍,又有隋右邊偶爾指點,多多少少,知道了自己資質不差。
風鳶渡船在長春宮渡口停留片刻,依舊是種夫子負責拉攏山上關系。
米裕就沒下船,只是憑欄而立。
渡船上,在柴蕪之外,又多了幾個差不多的孩子。沒有認任何人當師父的白玄。孫春王,暫時是寧姚的不記名弟子。還有米裕新收的弟子何辜。
孫春王還是性情孤僻,倒是白玄和柴蕪,好像性情比較契合,雙方話不多,但是經常聚在一起,一個喝茶,一個喝酒,有伴兒。
米裕還是很看好孫春王的,天賦好,還努力,修行路上喜歡跟自己較勁,就是不知道這個小姑娘跟孫巨源有無關系。
在被隱官大人帶來浩然天下之前,米裕根本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劍仙坯子。
不過也正常,當年劍氣長城的最年輕一輩,當然是寧姚領銜。
除了陳三秋、董畫符他們這個小山頭,齊狩他們又是一撥,此外還有高野侯、龐元濟。
雖然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卻太過光彩奪目了,那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年份。
再年輕一些,就是“小隱官”陳李、郭竹酒他們了。
白玄、孫春王這些孩子,照理說是與陳李一個輩分的。
如果不是那場戰爭,這些孩子,再過個幾年十來年的,就該輪到他們守關,負責待客外鄉劍修。
一間屋子里邊,作為東道主的柴蕪提起酒壺,朝白玄和何辜晃了晃,大概是詢問要不要一起喝酒。
白玄抬了抬手中茶壺,何辜擺擺手,柴蕪就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何辜問道:“白玄,首席供奉,跟掌律祖師,哪個官大?”
落魄山那邊,周肥和長命姐姐也顯現不出誰官大。而下宗仙都山,米裕是首席供奉,崔嵬是掌律。
九個孩子中個頭最高的何辜,本命飛劍名為飛來峰,飛劍的本命神通類似五岳山君的搬山填水。
何家在劍氣長城不算豪門大族,所以沒能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有個宅子,但是底蘊不淺,祖上劍修皆隸屬於刑官一脈。
等到豪素擔任最後一任刑官,反正有等於沒有,形同虛設,何辜腰懸一把短劍讀書婢,是祖傳之物。
白玄蹺著二郎腿,說道:“如果按照霽色峰那邊的座位安排,是首席供奉地位清貴一些,不過掌律祖師實權更大些,算是各有高下吧,也很難說誰官更大。”
船頭那邊,米裕趴在欄杆上。
聽崔東山私底下說起一事,那座密雪峰,唯有劍修可以崖刻。
米裕已經開始期待一百年後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宗師輩出,劍仙雲集。未來可期,將來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