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賢者小說 劍來

第391章 不是第二個余斗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4741 2024-03-06 01:07

  雪月兩相宜,少年更清絕。

  加上這個自稱崔東山的家伙,總計六人,一同走向那座擁有七千卷藏書樓的高門大宅。

  大堂里的值錢物件早就被搬空,只剩下一塊楠木匾額,卻不是掛在梁上,而是隨便放在了靠牆的桌子底下。

  崔東山掃了幾眼,也確實沒剩下點什麼,就撅著屁股鑽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額上的灰塵,露出其上“天長人壽”四字。

  他將匾額放到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書房去。

  屋內擺著兩只火盆,木炭都是他們自己燒出來的,干瘦漢子手腳勤快,又去給火盆添了些木炭,還不忘撥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紅木炭上邊,免得木炭燃燒太快,一看就是個勤儉持家的主。

  門外大雪紛飛,六人圍著火盆而坐。約莫是多出一個陌生少年的緣故,他們交談不多,氣氛冷清。

  火盆內木炭爆裂,如爆竹聲響,偶爾會有火星飛濺,數次濺到干瘦漢子褲管上,干瘦漢子好像擔心被那點火星燒穿褲管,總會拍打幾下。

  崔東山彎腰拈起火盆邊緣的一塊木炭,輕輕撚碎些許,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貴多了。幔夢姐姐,你們可以啊,小日子過得這麼講究。”

  汪幔夢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東山對面的漢子,嫵媚一笑:“我哪里懂什麼白炭黑炭,是錢猴兒的獨門手藝,正經本事沒有,灶房當廚子、砍柴燒炭、鋤頭刨地、打造木車,都是一把好手。”

  那個錢猴兒原本正前傾著身子,低著頭,伸出雙手烤火取暖,順便用眼角余光打量著美婦人的繡花鞋,此刻聞言抬起頭,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確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燒不冒煙,不嗆人。當然,好東西都費錢,尋常百姓家確實用不起這種白炭。”

  崔東山脫下一雙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聲,然後一手拎一只,湊近火盆烘烤,笑問道:“你家鄉那邊,百斤炭能賣一兩幾錢銀子?”

  錢猴兒笑道:“我家鄉那邊靠山吃山,山上有幾種硬木很適合燒白炭,名氣相當不小了,府志上邊都有記載的。燒木炭的窯口都叫青鯉窯,至於名字怎麼來的,也有說頭:一處山腳河邊有座鯉魚娘娘廟,後來離鄉遠了,才曉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難聽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讀書人是咋想的,都不改個說法。我離開家鄉之前,記得鯉魚娘娘廟的香火一直很好,我小時候也常去燒香磕頭。”

  “要是碰到今兒這種大雪天氣,天寒地凍得厲害了,老天爺賞飯吃,木炭的價格就上去了,能賣二兩四五錢銀子呢,要是有州郡富貴人家賬房門房的門路,價格還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門戶里邊出來的有錢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麼也曉得木炭行當的市價行情?”

  汪幔夢其實幾次想打岔,只是見那白衣少年聽得認真,便等著錢猴兒扯完了一大通才笑著埋怨:“崔郎只是跟你問個價,瞎扯這麼多作甚,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錢猴兒臉色悻悻然。

  其實他平時話不多,沒法子,只是一個會點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嗓門能大到哪里去?

  只是一聊到燒炭這門手藝活,又跟家鄉有關系,還好不容易碰到了個識貨的,他一時間情難自禁,就沒能管住嘴。

  崔東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燒過木炭,他才是行家里手,我就是聽了幾耳朵。要是我先生在這兒,肯定要跟你多聊幾句。”又問:“你們來這兒多久了,掙了多少銀子?”

  汪幔夢嬌滴滴道:“回崔郎話,去年入夏時分來到城內,一晃就大半年過去了。至於掙了多少嘛,財不外露,就不談了,不好說是滿載而歸,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邊給各國朝廷當馬前卒小嘍囉的日子總是要好過不少。”

  “崔郎有沒有興趣跟我們一起走江湖?洪稠有個與帶兵武將有點關系的拜把子兄弟消息靈通,去年末捎話過來,說大淵王朝最近兩三年內估摸著還是照顧不到這些個早被榨干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爺忙得很呢。”

  去年冬末,在碰到鍾魁和姑蘇之前,按照古丘的估價,滿打滿算,他們已經賺了差不多一枚谷雨錢,要是均攤,每人能得十枚雪花錢呢。

  只是賬不是這麼算的,按照約定俗成的道上規矩,還得是自稱五境武夫、實則六境的洪稠,與自稱是觀海境、實則是洞府境的汪幔夢占大頭,畢竟這支隊伍都是他們倆東拼西湊拉起來的,洪稠的刀子又是連那飄來蕩去的凶鬼都殺得的,也沒誰敢有異議。

  之後他們好像行了大運,竟然又掙了七八枚小暑錢,現在兩撥人就看汪幔夢與洪稠怎麼談了。

  崔東山笑問:“來這種地兒拿命掙錢,就沒死人?”

  汪幔夢笑道:“沒呢,實在是運道好,不枉我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隍廟燒香許願,錢猴兒又有手藝,幫著燒了兩大簸箕的紙錢。”

  錢猴兒得了句夸,好像骨頭都輕了幾兩,坐在那兒咧嘴傻笑。

  確實難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驚無險,掙了不少錢不說,還能人人全須全尾,都沒誰缺胳膊少腿。

  別城的同行們可就沒這福氣了,去年秋冬時節經常傳出消息,那些州郡城內時不時有人暴斃,甚至有被鬼物附身或是魘了的,突然就自相殘殺起來。

  傳聞其中有座曾經戰事慘烈的鬼城,由於陰氣太重,都冒出了一只地仙鬼物,聚攏起了周邊大幾千陰兵的氣象。

  洪稠那會兒憂心忡忡,怕那金丹鬼仙往南邊走,想要撤出城去,陰兵過境可不是鬧著玩的。

  只是不知為何,先是臨近年關,座座鬼城就像界线分明起來,再無那種每晚野鬼成群結隊,如同有英靈鬼物將帥在調兵的跡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後半夜又大鬧了一場,古丘冒著被大淵朝廷,甚至是被儒家書院問責的風險,首次穿上了城隍爺的官袍,坐鎮城隍廟。

  在那之後,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煙消雲散了,錢猴兒信誓旦旦地說是老天爺開眼,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讓它們都有了個歸處,在陽間鋪出了一條黃泉路,鬼物們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便可以投胎去了。

  汪幔夢是地地道道的練氣士,所見所知都不是錢猴兒聽來幾句鄉俗老話可以媲美的,卻也犯迷糊。

  當時她察覺到天地異象,趕緊御風到城頭,只覺得好像整個人間都多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象。

  她看著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聚攏在一起,浩浩蕩蕩離開鬼城。

  隊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有那披甲的士卒,走最後一程陰冥山水路也還在幫著維持秩序。

  還有那臉色慘白卻面帶笑意的稚童,在長輩的帶領下,向城頭上那個幫忙收攏屍骸、建造義莊的婦人彎腰致謝……

  汪幔夢回過神來後,伸出拇指擦了擦臉龐。

  那一瞬間,她沒來由記起了一句從不當真的言語:天地正氣,浩然長存。

  只是這個想法,等她下了城頭就淡了,天亮之後更是徹底沒了,思來想去的還是自己以後的出路。

  汪幔夢看著那個將靴子放在火盆邊,開始捏著鼻子烤一雙雪白襪子的白衣少年,嫵媚問道:“崔郎,你是做什麼的?看樣子,是哪座新山頭的譜牒修士下山游歷呢,師門長輩就不跟著護道?”

  不太像是新大淵朝廷的供奉修士,沒架子,簡單來說,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確實是在看人。

  這點眼力見兒,汪幔夢作為被逐出師門的散修,四處漂泊半百年,還是不缺的。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兩只綢緞質地的襪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夢一手掩嘴嬌笑,再輕輕一拍少年胳膊:“崔郎真愛說笑。”

  火盆那邊有個青壯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當個教主呢?”

  山下門派不稱宗、山上仙府不稱教歷來是規矩,不過相對來說,對前者的約束要寬松許多,一個江湖門派真要自稱某某宗,只要當地朝廷不過問,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這個姓崔的不是說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畢竟如今桐葉洲才幾個宗門?

  不承想這個小白臉年紀輕輕的也是個混江湖的,大伙兒都是老江湖了,一下子氣氛便熱絡起來,再不那麼拘謹。

  崔東山笑道:“真就差點當上副教主了。我家山頭暫時人手不多,管著不到一萬人的譜牒修士。”

  汪幔夢捧腹大笑:“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邊當個首席供奉?當掌律祖師或是管錢也行啊,姐姐頂會過日子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認真道:“那姐姐得分別問過一位仙人境劍修、一位元嬰境劍修和一位九境武夫,看他們仨答不答應為姐姐騰位置了。”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哄堂大笑。

  崔東山突然問道:“姐姐就這麼想要確定我是不是譜牒修士?怎麼,跟山上神仙有仇,還是那種雙方見了面就得躺下一個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夢笑得合不攏嘴,道:“這個猜測好沒道理,崔郎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們這些山澤野修。”

  崔東山也笑了笑:“不用緊張,就是隨口一問,肯定是我誤會了,總覺得有殺氣。”

  汪幔夢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殺人,無依無靠的,只有被欺負的份。”

  崔東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襪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鍋,看我與你們是怎麼個賓主相宜。

  屋外,一個披掛甲胄、腰間佩刀的魁梧漢子聞訊趕來,正是洪稠,一個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

  在如今的桐葉洲,有這份武學境界,不管是在各國朝廷里撈個實權武將當當,還是給那些風聲鶴唳的將相公卿當個保護家宅平安的客卿,都半點不難。

  錢猴兒趕緊起身給洪稠讓座。

  洪稠摘下腰間佩刀,眯眼問道:“小兄弟,哪里混?”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只手掌互搓,哈了一口氣,笑呵呵道:“離這里不遠的一座山頭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這不就得想著招兵買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經打過照面了。”

  洪稠皺眉道:“哪個?”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里陪一位江湖前輩喝酒吃火鍋。”

  汪幔夢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個青衫長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的,多書生氣,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個路數的。”她指了指天花板,“當時好像是從天上來的,事後你與我說過,此人只是瞧著年輕,約莫是個駐顏有術的陸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個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個兩金之一的硬點子。”

  洪稠的氣焰一下子就降了下去。當時那廝突兀現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沒敢拔刀出鞘。洪稠皺眉問道:“你那先生是純粹武夫?”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當然是純粹武夫,不過一直以劍客自居。”

  洪稠試探性問道:“是幾境?金身境?”

  他也沒想著對方會給出答案,見那白衣少年伸出手,便奇怪問道:“這是何意?”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幾境,你就打賞給我幾枚小暑錢,如何?”

  洪稠啞然失笑:腦子有坑吧?看來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給了一副好皮囊,又給了一顆拎不清的腦袋。

  崔東山笑道:“那咱們換個賭法。你來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枚雪花錢,第二次一枚小暑錢,第三次一枚谷雨錢,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給你。只要你點頭答應,我立即砸鍋賣鐵,掏出六枚神仙錢交給汪姐姐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這門賭術難道是跟錢猴兒學的?”

  崔東山說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寫在一張紙上,同樣交給汪姐姐保管。洪兄,穩賺不賠的買賣,賭不賭?敢不敢掙個盆滿缽滿?”

  洪稠說道:“你要是隨便寫個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東山搖搖頭:“汪姐姐看過紙上的答案後,我准許她與你使兩個眼色,一個是提醒你要不要賭,一個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譜。當然,得事先說好,你們倆不許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线。嗯,換一個對洪兄更有利的賭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麼神仙錢可以由你決定,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賭桌,咱倆必須賭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覺得押一枚谷雨錢不算小賭怡情,可以只押兩次。”

  錢猴兒覺得可以賭,金身境、遠游境、山巔境,一個一個來,總能蒙中吧?

  天下武夫的武學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師,所謂煉神三境的大宗師反正就這麼多。

  洪稠有點為難,因為他知道,山巔境之上,還有個傳說中的止境。

  那個青衫年輕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對方既然能夠從天而降,再從遠處一躍而至,要麼是金身境武夫,要麼就是可以覆地遠游的羽化境,那麼三種神仙錢就得押四種可能性了。

  如果沒有止境,確實是穩賺不賠。

  洪稠笑道:“賭了!”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使勁搖晃起來:“錢猴兒,趕緊地,筆墨伺候!崔老弟我要是掙了錢,分你一枚雪花錢。”

  錢猴兒趕忙起身去自己暫住的屋子里拿筆墨,嘴上念叨:“不用不用。”

  崔東山訝異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對了,記得幫忙蘸墨。”

  錢猴兒神色僵硬,恨不得甩自己一個大嘴巴。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六枚神仙錢緊緊攥在手里:“姐姐,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千萬拿穩了!”

  洪稠眯起眼:這廝還真有兩枚谷雨錢!

  汪幔夢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錢,大可放心。”

  崔東山這才松開手。

  錢猴兒拿來一支蘸滿墨汁的竹管毛筆,崔東山背轉過身,整個人蜷縮起來,寫了幾個字後,再將白紙揉成一團,攥在手心,遞給汪幔夢的時候,提醒道:“姐姐攤開紙張的時候,記得學我轉過身去,可別被洪老哥瞧見了。”

  汪幔夢背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攤開紙張。

  瞧見上邊的內容時,她愣了愣,深吸一口氣,重新將紙揉成一團,神色古怪地衝洪稠使了個眼色,再點點頭,示意洪稠可以賭,那個少年沒瞎寫。

  崔東山驀然輕喝一聲,眼神哀怨、無比委屈地道:“我的好姐姐,你再這樣胳膊肘往外拐,可要傷人心了啊。”

  汪幔夢臉色尷尬,只得收起某個自認細微不可察覺的小動作。

  萬一賭輸了,要是洪稠翻臉不認賬,她也是為難。

  如果洪稠見財起意,那個幾乎等於是一州城隍爺的古丘,還有女鬼小舫,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洪稠就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不敢暴起殺人,將那六枚神仙錢全部黑掉。

  何況不談崔東山的先生,僅僅是那個自稱來自寶瓶洲的老人就不簡單,所以即便洪稠大鬧一場,最多就是討要回三枚神仙錢。

  說實話,經過那一場場城隍廟夜審過後,汪幔夢這撥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麼百無禁忌了。

  崔東山突然望向錢猴兒他們,笑道:“都可以賭,兩次、三次,都用雪花錢,咋樣?”

  錢猴兒沒啥興趣,賠著笑不說話,倒是其余幾個躍躍欲試,只是被洪稠轉頭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洪稠摸出一枚雪花錢拋給崔東山,崔東山雙手握住,高高舉過頭頂,開始念念有詞,估摸著是在祈求老天爺保佑。

  洪稠沉聲道:“金身境。”

  崔東山作滿臉驚恐狀,洪稠愣了愣:這就猜中了?

  汪幔夢下意識想要有所表示,卻發現白衣少年已經死死盯住自己,只得板著臉搖搖頭:“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小暑錢,再不是故作豪邁地隨便拋給少年,而是遞過去。

  崔東山雙手搓動小暑錢,哈哈大笑:“賺了賺了。”然後又高高舉起,來回晃動,“嘖嘖,頭回瞧見小暑錢哩,開心開心真開心。”

  錢猴兒一幫人都無語了:沒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

  洪稠額頭滲出細密汗水,說道:“羽化境。”

  崔東山抬起一只雪白袖子,將小暑錢往里一丟,嬉皮笑臉道:“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汪幔夢嘆了口氣,說道:“不是遠游境。”

  洪稠瞪著她,隱約有些怒容:他娘的,該不會是這個婆娘與一個外人合伙坑自己吧?

  汪幔夢氣不打一處來,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臂環胸,嘿嘿笑道:“洪兄,還要不要賭第三次?賭大賺大,我輩賭客,掙錢之心不凶不成啊,搏一搏,幾畝宅子變山頭!”

  洪稠說道:“我身上沒有谷雨錢。”

  崔東山笑道:“不用馬上給,先欠著,明早我再來查賬,洪兄可以與汪姐姐他們幾個借錢湊一湊嘛,折算成一枚谷雨錢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頓時陷入兩難境地。萬一輸了,這大半年就要徹徹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萬一贏了呢?

  崔東山蹺起二郎腿,踩在火盆邊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汪姐姐,揀出那兩枚谷雨錢,馬上就要進洪老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間站起身,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錢猴兒他們幾個都愣在當場:不就是只剩下個山巔境嗎,這都不敢押注?

  洪稠來時路上是不是腦子被門板夾到了?

  眾人發現等洪稠一跨過門檻,白衣少年就霎時間汗如雨下,一邊抬起袖子擦汗一邊解釋:“熱,天氣有點熱。”

  洪稠腳步停滯些許,猶豫了一下,仍是大步離開了。

  從汪幔夢處取回紙團和六枚神仙錢,崔東山語重心長道:“諸位兄弟,聽老弟一句勸,大賭小賭,贏來輸去,都是偏門出入的錢財,守不住的,玩玩就好。當然了,如果偏門財進了家,舍得從正門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謂善財難舍,能舍得善財出門的,便是在積攢一家門戶的祖蔭福報了。”

  汪幔夢聽不得這些毫不值錢的空泛道理,煩得很,只是臉色依舊嫵媚動人:“崔郎好賭術。”

  崔東山贊嘆道:“這個洪稠還是有點定力的。”

  汪幔夢笑道:“財帛動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東山說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夢笑了笑。

  錢猴兒跑去門外,蹲在台階上將毛筆輕輕甩了幾下,又來回在積雪上抹,再雙指捏住筆鋒擠掉墨汁,如同洗筆。

  他回到自己屋子,掏出火折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將那支清洗干淨的毛筆輕輕懸在筆架上邊,然後驀然發現白衣少年跟個鬼似的斜靠屋門,雙手籠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錢猴兒心一緊:莫不是揀軟柿子拿捏,打家劫舍來了?

  崔東山伸手出袖,將一枚雪花錢彈給他:“不燙手,拿著吧,夠你買一堆筆洗了。”

  錢猴兒一時間摸不著頭腦,攥著那枚其實很燙手的雪花錢不知如何是好。

  收下,事後走漏了風聲,很容易被洪稠記仇;不收下,好像眼前這一關就難過。

  崔東山走入屋內,發現桌上有本冊子,拿起來一看,樂了。原來是錢猴兒用炭筆繪制出的桌案、椅凳、花幾、梁柱斗拱樣式,有百余種之多。

  崔東山翻了幾頁,笑道:“有這門手藝,餓不死人,怎麼就想著來這兒?要不是運氣好,沒碰著凶鬼,就你這點江湖把式……”

  錢猴兒拽了些酸文:“馬無夜草不肥,書上說了嘛,富貴險中求。靠手藝謀生,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來錢太慢,熬不出頭。”

  崔東山翻著書頁:“他們是光掙錢,只有你是討生活。”

  錢猴兒聽得迷糊。有啥兩樣?兜里沒錢,能叫過日子嗎?

  崔東山抬起頭,微笑道:“錢猴兒,想不想去我家山頭混?不敢說大富大貴,總好過在這些鬼城日夜飄蕩,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買命錢,朝不保夕,太辛苦,何況攢了錢給誰花都兩說。”

  錢猴兒都沒如何思索,將這番話稍微過過腦子便咧嘴笑了起來,毫不猶豫說道:“還是算了吧,這輩子都習慣了在外邊晃蕩,凶險是凶險,可是更自在些,讓我窩在一個地方享清福,還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過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崔東山搬了把老舊官帽椅坐下,蹺起二郎腿,這讓錢猴兒心里越發打鼓:這是鬧哪樣?

  崔東山笑道:“如今我那山頭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會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祿是一枚雪花錢,如何?剛才那枚就當定金了。”

  趁著先生還沒回落魄山,得趕緊抓幾個壯丁回去,先在先生面前混個臉熟,將來先生閉關、遠游再還鄉、來青萍劍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舊人,與先生見了面,先生肯定願意多聊幾句。

  因為崔東山心知肚明,不光是仙都山,落魄山也一樣,往後數百年,先生與上山修行、習武的新人們可能就不會那麼有的聊了。

  何況眼前這個錢猴兒還是燒炭出身,青鯉窯正兒八經的窯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親近?

  錢猴兒訕笑道:“崔仙師就別耍小的逗樂了。”一個三境武夫,做點打雜活計之外,除了給人當替死鬼,還能做什麼?

  崔東山笑了笑:“不著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就去一個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門牌坊上寫著青萍劍宗,你肯定認得這幾個字。仙都山離這兒不算遠,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為青衫渡,以後多關注山水邸報就是了。”

  錢猴兒等到那個白衣少年離開屋子,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崔東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著,隔壁幾個已經各回各屋睡覺去了,只剩下汪幔夢還等在那兒。

  她笑問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

  “不是。”

  汪幔夢拋了個媚眼:“還騙鬼呢?”

  崔東山笑道:“其實我先生是止境,但是我覺得洪老哥掙錢辛苦,而且都是極難得的正門錢財,按輩分,他還是我的半個姐夫呢,在城內做了這麼多好事,打算送點錢給他花,結果他不領情,非要送錢給我這半個小舅子,我有啥辦法?”

  汪幔夢其實也懶得去猜那個青衫客的真實境界,甭管是煉神幾境,都是自個兒踩在梯子上都夠不著的天邊人物,不招惹,不攀附,敬而遠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白衣少年賴著不走,汪幔夢其實也不願意待在此人身邊,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臉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頭?

  “你知道洪稠為什麼不敢賭嗎?”

  “怎麼說?”

  “因為洪稠跟你一樣,不相信好人有好報。”

  汪幔夢笑容苦澀:“可能吧。”

  崔東山轉過身,看著大雪紛紛落在院中,積雪越發厚了:“可能曾經相信,後來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東山繼續說道:“沒法子,好像這個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報的人就越過不上好日子,不是濫好人就是窮好人。就像把陽關大道讓出來,只能自個兒走獨木橋,辛苦攢下點錢,都還給了日子,最後只攢了一肚子苦水,又不願意說給身邊親人、朋友、晚輩聽。”

  原本覺得對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聽了最後這番話,汪幔夢眉頭舒展起來,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誰說不是呢?”

  崔東山微笑道:“最恨譜牒仙師的不一定是山澤野修,往往是譜牒仙師,因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條相處之道,後者則不然。”

  汪幔夢自嘲一笑:“崔東山,別試探了,雖然不清楚你到底為何如此陰魂不散,纏上我們這些螻蟻,但是說實話,我真心不覺得我們這撥無根浮萍似的廢物值得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兩枚谷雨錢很多嗎?對我們來說,當然很多,十幾號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掙了這麼多,像錢猴兒他們幾個,可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著谷雨錢。但是對你來說,兩枚,甚至是二十枚谷雨錢,又算什麼呢?”

  “錢猴兒他們幾個不是什麼‘可能’,他們就是第一次見谷雨錢,因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樣,他們見著了谷雨錢,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為何可以拿出來,而是疑惑,猜測第三種神仙錢到底是不是真的。”崔東山低頭彎腰,攤開手掌,靠近炭火,“你剛才說‘你這種人’,怎麼講?怎麼就覺得我跟你們不是一種人啦?”

  汪幔夢說道:“說不上具體理由,就是這麼覺得。”

  崔東山問道:“那你覺得我先生跟你們是不是一種人?”

  汪幔夢無奈道:“可能嗎?”

  崔東山默不作聲,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張俊美臉龐越發白皙。他輕輕翻轉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夢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曾經有過譜牒身份?”

  崔東山笑道:“因為你就像半個吊死鬼,解不開脖子上邊的繩索,手摸不著房梁,腳踩不著地面,沒死透,又活不過來,不上不下的,瞧著可憐。”

  汪幔夢笑道:“怎麼就可憐了?我自己可不覺得。”

  崔東山搓手道:“沒力氣去自怨自艾的可憐才可憐,是無可奈何,是沒法子。還能如何?就這樣。”

  汪幔夢默然,學那白衣少年低頭彎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書,滋味太苦,不忍卒讀。

  汪幔夢出身桐葉洲北方的一個小國,宗主國是那堪稱龐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經是當之無愧的桐葉洲北部強國,如今恢復國祚,雖說元氣大傷,可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的師門是桐葉洲一個不入流的山上門派,連旁門左道都算不上,說是歪門邪道半點不委屈,只不過披了層光鮮亮麗的外衣,在虞氏王朝的藩屬國境內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許多師門前輩、同輩師姐妹都是一國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門人是位龍門境的老神仙,相傳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鎮,所以她當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滿了驕傲。

  但之後才發現,師門前輩傳授的多是房中術,正經道書沒幾本,春宮圖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沒有修行資質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坯子,都收。

  據說自家門派真正的靠山是虞氏王朝那個作為山上仙家領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錢的通天人物是個女子,叫苗魚,是青篆派高掌門的半個道侶,沒有名分而已。

  有些人,歷經坎坷總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但有些人,如船擱淺,水道提綱如一线,進不得,退不得,原地鬼打牆。

  好像做多錯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這個白衣少年一語中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就這樣”三個字。

  她曾經與幾個同門師姐妹,還有一撥別家仙府的女修並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被一撥神色倨傲的譜牒仙師並幾個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指指點點,對此,她早已麻木了,只想著只要躋身洞府境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驚天變故來臨,汪幔夢也不曾躋身洞府境。

  她與那些倉皇失措如同喪家犬的師門祖師不一樣,她覺得沒什麼,甚至還有幾分解脫意味的輕松。

  而且,直到那時她才知道,自家門派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金丹祖師。

  她不願跟隨同門躲入青篆派避難,就找到機會一走了之。

  在她看來,作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黃庭那樣的。

  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當皇帝了。

  崔東山看著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後親眼見一見黃庭和姚近之,近距離看一看她們到底是怎麼個活法?”

  汪幔夢回過神,悚然一驚,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

  顯然是勾起了婦人道心中的最大陰霾。

  這些個“家學深厚”的譜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踐人的手段,實在是讓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個能夠聆聽旁人心聲的修士,必然是傳說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東山說道:“你其實也知道山上的譜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輩,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轍,賭輸了兩次,就不敢賭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賭是賭自己的傳道人不會對你見死不救,賭輸了;第二次是賭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暫時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總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結果還是輸了,看不著半點希望,不得不認命。”

  “有些話呢,在先生面前,我是絕對絕對不敢說的,在你面前就沒啥忌諱了。自古隆冬大雪凍不死半個有錢人,但是前些年那場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和譜牒仙師無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樣了,好人壞人,富人窮人,都遭殃了,凍死了很多早就該死,但在我們看來惡人無惡報、‘天不收’的人。”

  “也對,還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夢的眼中是享盡了福才去死的,這輩子在陽間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麼個死法,好像都不虧。所以你還是覺得有幾分憋屈,不夠痛快。但你不用太擔心,到了下邊,他們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還債一事,歷來報應不爽。”

  汪幔夢抿起嘴唇。

  一個每天把無所謂擺在臉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謂的。

  就像汪幔夢由衷仰慕太平山,去游歷時都不敢去山門口,好像被她看一眼牌坊上的“太平山”三個字,都是一種對太平山的褻瀆。

  崔東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與新任山主黃庭是很要好的朋友。當然,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種男女關系。唉,你以後真得改改,別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邊靠。如今我家先生還是太平山的記名供奉,所以你要是願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請先生幫忙引薦給黃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就沒有做不到的。”

  汪幔夢都快被這個白衣少年給弄瘋了,無力地道:“崔東山,你到底在想什麼,又是怎麼想的?”

  崔東山再次翻轉手掌,自嘲道:“我確實一直在想我們為何會想,以及如何想。這兩個問題,困擾我多年。”

  崔瀺曾經在楊家鋪子,與那個曾經被先生稱呼為“楊爺爺”的老人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楊老頭詢問那件事如何了,很湊巧,差不多剛好就是今夜汪幔夢誤打誤撞問出口的問題。

  當初崔瀺神魂分離,崔瀺觀看崔東山的心念,一天之內,念頭最少是兩個,最多有七萬余。

  崔東山反觀崔瀺,最少三個念頭,最多八萬。

  兩人各有優劣,比少只差一個,比多相差一萬。

  要知道,這種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謂的離境坐忘,也不是佛門的打坐參禪,否則練氣士的閉關、心神沉浸、收束心念並不難。

  至於凡夫俗子,如果誤以為睡覺就可以不起念頭,大謬矣。

  崔東山微笑道:“睡覺睡覺,是睡且覺,睡的是形骸體魄,這種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種休養,覺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許多人清醒過後記得諸多模糊的夢境,有些人則誤以為自己是無夢而寐。就像許多人在夢境中會有墜崖之感,其實就是一種輕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夠成為萬靈之首,究其根本,就在於有夢,相較於妖族修士,這就是一種夢寐以求的天生開竅;相較於我們人族練氣士,妖族的堅韌真身既是它們在大地之上生存的倚仗,又何嘗不是一個堅固的牢籠?”

  崔東山是有打算的,未來九個親傳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謝謝、胡楚菱、蔣去他們幾個,他會因材施教,精心栽培。

  之後再收九個名義上的嫡傳弟子,只看眼緣和心情好壞。

  當然可以是錢猴兒,也可以是眼前這個八十歲高齡才是洞府境修為的汪幔夢,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

  相對而言,洪稠的武學資質不算太差,只是沒遇到明師指點,否則躋身七境不難,畢竟天底下任何一個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紙糊竹篾,都可以跟武運沾邊了。

  汪幔夢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突然問了一個看似離題萬里的古怪問題:“那麼多的死人,當真管得過來嗎?”

  崔東山笑道:“管得過來,而且幾乎沒什麼錯漏。”

  汪幔夢搖搖頭,顯然不信:“地府酆都難不成有幾十上百萬冥官、胥吏、鬼差?”就像城隍廟,一國之內,從都城隍到州、郡、縣三級城隍,加在一起,攏共才幾座?

  崔東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廟主要功用還是接引為主,只是一審,更多是將功過得失記錄在冊,類似陽間衙門掌管魚鱗冊的戶房而已。至於酆都,各類鬼差數量,哪怕加上一些臨時設置的官職,有點類似陽間朝廷新科進士在各部衙門的行走吧,總數確實不少,但是遠遠沒到幾百萬那麼夸張,也確實不用那麼多。”

  “至於具體是如何運轉的,說簡單也簡單,一座一座衙門就等於陽間人過日子,一個年關一個年關地過;說復雜也很復雜,如果細究,這里邊的規矩繁復且縝密,大致說來,就是用那幾條根本的、底層的、不可動搖的規矩撐起了千百條界线分明的細微規矩,前者允許後者有小幅度的擺動,如此一來,歸功於主干分明、脈絡清晰,所以萬年以降,那邊始終井然有序,賞罰分明。”

  “當然,這里邊有些真正屬於蓋棺論定的功過,在陽間人看來,還是有諸多無法理解之處的。汪幔夢,你要是真對這些感興趣,可以去問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補,以後說不定還有希望入主新大淵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廟。”

  汪幔夢將信將疑,問道:“你怎麼會了解這些內幕?從哪本冷僻的志怪書上看來的?”

  崔東山笑道:“因為我去過酆都啊。”

  府縣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各級城隍廟內,文武判官、諸司神靈,再加上牛馬將軍、日夜游神、枷鎖將軍,這些是城隍廟的常設官職,就像陽間朝廷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

  一座城隍廟的大小,主要還是看諸司衙署的數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這座州城隍廟,多達十二司。

  各國京城的城隍廟,要麼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這樣的大國,都城隍廟甚至還有卅六司的。

  而中土神洲靈芝王朝境內有座天下第一的城隍廟,更是多達七十二司。

  那位神位品秩與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爺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負責坐鎮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寧。

  麾下四員神將,分別姓甘、柳、范、謝。

  汪幔夢忍俊不禁:“崔郎又說大話。”

  崔東山一笑置之。同樣的話語,若是先生說出口,誰不信?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東山冷不丁說道:“洪稠本就不該從這兒帶走一枚谷雨錢。”

  汪幔夢戰戰兢兢問道:“那我呢?”

  崔東山笑道:“你無妨。”

  汪幔夢幽幽嘆息一聲。

  明兒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

  還是算了吧,這筆神仙錢,不出意外,會是他以後在新大淵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場進階的敲門磚。

  要是她真開口了,估計只會被洪稠罵個狗血淋頭,懷疑她是不是見異思遷,傍上個小白臉了,說不定這會兒就已經在對面的宅子里邊生悶氣,懷疑到底是不是她與崔東山合伙設局騙他的錢。

  崔東山瞥了眼汪幔夢,笑道:“對了,我所謂的‘帶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夢掩嘴嬌笑不已,拋了一記媚眼。

  崔東山笑罵:“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們家的老廚子和大風兄弟要是見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夢雙手十指交錯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當好人難,見過了壞人,想要有樣學樣,結果發現,壞又壞不到哪里去,這就叫兩難。”崔東山說過了道理,隨即打趣,“好姐姐,少皺眉頭少嘆氣,一個人愁眉苦臉多了,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為何蛾眉憔悴?沒道理嘛。”

  汪幔夢說道:“崔郎學問是高,卻真心不適合安慰人。”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他眨了眨眼睛:“汪幔夢,不如我們玩個游戲?”

  汪幔夢心一緊,嘴上不饒人:“神仙打架嗎?”

  崔東山翻白眼道:“總這麼說話就沒勁了。”要是你敢這麼跟我先生說話,才算真正有膽識!

  隨即,崔東山笑嘻嘻地從袖中拈出一枚小暑錢,剛剛從洪稠手上贏來的:“有錢拿的,至少一枚小暑錢,等於白送給姐姐。游戲的規則很簡單,你什麼都不用說,就是想一想過往之人,在腦海中過一遍,也別管對方的身份,見過幾面,只要能夠想起來,記憶再模糊都無所謂。想得多,掙得多,超過一百人,就可以拿走這枚小暑錢,超過五百人,我再給你一枚,過了一千人,又是一枚。如何,是不是一樁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如果超過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還可以再送姐姐一枚谷雨錢。”

  言語之際,崔東山擰轉手腕,手中多出了兩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後,棋罐懸停空中,崔東山用眼神示意汪幔夢可以開工掙錢了。

  汪幔夢滿臉遲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這麼簡單?”

  崔東山置若罔聞,懶得搭話,只是雙指並攏如拈子狀,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數顆雪白棋子,依次丟入一只棋罐當中。

  顯然,汪幔夢在沉默之際,不由自主想起了幾位故人,然後被崔東山擷取,顯化為一顆顆棋子。

  有個老王八蛋曾經有過一個猜想,靈感來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億萬,又能合攏為一。

  於是崔瀺就假設,天下所有有靈眾生的思想源頭都位於同一座水池,所有念頭就是一朵朵躍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夢思量片刻,也不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能夠影響到當下的處境,說不得還真能白賺三枚小暑錢?

  在這之後,棋罐里邊的白子越來越多,但是也開始陸續出現黑子,被崔東山丟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夢已經顧不得如何震驚,無所謂了,今天已經見識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事,見怪不怪,習慣就好。

  因為每當她間歇記起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物時,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來的棋子就會是黑色。

  大堂之內,只有雙方腳下的那只火盆偶爾響起木炭的爆裂聲,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院內積雪肯定可以沒過腳踝了。

  崔東山盤腿坐在椅子上,汪幔夢開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過客:有過數面之緣的、擦肩而過卻不小心因為某個鮮明特征而記住面容的、搖著蒲扇納涼的家鄉老人、肩膀處縫有厚棉布的挑米工、年少尚未登山時經常偷偷打量她的同齡人……

  棋罐內堆積的棋子越來越多,但汪幔夢的思緒也越來越滯緩。崔東山便靠著椅把手,單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終懸空。

  汪幔夢伸手揉了揉眉心,問道:“多少顆了?”

  崔東山微笑道:“三枚小暑錢已經到手了,就是那枚額外的谷雨錢屬實有點難掙,數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夢無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東山笑道:“掛像、書上人物,也算在內。”

  汪幔夢如同開竅一般,又想出了數百畫像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棋罐,說道:“可以再加上你聽說過的名字,帝王將相、修士道號,都是可以的。當然,別胡編亂造,隨便想個名字糊弄我,否則就要減一顆棋子了。”

  汪幔夢便又開始絞盡腦汁想那些聽說過的人,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文廟聖賢,桐葉洲大宗門的歷代祖師、供奉客卿,山下各國達官顯貴、名動四方的純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蠻荒天下的大妖……

  崔東山笑了笑,飛快晃動手腕,將一顆顆棋子隨手丟入棋罐內。

  這種賭局,不能跟先生賭,更不能跟大師姐賭,大師姐估計能讓他直接哭窮。

  汪幔夢已經滿頭汗水,明明是一個洞府境修士,現下竟是有些頭暈目眩了。她顫聲問道:“湊夠了嗎?”

  崔東山笑道:“夠了,早就夠了。”

  汪幔夢目瞪口呆。

  崔東山掏出一枚谷雨錢和四枚小暑錢,一起丟給汪幔夢,笑道:“多出的那枚小暑錢,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夢頹然靠著椅背,實在是心神疲憊。

  崔東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瀆、山岳、仙府門派的名稱?只要湊足八千顆棋子,我就再送給姐姐一枚谷雨錢。”

  汪幔夢臉色微白,搖搖頭:“想不動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夢擦了擦額頭汗水,有氣無力,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都已經不想開口說話了。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兩罐棋子都憑空消失。

  汪幔夢掙了不少,他崔東山也一樣,這些棋子承載的內容,等到將來開鑿大瀆,是有用處的。

  要說潛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細翻檢他人記憶,崔東山當然信手拈來,熟門熟路,只是不如汪幔夢這般主動和盤托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倒入棋罐中來得完整。

  崔東山雙手籠袖:“汪幔夢,以後要多讀書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折算成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了。”

  汪幔夢攤開手掌,怔怔看著那五枚神仙錢,抬起頭,嗓音沙啞問道:“崔東山,你是譜牒修士,對吧?”

  崔東山點頭道:“早就說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他多給那枚小暑錢,只是因為汪幔夢無意間提到了自家先生,當學生的,賊高興,很開心。

  汪幔夢攥緊手,問道:“你不會要回去吧?”

  崔東山倒吸一口冷氣。好問題!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他還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他擺擺手:“趕緊收起來,省得我反悔。”

  汪幔夢喃喃道:“今夜就像做夢一般。”

  崔東山轉身靠著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輕聲道:“一個人如果連做夢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來雪如花,良辰美景總不虛設,如何安頓無限心。可能我們都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繾綣、互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聾子與瞎子一般的自說自話、無話可說之人與不可言說之人的相對而視啞口無言。”

  汪幔夢聞言唯有默然。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埋怨道:“唉,都不曉得喝個彩、鼓個掌啊,哪怕點個頭呢?半點不捧場。”

  汪幔夢剛想說句心里話,崔東山已經伸長脖子往外邊一瞧,咦了一聲:“群賢畢至。這麼熱鬧?”他趕緊站起身,將雪白袖子甩得噼啪作響,“姐姐,我們走,喊上錢猴兒,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攔路打劫去!”

  汪幔夢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邊的肺腑之言,無奈道:“便是錢猴兒,都不曾做過這種勾當。”

  “不曾做過,有啥關系?”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以後跟著東山混,每天吃九頓!”

  汪幔夢站起身,突然說道:“崔東山,我想起一句詩。”

  崔東山笑道:“是城齋先生的那句‘最愛東山晴後雪’?”

  汪幔夢滿臉無奈。在他這兒,她好像就跟沒穿衣服似的。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詩好詩。最愛東山晴後雪,東山最愛晴後雪。”

  汪幔夢跟在他身後,他一個雙腳並攏,跳出屋外,隨口問道:“汪幔夢,你家鄉有沒有這麼個習俗,說待字閨中的女子,要在春風三月里,每朝晨起梳頭一兩百下?”

  汪幔夢搖頭道:“沒有。”

  崔東山嘖嘖道:“惜哉惜哉。”又驀然大喝:“錢猴兒,別看那幾幅被你翻爛的春宮圖了!有什麼意思?”

  錢猴兒飛快從屋中跑出,赧顏道:“哪有哪有,沒有的事。”

  崔東山朝屋內抬了抬下巴,錢猴兒愣了片刻,很快心領神會,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邊拿鐵鉗撥炭灰復住炭火。

  汪幔夢轉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敬。她晃了晃腦袋,也笑了起來,就是丑了點。

  崔東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讓汪幔夢去喊其余幾個,美其名曰人多勢眾,可以壯膽。

  汪幔夢走在雪地里,錢猴兒蹲在火盆邊,崔東山站在台階上。

  就在剛才,崔東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開門的鑰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來的往事,跟自己有關,或者說跟那個老王八蛋有關。

  還是在那座書簡湖畔的高樓內,崔瀺問他:

  “治學修身做學問,能夠像齊靜春嗎?有可能立教稱祖嗎?”

  “練劍,百年之內,破境之快,劍術之高,能夠學左右嗎?”

  “習武練拳,要花費多久工夫才能勉強趕得上君倩?”

  崔東山當時躺在地上,崔瀺便給出了答案:

  “不出意外,誰都像一點,結果撐死了就是個四不像。”

  “我就是要讓他徹底做不成齊靜春,早早死了這條心。”

  崔東山問他:“難道就只有這條路可走嗎?”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崔東山心知肚明,不這樣,就會來不及。

  先生來不及在文聖一脈那個老秀才以及諸位師兄的庇護下,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歷天下;來不及與萬古壯麗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漸完善心中的諸多道理;來不及由著一個曾經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長,憑借一顆金色文膽、一本本聖賢書籍、一個個書上道理,去煉出本命字,憑借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大煉為本命物,劍術、武學兼修,步步穩當,漸次登高,結金丹,陸地神仙,上五境,飛升境,證道……

  於是當時的崔東山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就不怕他成為第二個余斗嗎?”

  崔瀺第一次沉默,沒有給出答案。

  大概以當時的情形來看,說是與否,以及是與否的各自好與壞,可能都為時過早。

  因為昔年與余斗橫行天下的四位摯友中,有兩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這就是說,類似書簡湖這樣的問心局,余斗曾經走過,只需要走過一次,再走一次,以及以後無數次,其實都是一樣的結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評選出來的天下候補十人之中,有飛升境女劍仙寶鱗,她最名動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純粹劍修身份,而是她曾數次問劍白玉京二掌教,那個被稱為真無敵的余斗。

  而寶鱗與余斗問劍的理由天下皆知:她就是當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侶更是被余斗親手仗劍斬殺。

  故而寶鱗第一次與余斗問劍,理由就是整個天下誰都可以殺他,但只有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觀的孫道長在論及余斗有無私心之時都不得不承認,余斗無私心。

  青冥天下,一切違禁之輩,不論身份,不論境界,不論緣由,可殺可不殺之人,從無例外,皆死。

  而就這樣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數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十四州內到底有多少,從無人去具體統計,因為面對余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也沒有任何用處。

  這不是一個對錯是非的問題,這只是一個人心的問題。

  那些死了的人,身邊的所有活人,他們曾經到底是怎麼想的,如何感受的,在歷史眼中,不是一個個問號,而已經是一個個句號。

  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書上,更是沒有一個文字的內容。

  死了的人,和當時死人身邊的活人,他們就像那些文字間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書人,誰會注意書頁上邊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賭,賭陳平安不會成為第二個余斗。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詞,好像在甩誰的耳光,反復念叨著一句“老王八蛋”:“護道護道,就你護道的路數最別開生面。繡虎繡虎,有本事多活幾年,去青冥天下耍威風去啊。”

  刹那之間,崔東山突然打了個激靈,趕緊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因為方才沒來由蹦出了個念頭,其實就只是個詞語:長庚。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插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推衍。

  長庚?

  星辰之名,稍微讀過幾本書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東有啟明,西有長庚”的說法,《天官書》有言:“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長庚常明呢?天下道喪三百年、五百年?

  崔東山伸出手,學周米粒撓臉。

  之前先生從鎮妖樓返回仙都山,說想到了一個將來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陳舊。

  但是先生又說,好像有過一個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經忘了。

  風雪夜里,一行五人,在漫天風雪中走向城門。

  一洲山河,多是這種破敗不堪無人煙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屍骸,風掠過,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極長,神情冷峻,腋下夾著一把刀,手里邊有個被捏得極為結實的雪球,被他來回拋著。

  老人身材魁梧,腳步沉穩,只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風寒。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佩劍。

  另外還有兩人走得近些,一個身材結實的漢子,古朴形貌,斜挎包裹。

  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氣勃勃,腰懸一把烏鞘長刀,白楊木柄。

  少年輕聲問道:“那人當真就在這兒?曾先生,你說他會不會早就發現我們的行蹤了?”

  一身厚實青色棉袍的男人點頭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幾聲。天地間落雪紛紛,但落到他四周就會自行消融,白霧茫茫,熱氣騰騰。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遠遠望氣,或是掌觀山河,還可以通過天地靈氣的漣漪變化甚至算卦來判斷他人行蹤。

  純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師,在這種事上,也不占優勢。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韓光虎、桐葉洲的吳殳、皚皚洲的沛阿香都是毫無懸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簡單來說,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後者沒有還手之力。

  寶瓶洲那邊如今有兩個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驪王朝,但宋長鏡跟那個年輕隱官沒打過。

  至於俱蘆洲,據說有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里蹦出來的獅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

  傳聞王赴愬在鴛鴦渚釣魚的時候,言語之中對李二的拳腳很是不以為然。

  這個看上去疾病纏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頭把交椅,綽號韓萬斬,還曾在一百多年里陸續輔佐、廢立過六任皇帝。

  他曾與大劍仙徐獬聯手攔下了完顏老景,因此跌境。

  也曾受文廟邀請,卻沒有參加那場議事,這與許多上杆子跑去文廟拋頭露面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覺得到了那邊也沒什麼可聊的,反正沒幾個熟人。

  他與經常跑到金甲洲境內垂釣的張條霞倒是認識,不過雙方也不算如何投緣。

  張條霞太過野逸,一年到頭雲里來霧里去的,韓光虎卻是常年與公文案牘為伍。

  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老人不願意跟宋長鏡見面,若無跌境,倒是可以問拳一場,跌了境,矮人一頭,說話都不硬氣,只會落個渾身不自在。

  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碰頭,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後北游,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游山玩水。

  除了韓光虎,還有簡明、曾先生、道號松脂的洛陽木客、中土朣朧郡人氏秦不疑。

  簡明出身寶瓶洲石毫國,給自己取了個道號叫越人歌。

  他曾經無意間從一具衣衫華貴的無頭屍體身上撿到一塊玉佩,正反兩面分別篆刻“雲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詩歌的仙家道訣。

  此後,他被曾先生相中資質根骨,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葉洲這場雪下得古怪。”

  松脂點點頭:“蘊藉靈氣頗多,下雪等於下錢。”

  曾先生說道:“估計還是歸功於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夜游,渙散人心重新匯聚幾分,才有了這麼一場天人感應的落雪。”

  秦不疑說道:“前無古人。”難不成是文廟某位教主的手筆?禮聖授意,文廟奉行?只可惜她與文廟聖賢、儒家書院素無往來。

  曾先生輕輕嗯了一聲,道:“多半也是後無來者的事情了。我輩有幸恰逢其會,實屬不易。”

  一個白衣少年手持綠竹杖,帶著一幫江湖豪俠和修道神仙攔在大街道路中央,朗聲道:“此門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之前在夜航船上,那位財大氣粗的歲除宮吳先生大手一揮,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兩份臨別贈禮,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劍鞘,可以拿來溫養一截柳葉,崔東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氣銘”綠竹杖。

  不過很快就不屬於他了,因為崔東山打算送給柴蕪作為破境的賀禮。

  從練氣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個境界,直接躋身上五境,數千年以來,放眼數座天下,做成這樁壯舉的修士屈指可數,柳七是第一個,周密可能是第二個,最近一個,還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詩余福地的那個嫡傳弟子,在這之間可能還有幾個隱藏極深的修士,只是不顯山不露水。

  崔東山身邊汪幔夢、錢猴兒幾個被強行拉過來攔路打劫的壯丁本就不情不願,這會兒都覺得挺丟人現眼的。

  簡明笑了起來。這幫人膽兒真肥,剪徑剪到自己這撥人頭上了,算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嗎?

  崔東山看見那個斜挎包裹的漢子,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極好極好,送枕頭來了。

  前不久還跟先生討論要如何邀請包袱齋祖師爺落腳青衫渡,這就來了個與包袱齋祖師爺出身一脈的洛陽木客。

  洛陽木客是個統稱,屬於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隱世野民,有個代代相傳的古老規矩:雙手不可以沾錢,偶爾下山見人,喜歡以物易物。

  而開創浩然包袱齋這個行當的老祖師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但是因為打破了祖訓,被祠堂除名。

  雙方算是同脈不同流了,就是不知道那個劉琰與眼前這個木訥漢子在祠堂譜牒上邊的山中輩分是怎麼算的。

  至於那個佩刀女子也是極有來歷的,與白也是同鄉,在山上算同年同輩,白也還曾為她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贊頌詩篇。

  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純青,小姑娘的技擊之術,就學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松脂都曾跟隨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去過槐黃縣城,當時負責為落魄山待客的是賈老神仙和陳靈均。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汪姐姐、錢猴兒,你們幾個都先撤退,點子很硬,扎手!我琢磨著,對方兵強馬壯的,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先容我探一探對方的深淺,要是一言不合就干起架來,你們也別管我會不會被人欺辱,趕緊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來替我解圍。事先說好,你們可別撂挑子當縮頭烏龜啊,只管放心,天底下沒有我先生找不回來的場子!”

  簡明啞然失笑。還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聲提醒道:“簡明,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絕對不願意主動招惹他的,見了面只會繞道走。”

  簡明疑惑道:“是那種看似玩世不恭、喜歡嬉戲人間的世外高人?”

  曾先生剛要說話,就聽簡明繼續道:“肯定是了,我的這位祖師爺,何等玉樹臨風,年輕有為……”

  曾先生臉色微變,瞬間伸出手按住簡明的肩膀,再雙指彎曲,在少年後頸處接連敲擊數下,最後以拇指抵住簡明後腦勺,盯著那個白衣少年,以心聲說道:“崔宗主,如此作為,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簡明只是奇怪為何曾先生有這一連串動作,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因為處於一種渾然不覺的玄妙境地,他尚在走神,並未回神。

  崔東山一臉茫然。

  我不認賬,你能奈我何?

  有本事就來打我啊,來一場問拳啊,三拳過後,老子滿地打滾,你得求我別死……結果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崔東山立即收起這點小伎倆。

  陳平安站在了崔東山身邊,崔東山連忙將功補過,以心聲岔開話題,說道:“先生,這個家伙,除了賒刀人的身份,還有可能是那位歷史上的徙木者。”

  陳平安微微訝異,問道:“在那個‘徙木立信’的典故中寂寂無名的徙木之人?”

  徙木者,當然是兩個人,一個是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以及一個字面意思上的搬運長木之人。前者名垂青史,後者誰去管。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了。”

  陳平安問道:“是飛升境修士,還是一位鬼仙?”

  崔東山笑道:“是後者。”他雙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還有這個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純青的教拳師父。當年潛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顆頭顱的刺客,是苻南華身邊侍女青桃的師父,也是秦不疑的師妹。只是這撥人行蹤不定,藏藏掖掖,喜歡自稱洗冤人,算是一個極為松散的山頭,相互間不經常碰頭,都不願意待在山上當神仙,就喜歡在山下跑,行事風格類似墨家,但也只是類似而已。”

  在陳平安和崔東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那兩青一白,兩個武夫一個修士,三人剛好是老人、年輕人、少年。

  陳平安遙遙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見,風采依舊。”

  曾先生抱拳還禮:“無本朽木而已,當不起‘風采’二字,陳山主好記性。”

  簡明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你就是陳平安?”

  眼前這位青衫客跟簡明想象中的年輕隱官不太一樣。

  這一路行來,曾先生偶爾會聊幾句關於劍氣長城的事跡。

  曾先生還賣了個關子,只說自己欠了此人一筆債,將來有機會得還上。

  但是如何欠下的,曾先生沒有細說。

  不過當年得知年輕隱官是寶瓶洲人氏,簡明還是頗為高興的。能夠與陳平安扯上點關系,即便是還債,簡明也沒覺得有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

  簡明咧嘴一笑,沒有說話。行走江湖,交淺言深,這點道理還是得有的。

  簡明與身邊這位曾先生雖然有師徒名分,但少年還是按照約定,稱呼對方為曾先生。

  之前簡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從一個學武不精的婦道人家手里成功偷來了這把名為名泉的寶刀。

  只是按照曾先生的說法,這種不告自取的行徑,不算偷竊,而是一種歸還。

  因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既然注定無力償還利息了,本金總得拿回來。

  陳平安笑道:“聽口音,你是寶瓶洲石毫國人氏?”

  簡明愣了愣,微皺眉頭。自己不過是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說了幾個字,就能猜出自己的家鄉?

  曾先生面帶微笑,為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先前風雪兼程趕路,曾有飛劍暗中護送。”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這個曾先生很會說話啊。”

  韓光虎在滿地積雪中前行一步,先望向站在陳平安身邊的宋雨燒,雙方點頭致意,然後再偏移視线,看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年輕人,笑問:“你就是鄭錢的師父?”

  陳平安點頭道:“我就是裴錢的師父,前輩是?”

  這麼個開場白,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肯定是金甲洲韓光虎無疑了。

  不過看樣子,當年金甲洲北部戰場與徐獬共同攔阻完顏老景一役,老人明顯傷及了髒腑,跌境帶來的一連串後遺症始終沒能得到妥善解決。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簡明,他腋下所夾之刀好像正是姚嶺之丟的那把。

  如此說來,少年此次出手盜竊,多半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的授意了,就是不知道這筆債有無結清。

  如果大泉李氏沒有償還債務,會不會記在大泉姚氏頭上?

  老人自報名號:“老夫姓韓名光虎,來自金甲洲。”

  陳平安拱手抱拳:“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韓宗師。”

  韓光虎依舊雙手負後,開門見山道:“不忙著說客套話,我這趟出門游歷,除了找鄭錢喝酒敘舊,更想與她的教拳師父,也就是陳宗師你討教一二,切磋切磋。”

  當年倒懸山師刀房的那堵影壁上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張榜懸賞單子,其中有一張署名金甲洲韓萬斬,懸賞金額高達五百枚谷雨錢,要與天下各路豪傑買下一場問拳,只要打贏了寶瓶洲大驪武夫宋長鏡就可以領取。

  其實他與宋長鏡無冤無仇,見都沒見過,只是那會兒韓萬斬對小小寶瓶洲嗤之以鼻,對於剛剛躋身止境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更是不屑一顧:一個屁大地方,也配擁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

  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自稱被寶瓶洲打了好幾個耳光的由來。

  桐葉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韓光虎此次桐葉洲之行就為還債。沒辦法,只要與賒刀人沾上關系,就逃不過此事。

  這個神出鬼沒的曾先生等秦不疑和松脂趕來,總算不再藏藏掖掖,與韓光虎和盤托出,竟然是要讓後者去大泉王朝擔任首輔,輔佐女帝姚近之,幫助姚氏穩固家業,在桐葉洲版圖上開創出一份國祚綿延的千秋大業。

  家鄉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著韓光虎去處理,何況給一個小丫頭片子打下手,韓光虎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適應。

  當時曾先生看出了韓光虎的為難,只是笑言一句:“欠債要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鐵了心不還,也沒什麼,留給下輩子再還好了,無非是多一筆額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脅,也不是玩笑,曾先生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韓光虎一時間難以決斷,就說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親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婉拒道:“晚輩當不起宗師稱呼,至於問拳就算了,前輩要是不介意,我們可以雪夜煮酒。”

  韓光虎也沒有強人所難,對方不願意接拳,總不能按著腦袋非要人家打一架。

  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換了個話題,說道:“我找鄭錢,敘舊之外,還想讓她跟我拜師學拳,就是不知道陳宗師舍不舍得割愛,能不能答應此事?”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嘖嘖道:“韓光虎,韓萬斬,韓前輩,韓老宗師!你知不知我大師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師姐跟前輩拜師,能學什麼拳?”

  崔東山轉頭就開始告刁狀:“先生!不能忍,絕對不能忍,搶徒弟搶到家門口了,擱我就要先罵為敬了!”

  陳平安說道:“學一學周俊臣。”

  崔東山立即伸出手,並攏雙指在嘴邊一抹,縫上了!

  韓光虎根本無視他的陰陽怪氣,只是盯著陳平安。同齡人曹慈當然也很出挑,只是在蠻荒天下到底不如當隱官的陳平安出名。

  老人笑道:“我有幾手壓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氣,相信教誰都沒問題。何況鄭錢當年在金甲洲與我經常閒聊,小姑娘說過,她師父教拳不多。我當時聽了就奇怪,天底下竟然有這麼一號人物,舍得放著這麼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無拳可教,還是眼光太高,覺得鄭錢這樣資質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其實那會兒裴錢的意思是師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夠分量,要是鬧了笑話,你們笑我便是,與師父無關。

  只是韓光虎哪里管這些,為了收鄭錢當關門弟子,一張老臉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東山聽得傻樂,恨不得趕緊掏出一本賬簿。

  風水輪流轉,得給大師姐記一筆。

  只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記賬這事本身就會被大師姐記賬?

  崔東山揉著下巴,怎麼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啊?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巧不巧,又來了個挖牆腳的,你還好意思拱火?

  崔東山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很用心低頭賞雪。

  韓光虎抬起手,虛握拳頭擋在嘴邊,輕輕咳嗽幾聲。

  崔東山關心道:“韓老前輩,我有治咳嗽的藥,要不要?”

  韓光虎一時語噎。

  這個白衣少年郎從頭到尾就不會好好說話,陳平安怎麼教出了這麼個不靠譜的弟子,跟那個知書達理、禮數周到的小姑娘差別也太大了點。

  韓光虎不與崔東山搭腔,徑直說道:“鄭錢拜師我收徒一事,既然陳宗師不太情願,那我就自己去找鄭錢談,如果說服了鄭錢,還希望陳宗師不要阻攔。”

  崔東山懷抱行山杖,咳嗽幾聲,腦袋湊到先生身邊,壓低嗓音說道:“先生先生,萬一大師姐真如韓老前輩所說,來個回心轉意,咋個辦?”

  陳平安一把推開崔東山的腦袋,與韓光虎對視,笑道:“點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問題,就當是開門掃雪了。”

  沒見過我這個當師父的,你去裴錢那邊再次碰壁,不算什麼。可既然見著了我陳平安,還這麼光明正大挖牆腳,就有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秦不疑眼神閃著熠熠光彩:年輕隱官這是終於要出拳了?

  崔東山辛苦繃著臉,瞧著就像在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才不讓自己笑出聲。

  落魄山上,裴錢、周米粒、陳暖樹,她們三個就算再借給崔東山幾個膽子,都是絕對不敢挖牆腳的。

  在謫仙峰掃花台,黃衣芸是怎麼躋身的止境歸真一層?

  是被先生“憐香惜玉”打出來的!

  韓光虎輕輕擰轉手腕,環顧四周,收回視线後,問道:“你是止境幾層?歸真?”

  如果沒有躋身歸真,不可能與曹慈問拳一場。

  陳平安說道:“與前輩一樣,都曾躋身止境歸真,又小跌一層,重回氣盛。”

  言下之意,既然雙方都在止境同一層,就誰都不欺負誰。

  韓光虎笑道:“老夫的歸真一層當年是摸著神到一層門檻的,如今即便跌境,底子也不薄,如果聽了幾聲咳嗽就覺得老夫是個病秧子,小心吃虧。”

  那份榜單顯示,陳平安獨守劍氣長城那會兒還是個山巔境武夫,豈不是說,返回浩然天下沒幾年,這個四十來歲的年輕人就又接連破境兩次?

  好家伙,難怪能在文廟功德林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回。

  聽說那場“青白之爭”,眼前這位年輕大宗師出拳刁鑽得很,下三濫的手段層出不窮,以致都把曹慈的臉打腫了。

  宋雨燒輕聲說道:“不可掉以輕心,也不可自視過高。”

  看似是一個說法,其實有兩層意思。

  同境問拳,不能不當回事,敬重他人之拳,就是敬重自己之拳,同時也是提醒陳平安,接下來出拳別太輕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數。”

  崔東山有點羨慕。

  能夠教先生做事的人,其實不多啊。

  照理說,宋老前輩與自家先生的武學境界其實差得有點遠了,但是老前輩沒覺得有任何別扭,先生聽著也不覺得不妥,大概這就是先生的江湖。

  好個雪中多是豪傑,古今江湖多少事,城內更夫城外漁唱共起三更。

  古丘帶著侍女小舫默默出現在街巷拐角處。

  古丘神色凝重。

  這撥過江龍境界極高,即便是那個腋下夾刀、少年模樣的練氣士也是個金丹地仙,真實年齡也就三十來歲。

  至於其余四人,古丘根本看不出道行深淺。

  既然看不出,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小舫神色慘白,趕緊挪步躲在了古丘身後。

  那個高大老人拳意渾厚,一身陽氣極重,落在她這種鬼物眼中,就像一輪撕裂夜幕的驕陽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燒,好像只要多看幾眼就會灼傷眼睛。

  古丘因為身份,並不如何忌憚純粹武夫的陽剛拳意,所以等到察覺小舫的異樣,便可以大致確定那位老者至少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難道是那個被桐葉洲尊稱為武聖的吳殳?

  汪幔夢揚起拳頭輕輕晃動,為那位風度翩翩的陳公子加油鼓勁。

  實在是與崔東山處久了,又開始覺得那位氣態溫和的青衫俊哥兒越發可親可愛了,讓人如沐春風。

  崔東山跺腳道:“你們咋個回事嘛,一個個的,痴心妄想,都想當我的師娘?!”

  汪幔夢掩嘴而笑。

  陳平安剛想說這筆賬讓裴錢記上,就驀然抬頭,望向遠方。

  秦不疑神色微動:此人竟然比自己更早感知到城外異象。

  隨後便有一道璀璨劍光破空而至,夜幕中響起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雷鳴聲。

  只見那位劍仙一襲白衣,在城頭御劍懸空,陰柔俊美,眉眼如畫,讓人不免心生感嘆:不獨是女子才稱美人。

  對方只是御劍趕路,在此停步,就讓簡明道心震顫,必須屏氣凝神,才能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

  崔東山跳腳罵道:“米首席,放肆至極,就不怕蓋過我先生的風頭嗎?”

  陳平安面帶微笑。回頭再收拾這個得意學生。

  米裕立即從城頭飄落,伸手接過那把畫弧而至的長劍,輕輕放歸鞘內,以手心抵住劍柄,在雪地里瀟灑前行。

  崔東山滿臉嫌棄道:“米首席,這邊沒你啥事,仙都山得有劍仙坐鎮,趕緊回去,回去吧。”

  還真不是一句玩笑話,大師姐如今不在青萍劍宗,長命道友空有境界,打架不濟事,得有個能打的震懾宵小之徒才行。

  米裕點頭微笑道:“好的。”

  腳尖一點,米裕身形倒掠向城門,長劍再次出鞘。米裕一個轉身,踩在劍身之上,劍光拖出一道白虹,重返仙都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簡明看來簡直莫名其妙:幾句話就被打發了,天底下還有這麼兒戲的劍仙?!

  古丘因為是這座城池的候補城隍,所以當那位白衣劍仙破空而至之際,只覺得一尊金身連同整座城池都開始震動搖晃起來,這還是對方臨近城頭就已經刻意收斂劍氣了。

  秦不疑可以確定,這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如今是仙人境劍修無疑了。

  因為他們這撥洗冤人當中有出自西山劍隱一脈的,故而對於劍氣長城的消息一向比較關注。

  就像這次游歷桐葉洲,就是她的師兄劉桃枝想要讓她出面邀請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客卿,有機會的話,陳平安說不定可以直接升任那個空懸已久的太上客卿。

  他們這一派人數不多,門檻極高,大體上分成三脈,各自收徒傳承香火,相互間幾乎從不聯絡,故而很多洗冤人可能多年見面都不識。

  因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幾乎都去了五彩天下,留在浩然天下的米裕、納蘭彩煥等人就成了西山劍隱一脈的重點關注對象。

  至於齊廷濟,免了,這位在城頭刻字的老劍仙他們高攀不起。

  陸芝性情太過孤僻,而且對浩然天下沒什麼好感,估計也懸,冒冒失失找上門去,怕是不討喜。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先生,要不要我帶著麾下愛將一起撤遠點?”

  陳平安說道:“不用。”

  崔東山感嘆道:“可惜小師妹不在場,那個騎龍巷雜役弟子也不在,不然這會兒氣勢肯定就起來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緩緩前行,單掌遞出:“有請前輩出拳。”

  老人笑道:“既然你我同境,按照江湖規矩,年紀小的可以先遞拳。”

  崔東山揚起手臂,高呼道:“讓三招!”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