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一個邊境小國,潁川郡境內一個僻遠小縣,有座名為靈境的陳舊道觀,很有些年頭了,建造在一個小山頭上,這小山頭其實就是個稍微大點的土包。
前些年,此處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鵝毛大雪,愣是將經久失修的道觀給壓塌了幾間屋子。
觀主洪淼求爺爺告奶奶四方籌錢,重建完屋舍後發現手頭還有點余錢,干脆就將道觀里里外外全部修繕了一遍,再給供奉的兩位祖師爺的泥塑神像貼上金箔。
這讓洪淼頗為自得,幾乎每天都要專門去山腳看看道觀全貌,只覺得好個氣派道場,古木成蔭,新建祠廟鐫古篆,小道兩邊種老槐。
這座靈境觀並無半點出奇之處,想要找出個攀親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難,以至於只有洪淼是唯一擁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觀主還是個外鄉人。
事實上,往前推個三百年,歷代觀主就都是外鄉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會毫不猶豫離開此地。
實在是這地方的天地靈氣太過稀薄,就不是個適宜修行之所。
想要成為道官,以及之後如何升遷,說簡單也簡單:一靠境界,成為練氣士;二靠學問,也能夠授籙;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錢,終究是有門路可走的。
那麼,一座道觀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觀往往是大道觀越來越規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觀越來越香火冷落、難以為繼,而這靈境觀就是個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這平原地界,可憐道觀就杵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走個幾十步就能登頂。
次一等的科舉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別說進士老爺了,最近兩三百年,就連舉人都沒有一個。
至於到底是兩百年還是三百年,誰還去記這個呢,反正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
甭管是道官還是科舉,也不曉得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實洪淼年紀不小了,雖說看著不過甲子歲數,實則將近百歲高齡,卻還只是個候補道官。
只是這種事情,家丑不可外揚,自己心里有數就是了。
一般俗稱為觀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論大小,每座道觀都會有的。
但是方丈卻不是常設職務,而且有些方丈會兼任數座道觀,必然都是一國之內的得道高真了,那種能夠瞧見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觀老人們的某個老說法,道教宮觀廟庵皆有,唯獨不稱寺。
此外,道觀的方丈老爺與那西方佛國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叢林與子孫叢林的說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規矩。
當然,方丈一說還是在僧人那邊更為流傳,但是有什麼關系呢?
他們不也爭來了道士這個稱呼?
可要說道觀里邊有年輕人刨根問底:“道士?咱們不是一開始就是道士了嗎?”那麼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麼,這等秘事內幕,以後等你家祖墳冒青煙,當了道官老爺,自然就曉得了。”
而所謂的靈境觀老人們,其實就是兩人,當然都是沒有道牒的,一個是兼差的廟祝,據說是因為祖上拿出幾畝良田給了道觀,才來這里領份薪水,畢竟蚊子肉也是肉。
外加一個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
至於洪老觀主,更是能者多勞,就連賬房執事的打算盤差事,也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
一國諸郡,大小道觀,幾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夠比拼的其實就三件事:其一,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賜,山門匾額上才有“敕建”二字;其二,道官數量多寡,以及供養,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
在青冥天下,叢林廟要更為規模宏大,道官眾多,因為名義上屬於天下所有道眾共有,並無私產。
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理解為全部歸屬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老觀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
山外積雪深重,風景倒是不錯的,老道士雙手負後,轉了一圈,又開始緩緩登山。
此時的他已是滿臉愁容,不時長吁短嘆。
窮鄉僻壤,出個正兒八經的道官老爺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哪。
道觀小到只要推開大門就能瞧見主殿,除了鍾樓鼓樓,連個兩層建築都沒有。
實在是窮啊,富人有千百種好活法,窮人唯有一種苦過法。
潁川郡下轄五個縣,官府建造的道觀總計三座,照理說,靈境觀再不濟,也不該只有這麼點香火,問題在於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就得丟。
只說隔壁縣的那座道觀,運道好,祖上闊過,建了一座邱祖殿,據說珍藏供奉著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縣香客寧可走遠路,都要去那邊燒香。
洪老觀主最近幾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夠幫靈境觀建造出一座財神殿,道觀里邊的年輕人聽說老觀主睡覺說夢話都在掛念著這麼件事呢。
連同洪淼在內,這里的常住道人總共就只有六個,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並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觀,發現只有管著灶房的典客常庚,至於其余幾個,不日上三竿是絕不起床的。
常庚先前敲過了晨鍾,估摸著是閒著沒事做,就開始掃地,見著了老觀主,懷抱掃帚打過招呼,輕輕跺著腳,低頭搓手呵氣。
常庚年輕時候是靈境觀為數不多的大香客,翻賬簿一算,給了道觀差不多三百多兩銀子,還贈予道觀不少書籍。
當然,常庚堅持說是借給道觀的,最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
就這麼一筆前任觀主留下的爛攤子糊塗賬,使得後來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帶著個窮親戚來這兒混口飯吃,不然撈個每月可以領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一縣之內,想要托關系進入靈境觀的人不在少數。
洪淼與常庚點頭致意,去主殿里邊轉了一圈,又跨出門檻,去道觀大門口站了一會兒,返回院內,常庚一張皺巴巴的臉龐硬生生擠出個笑臉,問道:“洪觀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著搖頭,開始在院內步斗,常庚就拖著掃帚站到一旁去。
陸陸續續地,從一邊屋子里走出三個年輕人,雙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邊,縮著肩膀,打著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霧氣,看著觀主瞎逛,看多了,著實沒啥興趣,就各忙各的去了。
山上開辟出了幾塊不相鄰的菜園子,至於私產田地,道觀倒是有個十幾畝,大半都是縣衙劃撥出來的——終究是轄境內的一棵獨苗,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斷了香火。
最後一個走出屋子的是個睡眼蒙矓的少年,模樣只能算是端正,一樣是低頭哈腰,雙手插袖。
少年先與常庚喊了聲常伯,老人笑著點頭致意。
其實掃地和晨鍾暮鼓本都是少年的差事。
等到洪淼步斗完畢,名叫陳叢的少年這才喊了聲洪觀主,洪淼還是只點了點頭。
平時他對這一老一少也沒什麼好臉色,好吃懶做談不上,但是他們倆跟其余幾個一般德行,能偷懶就絕不主動攬活,實在是讓洪淼喜歡不起來。
除了陳叢,另外三個年輕人分別名叫馬重、土膏、林攄。
其中馬重跟廟祝劉方又是親戚,因為私底下劉方承諾再過個幾年,願意再給靈境觀兩畝田地。
至於幾年到底是幾年,洪淼也懶得追問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劉方還是沒有跟道觀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鋪蓋滾蛋。
馬重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號了。
他年少時上過學塾,喜歡看書,但課業馬虎,經常偷摸去隔壁道觀的廟會,就為了看路邊攤上的雜書,什麼連環畫、志怪傳奇、公案小說、煙粉靈怪之類的,都舍得花錢。
約莫是看書把腦子給看傻了,馬重一直懷揣著某個痴人說夢的妄想,時不時就問洪淼是不是書上說的那種世外高人。
至於林攄,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點本錢了,一般窮苦人家,取名不會用這麼生僻的字。
外人習慣性稱呼他為林慮,道觀這邊就跟著喊了,林攄也懶得計較。
林攄家在縣城開了好幾間店鋪,也算家底殷實,因為爹娘嫌他總喜歡惹是生非,就花錢托縣太爺……下邊的工房攢點幫忙,交給洪老神仙“嚴加管束,勸導向善”。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進靈境觀的,等於是在此求學,因為有個奇怪的姓氏、罕見的名字,就一直堅信自己是個大有來歷的,其實也就是個鄉野村民出身。
馬重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攄每天嘻嘻哈哈,熱情開朗,好像與誰都能稱兄道弟,還經常翻臉,事後又跟個沒事人一樣了。
土膏最喜歡對陳叢擺臉色,而陳叢也是個焉兒壞的,次次不吃虧,即便這里虧了,也總能從別處找補回來。
他們幾個里,真正打過架的,其實是馬重跟林攄,就在屋子里邊。
那會兒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誰都不敢得罪,而陳叢則自顧自躺在靠窗邊的炕上,手上翻轉著一枚銅錢。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極其重要的分水嶺,有不小的門檻,跨過去了,或者說熬過去了,哪怕依舊無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無法找到某位道官擔任自己的度師授籙,沒辦法有個正式的道統法脈,就可以去縣衙領份差事,比如在戶房當個管著魚鱗冊戶籍的攢點,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縣太爺和縣尉這樣的官員,在縣衙見了面,都有可能願意停步閒聊幾句。
馬重和林攄就都在等這個,在道觀熬滿至少十五年就有機會去衙署任職,也算有個鐵飯碗了。
胥吏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觀鍍金過的,總能撈到一些既清閒又有油水,還可以在街坊鄰居那邊不討罵的好差事,起碼要比某些胥吏更像個官老爺。
比如仵作,還是個世代相傳的官職呢,是個好差事嗎?
當然算不上。
雖說是個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是鐵飯碗,但是總會讓老百姓覺得不自在。
早課結束時,典客常庚也在廚房忙完,可以吃飯了。
之後休息半個時辰,就又有課業等著了。
洪淼坐在蒲團上浪費口水,其余幾個就像陪著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陰。
只有土膏偶爾可以去洪淼屋內翻看那幾本珍藏多年的書籍,不過土膏發現不少老觀主所謂的私家藏書都鈐印有一枚相同的藏書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個典客常庚的家藏舊書,很多次都想著幫老觀主撕掉那些蓋章的書頁,那不就等於是銷贓了嘛,只是終究沒敢下手。
颯颯松風,一天天地,就這麼撞罷晨鍾又暮鼓,每天做完課業吃完飯,睡覺醒來又是一天,光陰如水悠悠過。
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
離道觀約莫兩里路之處有條河,河上有座木橋,陳叢經常一個人下山去那兒閒逛。
今天他換上了一雙皮質舊靴,在木橋上使勁蹦了幾下,橋上積雪便如白銀撒落在冰面上。
少年記性極好,過目不忘,靈境觀里邊屈指可數的那些藏書,他只是翻過一遍,就有諸多自己的見解,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簡直就像……上輩子早就看過這些書一樣。
而且陳叢發現自己好像總會有些莫名的感傷或是喜悅之情,所以最終他得出了一個完全講得通的結論:他娘的,我該不會是書上說的修道天才吧!
陳叢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積雪拍在臉上:冷靜,要冷靜,要克制啊。
聽說前不久,府城有從別處流竄過來的鬼物作祟,壞了好幾條性命。
很快,朝廷就派了一撥道官下來。
然後,老觀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間就又老了十歲,經常站在道觀門口,好像在等人。
再之後,道觀里邊就來了兩個陌生面孔,一男一女,都沒有穿道袍。
彼時他們幾個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曬太陽,那個男子好像多看了土膏幾眼,面容冷清的年輕女子倒是打量了所有人,最終視线在馬重身上短暫逗留,只是都不算太過上心。
她與一旁的洪淼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洪淼微微嘆息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於太過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備了。
委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幾個孩子已經是他這些年在一縣之地能夠找到的最好的道官坯子了。
如今這撥孩子其實還不清楚一事:想要擔任一座官府道觀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種學問極深的飽學之士,否則修為必須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屬於後者。
洪淼修行不錯,唯獨在讀書上不太開竅,而授籙一事,許多考試是繞不過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補道官身份。
洪淼之所以依舊能夠補缺靈境觀,就是靠著觀海境修為,當然,這跟靈境觀與肥缺半點不沾邊也有不小的關系。
為了攔阻那只過境的凶悍鬼物,洪淼其實已經受了重傷,雖然跌境了,卻是有功勞的,會被府城衙門記錄在冊,如果不出意外,還會賜下一顆保命的延壽仙丹,極為珍稀,是花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但卻無法繼續擔任這座道觀的觀主了,說得簡單點,就是可以去府城某個清水衙門養老了。
對這幾個孩子,洪淼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馬重資質最好,被洪淼寄予厚望,當然,比起那些大道觀里邊的修道俊彥,還是差距很大。
林攄就是個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談了,道觀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銀子救濟。
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底家當幾乎都拿來煉化為那點可憐巴巴的天地靈氣了,結果在道觀殿內,洪淼幾次暗中觀察,那幾個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覺,就沒一個能夠察覺那份氣機漣漪的。
其實這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連同馬重在內,以後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論,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沒有天生適宜修道的那種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強健,有可能習武,此外還是最有希望憑讀書考取候補道官的一個。
至於陳叢,記性不錯,勉強能算個讀書種子,在道觀里讀點書,打好底子,以後去參加科舉就是了,不奢望考中舉人,將來有個秀才功名,成家立業總不是難事。
而這兩位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是府城的舊友,男子叫宋拓,女子名談藪。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躋身煉氣第二層了,又是走內家拳的路數,那麼再打熬十幾二十年的體魄,躋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
只要躋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賺個不低的官身了,哪怕開館收徒、開山立派都毫無問題。
何況宋拓與赤金王朝的鴉山某位七境宗師都是好友,這位金身境武夫聽說是那位林師某個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
在汝州,有沒有一個或幾個鴉山的江湖朋友,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門道官,概不能免。
談藪則是走私籙路途的練氣士,極為年輕的洞府境,畢竟她不到四十歲就是個中五境神仙了。
而且談藪家學深厚,是有私人法壇的,簡單說來,就是有資格做私籙買賣,官府不會扶持,卻也不至於明令禁止。
據說她最早名䉤,後來不知怎的,大概是“䉤”這個字實在是太過生僻,就改成了相對簡單的“藪”。
進了屋子,關上門後,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則不敢說攔下那龍門境鬼物,多阻攔片刻,總歸不是奢望。”
按照巍巍白玉京訂立的金科玉律,度師唯一,決定了一位道官這輩子的法統道脈,極難更換,但是道官修習別家術法並無拘束,幾乎沒有什麼禁忌,多多益善。
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門雷法,是年輕時跟一位奇人學來的壓箱底本領。
按照道書所言,元氣氤氳聚而成物,其中一點真靈徹底渙散者,是為野鬼游魂。
而天地間的春雷聲對那些邪穢陰物而言好似催命鼓。
只可惜洪淼受限於自身根骨,學道不精,只能通過年復一年在那金秋時節正午時分煉化、凝聚出三兩重的吹魄風,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對付一只龍門境鬼物根本不夠看。
洪淼從袖中摸出一串墜有黃穗的九帝錢自嘲:“這場架打得,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這是當年洪淼擔任靈境觀住持後,朝廷按例賜下的一件珍貴法器。汝州各國朝廷賞賜各有不同,降妖鏡、捉妖葫蘆、符籙等等,種類繁多。
宋拓臉色凝重:“我可以把你引薦給白雨幫,我跟幫主劉息的關系一向不錯。”
洪淼擺手道:“咱哥倆誰跟誰,你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白雨幫作為鴉山的藩屬門派,門檻很高的,何況整個鴉山尤其不喜歡跟別國道官往來,劉宗師可能願意白送你宋拓一個白雨幫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難說了,換成貧道,多半是不會點這個頭的,你何必與劉息傷了感情,這點人情世故,貧道還能不懂?”
他隨即嘆了口氣:“朝廷刑部那邊,加上府城衙門里的供奉,估計很快就會派人來勘驗此事的詳細過程,算是走個過場吧。然後貧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僥幸,以為在這兒會有點作為,道官也好,進士也罷,只要能夠幫著潁川郡出這麼一個人物,就可以憑借這樁功德打破觀海境瓶頸了,結果倒好,還跌境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如此。現在就只求前人栽樹,能夠有個後人乘涼了,自個兒落不著半點實惠,總還是能落個心安。就是不曉得在貧道閉眼之前,還能不能等到這一天的到來。”
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主動要求擔任靈境觀住持,就是圖個“萬一”。萬一這邊冒出了個本土道官,那自己可是有一樁功德在身的。
當然,不是只有洪淼看到了這一點,事實上,想來這里碰運氣的那些個前任道觀住持,十有八九都是奔著這個來的,至於那十之一二,當然是官場混得不如意,被上司或同僚排擠,給打發來坐冷板凳的。
修士跌境之所以後患無窮,除了修為大跌,諸多壓箱底的神通術法難以施展外,最大的問題還是陽壽一事。
洪淼光靠那顆丹藥是不頂事的,就算砸鍋賣鐵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買來幾顆續命的靈丹妙藥才行,錢不錢的,還計較什麼?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好心有好報這種事,還是要信上一信的”,於是洪淼笑著點頭:“也對。”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悵,也有些茫然。
他也曾有過高遠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詣,成為一個被道書譽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無雜念者的得道高真;或者受滿初真、中極、天仙三壇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宮觀內某位律師真人的傳法授籙;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個叢林宮觀內舉行升座儀式,擔任方丈;甚至是成為一位結金丹的地仙,陸地常駐,當個最名副其實的神仙老爺。
當然,他最大的奢望,都不太敢經常想,是夢游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談藪說道:“洪道長,要是不覺得屈尊,可以去我家擔任清客,一直缺個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還是個洞府境修士,何況老道士的香火人脈和一肚子學問還在。
不算是個多劃算的買賣,但是家族大體上能夠保證不虧本,畢竟除了俸祿,肯定還要給出一兩顆延壽丹藥的。
洪淼笑著擺手:“何必做些雙方都沒啥賺頭的買賣,貧道要是個閒人,以後去你們河間府談家做客,還能喝杯不花錢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貧道這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臭德行,遲早要與你們處得不愉快,到時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來哉?”
談藪剛想說話,只是很快就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
洪淼轉頭望向窗外:“總算來了。”
屋檐下廊道上並排蹲著的幾個,陳叢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繼續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
至於馬重,已經摸到牆根偷聽三人對話了,不過好像沒能聽見什麼。
三道身形在靈境觀山腳就落下,選擇徒步上山。這不是看得起這座寂寂無名的小道觀,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規矩當回事。
馬重第一個轉頭,看著那三個走入道觀大門的外鄉人,趕緊站起身,大氣都不敢喘。來的可是正兒八經的朝廷道官老爺,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陳叢,抬了抬下巴,示意趕緊瞧瞧那幾位貴客。
陳叢先是轉頭望向土膏,然後茫然抬頭,愣了愣,最後驀然眼睛一亮,充滿了好奇、羨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見那三位道官神仙,一個年輕男子背了一把銅錢劍,一個老人腰懸一只淡金色捉妖葫蘆,還有一個少女模樣的女冠。
其實三人都很疑惑,怎麼一向太平無事的潁川郡內會突然冒出個流竄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還不低?
所以從朝廷廟堂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後者,始終緊繃著一根心弦。
事實上,所謂的害了幾條性命是夸大其詞的小道消息,只是兩座縣城衙署都被那膽大包天的鬼物戲耍胡鬧了一通,其中有兩個有道官身份的,一個被魘,成天魔怔,傻笑不已,另一個不是練氣士的道官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扒光衣服,赤條條丟到了大街上——這鬼物簡直就是在挑釁一郡甚至是舉國道官。
邊境上已經有道官展開嚴密搜索,而他們三人的負責范圍是這方圓數百里之內。
他們擔心鬼物狡詐,就躲在靈境觀附近,才來此搜尋。
除了勘驗過程,更要確定鬼物是否躲藏在小山周邊地界。
三人進了道觀後,不等洪淼客套寒暄,那個背著銅錢古劍的年輕道官就手托一面照妖鏡御風而起,光芒照耀四方。
他緩緩移動手中銅鏡,就連靈境觀內的鍾樓鼓樓也沒有放過,最後身形飄落回院中。
作為觀主的洪淼隱約露出一抹怒容,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
在洪淼屋內,一番盤問過後,三位道官將內容記錄在冊,就此離去,徒步下山後,御風遠游。
他們還留給洪淼一份府城公文,老道士等於即刻起就不再是觀主了,返回府城後,另有任用。
之後洪淼便喊來常庚,將道觀賬簿交給他,讓他們耐心等著下任住持赴任,財物、賬簿和書籍之類的交接都不用他們擔心,反正賬房也就只剩下幾十兩銀子。
老道士還說自己在道觀幾處都張貼了符籙,千萬別隨便揭下,可以驅鬼避邪的。
結果之後幾天,道觀里邊人人自危,所幸也沒見著啥鬼祟。
廟祝劉方一聽說此事,本來還想趁著新觀主沒來,去洪淼的屋子里睡幾晚,結果一聽說洪淼在道觀里邊張貼符籙了,嚇得掉頭就走,打定主意幾個月內堅決不上山,反正有無廟祝,道觀都沒差。
道觀後邊鄰近一塊菜園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葉和積雪,什麼都沒有。
早年林攄經常嚇唬其余幾個,故意說那里邊其實有投井自盡的女鬼,結果被洪淼無意間聽了去,把林攄罵了個狗血淋頭。
土膏發現馬重這家伙最近就像變了個人,原先幾個人分工明確,誰都不樂意多做半點,但是馬重卻主動包攬下了菜園子的所有活計,而且經常起夜,很久才返回屋子。
久而久之,就連林攄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樂見其成:攔著別人勤快做事做什麼?
陳叢被土膏提醒過後,也覺得確實奇怪,想了想,就與土膏約好,晚上不睡覺,去看看馬重到底在做什麼。
結果陳叢睡得像頭豬,土膏強撐著眼皮子,明明聽到了馬重開門關門的細微動靜,可終究是膽子小,也怕冷,想了想,還是睡覺了。
那口水井內壁如掛畫,是個身穿鮮紅嫁衣的美艷女子,真是名副其實的美人如畫了,這也是她之前能夠躲過照妖鏡的原因。
當時光线如火流入水井,確實讓這鬼物覺得焦灼難忍。
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總覺得小道觀里邊有那麼點惹人心煩的細微痕跡,便趁著小道觀暫無道官坐鎮的空當,憑借一道獨門秘術,仔仔細細勘察了一遍道觀各處角落。
原來是那個名叫談藪的小丫頭片子動了手腳,境界不高,卻暗中留下了一張家傳符籙,就張貼在洪淼屋內的書桌底下。
殺手鐧?
確實能算是心思縝密了,運氣好,再過幾十年,或者一兩百年,說不定老娘還會忌憚幾分。
呵呵,現在跟老娘玩心計,小姑娘你還嫩得很。
至於馬重,確實是被她魘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實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馬重自己不靠譜,不會如此順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長久修行了。
南河國京城,護國真人夜觀天象,收回視线後,坐在蒲團上幽幽嘆息一聲,哪敢將心中某個猜測告訴外人,連皇帝陛下都不敢多嘴半句:如今邊境线那邊有一處占地不大的隱蔽山水,極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在某種特殊情況下的……道化痕跡。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場,閉關途中無法抑制自身道氣流散,怎麼都該是仙人境起步。
或者說是某位大修士悄無聲息兵解離世,一身道氣徹底流散天地間。
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將此事稟告白玉京。
歸根結底,這處古怪地盤只是來歷不明,若是論影響,說破天去,終究還是件小事——不過就是多出一只龍門境鬼物罷了。
一旦驚動白玉京,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天大的事情,別說是他,就連皇帝陛下和整個朝廷都承受不起那個後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還在,或是陸掌教管著天下事,倒是問題不大。
說不定運氣極好,還能讓那位喜好游戲人間的陸掌教大駕光臨南河國京城一趟呢。
可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務……既然不是什麼大事,一只最多就是個金丹境的鬼物襲擾,也沒鬧出什麼大麻煩,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閏月峰山巔,辛苦停下走樁,微微心動,下意識轉頭望向一個方向。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辛苦實在是見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個林江仙的出現,之後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則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鮮血的永州龍師……
潁川郡小縣城郊外,山上靈境觀內,深夜時分,馬重又去了水井邊,徑直跳下去,落在井底,見到了那幅美人壁畫。
林攄睡得很踏實,鼾聲如雷。
土膏翻來覆去,還是沒能壯起膽子跟蹤馬重,猶豫著要不要告知老觀主此事。
只是他突然發現,地址都沒有一個,怎麼找嘛。
陳叢躺在距離窗口最近的位置,右手貼著腹部,左手輕輕握拳,手背貼著右手心,攥著一枚作為裝飾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麼美夢的緣故,他嘴角微翹,面帶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個皮膚微黑、模樣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詞:道之在我者就是德。宛轉其中不能出離無明窟宅。
現在未來,種種厄難,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這次跨海北歸,大致算准了那位落魄山訪客的南下速度,所以並不是特別著急趕路,陳平安便一路上演練那門劍術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數道劍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種近乎無視光陰長河的遁法悠游人間。
准確說來,是所有劍光能夠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細微水脈,形若“走水”,在天地間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經過數以萬計的反復研習,終於跟寧姚第一次施展這門遁術時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這就叫勤能補拙?
在一座臨近寶瓶洲陸地的海中島嶼暫作休歇,陳平安蹲在樹枝上施展水法,雙手掌心水流如泉淙淙涌出,他就著水洗了把臉。
小陌坐在一旁,綠竹杖橫放在膝,說道:“公子好資質。”
陳平安氣笑道:“少說幾句昧良心的話,溜須拍馬對我沒用。”
小陌神色認真道:“天下劍術,不同劍修施展出來的姿態,高低有別是常理,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受限於劍修當下的境界。按照那位傳授小陌劍術的前輩的話來談,能夠從不同劍術當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種隱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陳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抖了抖手:“多聊幾句。”
小陌繼續說道:“劍修資質的好壞,不能光看初始階段學劍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天才、庸人之別,認知還是太淺。比如小陌施展這門劍術,自然輕松愜意,但是於自身劍術則毫無精進,對人身小天地亦並無裨益;公子則不然,這就是劍術天下的另外一種深層意義所在,劍術終究是死的,持劍者卻是活人。打個比方,小陌陪公子一路北游,使用這門劍術,無非是以自身靈氣作為酒水,好似在自飲自酌,不會增加絲毫粹然劍意,反而是一種消耗靈氣的舉動;公子施展開來,卻是從天地外飲水,淬煉自身體魄、增長劍意,劍修的後勁便是從此而來。公子你,還有劍氣長城的宗垣,可能就都屬於這種劍修,韌性十足,厚積薄發,隨著歲月推移,越往後,道越無漏路越寬。”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個說法,很解渴。”
看來小陌跟賈老神仙在聊閒天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數,實則屬於大道殊途同歸。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摩挲著綠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謂顯性的修道天才,學得越快,反而會錯過越多。也許可以用更多的劍術、神通來彌補和遮掩,但是終究有一天,站在門外時,每一個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夠容納的道法還是有定數的,那麼最終瓶頸一來,就是登天之難,就要四處碰壁,要吃大苦頭了。”
“這也是包括小陌在內,連同白景、仰止、朱厭幾個,為何當初躋身飛升境如此順遂,又為何打破飛升境瓶頸如此之難的原因。我們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過追求看得見摸得著的境界,而忽略了虛無縹緲的道意汲取,錯過了太多本該多加留心的事情,因為我們從骨子里就不信這個,或者說,我們其實只相信劍術、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
好處是蠻荒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數座天下公認殺力最高的,壞處就是妖族修士躋身十四境的數量相較於其余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終處於下風。
陳平安說道:“最後這句話,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說道:“故而我們如今施展劍術也好,抖摟仙法神通也罷,都是一種回憶和追溯。公子與宗垣卻並非如此,是一種每一步都腳踏實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處的前行道路,也看來時路。當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厭和仰止的修道資質又要遜色一籌。”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些個修行心得,回頭我讓崔東山轉告柴蕪、孫春王他們幾個,相信會很有用處。”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風鳶渡船上,我已經與柴蕪幾個孩子說過此事了,看樣子都已經聽進去。只不過這類空泛道理,恐怕還要結合他們自身的修行關隘,有了諸多切身體會,事理相互驗證,才能真正嚼碎、吃透。”
陳平安點頭道:“概莫能外。”
老話說得好,欲知上山路,需問下山人。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話聊。
陳平安看似隨意笑道:“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與仰止故友重逢了,因為仰止與我做了樁大買賣,得以在文廟恢復自由身,會參與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實算不得什麼故友,只是遙遙打過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卻是真正意義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聞言轉頭看了眼自家公子,卻看不出什麼表情和道心漣漪,就壓下心中疑惑。
陳平安突然心神微動,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一下子就笑容燦爛起來,整個人的氣息渾然一變,判若兩人,這讓小陌如釋重負。
陳平安手上這張大符的符紙得自夜航船吳霜降,當時吳霜降贈送給崔東山和姜尚真總計四張降真青綠籙,價值連城,曾是浩然天下類似神誥宗這些道門用來請下白玉京掌教的專用符籙,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畫符之法則是崔東山取法於符籙於玄,名為顯符,只需兩人各持一張,但是如果雙方距離太過遙遠,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筆淡墨,文字內容就會變得極其模糊。
此外,這種家書,寄信和收信存在著不小的滯後性。
而符籙呈現出來的文字是一種崔東山獨創的鬼畫符,如今只有陳平安看過那本冊子,所以就算這張符籙落入別人之手,也是看天書。
陳平安收起那張符籙,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仙都山一趟了,需要見一位長輩,著急趕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離開鎮妖樓,青同就發現了端倪,陳平安手持三山符遠渡山河,卻能不消耗自身陰德。
是出自《丹書真跡》的三山符不假,只不過畫符之人卻是與老秀才送出紅包上邊的吉語作者一樣。
陳平安上次返回仙都山後就有了個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夠使用八次;若是跨洲,最多三次。
而小陌學會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陳平安打算獨自返回青萍劍宗。
小陌神色猶豫,說道:“還是讓我陪公子一起吧?”
陳平安笑道:“總計不過三炷香的工夫,路過的又是熟悉的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麼問題?不用擔心。之後回落魄山,我還是會使用三山符,估計跟你差不多時候到達槐黃縣。”我不擔心自己,我是在擔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點頭道:“我會在此停步,登高遠觀桐葉洲兩山附近,若有些許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飛劍,劍光一起,我就會立即趕到,等到三炷香工夫過後,我再繼續趕路,抓緊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實也不必太過匆忙趕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問題不大。”
陳平安使勁點頭:“肯定沒問題。”
小陌好奇問道:“是哪位前輩做客青萍劍宗,值得公子如此鄭重其事?”
因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還是此次青萍劍宗下宗創立,真正能夠讓山主陳平安親自現身待客的人其實很少很少,即便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這樣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葉芸芸這種拳鎮半洲的武學大宗師,陳平安都沒有刻意表現得如何熱絡,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陳平安專程離開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
至於劉景龍、鍾魁、張山峰他們幾個,與陳平安關系太好,又算同輩,相互間都不計較這些。
陳平安笑道:“是寶瓶洲竟陵山祠廟的那位宋前輩。”
小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子會如此興師動眾,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兩次三山符。
通過耳報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途中曾經結識了一位喜歡吃火鍋、出門翻皇歷的江湖前輩。
符籙之上,崔東山寄來的這封書信內容很簡單:梳水國宋雨燒造訪青萍劍宗,聽說先生不在山上,來了就走,不曾自報身份。
山上神仙的證道長生不朽,駐顏有術,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時返老還童,選擇與某個歲數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卻是不可逆的,年輕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陳平安打算這次返回寶瓶洲招待完白景之後就去三個地方:竟陵山、仙游縣、洪州豫章郡采伐院。
而且前兩個地方都打算待久點,再不那麼來去匆忙。
陳平安手持三山符,徑直出現在太平山的山門口。
山巔祖師堂遺址處長久亮著一道璀璨劍光,劍氣衝霄。
這就是黃庭的行事風格,等於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諸多山頭仙府,誰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與她問劍。
陳平安按照規矩,在山腳點燃三炷山香,禮敬那位素未謀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鎮妖樓,青同泄露過天機:遠古天下十豪,候補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為天下符籙開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抬頭瞥了眼天幕,那里有一把古劍懸空,劍氣如纖細雪白的瀑布垂掛空中,傾瀉在太平山之巔,凝聚不散。
若是黃庭祭出一把本命飛劍,想要營造出同等規模的氣象,就太過消耗她的心神了,注定支撐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黃庭從五彩天下帶回的遠古劍仙遺物,按照黃庭的說法,是從一處不知名的山水秘境里邊隨便撿來的,屬於仙兵有靈,主動認主,黃庭當時原本就只是湊個熱鬧,結果這把仙兵品秩的古劍就專門往黃庭跟前湊,她不收都不行。
這跟陳平安當年在俱蘆洲仙府遺址“背井離鄉”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場景,難怪姜尚真的狗屎運、黃庭的福緣深厚會被譽為桐葉洲兩大奇事。
何況黃庭在五彩天下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開山弟子,還是在嶄新天下誕生的第一個本土人氏。
黃庭的一個無心之舉,卻是崔東山,以及某些陰陽家早有預謀之輩辛苦尋覓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當下只有山主黃庭和兩名供奉:於負山、道號龍門的果然。
就連談瀛洲都已經撇下師父,選擇跟鄭又干一起乘坐桐蔭渡船,跟隨葉芸芸他們一起去往蒲山游歷。
陳平安徒步走到山巔,發現多出了一棟通體白玉質地的仙家宅院,二進院落,應該是仙人果然的手筆了。
於負山坐在門口台階上,瞧見了那一襲青衫,只是笑著抱拳而已,陳平安抱拳還禮,跨過門檻,發現黃庭和果然在屋內忙碌,一張古色古香的桌案上邊都是黃庭從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眾多檔案、卷宗,還有祖師堂的山水譜牒的副本。
黃庭當年幾乎是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強壓著離開桐葉洲去往五彩天下的,這次重返家鄉,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那些個昔年山水地契屬於太平山的藩屬山頭,如今哪些已經自立門戶,與恢復國祚的當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哪些又花落別家,換上了一撥撥開山立派、創建自家祖師堂的仙府門派。
陳平安就站在門口,黃庭一抬頭,沒好氣道:“我是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們太平山的記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諱個什麼?”
陳平安這才自己搬了把圈椅坐在果然身邊,雙方投緣,也無須客套寒暄,點頭致意而已。
黃庭靠著椅背,雙手揉著太陽穴,頭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幫忙,我得抓瞎,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師堂。我們門口那位護山供奉也是個吃干飯的。”
於負山也不以為意,哈哈笑道:“有心無力,慚愧慚愧。”黃庭那麼好看,一顰一笑俱是風流,她說啥都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能者多勞,有龍門前輩坐鎮,太平山重續香火指日可待。”
黃庭笑呵呵望向他,意思是:同樣是記名供奉,陳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陳平安識趣道:“我已經撰寫了一本冊子,只是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讓崔東山幫忙補充,相信過幾天就可以寄來。”
黃庭點點頭。事到臨頭才知愁,千頭萬緒都需要她親力親為,才知道想要當個稱職的山主,難度到底有多大。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賬簿,隨手翻閱開來,隨口問道:“黃庭,我還是之前那個說法,如果需要神仙錢,落魄山賬目上還趴著不少現成的谷雨錢,可以借給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復昔年巔峰氣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補千里山河天地靈氣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枚谷雨錢。
落魄山財庫一口氣拿出一千五百枚左右的谷雨錢問題不大,也能幫太平山解一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黃庭搖搖頭,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錢就算了,錢好還,人情債難還。這件咫尺物里邊有些天材地寶,你先打開瞧瞧,過過眼,都是我從五彩天下四處搜刮來的,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我並不精通寶物鑒別,收不收,只看眼緣,如果早知道能夠這麼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頭來看,簡直就是白走了兩處遠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時干脆帶上它,幫忙看著賣就是了,如今桐葉、寶瓶、扶搖三洲之地反正都缺這個,緊俏貨嘛,陳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後全部收益,九成歸我,一成歸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賬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兩成?反正如何殺豬找冤大頭我都不管,賣出去的價格越高,陳山主的分成就越多。”
陳平安也沒什麼可矯情的,將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那就說定了,一成歸我。只管放心,我會幫忙開高價的。事成之後,歸還此物,九一分賬。”
於負山調侃道:“陳隱官這是打算殺熟?”
陳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將那把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負山道友就很熟。”
於負山立即閉嘴。
陳平安抱拳告辭,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跟陳先生閒聊幾句。”
黃庭獨自看著桌上的卷宗檔案,哀嘆一聲。得趕緊找個合適的宗主候補人選了,自己是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務。
陳平安拉上於負山一起散步,陳平安說道:“負山道友,接下來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你從百忙之中抽身,牽引諸多江河支流改道了。作為報酬,以後負山道友憑借嶄新大瀆走水就名正言順了,不會有任何異議。”
於負山雖然不諳庶務,但是人情世故還是懂得的,說道:“我忙不忙,隱官大人難道沒看見嗎?太平山是開鑿大瀆的發起人之一,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推托半點,之後走江化蛟,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勞煩你折算出個價格,是幾枚神仙錢就是幾枚,也別跟我客氣。在這類事情上邊,我與黃庭是一個脾氣,欠錢可以,只是別欠人情。丑話說在前頭,我如今沒什麼家底,到時候能還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勞你先幫忙墊著,將來補上。反正都算我個人欠你們青萍劍宗的,不算在太平山頭上。”
陳平安笑著點頭:“出山幫忙開鑿大瀆,負山道友也算是以工抵債,這筆賬,我會算清楚的。此外,負山道友能夠提前熟悉大瀆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舉兩得。”
於負山問道:“這是隱官早就算計好的?”
陳平安埋怨道:“怎麼可以說是算計,既顯得我居心不良,負山道友也有被殺熟的嫌疑。”
不料於負山用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道:“我要是腦子靈光點,這些年豈會為了避難窩在個小地方,守著個店鋪混吃等死?被老謀深算的陳隱官殺次豬,半點不奇怪。”
於負山根本不給陳平安拿怪話埋汰自己的機會,正事聊完,趕緊告辭離去。
夕陽西下,就像有人在天邊放了一把大火,燒得雲海鮮紅。
湖光山色有無中,人生行樂須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頭別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對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陳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據說當年從未登上太平山的陳先生早就將自己當作半個太平山修士了。
陳平安玩笑道:“與龍門前輩都是記名供奉,那麼下次游歷中土神洲鐵樹山,想必不會吃閉門羹了。”
果然說道:“我可能會在這邊多待幾年,不過會與師姐書信一封,屆時掃榻相迎,虛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無人煙,在此登高望遠,滿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陽處,最怕登高樓。
果然說道:“有點事情可忙,其實對黃庭來說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會故意在很多並非關鍵問題的細枝末節上讓黃庭拿主意,不單單因為黃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麼簡單。他是有意為之,讓黃庭為難。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忙完了,又會稍稍安心幾分。”
吳霜降的歲除宮被青冥天下稱為少年窟,這座太平山又何嘗不是?
陳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師堂建成時送出《丹書真跡》。
按照之前陸沉的那個說法,此書材質本身就屬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二百多個文字,煉化之後,剛好可以支撐起一場羅天大醮,作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
只是因為此書是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陳平安當然需要問過李希聖,所以還讓陸沉幫忙捎話。
趕巧,李寶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動提及此事,說她哥好像知曉了,無妨的,還說以後只要時機合適,她哥一定會來太平山。
而這個暫時還是儒家門生的李希聖,作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氣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脈的掌教祖師。
太平山上任山主當初躋身天君之時,焚香請神降真,結果未能見到大掌教寇名蒞臨祖師堂,引以為憾。
陳平安與果然道別,接下來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陳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論道講理,只是實實落落,有真學問,絕不怪怪奇奇。”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委實當不起龍門前輩的這個贊譽。”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萬石齋在桐葉洲山上山下極負盛名。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間有幾座屬於自己的小山頭,都是相熟又投緣的老修士偶爾通過一場私人的鏡花水月談閒天,此外還能夠互通有無,一來二去,往往就是憑空多出的幾條財路了。
之前檀溶與兩個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約好,幫忙與皚皚洲某個宗門重金購買那兩本印譜,雖然肯定不是極為珍貴、如今已經被炒出天價的初版初刻,也算補上一個缺憾了,但今天檀掌律主動開啟鏡花水月時已經閉口不提此事了。
他端坐在一張幾案之後,空落落的幾案上邊擱放著兩方剛剛得手的嶄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卻不主動提及,只等某些眼尖之人開口詢問。
扯了很久的閒天,終於有識貨的人問道:“檀溶,桌上擺的是新刻的對章?拿起來瞅瞅印文,讓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漲了還是退了。”
檀溶便笑著將印章擰轉方向,給出邊款和落款,不著急給看底款。
一時間,鏡花水月陷入長久的沉默,因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結果有人率先開口便是言之鑿鑿的語氣:“假的!”
另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噓不已,嘖嘖出聲:“檀溶啊檀溶,為了點虛名,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犯不著。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腫臉充胖子的勾當沒啥意思。”
這把檀溶給氣得火冒三丈,不過老掌律瞥了眼門口,很快就撫須而笑,再無半點郁氣:好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個參加過倒懸山春幡齋首次議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枚雪花錢丟入鏡花水月,沉聲道:“檀溶,這種事情,真心別做了,犯忌諱。我也就是曉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門風,否則以我跟新任隱官非同尋常的交情,下次瞧見了新任隱官,酒桌擺起來,幾杯酒水下肚,非要將此事說道說道。你當我不曉得新任隱官的筆跡嗎,這兩方印章的邊款刻字軟綿無力,分明柔媚有余,雄健不足,你騙誰呢?有機會我以後帶你去城頭好好看看隱官大人所刻之字……咦,隱官大人?!”
當初這位元嬰境老管事曾經與一位金丹境女修的晚輩船主領了一份額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齋落筆記錄雙方議事內容。
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人驀然出現在鏡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邊,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聽聲音,是鳧鍾渡船的劉禹劉管事?”
即便隔著一個鏡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舊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顫聲道:“正是正是。”
隨即又有一名女修連忙砸錢,怯生生開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點頭。
檀溶結束這場鏡花水月之前,陳平安拱手笑道:“在這里與諸位拜個晚年,新年大吉,順風順水,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財源廣進。”
鏡花水月里熱熱鬧鬧響起十數個嗓音,紛紛與年輕隱官還禮。
李寶瓶他們已經離開蒲山繼續南游,會按照蒲山給出的游歷路线,先沿著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島嶼的仙府遺跡,再登岸。
有裴錢、鍾魁和庾謹在,在這桐葉洲,就算對上那個占據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都絲毫不怵。
不過如今蒲山祖師堂多出了個嫡傳弟子,被認為是個托關系走後門的家伙,名叫崔萬斬,其實是崔東山的陽神身外身,只是陳平安暫時不宜與之碰頭。
先前青萍劍宗的青衫渡來了一個青衫老者,獨自遠游至此,聽說陳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逗留,繼續游歷去了。
就像一個家里的長輩,明明心里很在意,偏要假裝不在意。
難得開口,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晚輩稍不留心就會錯過老人們很多藏在平淡臉色、眼神、言語中的意思。
陳平安離開蒲山,來到密雪峰,崔東山委屈極了:我也不能綁著宋老前輩不讓走吧,我敢嗎?
就宋雨燒那倔脾氣,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時候惹得老前輩不痛快了,先生你還不得把氣撒在學生頭上?
陳平安問道:“宋前輩游歷到哪里了?”
崔東山笑道:“看樣子,宋前輩一開始就沒打算怎麼游歷桐葉洲,故而離開青衫渡後就徑直往北走去了,這會兒約莫走到了舊大淵王朝的某座舊城,極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鍾魁見面的那個地方。其余沿途座座鬼城也沒什麼可瞧的了,那邊好歹還有個好似新任城隍的古丘在忙活,以宋前輩的脾氣,肯定願意停步多看幾眼。”
陳平安點頭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輩。”
崔東山嘿嘿笑道:“先生,與你報個喜,柴蕪已經是玉璞境了,小陌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也已經被柴蕪煉化完畢,所以咱們青萍劍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
陳平安一時無言。
崔東山說道:“我也沒有刻意藏掖什麼,所以得知此事後,孫春王、白玄他們幾個鉚足了勁,越發認真煉劍了。孫春王還好些,白玄最可憐,就跟被雷劈了一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就差沒有躺在地上打滾了。被白玄這麼一鬧,何辜、於斜回也都心里好受了點。不過大體上,誰都沒有嫉妒柴蕪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界寬,見過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氣是肯定會有的,就像白玄,所謂的不可能,是這個大爺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比他資質更好的同齡人。最近幾天白玄稍微緩過來了,不過肯定還會繼續糾結這件事,至少個把月吧。”
陳平安無奈道:“真是個大爺。”
突然,他又接連問了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竟然讓崔東山額頭滲出汗水,數次欲言又止:“趴在田壟邊釣過鱔魚嗎?《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滿於天下,不若其已也。東山,你覺得呢?”
崔東山剛要說話,先生身形已經化作十數道劍光,刹那之間就已掠過仙都山。
崔東山呆滯無言,喃喃道:“先生真要與文廟規矩為敵嗎?如此一來,先生招惹的,可是禮聖啊。”
崔東山不願意說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腳,破口大罵仰止那個婆姨。
第一次,崔東山覺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夠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個沒忍住,崔東山又開始罵那仰止是蠢貨,這就咬餌,自投羅網了?
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麼?
還是說,倚仗著文廟規矩,以及脫離戰場之外,便篤定先生不敢出手?
難道說,禮聖是有意為之,是與鄒子的一個賭局?
舊大淵王朝境內,一處原本鬼氣森森的戰場遺址如今已經變得天清氣朗。
暮色里,一個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緩緩走入城門。
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視野所及,還是與先前所到之處景象無異,斷壁殘垣,了無生氣。
老人望向城隍廟遺址,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內已經有了新任城隍爺?
就打算去看看。
老人這輩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的那天,好像也沒走太遠。
前不久,老人找到孫子宋鳳山和孫媳柳倩,說自己想要去南邊的桐葉洲瞧瞧。
宋鳳山和柳倩怎麼勸說也不管用,只得由著老人單獨一人跨洲游歷。
至於老人為何突然有此意,他們倆心知肚明:得怨那個山神祠建在分水嶺的韋蔚。
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廟,與自認為是她閨中好友的柳倩主動說起了那位陳劍仙的落魄山將為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飛劍傳信的小事,還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麼說如今也是朝廷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的同僚。
其實夫婦二人很清楚,爺爺曾經真正想要去游歷的是北邊的俱蘆洲,以及擁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輕時候就想去,那會兒的梳水國武學宗師總覺得江湖劍客與山上劍修沒什麼兩樣,如果真有區別,一去便知;後者是老了之後想去。
反正兩個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終不曾去過。
宋鳳山當然不放心爺爺去桐葉洲。浩然九洲,就數此地昔年被蠻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陳平安已經帶著道侶寧姚主動拜訪竟陵山了,還喝了頓酒,只是要著急趕路去往彩衣國,就沒住下。
宋雨燒也沒臉挽留年輕人,仗著年紀大,倚老賣老,要不得。
年輕人肯忙事業,忙大事,很好,游手好閒就不像話了。
至於這次落魄山下宗慶典沒有邀請自己,宋雨燒也沒覺得有什麼。
那些山上的風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麼好摻和的,況且那小子的下宗還不在寶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動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動酒了。
臭小子,下次見面,別想我有好臉色。
如今城內,活人有十幾個。
為首的是個披甲佩刀的壯漢,假裝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與汪幔夢是一對露水鴛鴦。
汪幔夢是山澤野修出身,個子很矮,但姿容狐媚,肌膚白皙,穿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雙繡鞋。
這十幾個野修和江湖武夫本來是想來撈偏門財的,畢竟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嘛。
事實上,也確實差點就被他們掙著一大筆錢了。
結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個姓鍾的讀書人,身邊帶著個胖子扈從。
一幫做慣了撈偏門營生的家伙在這座鬼城之內竟然開始被逼著做起了好事:先是當起了木匠,打造了一輛輛木板車,小心翼翼歸攏散落城內的屍骸;再當那出錢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義莊停靈處;又尋龍點穴,找出風水好的陰宅,開辟建造出墳地;還要辨認那些屍骨的生前身份,這就得去城內兩座州郡衙署的戶房仔細查閱檔案和地方志。
他們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讀書、翻書、抄錄名字,敢情是練字呢。
此外,每夜還要臨時充當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審眾多孤魂野鬼,仔細檢點生平事跡。
那幾個不是練氣士的江湖武夫早已經麻木了,估計這輩子走夜路都不會怕鬼了。
只是最近,這伙人出現了分歧。
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突然說如今城內事了,其他人按規矩得了錢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來的那些黃白之物,其他古董字畫、奇珍善本有古丘幫忙掌眼估價,都折算成神仙錢或是真金白銀,倒也清清爽爽。
以汪幔夢為首的一撥人覺得留在城內跟著古丘廝混說不定是一條平步青雲的路子,但她的姘頭洪稠卻覺得窩在城內無甚意思,還不如大伙兒抱團找個地兒開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錢,再被朝廷招安,賣予帝王家,也能有個更好的價格。
雙方爭執不休,又都覺得就此散伙確實不如聚攏在一起,所以就一直拖著,分別住在兩座相鄰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書樓,名為七千卷和八千卷。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敗城頭上,就像在曬……夕陽。
他們實在是無事可做了,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能讓雙方都認可的路子。
他們瞧見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老者,看腳步和氣勢,像是個練家子。
一個瘦猴似的年輕漢子笑道:“老先生,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兒,干嗎呢?”
見那老人不搭話,瘦漢故意危言聳聽:“這里可是一處厲鬼橫行、滿是凶煞的鬼蜮之地,看天色馬上就要入夜了,老先生小心些,切莫托大,仗著一點武技就覺得可以橫著走了,小心陰溝里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魘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對付的。”
老人聞言笑了笑,點頭道:“我是遠游至此的外鄉人,桐葉洲雅言說得蹩腳,只能聽個大致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瘦漢好奇問道:“外鄉?怎麼個外鄉法?”
老人說道:“來自寶瓶洲。”
一行人頓時覺得後背直冒冷氣。
惹誰都別惹寶瓶洲的人,如今幾乎是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共識了。
沒法子,那邊確實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不就是出身寶瓶洲?
那個叫姑蘇的胖子離開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與年輕隱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說那位陳劍仙身高一丈,膀大腰圓,相貌猙獰,光憑那副尊榮就能震懾凶邪鬼祟了,還建議他們這撥不是練氣士的江湖兄弟走夜路時直呼年輕隱官的名諱。
他們當然不信:就憑你這個每天對著汪幔夢流口水的胖子,也能與那位遠在天邊、高高在上的隱官稱兄道弟?
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著對方。
沒轍,還不是因為在對方手上吃過苦頭,不是被吊起來就是被綁在梁上當君子。
這都沒什麼,主要是那個梁上君子剛打盹就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身邊突然坐著個七竅流血的女子在梳頭發,等到嚇暈過去再醒來,就發現自己依偎在女鬼懷中,與之對視一眼後,就又昏死了過去……度日如年,這段時日在城內的慘淡經歷,出去以後都可以寫本志怪小說了。
宋雨燒徑直走去那座舊城隍廟。
一地風水如何,走慣了江湖的老人還是能夠看個真切的。
只說這座城內不見任何一具白骨屍骸,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多半是本地出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城隍爺。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鎮舊州城隍廟。
婢女小舫,金丹境倀鬼,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里。
古丘出身舊大淵王朝的一個郡望名門,父親曾是一國織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貨真價實的兩榜進士出身,弱冠之齡就外放補缺,擔任州城轄下一個大縣的縣尉,政績斐然。
鍾魁離開前說可以在大淵新君面前幫古丘引薦一番,說不定可以讓古丘獲得朝廷封正,正式擔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遷,沒什麼好矯情的,只是古丘還是有點猶豫。
實在是先前那位主持水陸法會的大淵武將敷衍了事,為了交差,讓眾多骸骨在搬運途中碎了至少半數,古丘前去勸說,結果差點陷入圍攻,這讓古丘徹底寒了心。
何況在古丘看來,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繼承正統,結果被那個胖子譏諷了一通:“年紀輕輕的就有一身舊文人習氣,不想著力挽狂瀾,總想著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才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負,姑蘇大哥我要是個當皇帝的,也不稀罕你這種清流名士。”
古丘當然清楚這是姑蘇的激將法,不過思量過後,確有幾分道理。
鍾魁曾經一語道破天機:“之所以會坐不穩一座城隍廟,翻不動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為善與無心為惡兩事。”
城隍廟內,小舫與古丘輕聲提醒道:“剛剛來了個老先生,自稱來自寶瓶洲,好像是個六境武夫。”
古丘點頭道:“不用管,由著老先生隨便逛就是了。”他早已看出對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沒有走入城隍廟,只是在門外遙遙抱拳就轉去別處。
老人原本想著下次見面一定要擺點臭臉給年輕人瞧瞧,只是當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襲青衫時,還是沒能繃住臉色,笑了起來。
宋雨燒雙手負後,快步向前,笑問道:“不是沒在山中嗎,怎麼找到這里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下山沒走遠,又得了學生的飛劍傳信,就趕過來了,反正沒幾步路。”
宋雨燒問道:“找個地方,整個火鍋,小酌一番?”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畢竟年紀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開喝了。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燒笑罵道:“哪壺不開提哪壺,瓜皮跟誰學來的怪話。”
兩人並肩而行,老人轉頭看著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點點頭:“不孬。”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輩討教。”
宋雨燒點頭道:“上了酒桌再說。”
陳平安在現身街道之前,就已經勞煩古丘和小舫找火鍋食材去了,至於酒水是不用找了,陳平安自己就有。
一棟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宅子里,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口熱騰騰的銅鍋,各色切好的葷素食材、菜碟、剁椒醬料俱全。
陳平安與小舫抱拳致謝,少女嫣然一笑,擺手讓他不用這麼客氣,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因為要與宋前輩喝過酒再聊點事情,陳平安就沒有邀請她和古丘一起。
小舫跨過門檻後,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公子姓甚名誰?”
畢竟是鍾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對方出現在城內時是極有高人氣勢的,一下子就震懾住了所有人。
陳平安笑道:“姓陳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小舫愣了愣,忍住笑,說道:“好巧。”竟然與那位年輕隱官同名同姓哩。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巧。”
那些趴在牆頭的看客哄堂大笑,口哨聲四起,汪幔夢尤其樂不可支:俊俏後生好大膽,姐姐就喜歡這種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開始揮手趕人。陳公子與年輕隱官同名咋了,那個陳平安管得著嗎?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和兩只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劉酒仙和魏海量才干得出來的事情。
宋雨燒瞥了眼陳平安手邊的佐料碟子,干辣椒和新鮮剁椒還不到一半。陳平安察覺到老人的視线,只得又夾了兩筷子。
宋雨燒給自己倒滿一碗酒,但是沒有著急喝,開口說道:“違心的事情不要做,發自本心但有違江湖道義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來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要著急去做。”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輩就沒有問題要問了。”
宋雨燒端起酒碗,猶豫再三,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咋了,是對寧姑娘之外的女子動心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前輩你怎麼回事,竟然會問這種問題。
也就是前輩你,不然誰說這話都沒完。
陳平安舉起酒碗,悶悶道:“前輩,別廢話,都干了。”
宋雨燒怒道:“真被我說中了啊,你個瓜倒是出息了,如今半點不了,喝個屁的酒,討罵不是?!”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你自己說說看,這種事情,可能嗎?借我膽啊?”
我在劍氣長城時,每次出門喝酒後都得先震散一身酒氣才敢敲門。當然,不至於被關在門外一宿,不至於。
宋雨燒神色舒展,點點頭:“倒也是。這碗酒,我隨意,你干了。”
陳平安一飲而盡,嘴上說隨意的老人其實並沒有隨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陳平安見狀便有點後悔,早知道拿出劍氣長城自家酒鋪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勸酒,宋雨燒喝著燒酒,突然問道:“你小子怎麼都有白頭發了?”不多,但是既然掃幾眼就看得出來,說明年輕人的白頭發也不算太少。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緣故。無所謂了,顯老點,挺好的。”
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邊那些早有留心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選擇不道破。
大概這種事,只有一個早已須發皆白的長輩才會說得不忌諱。
老人也不問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會一門心思想著白發顯老亦無妨。”
陳平安嘿了一聲。
屋外牆根處先前蹲著個白衣少年,牆頭汪幔夢一撥人被趕走後,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少年就跟著他們一起離開了,不去打攪自家先生與那位三言兩語就改變了一樁變天大事的老前輩好好喝酒敘舊。
汪幔夢扭頭看著那個兩只雪白袖子甩得飛起、心情似是極好的俊美少年,越看越覺得屋內桌旁那個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她擰轉著纖細腰肢,神色嫵媚地笑道:“哪家少年郎跑這兒來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緊緊跟在姐姐身邊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不小心撞著摸著了什麼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會怪罪的。”
崔東山此刻心情好,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只是抬起頭,發現初春時節,下雪了。
見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終不搭話,汪幔夢便也覺得無趣。
她並未伸手去捏少年的臉頰,不是怕打翻醋壇子,只是鬼使神差地覺得這個眉心一點紅痣的少年好看得就像自己還是少女時,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在家鄉村野橋邊見到的數枝梅。
雪漸漸下大了,崔東山雙手籠袖,緩緩走在街上,回過神來,驀然而笑:“這位姐姐,我叫崔東山,是先生的學生。”
桌上火鍋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