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座劍氣長城的懸崖畔,一襲灰袍隨風飄蕩。
流白來到此處,要與龍君前輩道別,她剛剛躋身元嬰境,並且先後得到了兩道純粹劍意的饋贈。
在此練劍的九十余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大多已經早於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劍意,得以先後離開城頭,御劍去往浩然天下,趕赴三洲戰場。
那些游蕩在天地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一縷縷劍意精純,無偏無倚,只要劍心澄澈、與之契合者,便是被它們認可的天下劍修,便能夠得到一樁機緣,一份沒有任何所謂香火、師徒名義的純粹傳承。
唯獨一種存在,無論天賦多高、資質多好,絕無可能獲得劍意的青睞。
例如蠻荒天下被列為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以及那個昵稱豆蔻的少女。
流白輕聲道:“龍君前輩,我即將離開此地,去往桐葉洲追隨先生和師兄,不知前輩有無話語,需要晚輩捎給先生?”
城頭罡風陣陣,那一襲灰袍並未開口言語。
流白也不敢催促這位性格古怪的前輩,她不著急離開城頭,便望向對崖,卻不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蹤跡。
甲子帳下令,針對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設置了一道極具威勢的山水禁制,徹底隔絕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對面風景,對面城頭看向此處,卻只會看到白霧茫茫。
她身邊這位龍君前輩,確實太過性情難測,作為萬年前問劍托月山的三位老劍仙之一,他曾是陳清都的摯友,曾經一起起劍於人間大地,問劍於天,淪為刑徒之後,最終與觀照一起再次淪為托月山傀儡,但是與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觀照大不相同,龍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瑩腳踩頭顱。
在戰場上,龍君斬殺自己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仙高魁。
高魁問劍,龍君領劍,僅此而已。
最終被他親手斬斷劍道最後一炷香火。
流白確實不太理解龍君前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事實上流白就連那個離真,都琢磨不透。離真如今還留在城頭上,好像打定主意要與那年輕隱官死磕到底了。
隨著一位位托月山劍仙坯子各有所得,一份份劍運大道流轉,自然而然,對面半座劍氣長城就會越來越單薄,那個家伙的處境也越來越岌岌可危。
因為那半座劍氣長城的穩固程度,與劍道氣運戚戚相關,相信那個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年輕隱官,會是天地間對此感知最清晰最敏銳的一個。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陽壽,故而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將至。
但是那個年輕隱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對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盞燈火的光亮,日漸黯淡。
龍君開口道:“讓你先生去請劉叉返回此地傾力出劍,最晚一年,務必要迫使那小子躋身玉璞境。遲則有變。”
流白錯愕不已,不知為何龍君偏要讓那人躋身玉璞境,難道?不對!自己絕不能受那人的言語影響心境,龍君前輩絕不可能與他同氣連枝。
於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詢問,絕不讓自己疑神疑鬼,開門見山問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煩請解惑!”
龍君笑著解釋道:“對於陳平安來說,碎金丹結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為元嬰劍修,雖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難,只不過暫時還需要些時日的水磨功夫,他對於練氣士境界拔高一事,確實半點不著急,更多心思放在了如何增長拳意之上,大概這才是那條小瘋狗眼中的燃眉之急。畢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獨練拳一事,卻是雷打不動,如何能夠不著急呢?在浩然天下,山巔境武夫,確實有些了不得,可是在這里,夠看嗎?”
流白只覺得頭暈目眩,顫聲道:“他當時不是說自己馬上要躋身玉璞境嗎?”
“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
龍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隨口嚇唬你跟離真的,我當時本想要說他馬上是元嬰劍修,只是見你們信以為真,就懶得說話了。”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
龍君望向對面,道:“這小子性情如何,很難看破嗎?一切被視為他眼中可見之物,無論距離遠近,無論難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會半點不著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終一步一步,得償所願。但是也別忘了,此人最不擅長的事情,是那無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個一。他對此最沒有信心。”
說到這里,龍君笑問道:“是不是不信此說?”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龍君前輩這個說法,她將信將疑。
龍君無奈道:“看來是真被他那兩把本命飛劍給嚇傻了,我問你,一個如此年輕的九境武夫,還是以外鄉人身份當了隱官並且能夠服眾的一個聰明人,遠游、歷練、廝殺不斷,但是他陳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一拳?有嗎?沒有。”
流白恍然,輕輕點頭。
龍君說道:“一切作為皆在規矩內,你們都忘記了他的另外一個身份——讀書人。自省,克己,慎獨,既是修心,其實又都是重重約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因為那意味著最重修心的年輕隱官,有望能夠憑借自己之力,為天地劃出一道线。
尤其不能讓此人真正悟出一劍,大凡物不平則鳴,這個年輕人,心中積郁已經足夠多了,怒氣、殺氣、戾氣、悲憤氣……
到時候被他歸攏起來,最終一劍遞出,說不得真會天地變色。
說到這里,龍君以無數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與那陳平安最早在劍氣長城露面時,是差不多的光景。
龍君伸手撥開那道山水禁制,繼續說道:“他要修心,循序漸進,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徑,逼得他不講理。哪怕成為元嬰劍修,這家伙想躋身玉璞境,依舊大不易,倉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種以折損大道高度作為代價的捷徑秘法,而一旦躋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徹底與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共存亡,真正成為陳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對面懸崖,並無那人蹤影,試探性問道:“再難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不只你們擔心他躋身玉璞境,其實他自己更怕。”龍君點頭道,“若是他無法躋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嬰、偽玉璞的稀爛境界,繼續死守城頭,那更好。劉叉一劍下去,將對面城頭再一斬為二,他就要被傷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劉叉再多幾劍,人依舊不會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徹底毀了。劍道先於武道行至斷頭路,他與劍氣長城的合道,就會變得名不副實,便是讓他躋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罷了。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我,還是故地重游的你,或是綬臣、斐然,誰來出劍,其實都一樣,劍劍傷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冢之中有個活人,實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後,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但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覺得,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
心魔之可畏,就在於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仿佛天邊流雲,如何抵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為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為何物,所有早早准備好的破解之法,對於心魔而言,其實反而皆是它的滋養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身死道消,那麼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
因為到時候流白在內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後,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對面那人,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澄澈了幾分,對於那場原本勝負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陳平安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並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固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如死龍臥深潭,如神像枯坐祠廟,其實並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於世,披雪作衣。
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游客,應該也是火龍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數年之久,其間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溫養魂魄,也不奇怪。
這類小憩,大有講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說,是山上修道極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個念頭,按照佛法說法,便是能夠讓人遠離所有顛倒夢境,故而相較凡俗夫子的最是尋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夠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會給練氣士格外香甜之感。
從目從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靜坐養神,無夢而睡,正是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一個征兆。
但是一位練氣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並且每時每刻都處於思慮過度的境地,就很罕見了,自然會大傷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漸憔悴。
陳平安笑問道:“龍君前輩,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過你啊,還是攔著你跟離真搶骨頭了?你們倆就非要追著我咬?”
龍君笑道:“雖說只剩下半座劍氣長城,但陳清都這把老骨頭,確實讓人有點難啃。給你熬過了這麼些年,確實值得自傲了。”
陳平安轉移視线,與那流白說道:“還不走?我再憐香惜玉,也是有個度的。”
流白眼神堅毅道:“今天你我一別,極有可能就是生死別離一場,你只管多說些,將來我與心魔問劍,面對的畢竟不是真正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擺擺手,道:“勸你見好就收,趁著我今兒心情不錯,趕緊滾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紋絲不動。
龍君譏笑道:“不過悟出一點粗淺的白骨觀,以此洗滌心湖戾氣,心情就好了幾分?禪味不可著,死水不藏龍,禪定非在定時定,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妨說句大實話,白骨觀於你而言,便是實打實的旁門左道,漸悟萬年也頓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極盡白淨之骨,念頭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終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無量無邊皆白骨雜處,可惜終究與你大道不合,皆是虛妄啊。只說那本書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眾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說到這里,龍君前輩瞥了眼陳平安,輕輕搖頭,不以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將千百念頭散落累累白骨上,好憑此勉強休憩片刻,那你就該乖乖躲起來,別來我這邊自討沒趣。”
事實上,陳平安肯定不會在白骨觀一途走得太遠,就如龍君所說,只是一門試圖暫時拿來“休憩片刻”的取巧之法。
所以哪怕陳平安今天不來,龍君也會一語道破,絕不給他半點溫養魂魄的機會。
陳平安微微皺眉,然後灑然一笑,手持斬勘,遙遙指向那一襲灰袍里邊的模糊老者,道:“龍君前輩,好高的道法,為晚輩指點迷津,避免誤入歧途,如何謝你?這麼多年的辛苦護道,助我砥礪道心,如果不是你這副尊容,我都要誤以為前輩是我家鄉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了。”
龍君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陳平安再次轉頭,好奇問道:“真不走?真以為站著不動,多看我幾眼,就是磨礪道心劍意了?”
流白看著那個年輕人,沒來由地感慨道:“你真可憐。”
陳平安眯眼而笑。
龍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劍氣瞬間隔絕天地,不讓那陳平安言語有傳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讓她多看對方一眼。
沒了龍君的劍氣壓制,遮蔽半座劍氣長城的山水禁制重新關門。
流白發現自己視线模糊,無法看見對面絲毫,她愣了愣,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
龍君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一點,他先前讓你見好就收是對的,並且他說這句話,本就是為最後一句話做鋪墊,不然他說出口,你聽見了,就可以讓你心魔暴長。”
流白搖頭道:“我不信!”
由縱橫劍氣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漸漸消散,再次變成空蕩蕩的一襲灰袍,龍君語重心長道:“走吧,沒必要跟一條瘋狗一般見識。以後好好練劍,若是你當真能夠斬卻此人顯化的心魔,對你大有裨益,因禍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雖然不明就里,對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充滿好奇,卻也不會違逆龍君教誨,更不敢將自身劍道視為兒戲,與那陳平安做無謂的意氣之爭,她立即御劍離開城頭。
在流白離開城頭後,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離真來到龍君身旁。
離真委屈道:“你對流白那小娘們,可比對我好多了。”
龍君只是轉頭望向北邊那座城池遺址。萬年之前,以戴罪之身遷徙至此的刑徒,萬事萬物,一切由無到有。
離真問道:“你為何如此針對陳平安?”
龍君淡然道:“一個年輕人,能與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個想要成為陳清都第二的劍修,都該死。”
離真又問道:“我雖不是觀照,但是也知道觀照只是失望,為何你會如此?”
觀照的心態,跟那十萬大山當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劍仙張祿之輩,大抵亦是如此。對於新舊兩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種心態。
龍君收回視线,默不作聲。
離真問道:“咱們這位隱官大人,當真尚未元嬰,還只是破爛金丹?”
龍君懶得言語。
離真自言自語道:“不過流白由衷可憐對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單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飛鳥飛往城頭,經過那道山水陣法之後,便倏忽掠過城頭。
既然不見日月,便沒有晝夜之分,更沒有什麼四季流轉。
脫胎換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絕佳棲息之所。
一粒靈光,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游,是元嬰之寤寐修行之地。
陳平安與劍氣長城合道,代價不小。
三者早已熔鑄一爐,不然承載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壓勝,也就無法與劍氣長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輕隱官此後注定再無什麼陰神出竅遠游了,至於儒家聖賢的本命字,更是絕無可能。
離真笑了起來:“流白笨是笨了點,笨點好啊,她未來的心魔,反而不至於太過死結無解。”
龍君果斷阻斷天地,等於是救了流白半條命。
不然那位隱官大人只需說一句話,就可能讓流白丟掉半條命。
很簡單,一句“你喜歡我作甚”,就能讓流白道心崩潰大半。
至於流白是不是真心喜歡,半點不重要,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症結所在。
畢竟世間不喜歡,無非是個無所謂了,世間之喜歡卻有千百種,緣由更有百千個。
龍君突然以劍氣隔絕出一座不易察覺的小天地,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反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龍君沉聲道:“你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光陰。”
離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難道不是比誰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無事可做的劍修,最少也該是之一。就我這點境界,能看到什麼,又能做什麼?”
離真自顧自搖頭,自嘲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做啊。”
離真之所以死活不願成為觀照,其根源便在於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籠的本命飛劍。
當年甲申帳多位年輕劍修,圍殺陳平安一人,事後背篋察覺到離真的萎靡心境,當面勸說離真,如果以他當下心境,未來百年,興許成就還不如流白。
背篋還詢問一心想要“遠離觀照得真我”的離真,這輩子到底能否不問觀照、離真,只為劍修身份,真正遞出一劍。
而當時離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過來詢問背篋有無走過光陰長河,並且離真最終給出了“河床”和“命運”兩個說法。
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見到一位“故友”之後,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陰長河當中,逆流而上一萬年,重返戰場,足可問劍任何一位“前輩”。
離真望向對面,喃喃道:“很羨慕你啊。”
而那個被離真羨慕的年輕隱官,腰間懸佩斬勘,正在城頭上緩緩出拳。
一如當年,獨自出拳而走,那時候,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猶有大小兩座茅屋,老劍仙還在,連贏自己三場的曹慈也在。
相對於紛雜念頭時刻急轉不定的陳平安而言,光陰長河流逝實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於山巔山腳一趟,每趟只挖一捧土,最終搬山。
在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之上,蠻荒天下每斬殺一位人族大修士,就會在城頭上篆刻下一個大字,而且甲子帳似乎改了主意,無須斬殺一位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們斬殺之人姓名。
由於大妖刻字的動靜太大,尤其是牽扯到天地氣運的流轉,哪怕隔著一座山水大陣,坐擁半座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還是能夠依稀察覺到那邊的異樣,偶爾出拳或是出刀破開大陣,更不是陳平安的什麼無聊舉動。
苦夏劍仙的師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搖洲一位飛升境。
此外還有桐葉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
扶乩宗宗主嵇海。
三位書院聖人,其中就有君子鍾魁的先生,大伏書院山主……
都已戰死。
所幸沒有南婆娑洲陳淳安,師兄左右。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姜尚真也都無事。
通過這些,陳平安就能夠大致判斷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進速度。
原本毫無意義,只會徒增煩惱。
但是有了那本山水游記之後,當陳平安將所有文字一一煉化,得到了那封來自大驪國師的密信後,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然後陳平安心底就生出一個感覺,這個崔瀺,但凡腦子沒病,就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送信。
崔瀺真正厲害之處,甚至不在於賭他陳平安能夠拼湊出這封密信,而是篤定那只通天老狐,自號老書蟲的周密,會在自己之後獲悉這封密信!
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來,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會改變崔瀺心中的那個既定大局。
若是周密毫無察覺,當然最好;可哪怕周密當真學究天人,獲悉了此事,也無礙大局。
不過這里邊還藏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意思,讓陳平安後悔自己腦子跟那崔瀺一樣有病,竟然誤打誤撞拆解出了這封密信。
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桐葉洲大伏書院舊址,一只青衫儒士模樣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動,便立即讓人去拿來一部山水游記,煉化了那本山水游記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後中煉了“崔、巉、瀺、十、一”在內的五字,又分別試過了所有組合,最終在心湖當中得到了那封只有八個字的密信:“時機適宜,山水顛倒。”
周密啞然失笑,以心聲稱呼崔瀺,然後伸出一手,道:“有請崔國師,閒聊幾句。”
對方本就是陽謀,賭東寶瓶洲最後能夠決定天下大勢的走向。
東寶瓶洲守得住,所謂的山水顛倒才有意義,畢竟留在蠻荒天下的那僅剩半座的劍氣長城,依舊屬於浩然天下的版圖。
若是守不住,崔瀺撐死了只是以命換命,至多救下一個年輕人,而且還得看對方願不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與他崔瀺更換位置。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周密敢斷言,陳平安一旦真的求助於東寶瓶洲失守的崔瀺,極有可能會大失所望,崔瀺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就真是一場極有意思的問心局了。
崔瀺身形緩緩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問道:“所謂‘時機適宜’,是東寶瓶洲成功阻滯蠻荒天下大軍北上,最終兩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際?”
只是法相降臨桐葉洲大伏書院的老儒士微笑點頭,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書院遺址,崔瀺自然不會現身。
周密又問道:“崔國師就如此篤定陳平安已經率先得到密信,再篤定東寶瓶洲一定守得住,還篤定陳平安撐得到那一天?特別是需要篤定陳平安熬得住性命之憂,不至於早早與你更換位置,不會害得你前功盡廢?”
崔瀺說道:“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點腦子和擔當還是有的。”
周密笑問道:“崔國師,我最後只有一個問題了,你如何確定那半座劍氣長城,撐得到你所說的適宜時機?就不擔心我騰出手來,親自針對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間,爭的不只是兩座天下的大勢。你要是這點氣魄都沒有,沒資格談什麼重整儒家道統,收攏文脈,立教稱祖。”
周密沉默片刻,搖頭嘆息道:“崔瀺,原來你是要用一個陳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劍氣長城,作為誘餌,換來禮聖……不對,是亞聖與我的換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聖先師親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說道:“趕緊讓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禮聖阻滯的遠古神靈,能夠在我東寶瓶洲折騰出些什麼。”
周密點頭道:“如你所願。”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望向扶搖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麼。”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里邊的那個老瞎子,早早表明了會袖手旁觀。
東海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更多是選擇了置身事外,甚至攜道觀飛升之前,還算小小幫了個忙。
那個老和尚暫時還不確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經到了東寶瓶洲,可這仍然在托月山的預料之中。
唯獨那位中土神洲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會留在那邊,並且會將那把劍歸還青冥天下的玄都觀。
本不該持劍返回浩然天下的,不承想此人還是出劍了。
十四境修士,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現身於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西南扶搖洲,總計遞出三劍,一劍將對手打退出扶搖洲,一劍跨海,一劍落在倒懸山舊址附近,斬殺王座大妖。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
飛升城祖師堂,舉辦了所有嫡傳務必到場的第二場正式議事,所有在外建府、游歷劍修,一律按時返回。
距離第一次的掛像敬香,已經時隔六年。
祖師堂大堂,當下擺放了四十一把椅子。唯獨掛像下那張桌子旁,空著兩把。
刑官一脈,座椅在左,隱官和財庫泉府這兩脈,居右。
隱約有兩兩對峙之勢。
刑官一脈領袖,齊狩,躋身玉璞境沒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兩位老元嬰劍修的位置,他們分別來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別是陳氏、納蘭兩個大姓的附庸門戶。
兩位老人與齊狩關系平平。
他們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壽命,所以更大的興趣是幫著飛升城開枝散葉,為年輕劍修們傾囊傳授劍術。
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上,即將卸任的老人,往往都會比較耿介,敢說、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話或事。
如今飛升城氣象一新,劍修練劍,再無門戶之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先前通過翻檢檔案、整理秘錄,給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諸多劍仙遺留下的道訣、劍經。
只不過上山修行,講究一個道不可輕傳,法不可輕授。
雖不能太當回事,卻也不能太不當回事。
所以年輕劍修必須憑借各自天賦、功勞,以及本命飛劍的品秩,尤其是飛劍本命神通的大致脈絡,然後經過刑官和隱官兩脈的共同勘驗,才可以翻閱不同品秩、條目的眾多秘檔、劍譜。
門檻依舊有,但是相較於以往的劍氣長城,門檻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隱官一脈還拿出了一門改善過後的劍氣十八停修煉之法,對飛升城所有劍修公開,劍修皆可修煉。
據說這新十八停,最早傳自阿良,早年只有寧姚、陳三秋、疊嶂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年輕人得以修煉此法。
陸陸續續有劍修跨過大門,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實的年輕歲數。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龍門境劍修。
還有幾位尚未二十歲的劍仙坯子,屬於例外。
有小道消息說,這五個躋身中五境卻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極有可能是隱官一脈劍修的候補人選。
飛升城祖師堂內,老人太少,年輕人太多。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師堂,都是絕無僅有的場面。
離著定好的時辰,約莫還差一炷香工夫。
齊狩已經落座,主動微微側身,與身旁一位元嬰老劍修議事。
如今刑官一脈劍修,在飛升城權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齊狩事必躬親,飛升城周邊八處山頭的選址、安置壓勝物、打造山水陣法,都需要齊狩定奪,能夠在這種忙碌形勢中躋身上五境,足可見齊狩驚才絕艷的資質。
而齊狩這些年來,始終沒有一味專注練劍,刻意追求那個玉璞境,而是年復一年,為飛升城奔波忙碌,這為齊狩贏得不少的人心。
由於寧姚尚未現身,所以祖師堂內氛圍暫時還算比較輕松。
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飛升城祖師堂,寧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將行山杖橫放在兩側椅把手上,輕輕晃蕩雙腿,她旁邊分別坐著個老姑娘和公道話。
顧見龍以心聲言語道:“綠端,寧姚怎麼還沒有躋身飛升境?說實話,我有點失望啊。”
關於寧姚的稱呼,其實是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一大難題。
稱呼為隱官大人,好像不太妥。
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適,畢竟寧姚已經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大劍仙。
可要說喊寧大劍仙,又太生分了。
所幸寧姚先前自己開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
最終沒人客氣,也不敢跟寧姚客氣。
何況隱官一脈劍修,本來就都不是什麼客氣人。
郭竹酒雙手輕拍綠竹杖,同樣以心聲嗤笑道:“你懂什麼,什麼都懂不得,這是師娘給他們刑官一脈劍修留點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後腦勺上。
郭竹酒一個雙手抬起,胡亂拳架,雙肩一震,好似給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後惱火道:“董姐姐,嗎呢,我又沒說你壞話,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間,正在靈巧翻轉一枚霜降玉材質的藏書印,微笑道:“手癢。”
郭竹酒小聲埋怨道:“隱官師父不在,隱官師娘還沒來,你就可勁兒欺負我吧。”
王忻水突然問道:“米大劍仙,還有曹袞、玄參兩位好兄弟,還算咱們隱官一脈的劍修嗎?”
顧見龍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幾條椅子很難嗎?咱們避暑行宮自家譜牒上,不還留著他們的名字?”
王忻水點頭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宮,顧見龍、王忻水、曹袞、玄參,發自肺腑地稱兄道弟,視彼此為同道中人,於是被董不得稱呼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然後四人加一起,等於一個郭竹酒。
羅真意,沒來由有些傷感。
在如今的飛升城,羅真意有點類似劍氣長城宋彩雲、周澄、納蘭彩煥這些前輩,不但天生姿容絕美,還注定會成為劍仙。
當年避暑行宮,愁苗劍仙還在,林君璧、宋高元這些外鄉年輕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袞或是玄參下棋對弈就很有意思,雙方身後的臭棋簍子一大堆,卻一個比一個喜歡當狗頭軍師。
有個雙手籠袖一旁觀戰的年輕人,棋術不高,卻最喜歡胡亂指點,唯恐天下不亂。
曹袞或玄參若是贏過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領銜其余四大狗腿,對他吹噓拍馬,輸了棋,那人就理直氣壯撂下一句“怪我咯?沒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後,神色肅穆,沉默寡言。他是隱官一脈劍修最坐有坐姿的一個,也是最傷感的一個。
最喜歡的姑娘,已經嫁為人婦,曾經街上偶遇,她的孩子都曉得喊他范叔叔了。
不知為何,他當時只是有些失落,卻反而不再痛徹心扉了,看著眉眼似她的那個孩子,范大澈只知道當時自己釋然地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為人婦、再已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會是什麼模樣。
最要好的朋友陳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輕隱官,獨自留在了劍氣長城。
十分懷念那一聲“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轉頭往後看去一眼,自嘲一笑,便很快收回視线,繼續屏氣凝神,默默溫養劍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劍道資質,比不過任何一位隱官一脈劍修,是一路跌跌撞撞、歷經坎坷才躋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顧見龍他們,不但先天資質極好,而且後天努力更是遠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壓力不小。
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平日里身穿一襲寬大法袍,已是元嬰境瓶頸修為,卻不是劍修。
她的真實身份,好像連避暑行宮都不太清楚。
在飛升城橫空出世,然後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一脈的大人物。
她是飛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撚芯的那把座椅,位於刑官和兩位元嬰老劍修之後。
不過撚芯與那寧姚一樣,尚未露面。
撚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也坐著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師出同門的金丹劍修,雖為男子卻身穿女子衣裙。
他們來自昔年毗鄰種榆仙館的那座劍仙私宅簸箕齋,憑借他們師父傳下的那門神通,如今三人負責幫助飛升城尋覓年幼的劍修坯子。
其實他們更願意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但是對外宣稱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沒答應。
簸箕齋那位與阿良私交極好的老劍仙,收藏了眾多古硯台,所以歙州、水玉、贗真這三位境界不高、殺力卻尤其出眾的金丹劍修,與年少時喜歡翻牆串門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過。
故而一座祖師堂,雖說派系分明,但之間的淵源關系,實則千絲萬縷,或投緣為友,或祖輩香火情,相互牽扯在一起。
一名女子跨過大門,悄然落座,其間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連眼神交匯都沒有。
來人正是撚芯。
撚芯開始閉目養神,今天議事,她注定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如今飛升城想要成為刑官一脈成員,練氣士當中唯有劍修有此資格,這是飛升城的一條鐵律。
反觀隱官、財庫泉府兩脈,就無此約束,諸子百家練氣士,都無礙。
刑官一脈,若非練氣士,就只有以舊躲寒行宮作為發軔之地的純粹武夫,才能夠在刑官譜牒上寫下名字。
舊躲寒行宮武夫一脈,聘請那個酒鋪代掌櫃鄭大風,作為教拳人。
只是鄭大風婉拒了飛升城的供奉一職,答應為姜勻、元造化那撥少年少女傳授拳法,只收取一筆俸祿。
如今刑官轄下武夫一脈,人數驟增,已經六十余人。
除去最早被白煉霜教拳的姜勻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撚芯新收的兩個孩子,第三撥幾乎多是五六歲的孩子。
習武一事,雖然對資質的要求遠遠不如劍修,但是學拳要趁早,是定論。
故而最終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出現了一脈三山頭的格局。
齊狩手握大權,撚芯負責栽培武夫,此外兩位元嬰老劍修與來自簸箕齋的三位金丹劍修比較合得來,因為一方傳授劍術,一方尋找劍修坯子,雙方合作順暢。
不過哪怕如此,管著將近半數劍修的齊狩,還是當之無愧的飛升城權勢第一人。
齊狩與身旁老劍修聊過了正事,重新恢復坐姿,瞥了眼對面那張椅子。
對面那隱官一脈,寧姚領銜,此外是董不得、徐凝、羅真意、顧見龍、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還有個范大澈。
目前總計九人。相較於山頭林立的刑官一脈,隱官一脈人數更少,而且人心顯然更為凝聚,遠遠不是刑官一脈能夠媲美的。
在寧姚第二次遠游歸來之時,齊狩發現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頸,名副其實的大劍仙。
可在所有飛升城劍修看來,寧姚御劍返鄉之時,竟然沒有破境,才叫人覺得意外。
由此可見,寧姚在飛升城劍修心中的地位。
成為劍仙很難,成為大劍仙更難,成為一位飛升境,更是登天難。
但寧姚是唯一的例外。
齊狩對此談不上有任何憤懣,因為飛升城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存在。
畢竟如今這座天下,群雄割據,不獨有一座飛升城。
無非是劍道一途,注定爭不過寧姚,但是齊狩卻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爭。
齊狩視线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於寧姚一側。
此人比齊狩更早來到祖師堂,如今還是元嬰境,想要躋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夠成的。
一步慢,步步慢,齊狩並沒有將高野侯視為對手,甚至願意與鄧涼一樣,與高野侯成為朋友。
泉府,管著飛升城的財政大權,衣坊、劍坊、丹坊三坊合並,以元嬰劍修高野侯為首,只不過高野侯作為財神爺,自身並不擅長錢財事,真正管事的,還是從晏家和納蘭家族當中提拔起來的幾位劍修,年歲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適合當賬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手筆了,不然不至於這麼文縐縐。
齊狩曾經跟陳平安在城頭並肩作戰。
在戰場上,雙方不是朋友勝似朋友,陳平安還與齊狩主動做過一筆大買賣。
不過戰場之外,兩人各憑本事惡心對方,卻也不至於到分生死的地步。
齊狩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一點,如果那個家伙跟著來到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處處束手束腳,但說不定更能生出一分斗志。
而且除了齊氏家族底蘊深厚,自家老祖齊廷濟,畢竟是唯一一個依舊位於劍道巔峰的老劍仙。
哪怕齊廷濟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繼續仗劍殺妖,對當下的飛升城而言,也依舊是一種巨大的威懾。
鄧涼的位置,位於靠近大門處,所以與幾位資歷最淺、資質卻好的孩子為鄰。
這不太合規矩,身為飛升城第一位記名供奉,座椅怎麼都該在高野侯、撚芯附近。
是鄧涼執意如此安排。這也讓鄧涼在飛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緣,變得相當好。
他出身皚皚洲大宗門九都山,作為嫡傳,又是元嬰劍修,是九都山肅然峰的山主,返鄉之後,以闈編郎身份,秘密位列綠籍,這比成為祖師堂嫡傳更加艱難,因為一旦躋身九都山的仙家綠籍,修士就能夠分走宗門一部分山水氣運。
鄧涼是舊隱官一脈的出身,同時又與刑官領袖齊狩關系莫逆。所以鄧涼選擇兩不投靠,有意與隱官一脈稍稍拉開距離,是極有分寸的明智之舉。
鄧涼來此就三事。
自己練劍破境,求個大劍仙。
見一見心愛女子董不得,但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為飛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橋梁,鄧涼也希望自己能夠為飛升城做些實事,以及盡量避免刑官、隱官兩脈劍修之間的勢同水火。
所以鄧涼的位置,必須不偏不倚,許多以供奉身份說出的言語,才能讓飛升城劍修真正聽得進去。
他此次游歷飛升城,帶來了相當數量的宗門特有仙家物資,情意重禮不輕,分別是那山下君主最為青睞的歲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卻鬼符。
鄧涼此次來到第五座天下,隨身攜帶了宗門專門賜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有:蘊含充沛靈氣的仙家酒釀歲旦酒,六十壇;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籽,色澤鮮紅,味如菱角,總計八百斤,最適宜當作下五境修士的藥膳,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補。
而那三百張卻鬼符,更是珍貴異常,在皚皚洲又被譽為綠筋金書。
符籙材質是九都山獨有的一種仙家樹葉,制成符紙之後,綠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轉,張貼一張符籙,宛如一尊有靈門神,庇護家宅。
這些仙家物資全部被鄧涼贈送給了泉府。
寧姚現身大門外。
祖師堂內諸多小聲攀談,瞬間停止。
這些年間,寧姚破境、遠游兩不誤,對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寧姚沒有落座,而是為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上香。
刑官齊狩,泉府高野侯,分別緊隨其後。
三人的九炷香,都由祖師堂最年長者給出。
這是飛升城祖師堂第一場議事新訂立的一條規矩,由寧姚提出,無人提出異議。
今天負責遞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脈的元嬰老劍修之一,這是老人第一次為三人遞香,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會有幾場議事,只是隱官寧姚皆遠游在外,她不現身點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飛升城議事。
加上先前議事,往往祖師堂人數空了一半椅子,老劍修每次為齊狩、高野侯遞出香火,都無今天這般心境。
除了這三人上香,其余祖師堂人員皆起身。
寧姚落座後,並不言語。
齊狩說道:“開始議事。”
此次興師動眾的祖師堂議事,刑官一脈,哪怕是兩位元嬰老劍修,和歙州在內三位金丹修士,其實都比較擔心飛升城祖師堂即日起成為一言堂。
有此擔憂,不全是出於私心。
寧姚第一次返回飛升城,就一劍砍了齊狩,是舉城皆知的事情。
那麼會不會以後每次隱官一脈“受了委屈”,不管有無道理,寧姚就是干脆利落遞出一劍了事?
沒有人會懷疑寧姚的一城領袖身份,甚至都不會覺得寧姚會假公濟私,道理太簡單不過了,沒必要,寧姚根本瞧不上這些所謂的權柄,她如今視野所及已是飛升境壯麗光景。
連同刑官齊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內都很清楚,想要成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門,飛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獨不能缺少寧姚。
可是飛升城想要穩穩屹立於第五座天下,終究不能全部依仗寧姚的境界和劍術,來幫助飛升城解決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撥老劍修,來此之前就私底下碰頭,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寧姚能夠干脆脫離隱官一脈,成為一個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點,就是成為陳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決之,但是飛升城平時庶務、尋常瑣碎,寧姚最好就別插手了,大可以專注練劍,一舉躍升為這座天下的第一位飛升境劍仙!
供奉鄧涼,對於飛升城當今三脈的大致心思,了然於胸。
到底是九都山這種浩然天下大宗門出身的譜牒仙師,早年又做過許多年的山澤野修,鄧涼沒覺得這些紛雜心思,就一定是壞事。
甚至會覺得如今的飛升城,若是不去說戰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劍氣長城,更加朝氣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猶在城池之中,只是如今再無什麼名副其實的豪門家族、劍仙家主。
老人,真沒剩下幾個了。
畢竟劍仙,幾乎都戰死在了遙遠的家鄉。好像那場戰爭,老大劍仙有意逼著所有劍仙、老人,為年輕人讓出一條道路來。
雖然這里如今是異鄉,但是終究有一天,會成為飛升城越來越多年輕人、孩子的家鄉。
齊狩率先開口,所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匯總、篩選所有仙家勢力的消息,重點是那些“宗”字頭門派,例如位於天下最東邊的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
再一個是收集關於所有在此躋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的相關諜報。
例如桐葉洲女冠黃庭,已經是玉璞境,在一處山頭,打造石碑,劍刻“太平山”三字。
此外,還有一個化名楊橫行的男子,既是遠游境武夫,又是元嬰修士,不容小覷。
除了寧姚獨自御劍遠游四方,還有四撥刑官劍修,分別去往某個方向,探查消息,收集了大量來自扶搖洲、桐葉洲的山水邸報。
齊狩說道:“我們按照避暑行宮舊例,編訂正副兩冊,一個記載所有宗門勢力,一個記錄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寧姚點了點頭。
高野侯說道:“無異議。”
經過六年的不斷擴張,由於飛升城位於天地中央的緣故,開始與外方有越來越多的接觸。劍修不斷外出遠游,他人紛紛游歷至此。
除了飛升城不斷壯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見,許多別家人事,也都逐漸浮出水面。
年輕十人當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關門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錫杖,獨自遠游。
候補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經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這座天下已經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隱官一脈,反正一切都有舊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實上舊避暑行宮還早有謀劃,給出了一份詳細方案。
舊避暑行宮,曾經留下一本內容翔實的書,由年輕隱官親筆書寫,林君璧、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外鄉劍修,合力編撰此書,分為如下篇目。
架構篇,其中包含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桐葉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的鹿角宮,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廟堂、沙場,等等,其運轉方式,皆是一個個案例。
外拓篇,講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陣法、對外安插諜子,以及各洲宗門、雅言、風俗,又細分為十二大條目。
人心篇,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學塾,以及相關的注意事項。
山水篇,專門講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岳、山水神靈。
這本洋洋灑灑十余萬字的書,被隱官一脈刪去了人心篇之後,祖師堂成員人手一本。
所以如今飛升城劍修,對於那座浩然天下的煩瑣規矩,興許還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絕不至於陌生。
“刑官,我有話要說。”顧見龍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脈其中兩撥劍修,總計十四人,在分別去往南北兩個方向的途中,都與桐葉洲、扶搖洲修士起了不小的衝突,聽說還殺了人,回了飛升城之後,酒桌上都是在說那兩洲修士皆廢物,我聽說之後,都要覺得好像浩然天下那兩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視為觀海境了。若是屬實,我顧見龍一個金丹劍修,豈不是可以一人就橫行南北兩處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嬰不多,玉璞更少。”
顧見龍最後補了一番言語:“當然,刑官一脈兩撥劍修所殺之人,都是該死的,這一點,我要說清楚。可話又說回來,如今所謂的一個該死一個該殺,暫時還只是通過刑官遠游劍修的言論來判斷,至於事實如何,是不是與真相有出入,需要我們隱官一脈進一步確認。一家人關起門來,不怕丑話說前頭,確定了真有劍修出門在外,肆意濫殺,幫著咱們飛升城贏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領,必須還禮,我到時候可是要登門找人講道理的。”
名為水玉的簸箕齋金丹劍修,微微皺眉道:“顧見龍,你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王忻水與之針鋒相對,皮笑肉不笑道:“水玉兄,人間當真有小事?哪個大事不是小事來。”
那與顧見龍和王忻水關系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繼續言語,卻被師兄歙州以心聲攔阻下來。
一位刑官一脈的年輕劍修譏笑道:“當年大戰之時,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閒了,對付起自家人來,倒是不遺余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後只要遇見了外人,我們飛升城劍修就主動讓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難不成就你隱官一脈劍修可以說陰陽怪氣的言語?誰不會!
董不得和羅真意幾乎同時要站起身。
不承想寧姚看了一眼那年輕劍修,轉瞬之間,那劍修連人帶椅子飛出祖師堂大門外。
然後寧姚說道:“議事完畢,就換個人,換條新椅子。”
那個年輕劍修摔落在地後,又驚又懼更恨,他正要開口說話,然後好似被劍氣籠罩全身,變成一個慘不忍睹的血人,當場昏死過去。
寧姚說道:“繼續議事。”
齊狩神色從容。高野侯無動於衷。一位元嬰老劍修欲言又止。
鄧涼輕輕嘆了口氣,門外那人,說話就全然不過腦子的嗎?
顧見龍之言語,就事論事,門外那個卻偏偏對人,並且針對了整個舊避暑行宮一脈劍修。
大節私德,善惡功過,對錯是非,何其復雜。一旦對人不對事,如何講得清楚某個道理?
寧姚看著寂靜無聲的眾人,淡然說道:“坐在這里的人,可以不是劍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腦子不能太蠢。飛升城如今就這麼點人,不過是圈畫出千里地,就已經略顯捉襟見肘,所以玩弄山下廟堂黨爭那一套,還早了點。祖師堂議事,唯一的規矩,就是對事不對人,喜歡對人不對事的,就別來這里占位置了。”
寧姚隨後望向齊狩,問道:“此人在刑官一脈內的舉薦人、擔保人,各自是誰?”
齊狩報上兩個名字。祖師堂內立即站起兩名金丹劍修。
寧姚轉頭對徐凝說道:“將此事記錄下來,再去翻翻門外那人的檔案。”
徐凝起身領命再落座。
寧姚緩緩道:“連同隱官一脈在內,所有人說事情,說話都注意點。以前在劍氣長城議事,一般玉璞境都沒資格露面,仙人境才能現身,只有老劍仙才能開口說話。”
顧見龍立即點頭道:“知道了,會注意。”
寧姚轉頭望向祖師堂大門外,冷笑道:“不足七年,就這麼一個個心比天高了嗎?百年之後,豈不是個個天下無敵。”
一時間氛圍凝重至極。
鄧涼只得站起身,解釋道:“如果我們還將所有飛升城劍修之外的練氣士,視為潛在敵人,那麼我們飛升城終有一天,會淪為一處四面樹敵的兵家孤地。如果我們還將天下所有練氣士視為殺力低下的繡花枕頭,那我們肯定要吃大虧,會被其他勢力施以合縱連橫之術,我們遲早會發現與人問劍,根本不在劍上,只會意外橫生,逐一身死道消。”
鄧涼逐漸加重語氣:“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如果我們祖師堂劍修都如此托大,可見門外劍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歡將所有外人視若雞犬螻蟻,覺得他人之性命無足輕重,一切可殺可不殺之人,一律以劍殺之,那麼我覺得飛升城不用去爭什麼天下,能夠在百年之後,僥幸站穩腳跟,就可以與祖師堂掛像燒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練氣士,與飛升城劍修相比,境界不高,殺力不夠,又如何?山上廝殺,鈎心斗角,陰謀重重,伏线千里,動輒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夠殺人無形,這番言語,不是我鄧涼故作危言聳聽!”
鄧涼最後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別家宗門,一位供奉終究還是半個外人,這種會得罪所有人的言語,其實是不該說的。我之所以還是忍不住,是因為鄧涼所站之地,值得我斗膽為諸位潑上一盆冷水!”
簸箕齋劍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難得主動開口:“在這座天下,我們飛升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在未來百年之內,哪怕我們人心一盤散沙,也不會有哪個勢力能夠與我們掰手腕,但是想要長遠發展,就如鄧供奉所言,得用心學一學浩然天下練氣士的長處,為我們飛升城取長補短。到時候我們既有天下獨高的劍術,又有不輸他人的權謀手腕,飛升城才有希望在這座天下一家獨大。不然百年之後,積弊盡顯,再來撥亂,就晚了。大勢一去,飛升城哪怕依舊擁有最多的劍仙,也於事無補。”
這是老成持重之論。祖師堂在座劍修,都覺得理所當然。
齊狩附和道:“劍修和人心,才是飛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盤大,人數多,都是紙面優勢。”
高野侯點頭道:“所以當務之急,是為飛升城刑官、隱官、泉府三脈權力,圈畫出極其清晰的界线,減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脈,除了明確知道必須要做什麼,還有我們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都應當人人心中有數。”
這番話,其實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脈,為刑官一脈“仗義執言”了。
看似不合理,其實極為合適。大概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開始闡述三脈的職權、界线所在。
在這期間,刑官一脈當中,有歙州提出異議,隱官一脈,徐凝和羅真意有不同意見。
只是有先前那場意氣之爭作為鋪墊,當下三脈劍修的就事論事,哪怕有些爭執,還是顯得十分輕松的。
最終三方談定此事,只剩下一些細節需要繼續磨合而已。
寧姚始終一言不發。這些事情,確實是董不得、徐凝他們比較擅長處理,所以寧姚就懶得多說。
寧姚從來不太喜歡管閒事,等到她都覺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時候,那就說明飛升城出現了不小的問題。
齊狩接下來的蓋棺定論,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從今天起,飛升城劍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別太明顯。祖師堂內,喜歡以境界高低來決定道理大小的習慣,也要改一改。”
幾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望向寧姚。因為齊狩此語,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寧姚神色如常,說道:“隱官一脈劍修,以後若有任何逾越規矩的行事,刑官、泉府兩脈,都可以越過我,直接按律責罰。並且每次責罰,宜重不宜輕。”
這讓眾人既大為意外,更如釋重負。
奇怪的是,那些隱官一脈劍修,個個神色平靜,沒有半點委屈。
寧姚信得過隱官一脈所有劍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則數年,至多數十年,要麼她去找他,或是他就來這里,到時候都讓他忙去啊。
她不願意打交道的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長的。
況且避暑行宮的風氣、規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後記名、不記名的供奉客卿,以及來此游歷或是扎根定居的外鄉人,注定會越來越多。
飛升城會逐漸變得魚龍混雜。
外鄉人與飛升城本土劍修之間的衝突,或明或暗,只會不斷累積,還會反過來影響飛升城本土劍修的人心,人心之復雜,甚至要比昔年劍氣長城更加麻煩。
避暑行宮那本書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選擇了這條嶄新道路,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頭,有錯改錯,每改一個錯,非但不是什麼壞事,反而是一種收獲。
那人斷言,只要我們用不斷糾小錯趨向於最終無大錯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會大亂。
“別學浩然天下那些‘宗’字頭山門,更多本事是掩蓋錯誤,我們劍氣長城劍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錯誤的魄力和實力。”
在書上這句話後,那人額外多寫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筆極重,力透紙背。
手中權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
劍氣長城的劍修,既然已經再無蠻荒天下這樣的生死大敵,那麼真正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後要多修心。
祖師堂議事,只要出發點是為了飛升城,那麼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說難聽話,容得有人拍桌子罵娘,而這類人出了祖師堂大門,絕對不能被他人記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擠在外。
一旦願意講理之人越難講理,久而久之,最終一一沉默,那麼祖師堂有無劍仙,劍仙數目是不是冠絕天下,就意義不大了。
還要讓城池里長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記住那些前輩劍修,也要記住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劍修,兩者都要牢牢記住。
通過一座座學塾,通過一位位夫子先生,教會他們到底何謂劍修,真正的劍仙又是什麼風采。
書頁最後還夾了一張紙,一貫楷書寫字批文的年輕隱官,破天荒以行書寫下一句言語:讓你分心,非我所願。
郭竹酒是第一個翻書的,找到了這張紙,大搖大擺拿去向師娘邀功,結果寧姚接過紙張後,可憐郭竹酒就是腦袋叩門,咚咚咚。
寧姚沉默片刻,只額外說了一句:“至於我對誰出劍何時何地出劍,誰都可以試著攔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無聲息,極有技巧。
不過無形中已經帶著隱官一脈大退一步的寧姚,補上這句話後,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
好像寧姚在,她來說這種話,更能證明如今的飛升城,還是曾經的劍氣長城。
還是那個劍修如雲、劍仙最風流的劍氣長城。
還在那個以一城劍修抵抗一座天下妖族的家鄉。
寧姚言語過後,一邊聽著議事,一邊分心神游萬里。
她如今對一位來歷不明的劍修比較在意,就是那個同樣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列的劉材。
一人擁有兩枚養劍葫,以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以養劍葫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讓寧姚比較關注的外人。
並不是因為那個“與寧姚做同境之爭,唯有劉材百年後”的說法,而是劉材的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實在太過奇怪,冥冥之中,簡直就是最為針對,甚至可以說是專門克制陳平安。
飛劍白駒,無視光陰長河,壓勝陳平安的那把籠中雀。
飛劍碧落,一劍可破萬劍,正好針對陳平安的井中月。
寧姚微微皺眉。
齊狩繼續說那帶隊歷練遠游一事,畢竟沒有了那座劍氣長城,劍修的成長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
還有往南北兩處安插諜子、拉攏外方山頭勢力一事。
以及揀選武夫坯子一事,還要為飛升城目前六十余位純粹武夫,分出個輩分高低來。
想要做到真正的傳承有序,一些個看似繁文縟節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於培養諜子死士一事,事關重大,這就涉及了別開一脈的可能性。或者是由隱官一脈劍修,全權負責,憑此增添一份權柄。
齊狩對此早有決定,提出此事後,直接說道:“此事交由隱官一脈負責就是了,不然僅僅監察飛升城,過於大材小用。”
鄧涼輕輕點頭。
身為刑官,該有此肚量。
既能防止隱官一脈對刑官一脈吹毛求疵,每天仿佛雙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導致內訌消耗太多,也可以讓最是熟稔諜報、戰役運轉的避暑行宮劍修,徹底放開手腳,幫助飛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經過今天這場祖師堂議事,鄧涼對齊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內三位地位會越來越高的劍修,都有了更深的認知。
在鄧涼看來,興許歙州、水玉、贗真三位擁有獨門師傳神通的劍修,暫時都還不清楚,同門師兄弟的三人小山頭,外加那兩位老元嬰,其實是類似半個吏部外加半個兵部衙門的關鍵存在了。
而且相較於兩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輕,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鄧涼有機會肯定會找他們三人喝酒的,鄧涼從來承認且正視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隨後討論了被寧姚斬殺頗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類似遠古神靈的余孽,但是又與古書記載存在差異。
高野侯詢問能否收為己用,作為坐鎮氣運、聚攏靈氣的山水神靈。
寧姚說道:“很難收服,勉強有機會。隱官一脈事後會拿出本冊子,但是這本冊子,不宜流傳開來。”
如今能夠斬殺這類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所以冊子上每一個字,其實都是神仙錢。
齊狩沉聲道:“除了隱官一脈劍修,祖師堂之內,至多十人可以翻閱,稍有泄露,都要被隱官一脈追責到底!”
此後刑官一脈又有事可做了,齊狩打算調撥出十位地仙劍修,專門去與這類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為這些存在占據的山頭,往往擁有數量可觀的天材地寶,甚至可能會出現洞天福地大機緣,桐葉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經證明了這點。
而管著所有神仙錢的泉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更沒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當閒雲野鶴,其他泉府下屬修士也會跳腳罵娘。
畢竟錢權不分家。
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傳出一句,咱們泉府劍修境界不夠,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拿來湊。
尤其是那些個比較年輕的劍修,一個個嘴邊動輒什麼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活兒……
風氣堪憂。
如今飛升城四大古怪,一是寧姚的不當城主。至於寧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二是撚芯的真實身份。
三是簸箕齋三劍修的女子裝束,以至於去年剛剛拜在歙州、贗真門下的兩位年少劍修,一同拜師之前,都苦著臉詢問是不是要穿娘們衣裳啊。
這把歙州給氣了個半死,師弟水玉就學那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笑著詢問倆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當年那位隱官大人在戰場上都穿,不一樣婀娜多姿?!
最後就是泉府年輕一輩賬房先生的兩眼放光、四處斂財了。
之後議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嬰老劍修稟報了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人數,以及未來百年本土劍修的預測人數。
水玉便提議由他帶隊遠游,劍修人數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為劍氣長城尋覓外鄉的劍修坯子。
高野侯建議在飛升城藩屬八處山頭之外,再開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鎮四方,又可以接納更多人。
與此同時,一定程度上還能夠防止外人對飛升城內的快速滲透。
而紫府山在內的八處山頭,坐鎮人選也在今天得以順利通過,刑官一脈五人,泉府一脈三人,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爭來的,泉府修士與刑官一脈爭了個面紅耳赤。
隱官一脈人數太少,也不適宜,就沒有摻和,倒是顧見龍替泉府一脈說了幾句公道話。
在高野侯提出再開辟四座新城後,羅真意開口說隱官一脈劍修,或是他們扶植起來的台面人物,將來必須占據一座城池,擔任藩屬城主。
高野侯與齊狩對視一眼,先後認可此事。
談到了城池建設,羅真意就又順勢提及遠離飛升城的“飛地”一事,說此事必須早做准備。
這亦是一樁既至關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因為極有可能會與各方勢力起衝突。
由於先前隱官一脈問責刑官劍修,又有鄧涼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師堂內修士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實在是擔心觸霉頭。
寧姚冷聲道:“如今天下,除了東西南北四端盡頭,其余各處都是無主之地,沒什麼名正言順的山頭,我們去極遠處,在四方各自尋一高處,矗立一碑,分別篆刻下‘劍’‘氣’‘長’‘城’四字,有不服者膽敢與我們爭搶地盤,都以問劍飛升城視之!若是據守劍修接不住對方的神仙術法,我去問劍!”
祖師堂內,人人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鄧涼會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寧姚。一個從不曾去過避暑行宮的女子。
寧姚起身說道:“劍修就是劍修,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座飛升城祖師堂,必須最少有半數人得是劍修。不管以後如何,千年萬年,如果幾座天下,到時候只剩下最後一位劍修了,這個人也必須身在這座祖師堂內。”
“百年之後,飛升城劍仙的數量,必須多過這座天下其他劍仙的累加。”
“天下劍修,飛升城最多。天下劍道,飛升城最高。這不是什麼壯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劍匣,眉眼飛揚。
齊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麼講?何時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會讓刑官等太久的。”
祖師堂內眾人,尤其是那些劍仙坯子,人人眼神堅毅。
兩位元嬰老劍修同時起身,那負責祖師堂遞香的遲暮老人,抱拳沉聲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太象街陳氏府邸,這些年有個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歡曬太陽,深居簡出,偶爾在陳氏府邸大門口那邊,看幾眼外邊的大街。
名為陳緝。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飛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隱官一脈寧姚,刑官一脈撚芯,泉府一脈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陳氏家族的一位死士,死士名義上是金丹劍修,卻是事實上的元嬰。
這位元嬰劍修不但極其年輕,資質極好,並且對太象街陳氏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這個名為陳緝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廣也。
緝、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則說那“緝熙,光明也”。
鎮定民心,緝寧外內。制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過七虛歲的陳緝,或者說曾經的劍氣長城老劍仙陳熙,其實是讀過不少書的。
不然陳氏家族也不會有陳三秋這樣的子孫。
太象街陳氏曾經有個小風俗,一年當中,在陳熙城頭刻“陳”字的那天,會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兩條街上的孩子們,經常一大清早就開始扎堆,等著撿取那些珠子。
一輩輩一代代的孩子當中,有過很多未來成為劍仙的,也有過更多來不及成為劍仙就戰死的。
今天陳緝站在門口,看著那條寂靜無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經有個家伙,次次厚著臉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腳踢,外加屁股頂開,靠著這些手段,每年都能搶走一大捧,然後他屁股後頭就會跟著一群哇哇大哭、哭爹罵娘的孩子。
此刻陳緝身旁,站著一位姿容尋常的年輕婢女,小心翼翼盯著大街各處,她輕輕以心聲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陳緝點點頭,轉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轉世後,舊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開竅,但是記憶都在,不過通過陳氏祠堂的一盞長命燈,重新補足一魂一魄,難免性情會有些變化。
那個出自老聾兒牢獄的縫衣人撚芯,曾經悄悄為他這位陳氏家主,送來一封密信,信上年輕隱官斷言,城池之內,還有蠻荒天下安插的關鍵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隱藏很深,當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時,一定要小心某顆或某幾顆棋子看似不露痕跡地竊據高位,提防他們與那些通過三洲大門進入嶄新天下的妖族,里應外合,做那長遠謀劃。
所以在甲子之內,懇請陳熙前輩找機會提醒避暑行宮,尤其要緊密關注那些已經身在祖師堂的老面孔,以及未來兩撥有望憑借功勞躋身祖師堂的新面孔,隱官一脈務必仔細審查。
除此之外,還要盯著那些原本年歲不小、不以天資著稱的劍修,突然破境變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內,能夠破兩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陳緝行走在最熟悉不過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這位隱官大人,真是為劍氣長城操碎了心。
密信內容,措辭溫和,行文縝密,關鍵是言語處處,執晚輩禮。
而密信之上,年輕隱官最擔心的事情,是負責鎮守扶搖洲山水窟的老劍仙齊廷濟,違約進入第五座天下。
絕對不能讓齊廷濟掌握所有劍修的生死。所以一定要小心桐葉洲率先關門,最終扶搖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關門。
陳緝自言自語道:“還好。”
扶搖洲大門確實是最晚關閉的,但是齊廷濟留在了浩然天下。
說到底,那個年輕人,還是擔心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安危嘛。
事實證明,是陳平安多慮了。
一來事實證明,齊廷濟臉皮沒陳平安想的那麼厚。
再者寧姚破境太快。
齊廷濟就算野心極大,來此先奪權,再裹挾一城劍修,叫板儒家規矩,但是有寧姚在,又有文聖幫忙盯著,齊廷濟就不會輕易得逞。
何況白也與那老秀才的關系,以及家族子孫齊狩的大權在握,齊廷濟肯定都有過一番權衡利弊。
不過陳緝沒覺得這種“事後證明是多慮”的思慮沒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畢竟齊廷濟,當年差點就成為第二個蕭𢙏。
這樣一個人,要說沒有想過成為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據大道氣運,最終借此躋身十四境,沒人信。
反正年輕隱官第一個不信,他陳緝第二個不信。
一旦齊廷濟喪心病狂,徹底撕破臉皮,選擇闖入第五座天下,第一個要殺的,是寧姚,第二個要殺的,肯定就是他“陳熙”了。
至於陳緝自己,這些年不急不緩,一年破一境,如今剛好是金丹境。
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兩把椅子都空著,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來城主的頭把交椅,至於另外一把,是為飛升城歷史上首位飛升境劍仙留著的。
一個是飛升城的面子,一個是飛升城的里子。
不過能夠成為飛升城的面子,也不會差。
不出意外的話,是陳緝坐一把椅子,寧姚坐另外一把椅子。
不過陳緝倒是不介意寧姚一人獨占兩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齊狩那個孩子,迅速成長起來,足夠出息,坐上原本屬於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陳熙兵解轉世後,魂魄略有變動,心性難免有了些變化,對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較感興趣。
他挺想將來獨自一人,仗劍飛升,遠游兩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晚輩,能夠表現出坐穩城主之位的資質,那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飛升城祖師堂。
可是不管如何,飛升城的崛起,勢不可擋。
哪怕有人阻擋,陳緝畢竟是陳熙,是在那劍氣長城城頭上刻過字的劍修。
暮色中,鋪子即將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閒的代掌櫃鄭大風,悠悠然喝著酒,一腳踩在長凳上,看著大街上兩側酒樓,沒有女子,便一眼掃過,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轉睛。
一個少年給代掌櫃倒了一碗酒,搖頭道:“大風,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師堂議事,多大的熱鬧,結果你連蹲門口當門神的旁聽機會都沒有,也有臉給人教拳?”
鄭大風彎腰低頭嗅了嗅酒香,不著急喝酒,抬頭與那馮康樂笑道:“你大風哥是計較這些虛名的人?在那祖師堂,我能瞧見幾個姑娘?能跟坐在這里比嗎?”
如今酒鋪子,除了外鄉人的鄭大風,其余都是舊人。
兩個年輕伙計,丘壠、劉娥。
兩個打雜的少年,馮康樂、桃板。
酒水也是原樣,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啞巴湖酒,再外加醬菜和陽春面。
碗更是與以往一般大。
馮康樂呸了一聲,這個鄭大風,光靠哪怕是個人學都學不來的笑意和眼神,就嚇走了不知道多少個原本經常來這買酒的女子。
如果不是比平時多了些個老光棍和賭鬼,好朋友桃板說他就要造鄭大風的反了。
在遠處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問道:“大風,你說我是不是那種誰都瞧不出的武學天才啊?”
在這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問過二掌櫃差不多的問題,只不過將武學天才變成了劍仙坯子。
鄭大風如今還負責教拳一事。這位喜好飲酒,還特別願意監守自盜的掌櫃,唯獨在教拳前後,絕不喝酒。
姜勻、暮蒙巷許恭、元造化,這三個是學拳最快的。靠著嶄新天下的天時,姜勻得過兩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一次。
還有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學拳也可以。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是劍仙坯子,當年被一位女劍仙帶離了劍氣長城。
其實第一撥十個孩子,拳意都不差。後來撚芯挑選出來的兩個,資質也好。
在那之後的四十來個孩子,就要遜色一籌。
所謂的最強二字,是一種與同境武夫的橫向對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運饋贈就多。
如果破境之時,有那前無古人的高度,一旦武運臨頭,更是壯觀。
能否以最強破境,也要看運氣,比如與曹慈或是陳平安恰好同境,然後比他們更早破境,還怎麼爭得最強?
在曹慈和陳平安之前,與師兄李二、藩王宋長鏡同境,對於其他純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身體後仰,轉過頭去,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只看出你小子桃花運不錯。”
桃板埋怨道:“桃花運有個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櫃差遠了。二掌櫃在的時候,女子客人賊多賊多,結果你一來,全跑光了。”
鄭大風嘖嘖道:“你這話說得挨雷劈了。”
可惜少年不諳男女事。鄭大風瞥了眼別處。
劉娥是喜歡那丘壠的,只是丘壠早早有個姐姐在心頭住著了。是鋪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櫃疊嶂。
鄭大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漢子瞥了一眼遠處招呼生意的劉娥,半開玩笑,告訴那個每天憂愁淡淡的年輕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畢竟遠在天邊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見摸不著的。
只可惜丘壠興許懂得這麼個淺顯道理,做不到罷了。
喜歡一個人,不太難,不去喜歡一個曾經很喜歡的人,不容易。
憑著與年輕隱官截然不同的買賣風采,鄭掌櫃很快就在飛升城站穩腳跟,雖說生意依舊不如當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況且鄭掌櫃還好賭,最重要的是,一開始所有坐莊、賭鬼都將鄭大風視為二掌櫃的同道中人,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不承想幾次過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鄭掌櫃真是良心極好,賭品絕佳,逢賭必輸。
一來二去,酒客們就都說早年二掌櫃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給鄭兄弟撿起來了。
一個個與鄭掌櫃稱兄道弟,說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鄭掌櫃這樣的豪傑,少些二掌櫃這樣的貨色,那就真是民風淳朴了。
鄭掌櫃的口頭禪,是端著空酒碗,逢人便說“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鄭大風評點出來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歲數的十大美人坯子,光棍酒鬼們,人人敬服,個個豎大拇指。
傳聞郭竹酒私底下給了些錢,在酒鋪多買了幾壺酒,與鄭大風打個商量,說讓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瞧著怪愁人。
最喜歡來這邊逛蕩的,除了郭竹酒,還有那個顧見龍,一個喜歡聽故事,一個喜歡喝酒同時聽故事。
當然不同的人,鄭大風會講不同的故事。
郭竹酒是只喜歡聽與她師父有關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
這難免讓大風哥意猶未盡,覺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無處施展,於是給顧見龍說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聽者會意,可謂半師徒。
顧見龍比較喜歡聽男女打架的那種,等到一次大風哥說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後下次喝酒,連王忻水都屁顛屁顛跟了過來,說一定要與大風兄弟討教學問。
鄭大風喝了一碗愁酒,唉聲嘆氣。
那撥跟他學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勻帶頭的那撥,每次練拳間隙,就開始圍著他嘰嘰歪歪,實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樣不夠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比那年輕隱官差了十八條大街都不止。
鄭大風備感無奈。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樣,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頂著大門不讓姑娘闖進來非禮自己?
只是什麼時候自個兒連那陳平安都不如了?鄭大風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還是綽綽有余的吧?
只說那岑鴛機,每次路過落魄山的山門,還會與自己欲語還羞來著,可她見著了年輕山主,可是從不說話的。
馮康樂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著一碗陽春面。
馮康樂好奇問道:“大風,‘起來搔首’是啥個意思?咋個現在有那麼多酒鬼喜歡瞎扯這句話。”
一次教拳歸來大醉後,鄭大風一次連喝了四碗酒,以“起來搔首”開頭,胡說八道了一通。
鄭大風變成盤腿而坐的姿勢,隨口道:“騙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還是賣酒買酒都不用花錢的那種佐酒菜。”
起來搔首!
看那窗外花開花落,綠肥紅瘦。
再看那燈火闌珊處,嬌娘著新裙,細步不聞聲。
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
最後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說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說咱們二掌櫃是讀書人,所以坐莊賣酒掙錢最心黑,大風你又不是讀書人,怎麼也一套一套的。”
鄭大風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說讀書人見不得錢,見不得權,只要見到了,馬上連個婊子都不如!這樣的讀書人,你們二掌櫃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見不得好看的姑娘路過眼前時,她們羞赧低頭,腳步匆匆走太快。當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腳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沒聽明白,只是說道:“讀書人不讀書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見著了你,絕對不是害羞。”
鄭大風一拍桌子,轉頭大喊道:“劉娥,你覺得大風哥咋樣?!”
年輕女子被嚇了一跳,與掌櫃擠出一個笑臉,她柔柔怯怯道:“掌櫃眼神不正,其實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從碗里卷起一坨面條,說著我也提一杯,馮康樂更是笑得放下筷子,雙手拍桌子。
鄭大風略微挺腰杆,高高舉起酒碗,道:“起來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說道:“聽說大門一關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麼劍修,也不能學拳習武,會不會這輩子就見不著二掌櫃了。”
馮康樂也瞬間沉默。
鄭大風笑道:“不會的。陳平安舍不得你們。咱們這位二掌櫃,所有遠游都是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來,道:“會說話,就多喝點。我可以請你喝一壺啞巴湖酒。”
鄭大風喝過了酒水,輕輕搖晃白碗,道:“富貴散淡人,無事小神仙。不承想在這里,也能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馮康樂突然問道:“大風,你多大歲數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還是個屁股能烙餅的年輕壯小伙,你們要是不信,下次大風哥幫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讀書人,我讓馮康樂跟你姓。”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說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鄭大風在離著酒鋪不遠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關了鋪子去住處,鄭大風打開院門後,笑著打了聲招呼:“撚芯姑娘。”
不知為何,有事而來的撚芯,見著了鄭大風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離開了。
鄭大風懊惱不已,待客不周了。
他在正屋獨自落座後,點亮燈火,開始翻閱一本從朱斂那邊好不容易借來的山上神仙書,某些書頁,有那彩繪圖的。
鄭大風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書後,身形佝僂走到門口,斜靠屋門,雙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間許多游子,去了腳力心力能及的最遠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鄉路遠,歸途遙遙,只怕還鄉時,已是故人故事。
鄭大風今天被馮康樂那麼一問,才突然發現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該有孫子了。
男兒打光棍,空負八尺軀。如何能夠讓人不憂愁。
鄭大風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壺啞巴湖酒,坐在門檻上,一邊飲酒,一邊嗑起了瓜子。
不過嗑著瓜子喝著酒,想著落魄山,鄭大風就釋懷幾分。
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小鎮,當時年輕一輩的所有孩子,鄭大風都看遍了。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輕,更不是什麼孩子了,畢竟連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鄭大風喝著酒,想著事。確實是那“起來搔首酒莫停”。
當鄭大風想起那場聲勢浩大的武運翻涌時,舉起酒壺,笑道:“值得走一個。”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頭。
因為在那武道山巔,很快就會有四個人並肩而立,並且兩人一定能夠躋身止境,其余兩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斂,已是山巔境。開山大弟子裴錢,即將山巔境。看門人鄭大風,隨時山巔境。
至於山主陳平安,更是以前無古人之最強,躋身的山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