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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圓臉姑娘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4463 2024-03-06 01:07

  桐葉洲中部。

  本該是雨生百谷、清淨明潔的大好時節,可惜與去年一樣,雨前嫩如絲的香椿無人采摘了,無數綠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漸漸荒蕪,雜草叢生,家家戶戶,無論富貧,再無那半點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晉國承平太久,相較於一洲之地,又不幸屬於兵家必爭之地,以前與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鐵騎,隔著一座八百里松針湖和金璜山神府,還算相安無事,等到一場天變,什麼縱橫捭闔、什麼勵精圖治都成了過眼雲煙,北晉國如今國已不國,山河萬里,破碎不堪。

  位於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齊,也比北晉好不到哪里去,最後只剩下一個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監國、皇後垂簾參政,還在與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廝殺,但依舊是毫無勝算,步步敗退,大泉姚家邊騎十不存一。

  南齊舊京城,已經成為一座托月山軍帳的駐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了大半疆土,邊軍傷亡殆盡,各路州府兵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據說等到打下那座名動一洲的蜃景城,軍帳就會搬遷。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早年從桐葉洲西海岸登陸後,三十余軍帳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頭,大體上是由西往東蔓延、從南往北推進的兩條路线,對於沿途經過的人間王朝、藩國,不算太過重視,潮水淹沒、大肆破壞而已,沒有什麼招降,沒有什麼安撫,城破人死後,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瑩麾下大妖修士,煉化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軍,以死人殺活人,最終皆是死人。

  北晉國舊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之上,六道虹光驟然懸停,然後往大地急急墜去。

  天上大風,吹拂得六人鬢角飛揚,俱是年輕面容,男女各三。

  他們破開了一個個雲海窟窿,視野豁然開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綢帶系發的黑袍男子,從天上落人間,最像謫仙人。

  雲海之下,是一座城頭巍峨卻四處破損的巨大城池,是一處州府所在,所剩不多還未被洗劫的北晉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國孤城了。

  這座州城的山水大陣,甚至要比許多藩屬小國的京城還要穩固,據說是因為城內有兩位紅塵歷練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陣法的金丹客,一位修為不俗的元嬰,出力極多,才勉強守住了破敗不堪的州城。

  但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讓城池僥幸成為漏網之魚的,是因為軍帳一只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鎮天幕、負責三垣四象大陣運轉的飛升境荀淵突然出手,擊殺於此地不遠處。

  故而一些個大妖嫌棄此地太晦氣,不願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淵和姜尚真這兩個玉圭宗的難纏鬼,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氣運的天地大陣,專門針對軍帳仙人、飛升大妖,桐葉洲要更早覆滅。

  荀淵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為小天地,讓幾只飛升境大妖頗為忌憚,而那姜尚真雖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飛劍卻太過凶狠陰險,每次從天幕落劍人間,不去找飛升境的麻煩,甚至都不願意與仙人境太過拼命,憑借天時地利人和,以相當於一個半境界的優勢,專門斬殺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劍之下,原本能夠以一己之力撈取滅殺半國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緋妃兩只王座大妖,從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海域返回後,就專門尋覓荀淵和姜尚真的天幕蹤跡。

  其中仰止與那荀淵有過一場傾力廝殺,各有傷勢,荀淵在那之後,就越發隱匿身形。

  唯獨姜尚真依舊時不時對人間戳上一劍,緋妃幾次順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無數,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沒,竟是殺他不得。

  反觀大伏書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則更多是一次次庇護王朝、書院的山水大陣,延緩蠻荒天下的推進速度。

  隨著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桐葉洲再無三垣四象大陣,天時更換,成了荀淵和姜尚真身在蠻荒天下,尤其是飛升境荀淵,在去年末已經被仰止聯手緋妃截殺過一次,傳言荀淵已經逃離桐葉洲,遁入一處海域秘境,然後有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跟了過去。

  黑袍男子手持長劍,先一劍破開山水大陣,再一劍劈掉數件呼嘯而至的攻伐法寶。

  城中有那武廟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踏出門檻,即便被仙師提醒切莫離開祠廟,這尊曾是一國忠烈的英靈,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數百年的寶刀,主動現身迎戰,御風而起,卻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飛劍擊裂金身,一身裂縫細密如蛛網的金甲神人,怒喝一聲,依舊雙手握刀,於虛空處重重一踏,劈砍向對方,只是飛劍繞弧又至,金身轟然崩碎,人間城池,就像下了一場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紛紛落在城池當中,雖然護城大陣並未被摧破,但是終究未能阻擋住他們的強橫闖入。

  一個身高丈余的妖族純粹武夫,落地後環顧四周,挑了個方向,選擇筆直一线,橫穿城池眾多坊市,大小牆頭、各色建築都被一撞而開,偶有運氣極差的人,被撞得稀爛,屍骨無存。

  一直撞到外城牆,再更換一條路线,以堅韌肉身作為鋒刃,筆直切割城池,樂此不疲。

  一個妖族劍修,揀選了一處建築密集之地,緩緩而行,所過之處,方圓百丈之內,活人被汲取魂魄、精血,變成一具具干癟屍體。

  一個妖族修士相中了那座城隍閣,驀然現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鱗甲熠熠,頓時瘴氣橫生,腐蝕木石,他將整座城隍閣團團圍住,再以頭顱撞向城隍閣高處,狠狠撞碎了一塊靈光流溢的北晉君主御賜匾額。

  他任由一道道煉師術法、攻伐重寶砸在身軀,對於城隍爺與麾下日夜游神、陰冥官吏調兵遣將,驅使大量陰物前來刀劈斧砍,更是毫不在意。

  一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妙齡女子,身材修長,她手掐劍訣,祭出本命飛劍雀屏,身後如孔雀開屏,現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煉化而成的璀璨劍光,翎羽大放光彩,艷麗非常。

  每一道纖細劍光,又有根根花翎擁有一雙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蕩漾而生出更多的細小飛劍,正是她飛劍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劍光。

  最終劍光一閃而逝,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翠綠流螢,她徑直往州府官邸行去,兩側建築被繁密劍光掃過,蕩然一空,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還有一個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劍修,腳踩一把色彩絢爛的長劍,落在一處甲士齊聚的城頭。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處豪閥世家的高樓屋脊上,他並沒有像同伴那樣肆意殺戮。

  他這次只是被朋友拉來散心的,從南齊京城那邊趕來找點樂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帳那撥並肩廝殺的劍仙坯子,當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實原本相互間都不太熟。

  雨四腳下這些尚未被戰火殃及摧毀,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晉這類大國的殘余州城,更是難找,多是些個藩屬小國的偏遠郡府、縣城,被那軍帳修士拿來練手,還得爭搶,比拼戰功,不然輪不到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橫劍在膝,瞥了眼已經雞飛狗跳的豪門府邸,沒有理會。

  從劍氣長城被一斷為二,城池飛升遠去第五座天下,到倒懸山舊址那邊開辟道路,為大軍在海上鋪路,再到今天攻下扶搖洲、桐葉洲兩個浩然天下大洲,其實比預期腳步慢了兩三年。

  不然這會兒蠻荒天下,不該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轉為將整個東寶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劍氣長城那邊折損太過嚴重,比甲子帳原先的推衍,多出了三成戰損。

  事實上,這還是甲子帳那邊有意說得輕巧了,雨四知道的真相,是多出四成。

  牽一發而動全身,何況劍氣長城戰場的慘烈,何止是“牽一發”能夠形容的。

  甲子帳的既定策略,分兵三處不假,不過是以一小撮頂尖戰力,例如劉叉在內的三到四只王座大妖,率領一部分兵力,牽制婆娑洲,做做樣子罷了。

  至於扶搖洲,得吃下,但是對那金甲洲,不急於一時。

  因為甲子帳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线,是從桐葉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氣拿下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

  然後用至多四年的時間,快速吞並且消化掉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的山河氣運,尤其是桐葉洲,在前年就該成為蠻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帳不是劍修的領袖,少年木屐曾經打過一個比喻,蠻荒天下大軍擁入兩洲陸地,是那撒豆入田壟。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勢如破竹,但是相較於一洲大地,兵力還是太少,依舊需要源源不斷的後續兵力,不斷填補千瘡百孔的兩洲版圖。

  在那之後,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謂的“插秧水田間”,不能將兩洲視為涸澤而漁之地,經過前期的震懾人心之後,必須轉為安撫那些破碎王朝,拉攏漏網之魚的山上修士,爭取在十年之內,迎來一場秋收,不奢望碩果累累,但必須能夠將兩洲一部分人族勢力,轉化為蠻荒天下的北征戰力,重點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純粹武夫,各種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歸攏為一軍帳,選出一兩人得以進入甲子帳,要重視這撥人物的意見。

  拿下東寶瓶洲和金甲洲的蠻荒天下要站穩腳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搖洲、半座金甲洲,歸還浩然天下便是,用來換取北俱蘆洲。

  到時候蠻荒天下手握桐葉、東寶瓶、北俱蘆三洲。

  至於所謂的歸還扶搖洲,事實上,甲子帳原本早有手段,眾多王座大妖會合力出手,使得一洲徹底陸沉,蠻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氣運,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滿地碎瓷片似的無數破碎“島嶼”,如此一來,光是修復距離蠻荒天下出兵口較為靠近的那一洲舊山河,就會耗費中土文廟極大的精力財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為身份特殊,遠遠不是甲申帳修士、托月山劍仙坯子那麼簡單,所以才能夠知道這些驚世駭俗的內幕。

  一個女劍修改了主意,御劍來到雨四這邊。

  長劍品秩不俗,在空中劃出一條七彩琉璃色的動人劍光。

  她名為仙藻,與姐姐銀粟,都是劍修,雖然沒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劍仙,卻是蠻荒天下大宗門廣寒城的嫡傳修士,雪霜部女官,雖面容年輕,實則卻是三百多歲的女修了。

  廣寒城是大妖緋妃麾下宗門之一,昔年緋妃與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間征伐多年,廣寒城雪霜、柳條在內六部女修,出力極多。

  仙藻幻化人形後的模樣,是個下巴尖尖、模樣嬌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個萬福,喊了聲雨四公子。

  雨四沒有起身,只是笑著點頭。

  蠻荒天下,等級森嚴。誰要是禮數過多,只會適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劍後,坐在雨四不遠處,卻沒敢太靠近,她雙手托腮望向亂哄哄的城池,輕聲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殺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這麼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縣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們膽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沒什麼反抗。起先吧,我還高興來著,想著總算不用像是在劍氣長城那般凶險拼命了,可是殺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膩味。”

  雨四笑道:“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饒,只要不打仗,沒有那大的旱水蝗災,人與人就相處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與我們家鄉是不太一樣。”

  蠻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現身之前,是那萬年亂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亂,大妖橫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於從無“濫殺”一說。

  仙藻伸手指向城內一處,問道:“又瞧見了這類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認不得上邊的字,雨四公子,你讀過書,對浩然天下很了解,它們是做什麼的?”

  蠻荒天下,文字古老,據說與浩然天下勉強算是同源,卻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為文字同源,哪怕是勉強,儒家聖人的本命字,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

  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為水雲書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創。

  雨四解釋道:“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道德高的男女。在書上看過這邊的聖賢,曾經有個說法,今承大弊,淳風頹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說,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在浩然天下,家族有一座牌坊立起,子孫都能跟著風光。”

  仙藻疑惑道:“這些人聽著很厲害,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沒什麼用處啊。”

  不過她確實曾經遇到過些怪人,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嫗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門口,雖說最後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

  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雖說大難臨頭,只能束手待斃,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當時老人一手牽著一個稚童,要那孩子“大聲說話”,老人聽著晚輩牙齒打戰的哭腔言語,興許是那家訓,也可能是某本聖賢書上的言語?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時候,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神仙錢的山上修士,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麼意義?仙藻覺得沒啥意義,反正老的小的,都是個死。

  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為“有的打”的地方,一處處戰場,一條條防线,一座座關隘,動輒數萬甲胄鮮亮的精騎、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觸即潰,一打就沒。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

  於人心有教化之用,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

  每座牌坊,太平世道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到,一個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於按捺不住,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

  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

  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

  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抓住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著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個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後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著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戰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麼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松,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個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承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道:“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願意幫你帶路,我以後能不能跟著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後,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疊了。”

  反正閒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

  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

  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為一定會被秋後算賬。

  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殺人更狠的走狗。

  例如一國之內,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弑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

  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後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為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個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麼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仆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後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著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抬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願,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閒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雲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彌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道:“收好,以後這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著了你,都要對你點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檢。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道:“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須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著那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

  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越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那個不經意的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

  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

  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

  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

  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能夠在這里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個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𢙏追殺,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𢙏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被荀淵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𢙏。”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道:“蕭𢙏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目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𢙏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宏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

  終究是一只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仿佛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頭戴高冠、身穿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著那只墨蛟瘋狂游弋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蒙,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里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舍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劃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挨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里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十人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涒灘,並沒有一只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

  “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里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

  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心,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霜降時節。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御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子樹下,霧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尖,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著柿子,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正中刻著“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著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

  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

  打架太凶,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游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

  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里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

  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是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

  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里顧得上他人。

  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游,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游,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蹺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為是霜降時節的緣故,有官員帶著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

  “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都聽不懂,她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也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只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上官的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

  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

  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著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游歷。循著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布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糨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

  這種人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

  可惜那些書院儒生,有的戰死沙場,剩下的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

  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被一拳打死。

  有數個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

  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

  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

  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

  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為那只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

  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

  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松為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里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驚動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上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個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著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惹誰不好,惹我做什麼。”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道:“路過劍氣長城的時候,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不過賒月似乎是比較執拗的性情,說道:“有的。”

  姜尚真拎出一壺仙家酒釀,愜意喝酒。如今那座山頭的釀酒人沒了,因此每喝一壺,人間就要少去一壺。

  賒月問道:“你跟那年輕隱官認識?”

  姜尚真點頭道:“是那關系頂好的兄弟。可惜如今難兄難弟了,患難與共嘛。”

  棉衣女子伸手撓撓臉,隨口問道:“為何不干脆離開桐葉洲?玉圭宗將破未破之時,你就該去那邊送死了。”

  姜尚真飲盡酒水,丟了酒壺,玩笑道:“世道人心洶洶奔流去低處,我偏要逆流而上,要去那山巔扯嗓子喊上幾句,不然顯不出姜某人的英雄氣概。”

  棉衣女子沒搭話,聊這些太沒勁,轉而問道:“會不會說我家鄉言語,好久沒聽著了,挺懷念的。”

  姜尚真搖頭嘆息道:“我連劍氣長城都沒去過,哪里會說蠻荒天下的言語。”

  她嘆了口氣,道:“那你不如那個年輕隱官,在我家鄉那邊,他惹出好大的陣仗,後來打聽了些事情,覺得他是真喜歡那個叫寧姚的女子,我沒覺得年輕十人什麼的有什麼意思,只覺得一個男人能那麼喜歡一個女子,很了不起。就有些羨慕他們。”

  其實先前姜尚真悄悄盯了她好久,也沒見她出手殺人,反而沒少見她在集市廟會上偷吃食,明明聽不懂話語,每逢戲台唱戲,一雙眼眸能瞪得跟臉一樣圓。

  姜尚真轉過頭,望著這個身份古怪、脾氣更古怪的圓臉姑娘,那是一種看待弟媳婦的眼神。

  這麼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姑娘,當弟媳婦是正好啊。反正陳平安的腦子太好也是一種不正常。

  要是能夠拐了她當弟媳婦,自己也算立下一樁天大功勞了。

  陳平安肯定是不認的,沒關系啊,她認就行。

  圓臉姑娘望向天上,輕聲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材的劍修?就是養劍葫比較多的那個。聽周先生說,其實除了心事和立即,這家伙還有一長串品秩低一些的養劍葫。”

  周先生要她找到這個劉材,其他什麼事情都不用做。

  姜尚真點頭道:“認識。”

  她轉過頭。

  姜尚真繼續笑眯眯道:“可惜他不認識我啊。賒月姑娘,不聊那劉材,與你說些我那兄弟的事情吧,反正咱倆都是閒著沒事,我可以請你喝酒。”

  她重新轉過頭,道:“你別煩我,煩別人去。”

  姜尚真哀嘆一聲:“我都快要被整個桐葉洲煩死了,能找誰訴苦去。”

  她說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賒月姑娘真會聊天,所以咱們就更該多聊點了。”

  漸漸地,月上柳梢頭,月光盈盈水,月色滿人間。

  圓臉女子一拍臉頰,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辭一聲。

  她緩緩起身,不知為何周先生會如此重視那個金丹劍修。

  隨後她神色微變,御風而起,去往天幕,然後憑借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極遠的東寶瓶洲天幕多處,如大坑凹陷,一陣陣漣漪激蕩不已,最終出現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遠古神靈,它們雖然被天地壓勝,金身縮減太多,但是依舊有那仿佛五岳的巨大身姿。

  與此同時,與之對應,東寶瓶洲大地之上,仿佛有一輪大日升空,光线過於刺眼,讓圓臉女子只覺得煩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將那一輪大日按回大地。

  刹那間,一片柳葉悄無聲息來到她眉心處。

  賒月身形轟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處人間山巔,她由滿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連那棉衣、靴子都不損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劍,似乎也根本沒讓她惱火,她的心神依舊久久沉浸在那東寶瓶洲的異象中,以至於站在山頂,顯得有些怔怔發呆。

  姜尚真出現在她身側,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飄搖,金袍里邊好像披著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婦,誤會,誤會啊。”

  然後又是一片柳葉洞穿了對方眉心處。

  棉衣女子再次在別處凝聚身形,終於開始皺眉,因為她發現方圓三千里之內,有許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她道:“你真要糾纏不休?”

  “惡狗怕亂棍,好女怕郎纏嘛。”姜尚真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話不管用,賒月姑娘竟然心無半點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違背良心,冒著天打雷劈的風險,也要辣手摧花了。”

  賒月說道:“隨你。姜宗主開心就好。”

  接連六次出劍過後,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輾轉騰挪何止萬里,最後姜尚真站在棉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葉,以雙指拈住,道:“算了算了,委實是拿姑娘你沒辦法。”

  一個個身穿不同法袍、腰間懸掛不同法寶的“姜尚真”,不斷與賒月身旁之人融為一體。

  然後在三千里之外的某處深澗,一道劍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賒月最終從水中浮現升起,小小水潭,圓臉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氣象。

  她嘴角滲出的竟是雪白的血絲,死死盯住那個站在水潭岸邊的男子,臉色陰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損大道?!”

  出劍之人,正是姜尚真的真身。

  姜尚真被追殺極多,能夠次次逃命,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

  姜尚真當然不是要跟她鬧著玩,瞥了眼遠方,收回視线,以心聲與她悄然言語一句,然後大笑著消散身形。

  一座鬧市中的石拱橋上,青石板縫隙里長滿了野草。

  一處不過數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沒的慘淡光景。

  山澤精怪,成群結隊地離開那些隱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內橫衝直撞,叫囂於文武廟、城隍廟閣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無恐。

  一個君王醉倒美人懷,口中重復喃喃著罪不在朕。

  女子伸手輕輕揉捏著龍袍男子的臉頰,先前大殿上,一個個武將面無人色,文臣聯袂建言出城獻玉璽。

  先前在那下元節,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燒香枝布田、燒金銀包和祈天燈的習俗,這一年,香枝、金銀包無人燒,祈福許願的天燈也無人放了。

  有那分別擔任一國宰相、侍郎的父子,與仙家供奉在密室內議事,身為一國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斷安慰自己說,總有法子的,沒道理斬草除根,不可能對我們趕盡殺絕,什麼都不留下。

  一座縣城內的戲台,與那鄉塾相鄰,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學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戲,這天夜幕中,老夫子與蒙學稚童們一起坐在長凳上,鬼聽鬼唱戲。

  一個尚未被戰火殃及的偏遠小國,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處道門宮觀,只有一條盤山的羊腸小道通往此地。

  一個儒衫文士帶著一個年輕容貌的劍修,緩緩登山而行。

  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觀,曾是某位太平山嫡傳真人的短暫駐足之地,早年在那邊收了個不記名弟子,雖說香火飄搖,但到底是傳承了下來,不過弟子不成氣候,作為修道之人,百多歲就已垂垂老矣,幾個再傳弟子,更是資質不堪,可謂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還不清楚祖師堂掛像上的“年輕”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

  文士與劍修聯袂游歷此處,無甚謀求,文士從桐葉宗那邊回來,劍修剛好在附近軍帳,就相約來此散散心。

  先前三只大妖在桐葉洲謀劃許久,其中又以這個成功成為太平山嫡傳的“年輕道士”,功勞最大,所謂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謀劃,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動手,看似壞了大事,長遠來看,反而是一記誤打誤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與那白猿合力殺了鍾魁。

  既然他如今不知所終,多半是被那觀道觀老道人動了手腳,那麼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這點香火,就幫著收攏收攏。

  文士說道:“你不該殺她的。隨便殺幾個玉璞境都無所謂,唯獨此人不該殺。你甚至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崗。”

  劍修說道:“先生,我當時見她求饒得過於乞兒相了,便沒忍住。”

  文士氣笑道:“這種話換成斐然來說,我不奇怪,你綬臣說出口,就不是個滋味了。”

  綬臣點頭道:“在桐葉洲太過順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說道:“原本玉芝崗變故,可以成為桐葉洲形勢的轉折點,意味著一洲山河可以從亂世逐步轉入治世,我也就能夠幫著在甲子帳記你一功。早知道就該把你丟到太平山幫你師弟師妹們護道,也不至於隕落兩人。連你在內,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過於暴殄天物了,你們一身所學還來不及施展抱負。”

  同門戰死兩人,作為師兄的綬臣雖有些傷感,卻無半點愧疚。

  文士是周密,劍修是綬臣。雙方是一對師徒。

  周密帶著弟子綬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小道觀。

  道門中人,觀星望月,道觀觀道,仰視天象,俯察地儀,故而道觀常在山巔。

  周密沒有著急進入大門緊閉的道觀,而是帶著綬臣遠眺山河,周密輕聲笑道:“一個見過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個年幼目盲的人更難受。”

  綬臣聽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個失而復得的人,則會更加珍惜當下所擁有的。

  所以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蠻荒天下接下來謀劃得當,就不會感謝帶給他們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數人只會暗自慶幸,感激蠻荒天下的網開一面,再去仇視中土文廟害得整個桐葉洲生靈塗炭,將儒家視為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更會痛恨所有未被戰火禍害的大洲。

  一個看門小道童,大搖大擺走到兩人身邊,打了個稽首,再以本國官話詢問那位讀書人來此為何。

  小道童約莫七八歲,言語之間,滿是倨傲神色。

  打那道門稽首,是覺得與師祖學了禮數,總不能白學,不然他哪里願意與兩個皮囊速朽的凡夫俗子瞎客氣。

  自家那位師祖老觀主,那可是觀海境的老神仙,一國之內罕逢敵手,去哪兒都會被敬稱為上仙或是真人,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師祖離著道門書籍上所謂的“地仙”,只差兩步了。

  眼前這兩位來自山下人間的,便是有點錢又如何?來自富貴門庭又如何,不還是山下人來見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轉頭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好一個得來全不費工夫,如今桐葉洲的天時大道,果然都在我們這邊了。綬臣,你瞧出端倪沒有?”

  綬臣一頭霧水,道:“懇請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雙指輕輕一敲對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雞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腳尖,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如何,拗著性子沒有對那山下文士破口大罵。

  綬臣凝神望去,只見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後,孩子手心處,震起些絲絲縷縷的光彩,很快就隨風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淨,有所遺留。

  周密松開小道童的手腕,問道:“你這道觀是不是曾經有個名叫劉材的道士,下山雲游去了?他下山之時,還隨身攜帶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蘆?”

  小道童揉著手腕,後退幾步,畏畏縮縮道:“你怎麼曉得這些事兒?不過我們道觀沒啥劉材,只有個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漁夫獵戶樵夫,什麼零碎活計都能做,怎麼能掙錢怎麼來,按照師父的說法,若是山上有個尼姑庵,他都能賣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最早是我們觀里挺大一香客帶來的,所以我師父這些年才沒和他計較。土包子最後一次來觀里,背了一籮筐松明子和幾尾大青魚,也不要銅錢碎銀,只在庫房里邊,撿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蘆,說拿來折算銀子,當時我瞅著就覺得怪,他在庫房那邊,拿著那些個破爛貨,一個個提在耳邊,搖搖晃晃。”

  所謂道觀庫房,其實就是個堆積廢舊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觀,笑道:“環環相扣。真乃高人。”

  綬臣以心聲問道:“先生,那劉材的心事與立即兩枚養劍葫,是得自於此?”

  周密搖頭道:“劉材是先有的兩枚養劍葫,才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不然這兒的那位開山祖師爺,作為上五境,眼界還不至於差到瞧不出養劍葫的品秩高低,何況他本就有收藏養劍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讓他瞧不出真假、深淺的,應該是那兩把古怪飛劍。”

  先生接下來的言語,更讓綬臣神色凝重。

  “那個道觀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劉材的傳道人和護道人,因為來此道觀的劉材,就只是個出竅遠游的陰神,真身說不定都不在桐葉洲。”

  綬臣問道:“先生要讓賒月找到劉材,其實不單單是希望劉材去壓勝陳平安,更是為了見一見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陰陽演化術,一人獨占半壁江山。”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淵已經壯烈戰死,一個飛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塊崩散天地間,多被大妖截獲。

  現任宗主姜尚真,用那驚鴻一瞥現身人間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活著,而且還很活蹦亂跳。

  只是大勢傾塌,一個失去天時庇護的仙人境,獨木難撐將傾大廈。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繼承宗主之位的韋瀅,卻去了東寶瓶洲擔任下宗宗主,暫時為那大驪宋氏效力,注定無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對面的那張椅子,又瞥了眼祖師堂掛像下兩張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從對面座位挪去了掛像下邊。

  實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便瞥了眼大門外的月色。

  一個管著玉圭宗神仙錢、天材地寶的財神爺,名為宋升堂,他怒道:“咱們那位姜宗主為何還在外邊晃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宗門上下,每天死人不斷?在哪里出劍不是出劍,連自家山頭都不幫襯,算怎麼回事?”

  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而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這就是一種微妙姿態。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師堂,並未真正服眾。

  不過姜尚真處境如此尷尬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老宗主荀淵先前一直在世的緣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個類似藩鎮割據的存在,太膈應人了。

  所以宋升堂與姜尚真一直不對路,只要神篆峰祖師堂關起門來議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滿地毛,不過次次是姜尚真占盡優勢,姜尚真還給他取了個綽號,掉毛老狗宋老禿。

  一個與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祖師,座位靠近大門,名叫劉華茂。資質並不拔尖,早年靠著耗費大量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僥幸躋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議事,幾乎都要先與劉華茂開口搭訕。

  “劉姐姐好名字,風華正茂,年年十八歲,容顏歲歲是今朝。”

  在如此險峻形勢之下,劉華茂也不得不拗著性子,為姜尚真說一句良心話:“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著這邊,負責斬殺姜尚真,說不定還不止一頭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為宗主,休想。

  她年輕時,想借近水樓台好好游歷一番雲窟福地,至於砥礪道心,則是順帶的。

  結果姜尚真當時還是雲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個福地女子身上,然後假意與劉華茂相逢投緣,以姐妹相稱。

  此後兩人水到渠成地結伴游歷,在一次游覽雲窟福地名為芙蓉浦的地方時,趁著月色宜人,僻靜,劉華茂還調侃了“她”幾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臉頰。

  事後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淒慘往事。

  在那之後,劉華茂就開始瘋狂修行,就為了能夠追趕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隨便找個由頭,將他砍個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賦、根骨、性情,一山總有一山高,而姜尚真當年作為公認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見他如何勤勉修道,卻總是隨隨便便比她高出兩境。

  姜尚真曾經在被她追上一境後,對她死纏爛打,膩人吹捧了一番,結果他轉身離開後沒多久,當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有個很有意思的局面。

  說話多的,嗓門大的,跟境界關系不大,就看誰與姜尚真關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在祖山神篆峰上議事,像劉華茂這般資質平平的玉璞境開口,反而分量不輕。

  反觀輩分高的老仙人,與老宗主荀淵都是平輩,修為也高,可就因為從來不與姜尚真面紅耳赤,喜歡當和事佬搗糨糊,真的談論起大事,反而不被重視。

  連姜尚真都沒罵過幾句,沒朝姜尚真摔過椅子,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心為宗門?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輕輕拍打椅把手,道:“天時一變,優劣反轉,老宗主不該現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陣護持,荀淵雖然躋身飛升境沒多久,但是由於占盡天時地利,一身修為好似處於一境巔峰的圓滿無瑕,然而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大陣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著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鏡,以大陣飛劍擊殺過一個蠻荒天下大劍仙。

  至於太平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戰功累累,更是冠絕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夠以玉璞境修為,撐到了太平山破滅之後,本身就是一樁壯舉。

  而玉圭宗的戰功,幾乎全部來自荀淵和姜尚真兩位宗主。

  飛升境荀淵,斬殺兩只仙人境大妖,還有一個玉璞境劍仙。

  至於姜尚真,東一劍西一劍的,竟然不知不覺給他宰掉了四個玉璞境,還要外加作為添頭的一大撥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個蕭𢙏,怎麼就從劍氣長城的隱官,變成蠻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緣由為何,重要嗎?重要的是,她與蠻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跡象,她本身又是飛升境劍修,咱們這桐葉洲,如今都是蠻荒天下的版圖了,蕭𢙏下次出手,如果依舊還是出劍,而不是雙拳亂砸一通的話,還有誰能擋下她的問劍?!”

  一位資歷較淺、座位靠門的供奉輕聲道:“桐葉宗,還有那劍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對那位文聖一脈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祖師堂大門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後,臉色鐵青。

  劉華茂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

  掌律老祖沉聲道:“周密親自現身桐葉宗地界,給了桐葉宗一個天大的承諾。只要桐葉宗撤掉護山大陣梧桐天傘,就允許他們割據自立,不但如此,還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護,在這之外,還會讓桐葉宗新任宗主,成為一座新軍帳之主。桐葉宗除了名義上成為未來一洲主人的藩屬,一切照舊,蠻荒天下甚至願意派遣綬臣在內的兩位大劍仙,分別擔任桐葉宗供奉、客卿,而且這兩位沒有資格對桐葉宗祖師堂議事指手畫腳,反而必須為桐葉宗出劍三次。”

  劉華茂問道:“那劍仙左右?”

  掌律老祖無奈道:“桐葉宗修士根本不用為難,無須驅逐左右離開宗門,只要撤掉山水大陣,在左右出劍之時,選擇作壁上觀。”

  劉華茂皺眉不已,道:“左右豈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對於桐葉宗而言,本來就是個外人,先前仗劍護道一宗門,還能夠人心凝聚,桐葉宗修士還願意舍生忘死。

  如今周密此舉,分明是要讓左右與整座桐葉宗修士的人心為敵。

  守不守桐葉宗?

  不守,桐葉宗的山水氣運,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傘已經撤掉,他每次出劍,一旦殃及池魚,一宗修士就會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須眯眼道:“難了,大難題。”

  設身處地的話,確實所有人都會感到左右為難。

  劉華茂問道:“傳遞這個情報的人是?”

  掌律老祖銷毀密信,說道:“是一個名叫於心的年輕女修。”

  一時間玉圭宗祖師堂內氛圍輕松幾分,掌律老祖笑了笑,道:“就是咱們那位中興之祖的娘親轉世。”

  姜尚真擅長說怪話,將杜懋形容為“桐葉洲的一個敗家崽兒,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

  這句話倒是在神篆峰祖師堂,人人覺得妙極。一來二去就在玉圭宗廣為流傳。

  反正玉圭宗和桐葉宗相互敵視,也不是一兩千年的事情了。不差這一樁。

  如果不是這場天大變故,神篆峰祖師堂早年都專門議論過痛打落水狗一事,要將那桐葉宗的底蘊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既符合儒家規矩,又暗中傷人。

  劉華茂感嘆道:“單憑此事,一個不小心,就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掌律老祖說道:“那咱們就當沒見過這份情報,這點道義,總得講一講,不管以後兩宗命運如何,關於這於心,大家說話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幫襯著點。”

  掌律老祖重復道:“有機會的話。”

  他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隨起身,一起走出祖師堂大門,只見那山水大陣之外,有個身穿棉衣的年輕女子,用剛剛學來的桐葉洲雅言,緩緩開口,照理說玉圭宗的護山大陣早已隔絕天地,對方又未使用手段暫時破開陣法禁制,不該聽到她的嗓音才對,但是偏偏她的話語,玉圭宗所有修士都能聽清,就如人間何處無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話語不多,就一個意思,玉圭宗不用讓出宗門,修道之人也不用離開山頭,只需交出一座雲窟福地就行了。

  一個化名陳隱的青衫劍客,身材修長,背劍在後。

  他在那桃葉渡買了一條烏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還要會吟詩的老篙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劍客就只能自己撐篙劃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騷客,達官顯貴,哪有這份泛舟賞景的閒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鄉仙師無疑了。

  桃葉渡的烏篷船,不是那種尋常水鄉湖澤的腳劃小船,船頭刻有一種似鷺的水鳥裝飾,青衫劍客便是因為這古老船首才起了撐船的興致。

  他腰間懸掛了一枚祖師堂玉牌,上面寫著“祖師堂續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這塊玉牌只是某個軍帳的戰利品之一,被他拿了過來。

  斐然對大泉王朝的觀感不錯,多有形勝之地,人傑地靈,尤其是大泉邊軍精騎,各地駐軍的戰力,都讓桐葉洲中部的幾大軍帳刮目相看。

  桐葉洲整體的山下形勢,其實比甲子帳預期要好很多,簡而言之,就是桐葉洲世俗王朝在沙場上的表現,兩個字,稀爛。

  疾風知勁草,越發顯現出大泉王朝的出類拔萃。只不過野草終究是野草,再堅韌強勁,一場大火燎原,就是灰燼。

  畢竟如今桐葉洲的“天時”,被蠻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了。

  斐然丟了竹篙,烏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齊京城的那個軍帳,關於大泉劉氏國祚的存亡,爭執不下。

  一方執意要對蜃景城趕盡殺絕,屠城築造京觀,給整個桐葉洲中部王朝、藩屬,來一次殺雞儆猴。

  要將藩王、公卿的一顆顆頭顱砍下來,再派遣修士將它們一一懸掛在各個小國的城門口,傳首示眾,表明這就是負隅頑抗的下場。

  另一方覺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錢,只要運作得當,弄個傀儡皇帝,將成為軍帳的一大助力。

  反正年輕皇帝拋棄江山社稷,將國庫席卷一空,逃往第五座天下,剛好可以拿來大肆宣揚。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經戒嚴,只許進不許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難,暗中被妖族引導、利用,衝散那些防线,最終釀成滅國大禍。

  不過斐然今天不是游山玩水來的,是要見個人。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境界不高,元嬰地仙,雖不是劍修,但是腦子很好用。

  冤句派觀水台上的那個少年,福禍相依一瞬間,原本遇到斐然,有望跟隨他一起登山修行,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舊北晉州城那個最終被“自己”掐死的盧檢心,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腳,他遇到雨四,本有機會大獲福緣,成為一城之主還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個以他觀道的甲申帳木屐,簡直就是最大的兩張護身符,想死都難。

  斐然一直在反復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語,儒家學宮、書院太放權給世俗王朝了,不願以鐵腕收攏、約束人心。

  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葉洲,就只是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書院而已。

  結果文廟還要約束書院君子賢人,不許太過摻和朝堂事,絕不允許書院儒生,當那各國幕後的太上皇。

  如此一來,各自為政,山上避世,高人厭世,將相公卿多有沽名釣譽之輩,假道學排擠真聖賢。山上山下,各國各地,一盤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稱祖,其根本學問宗旨,到底為何?

  如何能夠徹底改變這種症結?光是妖族與人族以後的共處,就是天大的難題。

  至於周先生的真實身份,斐然有所耳聞。

  周密當然是化名,曾經是浩然天下正兒八經的儒生。

  根據師兄切韻的說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學問極大。只是學問始終不被文廟接納,一次與人論道之後,徹底灰心,這才遠游蠻荒天下。

  這位讀書人,為儒家文廟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為天下讀書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書院賢人、君子、聖人,分別對應家、國、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屬國的皇帝君主,都必須是書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擔任國主。

  每一位書院山主,都應該是帝王師!

  君子賢人,擔任國師。

  無論是三公九卿,還是三省六部,這些中樞重臣同樣都應該是書院弟子。

  每一座廟堂,都要設置一個官職,能夠無視宮禁,負責詳細記錄一國君主、將相公卿的功過得失,作為書院三年大考。

  第二,殺盡浩然天下當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驅逐到一洲之地,嚴加約束。

  一旦有妖族躋身龍門境,必須在這前後主動向中土文廟、各地書院報備,將“真名”記錄在檔案。

  這撥妖族修士,躋身金丹後,必須去輔佐各地山水神靈,保證轄境內百年的風調雨順,主要是打殺作亂的鬼祟精怪,類似“縣尉”一職,然後書院按照功績,判斷它們是獲封山魁、水仙,還是繼續勞作百年。

  一旦晉升山魁、水仙,就等於是人間官場上的由濁流轉清流,此後升遷之路,與江河水神、山岳府君無異。

  第三,在倒懸山附近,選擇三處作為銜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東南桐葉洲的地盤,例如舊雨龍宗地界。

  然後逐漸屯兵劍氣長城,首先將那些劍氣長城本土人氏當中的凡夫俗子,不適宜修行之人,全部遷往雨龍宗轄境島嶼。

  其後抽調北俱蘆洲劍修,長期駐守劍氣長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戰場上憑借功勞贖命。

  所有山澤野修,都能夠憑借戰功購買山上丹藥、秘籍和重寶。

  未必需要他們出城廝殺,戰時守城頭,戰後在幕後,以劍氣長城作為根本據點,不斷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蠻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須調兵遣將一次。

  劍氣長城地理特異,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天然受到壓勝,那就栽培出足夠數量的純粹武夫,雖然同樣受到大道和純粹劍意的壓制,但是不同於練氣士,武夫能夠以此砥礪體魄,並且武夫門檻要比練氣士低,那麼最終劍氣長城會是這樣一個戰爭格局:若非劍修,人人武夫。

  劍修和純粹武夫之外的諸多練氣士,更多是輔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飛升境大修士,都能夠得到額外的自由。

  這些山巔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種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

  文廟承認他們的“高人一等”。

  例如趕赴劍氣長城,中土文廟承諾他們無須死戰,不會傷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戰局占優,就擴大優勢;戰局不利,就以非大煉本命物的法寶,抵御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陣法,庇護城池、城頭和劍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廟在各洲各國,七十二書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術院,除了主動勘驗修行資質,每年接受各國朝廷的“貢品”,收納各地的修道種子。

  這撥儒生,治學之外,主修兵家,而且還不是那種紙上談兵,泛泛而談。

  最終考核所學之地,便是那處硝煙不斷的劍氣長城。

  第六,將學問繁蕪的諸子百家分為九品,會有抬升、下遷兩說,與官場無異。

  不服約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絕學問,銷毀一切書籍,一家之老祖師,囚禁在文廟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閡,其中一項建議,便是誘之以利,推動山上修士結為神仙道侶。

  第八,排擠釋道兩教學問,禁絕一切道觀寺廟,保證儒家在浩然天下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第九,重點扶持兵家、商家和術家。

  此外猶有三策,專門詳細針對遠鄰的兩座天下,以及遠古神靈。

  斐然嘆息一聲,收起復雜思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周先生當年提出這太平十二策,就是要為中土文廟收權。要讓讀書人獲得更大的自由,為萬世開太平。”

  在桃葉渡一處渡口附近,烏篷船與烏篷船相逢。

  斐然皺了皺眉頭。那杜含靈竟然不是一人前來,身邊還有個年輕金丹修士,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爺。

  斐然只是皺眉,而杜含靈與那徒孫邵淵然,以及大泉騎鶴城的城隍爺,則是白日見鬼似的表情,饒是杜含靈這類梟雄心性的,瞧見了斐然這般青衫背劍、腰懸太平山祖師堂玉牌的熟悉裝束,以及那張依稀能辨認幾分的面容,都要震動不已,杜含靈只覺得莫不真是那無巧不成書,不然怎的會是此人?

  渡口那邊走來兩人,大泉藩王劉琮與國公爺高適真,見著了斐然,更是差點掉頭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來。

  看來他們都認得隱官大人?而且看樣子,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於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見。”

  飛過落魄山山頭的一朵朵白雲,黑衣小姑娘只要見著了,都要使勁揮動金扁擔和綠竹杖,與它們打招呼,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這兒的右護法,啞巴湖的大水怪,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裴錢,一個叫暖樹,你們曉得不?知道不?”

  今天落魄山右護法,帶著一直沒能升官的騎龍巷左護法,一個蹲著,一個趴著,一起在崖畔等那白雲路過。

  騎龍巷左護法,碟兒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雲蒼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錢,但是它很喜歡這個小憨憨。

  它曾經陪著周米粒,一起蹲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大門口,等那個口口聲聲說“攆鵝打狗最豪傑”的裴錢下課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

  小姑娘會與它聊很久,絕對不會像那裴錢,有事沒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嫻熟一擰,問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著白雲做客落魄山。

  沒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遠游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躥個兒從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啊,彎腰低頭走路看有沒有錢撿卻從來撿不到錢的老廚子啊,瘋癲癲傻乎乎、挨打挨罵從不生氣的大白鵝啊,笑嘻嘻樂呵呵最喜歡看書的大風啊,最像讀書人的種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皺著眉頭,越想越傷心,萬一等到裴錢回家,裴錢個兒已經有她和暖樹姐姐加一起那麼高,怎麼辦?

  萬一哪天山主背著籮筐登山,籮筐里邊又站著個陌生的小姑娘怎麼辦?

  周米粒拍掌大笑,終於有那白雲路過山谷間。

  米裕來到小姑娘身邊坐下。

  只是米裕剛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聲與魏檗言語一番,然後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飛劍霞滿天,同時御劍去往霽色峰祖師堂。

  最終在大門口,米裕見到了一個讀書人和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那個佩劍書生,對米裕微微一笑,瞬間消逝,竟是無聲無息,便跨洲遠游了。

  他此次遠游東寶瓶洲,只是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風,動靜實在太大。老秀才當初在那扶搖洲露個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終。

  只留下那個高大男子,他對米裕說道:“你可以叫我劉十六,剛剛返回浩然天下,來這邊上香。見不著先生,就見一見先生的掛像。等會兒我滿臉鼻涕眼淚的,你就當沒瞧見。”

  米裕無言以對。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米裕說道:“祖師堂的鑰匙,在暖樹丫頭那邊。”

  那漢子點頭道:“那就勞煩劍仙走一趟,我在這兒等著便是。”

  魏檗將那暖樹和小米粒一並送來此地,倆小姑娘一起朝魏山君這所謂的“山主師兄”,畢恭畢敬作揖行禮。

  瞧見了倆丫頭後,漢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師弟果真不壞。

  陳暖樹打開祖師堂大門後,只見那魁梧漢子站在大門外,神色肅穆,先正衣襟,再跨過門檻。

  即將御劍跨洲的讀書人突然停下身形,原來是遇見了那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問道:“為何不早些現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個哭完。”

  讀書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問道:“白兄弟,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如順手遞幾劍?何謂劍仙風流,可不就是那臨風慨想斬蛟靈?那些個登門做客不打招呼的遠古神靈,不比蛟龍強?更該出劍嘛,先前那蕭𢙏,在桐葉洲出劍,何等驚世駭俗,屁大丫頭,就有這份劍意,你白也身高八尺,還手持仙劍,能忍?白兄弟你只管放開手腳!你跟我客氣我就跟你急……說句臭不要臉的大實誠話,收拾爛攤子,我在行,不過事先說好,三五劍就差不多了,再多,我也扛不住,你要真覺得不痛快,至多七八劍……”

  讀書人沒搭理老秀才,一閃而逝。

  老秀才跺腳不已,隨後望向那落魄山。

  遙想當年,白也曾以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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