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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世外高人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1404 2024-03-06 01:07

  一夜無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點事情也難。

  就像之前陳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還當了幾天鏢師。

  那撥走鏢的武館弟子當時還擔心破例飲酒會不會被剪徑強梁之輩劫了鏢,可事實上,當時除了一個飛升境劍修,一個止境武夫,暗中還有公認玉璞殺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靈殿,別說擱在一個小國清源郡,就是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鏢,如果還有人敢一頭撞上來,那就不叫劫鏢了,按照避暑行宮的某個說法,叫千里送人頭,禮輕情意重。

  陳平安閉目凝氣,納心神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內的破碎山河。

  裴錢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樁,似睡非睡,溫養拳意。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陳平安突然提議一起去天上高處觀滄海、看日出。

  雖然跌境,陳平安卻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止境武夫,唯獨曹晴朗,暫時還只是一個龍門境修士,御風“飛升”不夠高,就被小陌攥住肩頭,一起帶往桐葉洲天幕。

  大日初升於海,頃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驅殘月,一洲版圖,從東到西,如獲敕令,千山萬山如火發。

  看過風景,重返山頂之時,陳平安舉目遠眺,發現了一處異樣。

  氣清生祥瑞,離山頂約莫兩千里的山水路程,那邊動靜不小。

  一座山頭,彩雲凝聚如華蓋,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寶的征兆,不是順天時而生的仙材之屬,就是山河氣運孕育出來的靈秀地寶,最低也是法寶品秩,否則無法顯化出這種天地感應的證道氣象。

  不過這等祥瑞異象不會持續太久,畢竟相對於那些孕育出一點神光真靈的天材地寶本身而言,如此泄露天機,更會是一場劫數。

  終究還是距離太遠,以陳平安如今的那點境界,沒辦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讓小陌代勞了。

  小陌掃了山頭幾眼,說道:“有棵已經枯死的雷擊古木斜生一株靈芝,有條尺長小虬纏繞枯木,幫著聚攏靈氣不至於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淺,無法遮蔽這份天機。不出意外,再過個幾年,它就可以煉形成功。不過當下更像是在為那即將開竅生出靈智的靈芝護道。一旁有條蜈蚣精已經煉出人形,黑衣裝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覬覦靈物,領著麾下一幫山怪鬼物正在……勉強算是布陣吧,只是不太敢靠近那條小虬,在等待時機。”

  “不遠處,離著七八百里,山上還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氣比較重,應該是那條蜈蚣自封山神,占山為王了。”

  “山腳駐扎著一撥披甲武卒,里邊有三個中五境練氣士。”

  “通往祠廟的一條山道上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著像是個金丹修士。”

  “再遠些,先前我們偶遇的那隊車駕明顯察覺到了此地異象,那位府君娘娘正在趕往那處。”

  陳平安環顧四周,說道:“如果是之前的桐葉洲,這里的動靜恐怕已經招來雙手之數的地仙了。”

  今時不同往日,隨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夠看的金丹地仙,在桐葉洲就已經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傑了。

  大伏書院新任山長真名程龍舟,曾是大驪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其大道根腳,是黃庭國境內的一條萬年老蛟。

  程龍舟上任後,要求大伏書院以北所有本土修士出身的山澤精怪必須主動與鄰近朝廷投帖,或是直接與書院稟報,寫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范圍,十年之內不可擅自遠游。

  此舉看似不近人情,其實等於大伏書院為他們頒發了一張護身符,時效十年。

  因為在這期間,不論是山上的譜牒仙師還是外鄉游歷至此的練氣士,都不可以隨便尋釁或是緝拿這撥妖族修士,被各國禮部、大伏書院錄檔的本土妖族修士不至於淪為被修士濫殺或是“誤殺”來換取功勞的對象,若有紛爭,無論大小,書院君子賢人都要去與各國刑部共同會審,追究到底。

  恐怕這也是文廟的有意安排,程龍舟才能夠執掌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並且還是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大伏書院。

  小陌試探性問道:“公子,山中之寶,不談那條用了個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虬,只說將那截雷擊木作為得道之地的靈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謂的天予之物?”

  陳平安說道:“已算半個有主之物了。不過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寶物離開生養地界之前,外人出手阻攔,都不算壞了山上規矩,算是見者有份吧,這叫爭,術高者得。可如果已經被修士帶離地界,再橫插一腳,就是搶了,犯忌諱。”

  曹晴朗說道:“還是會有很多譜牒修士,在外游歷,得了類似機緣,懷揣重寶,返回師門途中,一直小心謹慎,等到好不容易臨近山門了,依舊暴斃,人財兩失。要麼毫無线索,要麼是山上刻意為之的栽贓嫁禍。到最後,嫌疑最大的山澤野修就變得越來越不受待見,相看兩厭。明明雙方都是山上修士,卻勢同水火,何談同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可以趕過去,先遠遠作壁上觀,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嘛。至於後邊如何作為,看看再說。”

  裴錢在覆地遠游途中解釋道:“師父,這里屬於大梁國邊境,有個上了歲數的老皇帝,早年逃難途中,一路離散,聽說到最後身邊只跟了兩三個扈從,落下了病根,復國之後久治不愈,多年臥病不起,就讓太子監國,然後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道士,自詡可以服仙餌煉金丹,鶴發童顏,精通延年養生之術,據說極為長壽,歷經數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依然歷歷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邊還帶了個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稱與當今天子有宿緣,為報前世恩,了卻夙願,所以才會請師父下山輔佐,幫助大梁國渡過難關,她才可以功德圓滿,重返仙班。”

  “那個來歷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國皇帝尊奉為護國真人,一紙詔書,詔朝廷諸司和地方官府從五岳、名山搜集仙草,煉不死藥長生丹,當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發財。上次我路過,舉國上下,漫山遍野的趕山人,有些地方官員為了交差,要麼與別國重金購買,或是去仙家渡口掃貨,實在沒有門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靈芝萬年參了。我聽了些江湖傳聞,梁國那位監國的太子殿下跟這位大權在握的護國真人很不對付。”

  “我擔心那對竊據廟堂高位的師徒是來不及逃離桐葉洲的蠻荒妖族修士,就先後去了趟京城道觀和皇宮大內,見過那個女子,生得好看,稱得上是紅顏禍水吧,卻不像什麼歹人,一天到晚都在自怨自艾。至於那位驟然顯貴的護國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約莫是個山上的金丹客,應該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說的那個紫衣道士了。”

  “雖說舉國上下跑山尋藥勞民傷財,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實事,收攏國內各地屍骸,創辦義莊,再讓大小道觀開門停靈,供人扶柩歸鄉。我看過一眼對方的心相,還是吃不准善惡好壞,所以我最後就什麼都沒管,繼續南下游歷了,打算以後北歸途中再停步多看幾天,只是後來在雲窟福地就遇到了師父。”

  陳平安點頭贊許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錢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說道:“先生,其實大師姐還抽空寫了本山水游記,將桐葉洲的一路見聞記錄下來,內容翔實,只是不知為何,大梁國這段江湖經歷,書上倒是一個字都沒寫。”

  裴錢瞪了他一眼。她還不是擔心這件事做得不老到不妥當,萬一被師父知曉了,會挨栗暴?

  陳平安一語中的:“有沒有收你錢?”

  曹晴朗面帶微笑,不說話。

  裴錢火冒三丈,臉上沒流露出什麼,只是斜眼看對方。

  好,等你曹木頭躋身了金丹客,就別怪自己同門切磋、問拳太輕了。

  見著了裴錢這個久違的金字招牌動作,曹晴朗確實有點犯怵。不過畢竟不是太徽劍宗的白首,曹晴朗還不至於額頭冒汗。

  陳平安拍了拍得意學生的肩膀,板起臉教訓道:“當面告刁狀,要不得啊。”

  曹晴朗點點頭:“記住了。”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當面。

  小陌會心一笑。

  裴錢問道:“師父,我們要不要去見一見那個紫衣道士?”

  對方是不是裝神弄鬼,反正自己師父一見便知,最多三言兩語,肯定就有數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急,我們先看看這位護國真人是如何與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師父肯定會護住小虬和靈芝相依為命的那處修道之地,爭取不讓外人打攪雙方後續的開竅和煉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屬,反而近人。

  裴錢點點頭。跟著師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山山水水瞧著都會可親可愛幾分。

  師父不在家鄉天下的那些年月里,裴錢已經走過了寶瓶洲、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婆娑洲、桐葉洲,並且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獨自一人。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搖洲和流霞洲她不曾涉足了。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自家落魄山中,就連那位去過五洲山河的小師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不知不覺,她就從當年的小黑炭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再變成如今的年輕女子。

  山重水復一樣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見過不少山水神靈、魑魅魍魎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艷鬼,好像以水面作鏡面,對鏡梳妝,一頭青絲如水草搖曳。

  與世隔絕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圖的山魈,千年煉形,精通劍術,從山巔掠下,身形與劍光如一條白練,掛在青色崖壁間。

  見對方臉色不善,估計是覺得被人擅闖家門,心情不佳。

  裴錢本就只是路過,就與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聲,打算離開。

  只是對方不依不饒,幾次仗劍攔路。

  反正注定無人知曉這場狹路相逢,裴錢就打賞了對方一套瘋魔劍法,不承想她壓了兩境,還打贏了對方。

  雙方言語不通,可是對方落敗後不怒反喜,並且滿臉的驚為天人,瞧著還很誠摯,臉皮可以的。

  老者抓耳撓腮,手腳一通胡亂比畫,還是沒能說個清楚,最終就將手中那把古劍雙手奉上,大概是想以此作為酬勞,讓女劍仙傳授這套上乘劍法。

  只是裴錢沒搭理,直接御風走了。

  那套瘋魔劍法就是她小時候鬧著玩的,對方有臉學,她可沒臉教。

  在一處寺廟內,羅漢堂的五百羅漢都在戰火中毀於一旦,寺廟剛好正在籌錢尋找能工巧匠重塑羅漢像。

  所謂的塑金身,其實就是貼金箔,結緣的香客可以記在功德簿上,還會立碑刻錄名字,裴錢就將身上的金銀全都拿了出來,卻是用了師父的名字。

  她還供奉了一盞蓮花燈,再挑了一張紅紙壓在燈下,上邊寫有裴錢一眼就相中的吉語。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後來裴錢還硬著頭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認了姐妹,見過一位酒量與老魏一樣好的城隍爺。

  在那月上柳梢頭,一個土地公竟然與一個河婆卿卿我我,結果發現水邊坐著個釣魚人,就嫌棄裴錢礙眼了。

  有紫衣腰玉的小國山君巡視山河,車駕堂皇,威風凜凜。

  林林總總,光怪陸離,裴錢就這樣獨自一人游歷天下,不至於枯燥乏味,可也不會覺得多有趣。

  思來想去,裴錢只有一個簡單的觀感:不如何,就那樣。

  一起御風前往那座山頭,陳平安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僻靜位置,再讓小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同時攤開三幅山水畫卷。

  有個面如冠玉的紫衣道士在山路上緩行,手里拎著一塊從路邊撿來的石頭,拳頭大小。

  他走到了空落落的祠廟門口,蹲下來,將石頭隨便放在了門檻上。

  “貧道這一手壓勝之法,不得不說……”

  紫衣道士看著那塊尋常石頭,思量一番,打遍腹稿,終於想出個比較滿意的措辭:“真是絕了。”

  然後這位頭戴金冠的護國真人就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外台階上,好像與那塊石頭一起等待祠廟主人返回。

  大梁周邊幾個鄰國已經沒有任何仙家山頭可言,而那位在亂世中僥幸逃過一劫的府君山神娘娘,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升遷為一國山君了,都沒誰爭,著實令人羨慕啊。

  “古說不死藥,服之羽化登天仙。此語最迷人,山巍巍水漫漫,風浩浩雲,任人踏破鐵鞋,煙霞茫茫無覓處。衣寬帶寬,千山萬山,若是道人執迷又不悟,千山萬山高更深,處處魔障生。只求一聲雄雞報曉,驚醒天人寤寐……還差一句收尾,如何才能既押韻又有神韻呢?”

  紫衣道士一拍膝蓋,有了:“日落雲遮月,星稀夜沉沉,我輩金丹客,一顆金丹萬真來朝,一點靈光照破山河萬朵,我不是天仙,誰是天仙?!”

  紫衣道士沾沾自喜,自顧自點頭,拊掌而笑:“妙啊!”

  他從袖中摸出一只小酒葫蘆,極小,估計最多也就能裝下三四兩酒的樣子,啜了一口,抬頭唏噓不已:“言道不言藥,修真不修仙,舉頭三尺有神明,貧道不信白日升青天。”

  之後沉默許久,最終高高舉起手中小酒壺,喃喃:“當年下馬上山飲君酒,如今只見青天不見君。”

  啪嗒一聲,紫衣道士後腦勺挨了一巴掌,腦袋一歪,頓時七竅流血,再撲通一聲,整個人癱軟在地。

  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那邊,方才一輛風馳電掣的車輦似乎得到府君娘娘的旨意,臨時更換路线,直奔陳平安一行人而來。

  兩個侍女挑起簾子,從拔步床內緩緩走出一個身高一丈再三尺的女子。雖然個子高得出奇,但是膚白勝雪,身形勻稱,態濃意遠淑且真。

  這位府君娘娘柳眉杏眼,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小陌想到了一個書上形容美人的說法:淡妝薄衫,天仙姿容。

  只見她腰懸一枚古朴水晶璧,手持那本卷起的印譜姍姍而來,在離陳平安一行人還有十多丈距離時停步問道:“仙師們是循跡尋寶而來?”

  沒有用那“奪寶”一說。

  山中修士,一貫以道抑尊,傲視山下輕王侯。

  而她作為一尊府君山神,算是半個官場中人。

  何況車駕出了本國邊境,落在這大梁國境內,她就等於離開了自家山水轄境,修為境界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府君娘娘,我們只是路過。”

  不是建造祠廟之外還能開辟府邸的大山神,出門沒資格擁有那種排場。

  如今大泉王朝境內金璜山神府,還有松針湖水君府就是如此,類似金丹地仙的開峰。

  至於埋河水府,升為碧游宮後,其在山上的金玉譜牒就要更高一籌。

  柳柔作為一位水神娘娘,已經無須講究那個“山神不下水,水神不上山”的山水忌諱,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去一國五岳山頭做客了。

  聽對方說只是路過,這位山神娘娘當然不信。這份百年不遇的仙家機緣,誰見了不心動?

  她其實當下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撥面生的外鄉仙師,如果能夠從眼前修士和大梁國護國真人手中取得那件地寶帶去自家山神府,然後好好栽培那株已經開竅的靈芝,互惠互利,雙方皆有大道裨益,再聘請那條即將煉形成功的小虬當客卿,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只是現在看來,懸。

  陳平安瞬間察覺到山神祠門口的異樣氣機,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邊的小陌。

  裴錢亦然,只不過她第一時間是轉頭望向自己的師父,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這個曹木頭,還能如何?

  呵,一位馬上就能結金丹的龍門境大修士,當木頭杵在原地唄。

  “方才我想要出劍救人,只是那個紫衣道士有意無意,在被偷襲之前看了我一眼。”小陌立即以心聲解釋,“出手偷襲的是個玉璞境的妖族修士,來自蠻荒天下無疑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說道:“與一個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隱匿身份,再白撿一個護國真人的身份,徹底改頭換面,得以拋頭露面,算是一舉兩得。”

  裴錢有些迷糊,聚音成线問道:“師父,那這份異象?那個妖族修士為何不早點出手?還有那位護國真人,任由妖族鳩占鵲巢,圖個什麼?”

  陳平安解釋道:“那妖族修士做了個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個道門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麼畫蛇添足的舉動了。如今桐葉洲各方勢力由三座書院領銜,明里暗里都在仔細搜山,以免有漏網之魚。”

  “打個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劍舟,飛劍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無法力敵,只是四處躲避,還是會很危險,那麼最簡單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個飛劍砸出的坑躲好。不管那座山頭的小虬和靈芝各自下場如何,最終落入誰手,等到那份祥瑞氣象消散,山中靈氣蕩然一空,成為一處下五境練氣士都瞧不上眼的貧瘠之地,以後就注定再不會有人關注了。由此可見,這個玉璞境妖族還是花了點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話,那位擅長藏拙的護國真人一開始就是奔著他來的。”

  現在的陳平安,怕就怕那個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吳霜降當初在夜航船上差不多。

  一個算卦的,憑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守株待兔了,等著自己路過此地,再去山中“管閒事”。

  只是陳平安也沒能想通其中一個關節:如果真想算計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

  即便對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轉變主意,准備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隨便找個法子嚇退那個伺機而動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麼都比現在裝死來得穩妥。

  遠處那份氣機漣漪稍縱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沒有察覺絲毫。

  小陌有些愧疚。是自己的失誤,竟然未能看穿那個紫衣道士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不用自責,怪異人事多了去,咱們不差這一樁。有些意外,假若躲不過,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小陌點點頭。

  其實比言語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個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驚、埋怨、責問,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陳平安微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很快展顏笑道:“既然這位東道主都開門迎客了,咱們好像就沒理由過門而不入。走,瞧瞧去。”

  祠廟門口,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屍體,確定並無半點紕漏後,用略顯蹩腳的桐葉洲雅言開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說話口氣比天大,差點沒嚇死我,幸好我會點推演道術,臨時算了一卦。”

  繞著那具屍體走了一圈,老者頻頻點頭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險行事一遭。如此一來,老子終於可以去山外逍遙快活了。”

  老者終於下定決心,掐訣,身形化作一陣縹緲青煙,滲入紫衣道士的七竅當中。

  驀然間,不見老者身形,紫衣道士繃直身體,瞬間站起身,動作僵硬,緩緩扭轉脖子,再抬起雙手,抖了抖兩只道袍袖子,一雙眼眸轉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潤了潤嗓子,學那道士做了個稽首,哈哈笑道:“貧道有禮了,福生無量天尊。”

  紫衣道士突然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語道:“貧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門法統和山上規矩,可不太合適說這句‘福生無量天尊’。當然了,貧道是主你是客,主隨客便,你開心就好。”

  一副身軀皮囊就像一座天牢,面門七竅,那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絲絲縷縷青煙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後,再不見青煙,紫衣道士嘖嘖稱奇道:“小有意外,憑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殺力,貧道真是……道法不低,相當不低了。”

  見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錢,微笑道:“貧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門雖非究竟法門,可要是用得好,權宜之計,一樣可以利益眾生。”

  一個當了護國真人的道士,卻是說佛家語。

  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誑語,貧道那個新收弟子與那梁國皇帝確有一樁前生宿緣需要善了。當然了,鄭姑娘已經與她打過照面。”

  “鄭姑娘年紀輕輕就在金甲洲戰場出拳凌厲,貧道早有耳聞,很是佩服。至於跟曹慈接連問拳四場,更是名動天下,想要不知道,貧道就算雙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錢一言不發。

  好像終於發現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這才恍然道:“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劍仙,莫非就是那個如雷貫耳的落魄山陳山主,是咱們鄭姑娘的師父囉?”

  陳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輩召見,不敢不來。”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只是不管陳平安怎麼猜測,再異想天開,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擺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讓你見面不識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身邊的卷簾侍女,可能是遠處山腳的某個披甲武卒,反正唯獨貧道肯定算不得什麼真人高人了,陳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貧道受不起。”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就當是晚輩豎耳聆聽山頂前輩教誨了。

  紫衣道士嘆了口氣:“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氣。不愧是在異鄉見識過大場面的,好定力。貧道早就說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終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卻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爾分出個腳步快慢而已。都說人有衝天之志,但心性堅韌不拔之輩若是沒點運氣,便依舊不能自通,那麼這點運氣,不知身為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陳山主會有怎樣的獨門見解?”

  陳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開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士眼睛一亮,拊掌而笑:“有些胡謅而來的打油詩,宛如一筆寫去,文意、煉字皆不問,然妙處亦是絕好。”

  咳嗽幾聲,紫衣道士醞釀一番措辭後,說道:“貧道是個直性子,說話從不拐彎抹角,有兩句希望不會成為讖語的廢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當說不當說,前輩說了算。”

  來時路上,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士瞥了眼陳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當斬不斬,必受其亂;該降不降,反受其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陳平安攥緊手中行山杖,點頭道:“受教。”

  小陌現身後,一直面帶笑意,直到聽到這幾句他覺得是當之無愧的廢話,才緩緩收起臉上笑容。

  那把已經剝離出來的“雞肋”飛劍,先前被自家公子命名為薪火。

  自己就又求了兩次,懇請公子幫忙將其余三把本命飛劍一並命名了。

  於是小陌最鍾情的那把,可以牽引一顆遠古星辰墜地的,被公子命名為藕絲,寓意藕斷絲連。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命名為真跡,剩下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命名為醉鄉。

  很好,說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與浩然最山巔的大修士廝殺一場。

  至於對方姓甚名誰,是不是道門中人,來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門的老祖宗,稍後自己只管放開手腳,一場問劍,一問便知。

  “別!”紫衣道士使勁擺手,一本正經道,“貧道是個不求上進的懶散人,不值當這位前輩與陳山主聯袂問劍一場。打壞千山萬水,沒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個黃帽青鞋的家伙的境界之高、殺氣之重,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持杖如握劍”讓他頗為意外,差點就要誤以為自己眼花了:其實眼前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並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來不是。幸好不是。

  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劍術一道的造詣難免就教人失望幾分了。

  紫衣道士開始絮絮叨叨,仿佛是見勢不妙,就轉為拉家常套近乎:“我輩修士,出門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開,與人為善是第一要務,一味打打殺殺,有傷天和不說,處處不饒人,即是不饒己,白白將一條陽關大道走成獨木橋,何苦來哉。”

  “陳山主的下宗選址如今算是已經落定了,可有名稱?要是暫時沒有,貧道可以幫忙。”

  “實不相瞞,取名一事,貧道還算小有學問,比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陳平安耐心極好,聽著這位山巔前輩東拉西扯,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問了個離題萬里的問題:“不知陳山主如何看待玉芝崗那個女修的所作所為?”

  陳平安說道:“師門覆滅的罪魁禍首,於自己宗門,於家鄉桐葉洲,於浩然天下,皆是大過錯。”

  “然後?不會沒了‘然後’或者‘但是’吧?”紫衣道士笑問,“老秀才傾囊相授,悉心教導出來的得意弟子,不能沒有下文,是也不是?”

  陳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終默不作聲。

  紫衣道士搖搖頭,揮手道:“下山去吧。”

  一語雙關。

  可惜了先前的那個“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這麼個關門弟子?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就讓這麼個人當那隱官,偏偏放著愁苗不用?

  怎的,是你陳清都相中了這個年輕人背後的那個存在?

  什麼時候陳清都和劍氣長城都需要如此市儈了?

  紫衣道士都要擔心,自己再多看年輕人幾眼,就要忍不住先問劍一場了。

  坐回台階,紫衣道士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蘆,抿了一口,說道:“陳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個朋友。只不過你交朋友運氣好,那個人結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是在等張山峰?”

  紫衣道士呵呵笑道:“到底是個聰明人哪。”

  然後?自己這邊,也沒什麼然後了。

  陳平安轉過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禮:“晚輩見過梁天師。”

  龍虎山天師府,黃紫貴人都姓趙,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龍真人。

  紫衣道士面無表情,置若罔聞,唯有嘆息一聲:這次出山,從頭到尾,無趣至極,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搖頭不已:可憐繡虎,可悲齊靜春,可惜文聖一脈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輕輕跺腳,嘆息一聲,不得不拗著性子和脾氣開口與那個年輕人多說一句:“好好經營下宗,不說什麼為了你們文聖一脈,更不談什麼浩然天下了,就算為你自己好了。”

  陳平安背對著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點點頭,繼續下山。

  小陌臉色鐵青。

  曹晴朗與這位喜燭前輩輕輕搖頭,示意沒事。

  其實老真人原本還想問一問陳平安是如何看待桐葉洲的,不過前提是對方回答出了第一個問題。

  一場仗打下來,雖然贏了,浩然天下的代價不可謂不慘重,四個半洲的江山破爛不堪,慘不忍睹。

  可是扶搖洲輸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個背叛浩然的飛升境大修士完顏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樣不錯。

  婆娑洲還有個陳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戰线,其實打得不差的。

  唯獨這座桐葉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極。

  一洲之地,僥幸不曾徹底山河陸沉,卻已庭戶無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園,更顯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著那個緩緩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為何不取回托月山大祖首徒的頭顱?”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他是劍修。”

  老真人咦了一聲,笑問道:“好鋪墊,妙極,莫不是正是為了應付類似的問題?這等沽名釣譽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還是說老秀才教得好?”

  陳平安轉頭說道:“以晚輩身份最後提醒前輩一句,差不多得了。”

  老真人嘖嘖道:“喲嗬,原來還是個有點脾氣的年輕人。怎麼,終於不再當那偽君子,這算不算露出馬腳了?還是深謀遠慮,已經開始擔心我會四處傳話,說你這個讀書人城府深重,見著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死活不敢還嘴半句?所以必須臨時補救,借機跟我裝裝樣子?”

  層層遞進,句句誅心。

  陳平安轉過身看著那個老真人,與裴錢和曹晴朗說道:“你們馬上御風離開,越遠越好。”

  裴錢有些猶豫,曹晴朗說道:“裴錢,走了。”

  裴錢想起之前竹樓二樓師父的那場“問拳”,她就不再猶豫。

  老真人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

  那就好好領教一下飛升境巔峰劍修的三把本命飛劍,以及末代隱官的劍術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頭輕重?

  大不了打不過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聲與那位老真人密語道:“事先說好,是與我分勝負,還是分生死?”

  這一次,小陌都沒有與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沒打算商議此事。

  只是眼前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輕的傷勢,道心不全。

  一旦真打起來,小陌絕對不會讓自家公子參與其中。答應過那位劍術傳道者和文聖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須做到。

  就在此刻,一個風塵仆仆趕來的白衣少年彎腰大口喘氣,站在山神祠的屋頂,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瘋了?!你這趟桐葉洲之行,自己打不過那個誰誰,就把氣撒到我先生頭上了?”

  老真人轉頭望向匆匆趕路的崔東山:沒道理啊,自己早已遮蔽天機,不該被這個小王八蛋堵門的。

  陳平安聞言愣了一下。

  崔東山被氣得不輕:“那個狗屁答案還需要問嗎?但凡你這個老家伙好好說話,我家先生至於沉默不言?!”

  原來早些年,這位輩分極高、道齡極長的老真人既沒有開宗立派,也不曾收徒開枝散葉,只是千年復千年,獨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應,才靜極思動,開始下山。

  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擔任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

  而趙天籟當時擔心“世襲罔替”的外姓天師頭銜會拔苗助長,不利於張山峰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龍真人的那個建議。

  況且龍虎山在那個亂世當中,也確實需要一個比較能打、可以“拿來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只好硬著頭皮遠游至此,早作謀劃。

  結果嘛,很不如何了,簡直就是毫無建樹,臊得慌,這不就躲在這邊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龍虎山了。

  當然,他也確實需要養傷,以至於最近百年不得不認命了,宜靜不宜動。

  他曾是一位龍虎山老天師的摯友,雙方曾經一同跟著禮聖遠游天外。

  只是去時兩人結伴並肩作戰,不承想歸途只剩一人。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說來可笑,這次出山再來桐葉洲潛伏,刺殺某人不成,都未能讓對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還受了重傷,徹底沒了那個躋身十四境的念頭,就只好留在桐葉洲修養幾年,再返回家鄉。

  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刺殺之人,正是蠻荒天下的那個文海周密!

  老真人轉頭問道:“答案是?”

  陳平安說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嘆一聲,然後沉聲重復:“是了!”

  那個釀下大錯的玉芝崗女祖師在某一刻的惻隱之心是不可以完全無視的。

  不是說這份人性可以彌補過錯,當然遠遠彌補不了,但可以讓後世人不斷拿來警醒自己,遇到類似情況切莫重蹈覆轍。

  唯一的問題在於,局外人,旁觀者,如果忽略了那個一瞬間的人心光彩,對於任何一位有望登頂甚至是登天的山巔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來的一場人間大劫難,否則老真人還真不至於如此“刁難”一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順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歸根結底,是怕那個萬一。

  比如就像鄒子所擔心的,人間出現了一位十五境劍修。

  再萬一,此人其實早已非人。

  萬一的萬一,甚至此人始終不自知。

  老真人氣勢渾然一變,再次正色問道:“陳平安,那貧道可就又要倚老賣老,明知故問了。如何看待你我腳下這座桐葉洲?”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貧道想到一塊去了,一模一樣的內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屋頂上,拍了拍自己臉頰,氣笑道:“姓梁的,我問你一個更簡單的問題。這玩意兒叫啥?”

  陳平安瞪眼道:“怎麼跟前輩說話的?”

  崔東山立即跳下屋頂,踮腳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師,咱哥倆不如趁著趙天籟不在龍虎山干一票大的,比如幫你摘掉‘外姓’一說?”

  老真人嚇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別胡說八道。”

  再招手道:“陳山主,來來來,拉上崔老弟一起喝個酒,貧道得與你賠個罪,再壓壓驚。”

  陳平安讓小陌將裴錢和曹晴朗喊回來,再走向門口,陪著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階上,小陌跟崔東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勁晃了晃酒葫蘆,收入袖中。不湊巧,竟然沒酒了。

  陳平安只得遞過去一壺酒。

  老真人收斂笑意,不知為何又嘆了口氣,有些傷感,約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遠方,輕聲道:“人生路上,被人給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願讓他們失望,那麼這個人就會比較辛苦。”

  陳平安側過身,提起手中酒壺,說了句讓老真人再次備感意外的言語,竟然說得老真人無言以對,只得乖乖喝酒。

  老真人本以為會是類似“可以苦中作樂”的答案,可是身邊年輕人卻是說道:“真人真語,可以下酒。”

  梁國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嶄新道觀,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會誤以為是一座千年道觀——這是國庫用了將近百萬兩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一份古色古香。

  陽光灑落在一座宮殿的碧綠琉璃瓦屋脊上,戧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獸,其中形似獅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搖頭晃腦了一下。

  咫尺之隔,晝夜有別。屋頂就是白晝,檐下卻是夜幕沉沉。

  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宮燈,緩步廊道中,纖纖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燈在廊道中來回巡游,每次都會路過兩扇朱紅大門,一門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眉心一顆紅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懸空太虛中,遠遠看著一位老道人,正是龍虎山當代外姓大天師梁爽。

  而此刻,位於梁國邊境的那處山神祠門口,那位護國真人其實還在與陳平安把臂言歡,聊得頗為投緣,台階一旁同樣還坐著個白衣少年,只是那邊多出了個黃帽青鞋的小陌。

  事實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龍虎山大天師梁爽的真身。

  崔東山嘆了口氣。一場仗打下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好像誰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這位老道人,出現了一種凡夫俗子都能肉眼可見的形神枯槁,頭發稀疏,勉強挽髻戴金冠,骨瘦如柴,以至於身上那件本就寬大的紫色道袍顯得更加松垮。

  梁爽雙手疊放在腹部,兩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納,用來穩固心神和溫養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後猶有一尊縹緲不定的金身法相,卻像一幅掛像,隨風飄搖。

  三者身形懸殊,崔東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顆星辰。

  崔東山其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老真人。

  老真人雖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面門七竅皆有真氣如瀑流瀉,如條條白蛇掛壁,偶有道氣流散,便化作一個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寫一部經書,每次串聯成句後便重返七竅之內,如一條條已經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牽引倒流。

  一串串紫色文字雖然成句即退轉,但是依舊在老真人身前的廣袤虛空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寶籙道痕,光彩黯淡,字跡晦暗,崔東山遙望之,猶如月下觀書。

  天仙靜坐生道氣,虛室落筆轉春風。

  如果不是受傷頗重,這位外姓大天師不需要在此閉關,畫地為牢,平時只能以陰神出竅遠游。

  崔東山這麼個沒心沒肺的,親眼見到這一幕,也有些感傷。

  真人梁爽,道號太夷。遙想當年,何等天姿颯爽,風神瀟灑,在山上都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這個頂替趴地峰火龍真人擔任天師的梁爽與那位人間最得意差不多,喜歡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論輩分、比道齡,梁爽還要更高更長。

  老真人光是躋身飛升境後,閉門謝客的歲月就長達數千載,再加上修行路上出手次數寥寥,以至於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山巔人物了。

  崔瀺青年時跟隨老秀才在外游歷,就曾拜訪過梁爽,結果吃了個毫不留情的閉門羹,讓老秀才至今耿耿於懷。

  人沒見著也就罷了,酒都沒喝成,豈有此理,太不像話。

  梁爽依舊閉目養神,卻察覺到崔東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順逆,何必傷感。”

  然後老真人笑了笑:“之前還有幾分懷疑,如今看來,確實不是曾經的繡虎崔瀺了。”

  崔東山在梁爽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盤腿而坐,問道:“有無小事,是晚輩可以幫上忙的?”

  至於梁爽當下縫補大道一事就免了,崔東山自認沒那份通天本事。

  梁爽似乎已經“抄錄”完了一部經書,道心越發古井無波,睜眼說道:“無。”

  這邊雙方有對話,那座山神祠門口亦有閒聊,紫衣道士與陳平安提及了當年刺殺一事,沒有半點豪氣,反而視為恥辱。

  相較於眼前這個真身,祠廟那邊的護國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故而喜則大喜,悲則大悲,怒則震怒。

  崔東山笑道:“一個最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經是蠻荒地盤的桐葉洲傷了一個十四境巔峰大修士不說,還能夠從他手上逃脫,這要還不是壯舉,怎麼才能算是壯舉?所以晚輩很好奇,前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當之無愧的三教祖師之外第一人。

  這個被稱呼為通天老狐的蠻荒文海,在異鄉天下猶有一份不容小覷的造字之功。

  離真曾經當面詢問周密數千年來到底合道了多少只大妖,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飽。

  光是蠻荒十四只舊王座大妖就有在劍氣長城被董三更斬殺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聯手姚衝道打得跌境為元嬰的黃鸞、在倒懸山遺址附近被白也斬殺的曜甲,以及在桐葉洲的切韻……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剝離出一具陽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瑩。

  何況周密在這之前,早就用蠻荒天下的山巔方式打殺再吃掉了同為十四境的陸法言,也就是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最終陰神與之融合。

  至於金甲洲那個叛變的飛升境大修士完顏老景,估計就只能算是一小碟開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曉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只舊王座之外的蠻荒大妖。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雙指並攏,輕輕搖晃,顯化出一方印章。

  梁爽看了一眼:“好個‘飢不果腹老書蟲’。”

  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那是一方普通材質的私人藏書印,據說是浩然賈生在遠游倒懸山途中,在家鄉天下路邊隨手拾取的一塊山間玉石,雕琢為章,作為藏書印,隨身攜帶多年。

  梁爽嘆息一聲:“大千世界,萬象森羅。囊括萬殊,裁為一相。”

  周密如何強大,不親自打過,外人很難想象其中萬一。

  尤其別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還是浩然書生的時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玉璞境。

  而這個文弱書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為了能夠“這一輩子”多讀點書,才好施展抱負。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間的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的周清高,就一樣是如此走捷徑。

  梁爽其實也有好奇事:“當年我尚未下山時,就從天籟那邊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當了大驪國師的崔瀺因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脈,中土文廟禁絕了文聖學問,你被連累極多,所以你們就‘理所當然’地從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輩分高不高,年紀大不大,只需從梁爽喊龍虎山當代大天師為“天籟”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卻是老真人和趙天籟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簡單,浩然山巔,居高望遠,反而不敢低估繡虎的心智,畢竟是一個只要自己願意便可以將文廟副教主視為囊中物的文聖首徒。

  結果誰都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讀書人,會淪為喪家犬、過街老鼠。

  前者是說失去了文脈道統身份,後者是說當年繡虎的處境。

  欺師滅祖、離經叛道,在中土神洲,誰都能踩上幾腳。

  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皚皚洲劉聚寶和玄密王朝郁泮水,山海宗也還算對繡虎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崔東山笑道,“跌境是真,不過更大所求還是自欺欺人,好瞞天過海。我也是很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了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里多年,因為那個老王八蛋為了欺天瞞地,第一個騙的人就是另外一個自己,是我崔東山。”

  說到這里,崔東山開始罵罵咧咧。

  一想到當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驪珠洞天跟齊靜春斗智斗勇掰手腕,如今的崔東山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那會兒齊靜春看待那個躊躇滿志、自認勝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個天大笑話?

  還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輔以掐訣,最終感嘆道:“繡虎夠狠。”

  崔瀺對自己,對那個後來的小師弟,都是如此。

  這般為人護道,獨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陳平安落在我這個大師兄手上都能夠維持道心,不至於徹底崩潰,沒有失心瘋,那麼天底下就沒有外人能夠算計陳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當年跌境是真,卻是刻意為之。

  山巔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蓋真相,而非遮掩。

  被後世尊稱為群經之首的人間第一部道書中早已泄露天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繡虎崔瀺剝離神魂一分為二,使得人間憑空多出一個崔東山,准確說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崔瀺”。

  關鍵是繡虎在這件事上沒有將自身的事功學問發揮到極致,並未追求“兩崔瀺兩飛升”的結果,反而有意無意限制了崔東山的“棋力”,故而後者除了記憶不全,無論性情還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個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問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了封山之法?”

  崔東山笑道:“既是請教,也是切磋。”

  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禮敬前輩,要是換成某個老王八蛋,還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麼請教,只是相互砥礪”?

  猶不盡興的話,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梁爽說道:“稍等片刻。”

  崔東山點點頭:“晚輩等著就是了。”

  梁爽以道心駕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牽引道氣,最終以道氣駕馭氣勢磅礴如條條大瀆江河的洶洶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運轉一個大周天。

  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後,兩人便置身於一間素雅房屋內,唯有蒲團兩張,小幾一條,其上擱放有一只博山熏爐,紫煙繚繞,滿室清香。

  梁爽臉上難得有些笑意:“你這位先生夠小心的,好像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置身夢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陰神的言語其實無異於與陳平安一場問劍,此地的梁爽真身則借機以天心看人心。

  人間故人寥寥,鄒子是其中之一。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掌,作扇搖晃三下,將那些比祠廟香火更金貴的紫金煙霧朝自己這邊稍稍牽引幾分。不多不少,剛好三下。

  不可少,長者賜不敢辭,多了也不得體。

  崔東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傑,最難難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問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呢?”

  陰神出竅遠游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無絕對,山上也有不少旁門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門的斬卻三屍,比如已經降服的心猿意馬。

  崔東山毫不隱瞞:“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邊花一甲子光陰幫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機重,則天機淺。”梁爽皺眉道,“這麼折騰,到處撒網,你是不打算要那個飛升境了?”

  崔東山說道:“除了我先生,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們缺地盤,缺人手,還缺錢。”

  如今落魄山光是飛升境修士就有兩位,小陌和箜篌。

  梁爽點頭道:“蔚然大宗。”

  崔東山笑容燦爛,抬手抱拳,使勁搖晃:“肯定是句讖語吉言了。”

  梁爽微笑道:“你這個先生從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駁雜卻還算上乘的道法,卻被靈氣積蓄一事給束手束腳了。難怪能與‘我’不打不相識,原來是同病相憐。”

  崔東山憂心不已。

  陳平安是先練拳成為純粹武夫,之後成為練氣士,有兩把始終無法大煉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籙手段,與人對敵也算游刃有余。

  後來在劍氣長城成了貨真價實的劍修,擁有了兩把極不講理的本命飛劍,所以不太被靈氣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與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所以陳平安一路走來,竟然一次都沒有經歷過那種“靈氣耗竭”的山上廝殺。

  不然山上斗法,或是閉關修行,為山河“翻新”,修士靈氣或被動或主動枯竭見底,是常有的事。

  山上有個比喻,下五境修士的靈氣、家底多寡,就是一枚還是幾枚雪花錢的差異。

  躋身中五境,尤其是結金丹,就等於坐擁一枚小暑錢了。

  等到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靈氣家底就可以用谷雨錢來衡量了。

  梁爽問道:“你是准備同時在桐葉洲和五彩天下白手起家?”

  崔東山笑呵呵道:“希望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麼提起的心氣?”

  修道之人,養神容易提神難,道心易破難補,心氣易墜難起。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在家門口被姓鄭的給氣到了。”

  梁爽點頭道:“鄭居中棋力太高,難免曲高和寡,獨獨對繡虎刮目相看。”

  崔東山笑道:“鄭居中對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既然話趕話談到了鄭居中,精通弈棋一道的老真人便笑問:“手談一局?”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輩是想輸還是想贏?”

  梁爽搖搖頭:“不如你先生會說話。”

  之後老真人一揮袖子,桐葉洲山河在屋內顯化而生。

  老真人視线游弋,揀選出新舊五岳和儲君山頭凝為一百六十顆青翠棋子。

  崔東山便有樣學樣,將一洲江河顯化為一顆顆雪白棋子,不過卻只有五十顆,數量明顯遠遠少於老真人。

  將它們聚攏在腳邊,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後揚起拳頭:“猜先?”

  梁爽直接拈起一顆青翠棋子,身體微微前傾,直接跳過了猜先這個步驟,率先落子,懸空而停,就像在與對面的白衣少年說:“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輩,如今又比你境界高,猜先一事,既然毫無懸念,何必多此一舉。”

  現在唯一的問題,在於兩人之間其實並無棋盤。

  這就又是梁爽的“長輩風范”了。

  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盤上卻不占崔東山半點便宜。

  與此同時,一局手談的棋盤大小,可以超出縱橫十九道。

  此外,棋盤縱橫兩條线的間距大小其實是需要雙方通過落子來確定的。

  故而這麼一局棋,從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盤,都透著一股玄乎。

  舊規矩新規矩都會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無理手都會依次生發,棋子在棋盤上若座座山岳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諸多棋理則如條條江河綿延其中,仿佛遠比仙人更加長壽不朽,如人間山河,同樣會在棋盤上不斷有無生滅。

  雙方落子如飛。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後,已經沒有了雪白棋子的崔東山突然環顧四周,最終竟然將自家宗門的仙都山凝為一顆青翠棋子,輕輕拈起,敲在棋盤上。

  梁爽盯著棋盤,思量許久,嘆了口氣,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盤上,算是投子認輸了。

  崔東山笑道:“前輩高風亮節。”

  梁爽問道:“下宗名字?”

  崔東山說道:“選址桐葉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劍宗。”

  梁爽點頭道:“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仙都在白雲生處,青衫卻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還在。”

  崔東山笑著點頭。不胡亂罵人的前輩,就是好前輩。

  梁爽說道:“那山中靈芝和盤踞小虬就交由你們處置好了。”

  崔東山起身告辭。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門口就停步,看了眼熱熱鬧鬧的梁國京城,以及更遠處的山河景象。

  崔東山跨過門檻後,轉頭隨口笑道:“來年桑麻看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舊沒有收回視线,最後說了句極有深意的讖語。

  崔東山一笑置之,聽過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趕赴梁國邊境山神祠。

  梁爽轉身走向還沒有撤掉的棋局,撚須片刻,點頭道:“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贏。”

  那個在廊道中提燈巡游的女子一頭霧水地來到門口,看著屋內奇奇怪怪的棋盤棋子,小聲問道:“師尊,與那少年下棋輸啦?”

  梁爽撫須笑道:“怎麼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著師父。

  梁爽只得解釋道:“輸了棋局,贏了氣度。”

  山神祠門口的台階上,陳平安與紫衣道士抱拳道別,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腳山頭。

  崔東山以心聲說了個大概,陳平安點點頭:自己的眼光不錯,果然是位天心難測的世外高人。

  山頂,一個負責為霽山府君姜瑩梳妝的貼身侍女輕聲道:“娘娘,這撥外鄉人好像不是尋常練氣士。”

  姜瑩笑著打趣:“這都看出來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轉瞬即至數百里之外,毫無靈氣漣漪,氣象驚人。

  尤其是之後山神祠那邊山水朦朧,霧里看花一般,這意味著這撥暫時身份不明的過江龍至少有一兩位元嬰,說不定還有上五境神仙。

  而哪怕她躋身了一國五岳山君,沒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躋身元嬰品秩。

  這位霽山府君娘娘平時也會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稱為雲壑夫人,此刻她開始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花信風印譜》輕輕敲打手心。

  最安穩的做法,就是立即讓那架輦車打道回府,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如今的桐葉洲,來自別洲的過江龍實在太多,只說最南邊的驅山渡,就有個劍仙許君,負責接引來自皚皚洲劉氏的……兩艘跨洲渡船。

  尤其是北邊鄰居寶瓶洲的修士,當年只能伸長脖子仰視桐葉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桐葉洲修士見面矮一頭、低一境了。

  不少外鄉修士隱居幕後,不管是靠錢還是靠什麼,在一些個剛剛復國沒幾年的小國都當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決,撈錢心黑,大肆攫取各種山水資源,比如與虞氏王朝締結盟約的老龍城侯家……

  只是不可否認,來不及逃回蠻荒天下的殘余妖族修士數量極多,如果沒有這些跨海而來的外鄉修士,已經足夠破爛不堪的桐葉洲只會更加生靈塗炭,單憑本土修士,恐怕再過一甲子都無法收拾舊山河。

  只說那個宗門候補的小龍湫,對待搜山一事極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園”,作為一處供人賞景的游覽勝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撥尚未煉形成功的蠻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龍湫的山主老祖師已經閉關養傷多年,而那個管錢的元嬰境無論是修為還是山門地位都後來居上了,也就幾年工夫,小龍湫山主一脈就大權旁落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頭,姜瑩將印譜收入袖中,笑道:“仙師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瑩,來自霽山。”

  陳平安笑容溫和,說道:“見過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寶瓶洲人氏。”

  姜瑩松了口氣。

  就當是混了個臉熟,至於那邊的仙家機緣,霽山就不做奢望了。

  她剛要告辭離去,卻聽那人繼續說道:“那位梁國老真人讓我幫忙詢問一事,如果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這樁機緣,霽山會如何處置那靈芝和小虬?”

  姜瑩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當珍惜,霽山必然以禮相待。”

  陳平安說道:“那棵雷擊木雖已枯死,但是與山根牽連頗深,移植雷擊木和靈芝一事,我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姜瑩道:“最好是等那靈芝真正開竅了,可以短暫離開修道之地,外人再來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會傷及那靈芝的元氣根本。”

  裴錢聞言暗自點頭。這位府君娘娘只憑她這句話就已經算過關了,這樁機緣會是善緣,師父才敢真正放心。

  陳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還是姜府君行事更穩妥些。”

  姜瑩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難道當真願意讓我霽山府出價買下?”

  只說那條小虬,若是願意擔任霽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間蛟龍之屬,可以稱為正統後裔的,按照《水裔釋魚篇》的說法,其實種類不多,比如“有角曰虬,無角曰螭”。

  山中那條為靈芝護道的小虬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澤精怪,煉形更難,可一旦煉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會很大。

  無論是那株可以幫忙增長草木氣數的千年靈芝,還是那條出身極高、修道資質不俗的小虬,於公於私,自家霽山府肯定都會不遺余力栽培扶持。

  如果小虬當真去了自家霽山地界,等到霽山抬升為五岳之一,山水轄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會好好經營“走水”一事的。

  在山水官場,這可不算什麼假公濟私,運氣好的話,不出三百年,霽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

  對雙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寶瓶洲出現了斬龍一役過後的第一條真龍,如同一場春風潛入夜的解禁,萬千水族,共同爭渡。

  聽說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黃河小洞天的龍門這些年聚攏了大量得道水族,都想要鯉魚跳龍門。

  陳平安搖頭道:“不談錢,梁真人最後只留下一句話,讓姜府君只管自取機緣。”

  陳平安也懶得找什麼借口了,反正不論這位霽山府君再怎麼多想,不出意外,終究還是會收下這份機緣。

  姜瑩愣在當場。那個大梁國的護國真人竟然舍得白白讓出這份機緣?是圈套,還是單純想要與霽山府結盟,好幫他找些山中仙藥?

  陳平安告辭離去,剛要挪步,一個在車駕隊伍後方的少女漲紅了臉,鼓起勇氣,怯生生喊道:“陳山主?”

  一位宮裝婦人微微皺眉。

  府君娘娘正與貴客談正事,豈可如此造次!

  這個傻妮子,也不分場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半點錢都不知道節省,以後還想不想嫁個好人家了,難不成就等著府君娘娘賞賜下一筆定例嫁妝?

  陳平安轉頭望去,笑問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間耳根子都紅透了,迷迷糊糊道:“真是陳山主啊?”

  姜瑩以心聲疑惑道:“胡藕,怎麼回事?”

  名叫胡藕的少女顫聲答道:“回稟府君娘娘,這位曹仙師其實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陳劍仙,如今還是一宗之主了!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反客為主,拆了正陽山的祖師堂,斬掉護山供奉頭顱,青衫仗劍,劍光如虹。總之在隔壁寶瓶洲,如今這位劍仙的名氣比天大了……”

  胡藕越說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個事跡,外加眾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爛熟於心,倒背如流。

  姜瑩被小姑娘說得一愣一愣的。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才發現,這個小姑娘好像是月戶天匠後裔。”

  陳平安只聽說過月宮種,月戶天匠什麼的,就算在避暑行宮檔案上邊都沒見過記錄。

  小陌就開始為自家公子解釋一頁不那麼重要的老皇歷。

  遠古時代,這類匠人多是地仙家眷,有修行資質,但是很一般,就會被分配到各種行在、行宮之地。

  此外,也有些神靈會專門到大地之上尋找合適人選,至於如何篩選、補缺,就涉及一種類似“天選”的神道秘法。

  這還是小陌當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聽來的內幕。

  一般來說,這類月宮後裔轉世重返人間之後,若是妖族,拜月煉形就會得天獨厚。

  其余的,在小陌看來也就沒什麼花頭了,畢竟當年這些工匠數量不少,只說蠻荒天下,三輪明月就處處有行宮,而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宮何止十處?

  不過隨便換成另外一輪明月,小陌就辨認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這個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輪皓彩明月的月戶後裔,只是萬年之後,血統已經極為稀薄。

  姜瑩施了個萬福:“拜見陳宗主,先前是姜瑩眼拙,失禮了。”

  陳平安趕緊拱手還禮,最後婉拒了對方的邀請,沒有繞路去霽山府做客。

  崔東山的真身與陰神合一後,也沒有跟隨陳平安南下,繼續返回仙都山忙碌,既當匠人,又當監工。

  要是沒當宗主的話,他肯定就要死皮賴臉不走了,哪會像現在,風塵仆仆趕來,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誤。

  分別之前,陳平安隨口問了道觀內那場手談的勝負,崔東山嘿嘿一笑:“辛苦讓棋都難輸。”

  水天一色,江闊魚沉,陳平安一行人走在岸邊。

  這座白龍洞附庸山頭新開辟的仙家渡口名為野雲渡,隸屬於一個名叫靈璧山的仙家門派。

  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率先占據了這處無主的風水寶地,砸下不少神仙錢,縫縫補補,不斷擴建,才有了如今的規模。

  可是准確說來,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如今是這座野雲渡的真正主人了,只不過崔東山行事隱蔽,沒有傳出半點風聲,就連身為“上山”的白龍洞,也還不知曉靈璧山已經與外人做成了這樁買賣。

  等到崔東山騰出手來,野雲渡還會再次擴建,會是風鳶渡船途經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東山給了靈璧山一百枚谷雨錢,一半是渡口地契錢,一半是預付定金,因為靈璧山未來三百年內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枚谷雨錢,就是從那三成分賬里邊扣除。

  不過不是扣完錢再分紅,靈璧山每年依舊可以拿到一成半的分賬。

  這也就意味著往後三百年,靈璧山都只需要躺在賬簿上收錢了,不然光靠六十幾間店鋪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買路錢,猴年馬月才能掙著一百枚谷雨錢?

  無異於痴人說夢。

  所以靈璧山對那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無比感恩戴德,至於他是什麼來歷、什麼根腳,就不去探究了,只要錢是真的就行。

  有了這麼一大筆從天而降的神仙錢,靈璧山的掙錢門路就多了,大可以錢滾錢、利滾利。

  比如如今南邊的玉圭宗創辦了桐葉洲歷史上首個山上錢莊,不但可以存儲神仙錢,各國朝廷的金銀銅錢也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錢,關鍵是還不算神仙錢的溢價。

  既然如今宗主已經不是姜尚真了,換成了眾望所歸的大劍仙韋瀅,那就多半信得過。

  雖說還有不少仙府門派依舊在狐疑觀望,不過靈璧山已經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錢分紅一事了。

  陳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閒逛,眼中人事皆可親,怎麼看怎麼好。

  曹晴朗突然說道:“聽小師兄說,扶搖洲不安生,有仙師在地底極深處探幽尋寶,無意間發現了一條儲量極豐的礦脈,材質不明,但是天然蘊藉靈氣,可以當作一種嶄新的神仙錢,質地品相略遜於雪花錢,但是勝在數量龐大。”

  裴錢疑惑道:“這麼一條龍脈財源,當年蠻荒妖族就沒能發現?”

  韋文龍曾經打過一個比喻:在山下流通廣泛的白銀,就是一條條隱形的龍脈。

  陳平安說道:“有機會去看看。”

  北歸途中,崔東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見先生的雲水身影。

  他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讖語:“天下等你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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