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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青萍劍宗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4010 2024-03-06 01:07

  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檣獨夜舟。

  抬頭是月,低頭人間。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萬家。

  賈老神仙與陳靈均兄弟二人正一邊賞月小酌,一邊談心呢。

  賈晟撫須沉吟道:“有機會得趕緊寄封信給周首席。”

  陳靈均疑惑道:“干啥,缺錢花了?回頭小張賬房發供奉薪水,你將我那份一並拿去。”

  我的錢就是兄弟的錢,兄弟的錢就是酒水錢。

  賈晟唏噓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來,估摸著首席位置不保。”

  陳靈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們這位小陌兄弟確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勁敵!”

  兩兄弟對視一眼,放聲大笑。

  莫怪咱們兄弟二人不講江湖義氣,實在是小陌太厚道。

  陳平安比較意外,因為自己這麼快就見著了魏羨的那名弟子,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姓柴名蕪。

  魏羨馬上要跟隨一支大驪精銳邊軍趕赴蠻荒天下,就在新老龍城那邊,臨時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上,還將一封書信給了柴蕪,讓她親手交給山主陳平安。

  小姑娘長相秀氣,文文靜靜的,個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齡人略瘦些。

  不知為何,陳平安總有一種錯覺,眼前姑娘小小年紀,臉上就像寫了四個字:我想喝酒。

  陳平安打開信封,看完信上內容,就覺得自己的那種錯覺是有理由的。

  魏羨只說讓陳平安幫忙找幾個高人為柴蕪傳授幾門山上仙術,要是山主願意親自傳道就更好,不用擔心什麼貪多嚼不爛的,教什麼她就學什麼,學不學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羨只有一個要求:柴蕪的拳腳功夫得由他這個當師父的親自來教。

  魏羨在信的末尾還專門提及一事:柴蕪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別虧待了。但也不白喝酒,他回頭會補上錢。

  跟陳平安這位山主對話,小姑娘也沒什麼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雙手擱放在膝蓋上,既不拘謹,也不懶散,就跟一個不諳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沒啥兩樣,陳平安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為身形瘦削的關系,顯得一雙眼眸尤其大。

  陳平安拿出一壺酒水遞給柴蕪,笑道:“你師父說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記得注意控制酒量。”

  柴蕪終於露出幾分靦腆神色,笑了一下,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接過酒壺後,保證道:“只喝兩碗,一共四兩,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羨在信上的說法,柴蕪酒量隨他,很不錯。

  她一般喝半斤燒酒,喝多了會吐,但是吐完再喝,一斤燒酒也是能拿下的,還不會頭暈,可喝少了就會不盡興……

  懷捧酒壺到了門口,柴蕪轉頭問道:“山主,要關門嗎?”

  陳平安笑道:“隨意。”

  柴蕪就幫著關上房門。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觀察柴蕪,在小姑娘關門離開後開門見山道:“公子,我打算將那把本命飛劍剝離出來贈予柴蕪。”

  又補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實在是柴蕪的修道資質太好,就算是見過了無數山巔風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見柴蕪,還是備感驚艷:簡直就是得天獨厚的仙材,老天爺賞飯吃不說,還像是擔心柴蕪吃不飽,又送了她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煉氣,想要汲取天地靈氣,得憑借一座長生橋勾連兩座天地,再抽絲剝繭,分出個清濁有別,頗為艱辛。

  此外,還需要開辟本命竅穴,作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樁難事。

  小陌難得如此堅決,解釋道:“想必公子已經看出來了,柴蕪汲取靈氣不存在任何障礙,就算直接丟給她一堆神仙錢,她都能吃得一干二淨,幾乎沒有任何損耗流失。這種修道坯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錢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皚皚洲劉氏手里,估計柴蕪的修道之地就會在那位財神爺的財庫里邊了。”

  如果柴蕪得了小陌的那把飛劍,再被她成功煉化為本命物,汲取靈氣的速度就會更加驚人,如龍汲水。

  陳平安有些為難。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飛劍,不要任何傳道名義,絕不會與魏將軍搶徒弟。如果可以的話,公子都不用說是我送的。”

  越早給出那把飛劍,越早煉化,柴蕪的大道裨益就會越大。

  陳平安皺眉說道:“這只是其一,你的境界修為怎麼辦?”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會跌境,可終究會折損修為,影響到小陌出劍的殺力。

  就像小米粒說的那句無心之語,天底下誰掙錢都不容易。

  那麼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頸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頸,小陌的飛升境圓滿巔峰亦是不一般的巔峰。”

  為人處世,小陌與自家公子已經學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門在外,跌境為敬,與那酒桌上的先干為敬你隨意是一個道理。

  其實些許修為折損,對小陌而言確實影響不大,真要有什麼遞劍分生死的機會,無非是祭出那把勝負手飛劍的事情而已。

  所以贈劍此舉還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覷了浩然山巔修士的殺力。

  連同自己在內,蠻荒天下的那撥長眠修士注定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也不是防御最強的那個。但小陌可以篤定一事:自己絕對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蠻荒天下摻和什麼了,而浩然天下能夠讓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巔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約莫是雙手之數,何況相當一部分都與自家公子關系不錯,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劉聚寶。

  陳平安正色問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點頭道:“就有勞公子轉贈此劍了。”

  他雙指拈起,好似虛握一物,隨後出現了一道劍氣流轉的鮮紅色彩,如一條火龍。

  竟然是那把大煉的本命飛劍,就這樣被小陌從本命竅穴當中硬生生剝離扯出,最終凝為一枚長約三寸的火紅劍丸……

  陳平安忍不住罵道:“小陌你大爺。”

  劍修剝離本命飛劍一事傷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這麼輕描淡寫不當回事的。

  陳平安不得不第一時間祭出籠中雀幫忙遮蔽天機氣象,不然估計整艘風鳶渡船都要誤以為遭遇了大修士的術法轟砸。

  然後陳平安取出一只自己親手制造的槐木劍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沒個名字的本命飛劍,氣笑道:“這麼一份天大的見面禮,具體怎麼送,該怎麼跟小姑娘說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說清楚的,我可沒臉貪功瞞報。”

  小陌難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貪墨此物就行。”

  陳平安直愣愣看著小陌。跟誰學的?

  之前朱斂私底下找到自己,對小陌贊不絕口,因為小陌與他說了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約莫是近朱者赤的緣故”。

  小陌尷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適合這麼輕佻地聊天,還是得本色做人,與誰學都不如與公子學來得事半功倍。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飛劍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傳,希望柴蕪得此福緣,此後修行路上能夠多加珍惜,將來若是遇到類似的有緣者,也能如今天小陌這般,繼續將這把飛劍傳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點憧憬未來了。”

  風鳶渡船在中岳附近一處名為苦葫蘆的仙家渡口停岸,因為有大小兩座湖泊相連,形若葫蘆而得名。

  其實湖水極為清冽,至於為何名字中會有個“苦”字,山上一直沒有明確說法。

  渡口那邊,山君晉青和一個文氣濃郁的青衫文士並肩而立,此外還有盧白象和元寶、元來兩名弟子。

  只不過苦葫蘆渡人多眼雜,師徒三人已經悄然登船。

  盧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儲君之山的供奉,元來還曾在山中得到一樁仙緣。

  有周米粒在,就沒有陳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所以這次元寶去往桐葉洲見著曹晴朗時,陳平安就得多瞧幾眼,看看那個傳聞是不是真的。

  舊朱熒劍道雙璧之一的元白最終還是沒能離開正陽山,跟隨晉青來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處被正陽山祖師堂命名為篁山的地方,負責籌建正陽山下宗事宜。

  一旦摘掉宗門“候補”的二字後綴,元白就會成為一宗之主。

  只不過元白的境界多半會在元嬰境停滯不前了,這也是正陽山放心讓他來主持未來下宗事務的根源之一。

  可晉山君還是很念陳山主的這份情,所以爽快答應落魄山,以後風鳶的停岸費用一律打五折。

  上次崔東山坐鎮渡船南下桐葉洲,中途停歇苦葫蘆渡時,渡船之上還有個化名邵坡仙的劍修,晉青並未與之見面。

  但是等到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廟後,就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與那條倏忽間沒入白雲中的渡船遙遙作揖拜別。

  陳平安帶著小陌下了渡船,笑著快步前行,抱拳行禮道:“見過晉山君、吳郡守。”

  青衫文士正是老熟人吳鳶,當年在龍州槐黃縣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滿了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丟下的軟釘子,最終黯然離開龍州,被貶謫到了中岳山腳處的一個小郡,如今成了個大驪偏遠邊境的官員,官身依舊是郡守。

  作為國師崔瀺的記名弟子,又是龍州槐黃縣的首任縣令,仕途簡直是高開低走得無以復加了,在當地官場看來,吳郡守最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門撈個閒職養老。

  諡號?

  追封?

  做夢呢?

  但是陳平安知道,吳鳶很快就會被回調,破格升任為舊龍州、新處州的“新任”刺史。

  晉青抱拳,朗聲笑道:“見過陳山主。”

  吳鳶作揖還禮,微笑道:“吳鳶拜見陳師叔。”

  被吳鳶稱呼為小師叔,讓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今天來,是與晉青商議開建采石場、砍伐木材、購買河砂三件事。

  當然,都不是什麼尋常的木石,只說中岳一座儲君之山獨有的古檀木,在寶瓶洲的名聲就僅次於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國宮殿棟梁廊柱和鹵薄儀仗的首選。

  朱熒王朝專門在山腳設置了采辦處,一直被皇室壟斷開采,都不是什麼按棵售賣,而是論斤賣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東山跟晉青談妥了意向,卻沒能談攏價格,就只好讓先生親自出馬了。

  南邊的桐葉洲幾乎處處是遺址廢墟,陸陸續續復國,對於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

  地大物博的桐葉洲本地當然也有,只是一來開采不易,二來各個仙家一樣需要恢復祖師堂,總要先緊著自家的仙府重建。

  再加上桐葉洲山上山下,比闊一事蔚然成風,爭搶著當那冤大頭,哪怕拴緊褲腰帶,或是與人賒賬借債,都要將皇城宮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戰前更加氣勢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靜看著自家公子與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談笑風生,價格一事,都沒什麼好事多磨的,好像晉青就只是等著自家公子露個面而已。

  三件事甚至無須落魄山派人監工,晉青只讓陳山主放心便是,細水長流的買賣,沒必要為了幾枚神仙錢丟了自家中岳的臉皮。

  陳平安笑著點頭稱是,沒來由想起一個可能是出門沒翻皇歷的仙家門派,好不容易從魏檗的北岳地界搬遷到了中岳,結果就碰到了山君晉青大辦了一場夜游宴,真是個足可令人熱淚盈眶的意外之喜……

  風鳶渡船繼續南游。

  種秋和盧白象,兩個出自福地的同鄉人久別重逢,就相約對弈幾局。

  小陌在旁觀戰,觀棋不語真君子。

  凝佇久,聞棋子落枰聲,一聲聲靜。

  一間屋內,於斜回盤腿而坐,正在吐納煉劍,崔嵬就在一旁觀察弟子的氣機流轉,尋找細微處的瑕疵。

  裴錢在船尾給趙樹下教拳,有那麼點代師授業的意思。

  趙樹下練拳專一,只在撼山拳上邊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頸。

  境界不低,卻也不高。

  不低,是相對於一般的純粹武夫;不高,是相較於師父的落魄山。

  無論是前輩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還是同齡人裴錢、岑鴛機、元寶、元來他們,趙樹下這麼多年的武學之路都顯得極為平常,毫無懸念的墊底。

  尤其是面對同為師父嫡傳弟子的大宗師裴錢,趙樹下難免自慚形穢。

  教拳不喂拳,等於白忙活。

  切磋一場,裴錢出手極有分寸,不僅壓境,不管是拳頭還是肘擊、腳踹,都點到為止。

  可即便如此,看似蜻蜓點水,還是讓趙樹下沒少吃苦頭。

  等到裴錢收拳停步,趙樹下臉色微白,手臂顫抖,搖搖欲墜。

  雙方各自後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錢輕聲說道:“趙師弟,你的拳腳有點死板了,遞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終究差了點意思。”

  畢竟是同門,所以裴錢說話還是很克制了,措辭謹慎,免得傷了這個師弟的自尊心。

  趙樹下又不是什麼笨人,其實知道裴師姐的良苦用心。

  裴師姐給他喂拳,就是浪費師姐的時間。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趙師弟,你的拳意氣象其實很好,得了個‘正’字之意,再接再厲。”

  趙樹下的六步走樁早已爐火純青,但是武夫問拳終究不等於比拼拳法樁架,所以趙樹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遠遠算不得有什麼優勢,與人越境問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錢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師父好像故意不傳授趙樹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蕪今天喝完兩碗酒,將兩只白碗疊放在桌上,打了個酒嗝,開始修行,繼續煉化那把名為薪火的飛劍。

  之前山主親自傳授給她一個煉物仙訣,但是學問太高深了,字數還多,而且都是些沒聽過的生僻詞匯,她就像喝高了,頭暈……

  最後山主就讓那個贈送飛劍的小陌先生過來跟自己聊天,聊了一會兒,她就大致聽明白了,只需要用點心,將那口氣像蛛網一樣散開,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時走七八條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說得真切。

  有人幫忙指路,柴蕪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燭鋪子跟老師傅學折紙沒啥兩樣。

  陳平安坐在張嘉貞的賬房內,納蘭玉牒在幫忙打雜。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一手翻動賬本,一手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

  從韋文龍到張嘉貞,再到納蘭玉牒,只說賬房先生,落魄山確實人才輩出,都沒有什麼青黃不接的憂慮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無奈。先前傳授柴蕪煉物之法,反復說了兩遍口訣,一問一答。

  “聽明白了嗎?”

  “聽不懂。”

  “記住內容了嗎?”

  “記不住。”

  最後陳平安只能搬救兵,喊來小陌幫忙。

  陳平安坐在一旁,看著小陌與柴蕪一個問話一個點頭,又被震驚得只能默默喝酒,壓壓驚。

  終於懂了,只有修道天才與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寧姚教陳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場,一樣的無奈。

  納蘭玉牒好奇問道:“隱官大人,中岳的檀木很占地方啊,這也就罷了,畢竟檀木值錢,可是采石場和河床出產的石砂兩物又重又占地方,價格也很難上去。風鳶是艘跨洲渡船,從寶瓶洲中部一路運到桐葉洲,成本太高了,咱們會不會虧錢啊?為何不讓短途的翻墨渡船做這筆買賣?”

  陳平安笑了笑,轉頭望向張嘉貞:“你幫玉牒解釋一下緣由。”

  張嘉貞說道:“如今桐葉洲各國百廢待興,什麼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畫,而是一國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們掙的不是當下錢,而是一筆未來錢。此外,我們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處好關系了,建立起長久的商貿往來,做好鋪墊,這對風鳶渡船來說,就不愁未來沒有掙大錢的機會。我們甚至可以現在就以一個極低的價格從各國將相公卿手中大肆購置那些寶瓶洲和俱蘆洲願意高價入手的‘無用之物’,故而風鳶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傾斜的。玉牒,你要是將這些因素計算在內,就會發現隱官大人和崔宗主的這筆中岳買賣不但劃算,而且極其掙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此理。買賣一事,真金白銀當然重要,但是同時也需要明白一個道理——在賬簿外邊見大錢。”

  納蘭玉牒聽得眼神熠熠:“學到了學到了!”

  陳平安笑道:“桐葉洲山下缺金銀,山上缺神仙錢,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錢一事掙人情。”

  納蘭玉牒問道:“放高利貸?誰敢不還錢,就讓米大劍仙找上門去砍人剁手?!”

  張嘉貞其實也想知道答案,因為如今不少別洲勢力就都在桐葉洲做這種事情,是一樁堪稱暴利的生意。

  陳平安搖搖頭:“別人都這麼做,我們不這麼做。”

  納蘭玉牒想了想,憂心忡忡道:“樹大招風呢,會不會惹來仇視,被孤立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劍仙坐鎮下宗嘛。”

  張嘉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與隱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國君主與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貸,到時候如何償還?自然是均攤到百姓頭上。

  陳平安朝張嘉貞虛按兩下,然後開始翻閱賬本:“我們繼續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產,比如狐國的符籙美人,因為如今狐國三方勢力之間再無血腥廝殺,都是一些壽終正寢的老狐兵解離世後的遺蛻,數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東山在信上說起,機緣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個桐葉洲玉芝崗的淑儀樓修士,年紀不大,都是百來歲。

  當初玉芝崗宗門覆滅之時,三人剛好在外游歷,僥幸逃過一劫,使得淑儀樓冠絕一洲的符籙美人沒有就此香火斷絕。

  雖說這三名弟子的手藝比那兩位淑儀樓道侶師尊的丹青聖手要遜色不少,但是問題不大,三人只需要繪制美人,他和老廚子都可以完成最後的“點睛之筆”。

  此外,采購家鄉小鎮民窯燒造的瓷器,以及去彩衣國洽談的斗雞杯、地衣等物,具體的數量,就需要根據後續的售賣情況進行一次次的細微調整,比如有些貨物利潤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積壓。

  對這些相對瑣碎的細節,陳平安是門兒清。

  畢竟關於此事,倒懸山春幡齋的賬房里邊個個是行家里手,就連桌子靠門的米大劍仙,避暑行宮的扛把子,都不算門外漢。

  做生意,其實就是翻山與蹚水兩事。所謂翻山,無非是打破當地商貿壁壘,蹚水則是試探一條條流水財路的深淺。

  桐葉洲那些四處流散的孤本善本,陳平安在驅山渡就已經見識過了。

  還有不少昔年被譽為一片千金的名貴官窯,跟那些書是差不多的下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賣,各大渡口隨處堆積,鋪子都不稀罕還價。

  不過這樣的撿漏機會最多再過個一二十年想必就會逐漸消失,重新變成那個“亂世黃金盛世古董”。

  這天清晨時分,一輪紅日躍出海面。

  風來水面,坐看雲起。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

  趙樹下在屋內六步走樁,突然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師父。

  陳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樁。”

  師徒一起去往船頭,陳平安笑道:“這麼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沒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補上。”

  他教了張山峰自創的那套拳法,趙樹下依舊是有樣學樣,可惜學了個形似神不似。

  陳平安幫忙查缺補漏,趙樹下神色愧疚,輕聲道:“師父,我資質差,給你丟臉了。”

  要是擱在任何一個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門派,肯定少不了幾句碎嘴閒話,或是玩味視线。

  在落魄山,沒有誰在背後嚼舌頭,因為都是……當面說的,比如陳靈均和白玄。

  每次見了面,喜歡把袖子甩得噼啪作響的青衣小童就會老氣橫秋地告誡幾句:“樹下啊,練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們裴錢,那境界,嗖嗖的。無妨,我今兒傳你幾手絕世拳法。蜈蚣蹦曉得不?看好了……”

  至於白玄,趙樹下每次路過那個行亭攤子,白玄都要招呼他進去落座喝茶,然後閒扯幾句:“樹下啊,你跟某人作為同門,竟然打不過一個娘兒們,讓我很是失望啊……別愣著啊,喝茶喝茶。我這茶水,與隱官大人家鄉鋪子的酒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漲境界的……”

  其實被陳靈均和白玄兩位大爺這麼一鬧,趙樹下心里反而好受很多,平時練拳也不那麼著急了。

  陳平安氣笑道:“說什麼混賬話。”重重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習武天賦,但是一定要相信師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風鳶渡船在此停泊。

  無巧不成書,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涼亭。

  陳平安帶著小陌,還有陳靈均和賈老神仙在此處落腳。

  大驪舊南岳,曾經是貨真價實地積土而成。如今的新南岳,亦是如出一轍。

  由大驪王朝牽頭,南岳舊址周邊十數個大小國家合力促成此事——畢竟需要一座大岳幫著穩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氣運。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條“改京城不改五岳”的不成文講究,一洲即一國的大驪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後,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岳依舊,在誰的國境內,就由誰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就成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脫離大驪宋氏管轄的大岳山君。

  用范峻茂的話說,就是一個字:爽!

  一場大戰過後,其實整座南岳都給打沒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

  而南岳數座儲君之山中,也只有采芝山作為妖族大軍臨時設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得以僥幸保全大半。

  如此一來,采芝山作為整個寶瓶洲南方為數不多的大山,越發顯得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涼亭里,一身墨綠長袍的范峻茂盤腿而坐,見著了陳平安一行人,也只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卻是頭戴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寶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寶。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見了這兩位,肯定會誤以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而范峻茂就只是個祠廟的女神侍。

  王眷也參加了正陽山的那場觀禮,下榻於撥雲峰。

  當時一洲山神齊聚,與鄰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遙遙對峙。

  正陽山祖山傳信飛劍如花開,王眷就收到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還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托請轉交給范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離開了正陽山。

  范峻茂背靠欄杆,開門見山道:“說吧,怎麼償還這筆恩情?”

  陳平安笑道:“真不是討債來了,就只是敘舊,大不了以後渡船路過渡口,你這個山君與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范峻茂說道:“少來這套。你不登門找我,我也會找你,總歸得有個章程,不然以後咱倆就別敘舊了,難道見著你,還得先給恩公磕個頭?再說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艘渡船百年千年,沒個盡頭的混賬事。”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南岳各路神靈轄境內的一切天材地寶,只要是可以兜售並且願意買賣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須價格公道,以最低的市價入手。”

  范峻茂大手一揮:“就這麼說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游宴,管夠。”

  一旦范峻茂躋身玉璞境,就得按例舉辦夜游宴。

  陳平安笑道:“還有一事,我想要與王山神求購采芝山的幽壤,約莫三千斤,當然多多益善,價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萬年土的一種,在寶瓶洲極負盛名,是英靈陰物開辟道場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離采芝山之時,大驪王朝專門幫忙將所有幽壤搬遷一空,絕不留給妖族大軍。

  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揮,王眷趕緊以心聲提醒道:“范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驪宋氏前些年陸陸續續已經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這邊只有兩萬斤,范山君是清楚的。這幽壤若是少於萬斤規模,就不成氣候了,極難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會年年遞減。”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還是大手一揮,與陳平安說道:“我那邊還有一萬斤,都拿去。沒什麼價格不價格的,幽壤再珍貴,都比不上那塊玉牌。”

  此物正是讓范峻茂有望重新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貢了一萬斤幽壤給南岳。

  其實前些年,這位采芝山的儲君山神挺尷尬的。

  因為一場大戰過後,南岳都被徹底打沒了,就有了個大儲君小山岳的格局,這讓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嬰境後,都沒敢舉辦夜游宴,不然提升品秩一事,對於一座大岳儲君山頭而言,能算小事?

  只能等著山君范峻茂恢復境界,再一起辦夜游宴了,所幸范山君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陳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羨慕幾分。這些地位顯赫的五岳神靈,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范峻茂都不給陳平安說客套話的機會,問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條褲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請北岳送些熟門熟路的管事婢女過來。我那場夜游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能辦得太差了,這種事情,就數北岳經驗最豐富,是一洲公認的。陳平安,這種事情,總不至於為難吧?”

  還真不是范峻茂開玩笑,仙家慶典最為麻煩,譜牒仙師和山水神靈,還有將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亂七八糟一大堆瑣碎事。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這種事情半點不為難,我們魏山君可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范峻茂看了眼那個穿得花里胡哨的目盲老道士,轉頭對采芝山山神說道:“以後你與這位風鳶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來。”

  王眷笑著點頭。

  至於范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萬斤幽壤,問題不大,等到南岳舉辦夜游宴慶典,采芝山再送出去一萬斤就是了。

  隨後范峻茂拗著性子,陪著陳平安他們一起登山游覽風景。

  賈晟與王眷相談甚歡。

  老龍城遺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隨處可見的大興土木,塵土飛揚。

  陳平安與孫嘉樹和董水井相約在大海之濱,陪同的除了小陌,還有難得現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劍仙。

  聊完了正事,當然是老規矩,拉他們入伙,一起跨洲掙錢。

  這里曾經有一處荷花浦,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陸地第一眼所見的風景,尤其記憶深刻。

  於是他試探性問道:“能不能重新種上十里荷花?”

  孫嘉樹點頭說可以,只是一聽神仙錢數目,米裕大吃一驚,要遠遠高於自己的預估,一下子就沒了與隱官大人借錢的念頭。

  孫嘉樹笑著解釋道:“海上植荷不比尋常,荷花又是仙家種,維護起來,花錢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帶頭,其余幾個家族共同出錢,也就是個花錢爭臉的門面事。

  米裕嘆了口氣。錢是英雄膽,自己兜里還真沒幾個神仙錢,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陳平安笑道:“這筆錢,我們落魄山來出好了。”

  米裕有些難為情,立即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別了,我就是隨口一說,千萬別花這個冤枉錢。”

  孫嘉樹點頭笑道:“買荷種荷可以由米劍仙出錢,之後的養護就讓新老龍城幾個大姓負責,我去找人商議,相信不會有什麼異議。”

  劍氣長城的米攔腰要種植荷花,重建仙跡,老龍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個牆頭草誰敢說個“不”字?

  到時候老龍城估計還得立碑撰錄此事:植荷人,米裕。

  孫嘉樹知道陳山主的用心。一舉兩得,讓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願,同時也算幫了孫家一個不大不小的忙。

  不同於以往的苻家一家獨大,如今老龍城幾個大家族各有靠山,都跟大驪朝廷的官場攀附上了關系,故而相互間的勾心斗角愈演愈烈,由孫嘉樹提出此事,可以幫孫家省去許多麻煩。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今孫家的山上盟友是落魄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與落魄山的合伙買賣,孫家始終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艘渡船,跨洲泛海。

  兩洲之間的廣袤大海皆是戰場遺址,離開陸地數千里的海面之上,時不時就會有修士施展辟水術法入海打撈法寶。

  此事之前被大驪王朝禁絕,朝廷專門派遣一撥隨軍修士和青烏先生在此尋覓海中遺落的寶物,任何收獲都必須上交宋氏國庫。

  前不久才剛剛解禁,寶瓶洲和桐葉洲兩洲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之多,聞風而動,更有不少消息靈通的,早就在老龍城遺址附近趴窩了。

  雖說注定撿不著大漏,畢竟已經被大驪修士反復搜刮了幾遍,可不乏有人發橫財。

  老龍城幾大姓氏專門有修士購買這類寶物,隨便轉手一賣,就掙了個盆滿缽盈。

  米裕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身邊的隱官大人。

  這種勾當的真正宗師,就站在自己身邊呢。

  下邊那些碰運氣撿破爛兒的練氣士得認個祖師爺,若是先來敬個香,說不定真會有些意外收獲。

  隱官大人立即斜眼看來,米劍仙悻悻然。

  海上有幾個修士瞧見了風鳶,就急匆匆御風趕來。

  是一撥桐葉洲修士,還真在這兒掙著錢了,就想要搭船南歸家鄉,不然御風跨海太過辛苦,意外還多。

  修士開口說話,卻是寶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驪官話。

  沒辦法,今時不同往日了,要是不會說大驪官話,在老龍城根本混不開。

  一聽說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二話不說,得罪,告辭。

  陳靈均瞧見這一幕後,捧腹大笑:哎喲喂,笑得大爺肚子都疼了。

  人的名,樹的影。

  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山上門派,美其名曰觀禮道賀,實則是一場氣勢凌人的問劍。

  寶瓶洲獨一份的,與那俱蘆洲真心沒啥兩樣了。

  問劍別家宗門,這在寶瓶洲歷史上好像是首例。

  這大海之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還搭船?主動上賊船入匪窩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沒命下船。

  這讓毫無用武之地的賈老神仙既欣慰又遺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門的威名遠播,遺憾的是對方都未領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已經可以依稀看到桐葉洲陸地的輪廓了。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來到了位於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一行人登山拜訪天闕峰青虎宮。

  先前祖師堂都搬去了寶瓶洲,老元嬰陸雍更是成了大驪王朝的二等供奉,傳說跟大驪藩王宋睦更是關系不淺,有份私誼。

  上次陳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話:“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

  在那之後,陸雍就挑了個好時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氣運,最終運道相當不錯,成功煉出兩爐子坐忘丹,一股腦兒送給了葉芸芸的蒲山雲草堂。

  老真人破例沒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規矩,偷偷昧掉兩三顆。

  其實葉芸芸那邊,按照預期,能夠花重金買到一爐就已經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結果白送了兩爐,並且是青虎宮一名宮主嫡傳弟子親自送到蒲山雲草堂的。

  一向不太喜歡待人接物的葉芸芸親自待客,想要按照事先跟曹仙師的約定,以山上的市價購買這兩爐子價值連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宮的金丹道人執意不收錢,也不管這位被譽為黃衣芸的女宗師是什麼止境武夫,只是咬定要麼蒲山雲草堂白拿,要麼自己就帶回去了,反正自家青虎宮的坐忘丹還真不愁賣。

  坐忘丹極難煉成,因為除了青虎宮那門秘不外傳的師承煉丹術,還需要至關重要的一味煉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

  不愧是昔年一洲地仙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不然也無法成為桐葉洲祖師堂的“御用”賞賜之物。

  陸雍早年每次煉丹成功,都會故意偷偷克扣下一兩顆白送給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門預定的一爐子丹藥,顆數歷來是沒個定數的。

  賣給一洲各大宗門那是圖錢,外加掙份香火情,白送給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俠義之風。

  因為一樁陳年恩怨,陸雍被公認是最反感江湖武夫的陸地神仙,所以葉芸芸才會那麼意外。

  陳平安今天與老神仙一番敘舊過後,破天荒有些難為情:“陸老哥,我可能需要與你預定一爐坐忘丹了,十年之內都可以。”

  因為此丹能夠幫助練氣士溫補心竅,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種細微隱患,對於如今跌境極為慘重的陳平安來說,剛好對症下藥,絕不是什麼錦上添花,是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不然陳平安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龍湫、金頂觀、大泉王朝等都紛紛求丹,更不談北邊的寶瓶洲,大驪陪都藩王府邸、神誥宗、老龍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觀也都有預定。

  按照既定安排,別說一兩百年,三百年之內,陸雍都不得閒。

  但是陸雍卻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貧道手上還剩下幾顆,這就給陳老弟拿去。”

  本來是打算送給幾名嫡傳和再傳弟子作為未來開峰禮物的。

  他們前些年跟隨自己一路顛沛流離,受盡白眼,之後風水輪流轉,不少寶瓶洲仙府都想要招徠他們,卻始終沒有任何一人想要脫離青虎宮祖師堂譜牒。

  早知道陳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就不該那麼實誠,白送給葉芸芸兩爐。

  陳平安剛要說話,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見外話就休要提了,白白傷了自家人的情誼。”

  陳平安笑道:“青虎宮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陸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單,風鳶渡船都可以幫忙購買。這樁買賣,落魄山就一個宗旨,不虧錢不掙錢。”

  陸雍哈哈笑道:“唯獨此事涉及師門顏面,我就不與陳老弟客氣了。”

  隨後陸雍主動邀請落魄山一行人出門賞景。

  暮秋山行,天風澹澹月,泠泠玉磬聲。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繼續南下,終於在立冬這天到了崔東山親自選址的那座未來下宗。

  崔東山、曹晴朗、隋右邊、程朝露、邵坡仙、蒙瓏、石湫已經等候多時。

  附近還有一大幫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擴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還是懸而未決,而崔東山挑選的也不是什麼山水形勝之地,位於兩國接壤的邊境地界,方圓六百里也沒有什麼山水神靈,離得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歷史的土地廟,余杭郡導社。

  好像崔東山故意選擇了個一窮二白的地方——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從大驪京城寄出的書信提醒後,崔東山就更加篤定了。

  因為按照一開始的推衍謀劃,下宗選址是要打亂金頂觀“七現兩隱”的兩重謀劃,不但要守住已無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不被小龍湫占據,還要盡可能阻攔金頂觀與青虎宮結盟。

  只不過前者是當務之急,後者屬於可有可無。

  避暑行宮里邊藏書極多,其中有道家雲笈七簽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過是宗門候補山頭的道觀,觀主杜含靈不過是一個元嬰境修士,所謀甚大,手筆之大,可謂通天。

  一旦這座北斗七星加輔、弼兩隱的大陣構建完畢,金頂觀就等於囊括小半個桐葉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氣運。

  但是這其中有中土陰陽家陸氏的謀劃,崔東山就干脆放棄了從中作梗的打算。

  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經沒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頂觀杜含靈,到底能折騰出一份多大氣魄的法天象地。

  兩撥人相聚,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與陳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後再次彎腰作揖,抬頭而笑:“誠心誠意,謝過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還禮:“小陌見過崔宗主。”

  眾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陳平安與崔東山閒聊。

  崔東山笑道:“金頂觀不可謂不小心謹慎,對太平山和青虎宮沒了非分之想,收手極快。只留下個小龍湫還不知道輕重利害,繼續想著收攏太平山附近的殘余道韻,煉化成那面太平山祖傳的明月鏡。結果黃庭莫名其妙從五彩天下返回,問劍一場,祖師堂都給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猶不罷休,竟然就在那處祖師堂廢墟旁結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黃庭其實是與郭竹酒一起從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的,只不過一個去了寶瓶洲,一個回到了家鄉桐葉洲。

  陳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驚蛇了。”

  之前陳平安去了趟太平山,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更做成了一樁秘事,打殺了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之後還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宮。

  杜含靈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一番權衡利弊後,金頂觀只能退而求其次,大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陣的品秩。

  如果撇開已成定局的敵對關系,杜含靈確實稱得上是一方梟雄。

  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北邊的金頂觀,中部的白龍洞,南邊的蒲山雲草堂,三方都是發起人,最終總計十六個雄踞桐葉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三十四家藩屬勢力,共同締結盟約,名義上一起對抗別洲勢力。

  因為葉芸芸不管事,只是頂著個虛銜,所以金頂觀和白龍洞的兩位仙師在那場桃葉之盟後分別被譽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東山站在山腳,指了指,說道:“先生,必須等著你來才能豎起山門,到時候可能還需要剪彩。”

  陳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當年都沒這麼麻煩。

  他突然道:“下宗慶典就選在明年立春這一天好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

  立春,四時之始,一歲之首,陽氣升發,萬物始生。

  崔東山輕聲說道:“先生,掛像一事怎麼說?找誰畫?”

  因為是下宗,那麼祖師堂掛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開始懸掛上宗開山祖師爺的畫像了,而且必須是居中懸掛。

  陳平安有些無奈,望向崔東山:“咱們真不能破例?”

  崔東山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山門口臨時搭建了幾間茅屋,搬出幾張桌子。

  上下兩宗將近三十號人,崔東山就像個掌櫃兼店小二,帶著石湫在灶房忙碌。

  立冬時節,一碗餃子,一碗補冬湯,又名地根湯,由各色草木根熬制而成,也就是圖個吉利,就近取材,不是什麼仙家物。

  每張桌上還有一碟碟醬醋佐料及一大盤霜降時分醃的菘菜。

  至於酒水,對不住,要喝就自己變出來,咱們下宗如今窮得叮當響。

  主桌上邊坐了五人:陳平安、長命、崔東山、種秋、崔嵬。

  作為下宗掌律,崔嵬原本不願落座主桌,想把位置讓給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但是山主大人拉著他的胳膊不松手,崔嵬只得認命。

  坐在別桌的於斜回看了眼崔嵬,撇撇嘴:喲,都能與隱官大人同桌飲酒了。在劍氣長城不是什麼稀罕事,到了浩然天下可就不多了。

  不過於斜回好像心情好轉幾分,夾了一筷子餃子,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補冬湯。

  崔嵬敏銳察覺到嫡傳弟子的這一絲變化,望向年輕隱官,難得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致意,小事。天底下哪個孩子不會希望自己的父輩或是師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出門在外有牌面?

  陳平安的那撥嫡傳弟子坐一桌,其實就是比先前渡船上多了個曹晴朗。

  崔東山最後一個落座,拱手抱拳,說道:“承襲正朔,庶事草創,人物固乏,夙夜營造……”

  陳靈均輕聲問道:“米次席,啥意思?”

  米裕反問道:“問我?你啥意思?”

  倆活寶大眼瞪小眼。

  一旁賈晟撫須笑道:“崔宗主的大致意思,是說這下宗是繼承上宗,也就是落魄山香火的正統出身,如今正值籌建初期,人手不多,物資貧乏,故而待客一事,有心無力,難免馬虎幾分,希望各位見諒。自然是咱們崔宗主過於自謙的說法了,只說桌上這盤醃冬菘,皇宮里邊的御廚手藝也不過如此。”

  米裕好奇問道:“賈老哥還進過宮?”

  陳靈均咧嘴笑,米大劍仙這個問題問得好。

  賈晟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也罷,何況貧道那點過往,說出來只會貽笑大方。”

  陳靈均嘿嘿笑道:“賈老哥年輕那會兒可是有科舉功名在身的斯文人,是個吃過那啥瓊林宴的進士老爺,還曾出過詩集,後來棄筆從戎,投身邊軍行伍,在沙場上待過好些年,立下不小戰功,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都可以得個美諡了。只是賈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覲見過皇帝老爺,就什麼都沒要,深藏功與名,雲游四方了。再後來,就收了登高和酒兒兩位高徒,再與咱們老爺一見如故,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師。”

  賈晟呵呵笑道:“被揭了老底,讓米次席見笑了。”

  陳平安轉頭笑問:“賈供奉還有這些不俗氣的過往事跡?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賈晟連忙雙手持碗,以湯代酒:“貧道哪有臉皮在山主面前吹噓什麼功業,家丑不可外揚。”

  由此可見自家山主是何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個“不俗氣”,山主這個評論,筋道老練,寥寥三字,勝過花團錦簇的千言萬語。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條山路,依稀可見是那燒香禮敬的神道形制,問道:“我們腳下這座山的前身是某國五岳遺址?”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慧眼如炬。確實是學生先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此山一路搬遷過來。沉得很,山頭是舊北晉國的舊南岳,山君祠廟和神靈金身都在那場戰事里邊給妖族打沒了,還被蠻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山中就沒留下半點值錢的天材地寶,所以如今就只剩下個空架子,想要恢復到昔年的山岳風采,我除了砸錢再砸錢,別無他法。”

  “這也是那位北晉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當時我湊巧路過此山,覺得眼緣不錯,後來就請大泉姚氏幫忙牽线搭橋。禮部尚書李錫齡李大人,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姑父,不辭辛苦,親自陪著我走了趟北晉京城,花了我五十枚谷雨錢。新君大氣,暗示我是否願意包圓了舊五岳,兩百枚谷雨錢就可以全部買下,我差點心動了。”

  跟落魄山當初那條龍舟翻墨差不多,與其花大氣力、砸神仙錢修繕,其實還不如新買一艘渡船。

  對於百廢待興的北晉新朝廷而言,想要恢復山根破碎、水運耗竭的一岳舊貌,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故而不是一般的雞肋。

  改都不改岳一事終究是個死規矩,倒不如封禪新岳,也算新朝新氣象。

  關於北晉國新岳選址一事,不但大伏書院早已報備,還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許可。

  這就意味著文廟在這件事上等於為整個桐葉洲各國率先開了個口子,既然有了先例,其余諸國就變得有禮可循。

  “只是下宗地盤就這麼點大,哪里裝得下一國五岳,會顯得臃腫不堪,過於擁擠了。作為購買舊岳的附加條件,因為價格確實低了點,我還得答應那位新君,咱們下宗在未來百年之內,優先接納北晉國的修道坯子。那位皇帝陛下年紀不大,魄力不小,談起買賣來十分老到,要麼是個天生的生意人,要麼就是有高人傳授了錦囊妙計。反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磨來磨去,我只答應了五百年之內給北晉國三到五個祖師堂嫡傳弟子名額,作為交換,北晉國未來老州城的修繕和新州城的營建都交由我們下宗負責,價格公道,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此外,皇帝陛下還給了我們北晉境內所有銀礦的百年開采權,我們出力,北晉朝廷只管坐著收錢,九一開……”

  聽到這里,陳平安終於插嘴一句:“如此分賬,過分了吧?”

  如果是下宗分賬九成,當然是自家過分了;若是下宗只占一成,就是北晉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學生也想談成二八開,但是新君精明得很,早有准備。六條明里暗里的銀礦山脈的大致儲量,北晉戶部都仔細估算過了,即便我們只占據一成收益,確實也還是一筆天文數字。先生,我可以在這里打個包票,下宗不出二十年就能開成桐葉洲首屈一指的銀莊票號了。”

  別小看這山上的銀莊生意,人族自古逐水沿河而居,那麼天底下還有比似水流金淌銀的財路更能吸引人的?

  崔東山當然知道自家先生知道自己的意圖和謀劃。

  納蘭玉牒一聽“銀子”“分錢”這些詞匯,就最容易上心,她趕緊咽下一口餃子,大聲喝彩。小姑娘神采奕奕,兩眼放光。

  崔東山轉身,笑著與這個小財迷拱手還禮。

  如今小姑娘的師父可是落魄山掌律長命,靈椿道友!

  陳平安抿了一口補冬湯,崔東山落座後繼續說道:“我還相中了舊南齊境內的兩座山頭,一座舊中岳,一座舊西岳的儲君之山。都還算夠看,只是如今那兒亂,不比藕斷絲連的北晉,國祚都斷了,新皇帝是個外戚出身,名不正言不順的,被一大幫前朝遺老膈應得不行,朝野上下暗流涌動,沒個三五年工夫,休想安穩。即便我想要趁火打劫,也得擔心會不會沾一褲襠黃泥巴,落個里外不是人,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沒必要,等那邊朝局穩定了再說吧,如今不管是跟誰簽訂的盟約,都有可能隔天就變成一張廢紙。”

  大泉王朝的接壤兩國,北晉與南齊,前者好歹是接續國祚,舊南齊京城由於早年淪為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守地,一國境內各路山水神靈、城隍土地都被妖族打碎神像金身,故而新君登基,訂立國號,寧可在一座州城立國稱帝,舉辦典禮,都不樂意去舊京城登基,嫌晦氣,直接廢棄不用,這兩年東拼西湊,再與大泉姚氏借了一大筆外債,還暗中讓出去不少利益,去年末才得以著手重建京城,要是一個不小心,都會成為大泉姚氏的藩屬國。

  崔東山又不是魏檗這樣的五岳大君,也不是在自家轄境處置山頭,更沒有那位搬山老祖的本命神通,所以這座舊山岳的搬遷一事,耗費了他不少氣力和財力,得先布下一座大陣,囊括整條山脈,再施展佛門的芥子須彌術,等於是扛著一座山岳北歸,所以至少半數山水路程,崔東山都無法御風,只能徒步而行。

  學那上古地仙,搬徙江河,提挈山岳。

  落地生根之後,再讓那些挑山工、摸魚兒的符籙傀儡,或負責修補縫合山根,或在下宗地界行雲布雨和聚攏水運。

  將來搬徙三山來此,下宗就會形成一主兩輔的地上格局。

  飽餐一頓過後,崔東山帶路,一行人開始登山游歷,崔東山幫忙介紹沿途山水景點。

  此山前身是五岳之屬,不可能只是孤零零一座山頭,而是一整條山脈,諸多山頭峰巒都被崔東山更換名字了,舊岳改名為仙都山,未來下宗的祖山以主峰命名,為青萍峰,山巔還有一處扶搖坪。

  次峰山腳還有條河,附近被崔東山取名為落寶灘。

  小陌一聽到“落寶灘”這個地名就愣了愣。

  好像察覺到身後小陌的異樣,走在最前邊甩袖子的那只大白鵝以心聲笑道:“小陌先生別多想,與臭牛鼻子的那個落寶灘碧霄洞並無道法脈絡,我就只是討個好彩頭。”

  在那人族妖族雜處人間、天上有神靈的遠古時代,落寶灘旁碧霄洞,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能讓道時不讓道。

  那會兒的天下道人、地仙之流,只要是遇上那位,都會犯怵幾分。

  小陌當然是例外,只是雙方既沒有切磋道法,也沒有問劍一場,反而聊得不錯,算是比較投緣了,小陌還曾在碧霄洞外落寶灘與那青衣道人一同釀酒。

  陳靈均走在大白鵝身邊,大袖晃蕩噼里啪啦。

  那個師侄輩的鄭先生說了嘛,這就叫飛龍在天雲雨闐闐,雷雨過時有暗吼。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賈老神仙,笑眯眯開口問道:“二管事,那件瞧著就很值錢的袍子呢,就沒翻出來穿戴在身,曬曬日頭與月光?”

  賈晟悻悻然以心聲答道:“崔仙師一番教誨,貧道始終銘記在心,時常提醒自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原來賈晟在下船之前就早早脫下了那身華貴道袍,換上了騎龍巷當代掌櫃的朴素裝束。

  崔東山一直沒有以心聲言語,嬉皮笑臉道:“山腳有山腳的道,山腰有山腰的理,不要太死板了。既然當上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總不能太過寒酸了。以後賈老神仙需要跟各路人馬相處,想必難免會碰到幾個勢利眼,可別因為穿著誤了生意。衣物寒酸,可以更換法袍,可要是窮酸氣難褪,就不美了。”

  結果說完後腦勺就挨了先生一巴掌。

  陳平安教訓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了,誰教你的陰陽怪氣?”

  賈晟趕緊偷偷咽了咽口水,潤了潤嗓子,正色朗聲道:“山主,崔宗主所言極是,若非將貧道當作自家人,何必說這些逆耳的金玉良言?”

  陳平安默然,長命莞爾一笑,納蘭玉牒從袖中摸出筆和一枚竹簡,開始記錄文字。

  之前年輕山主去騎龍巷邀請賈老神仙出山,答應擔任渡船二管事後,賈晟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子佐酒菜,還喊來了趙登高和田酒兒兩名弟子。

  老神仙破天荒言語不多,只是敬了幾次酒,敬酒詞相較於以往的舌燦蓮花也顯得極為平常,只是謝過山主當年願意收容師徒三人,讓他們有了個落腳地兒,不至於繼續顛沛流離,以及謝過落魄山這些年的厚待,日子過得安穩,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是像個家,就是個家了。

  最後老道人站起身,持杯禮敬天地四方,說是得謝老天爺開眼,讓自個兒有幸來此,有幸遇見陳山主,有幸遇到落魄山諸位。

  眾人繼續一路登高,可惜山中大木仙材早已被砍伐殆盡,無數富麗堂皇的殿閣道館毀壞一空,只留下些許地基痕跡,就連那些崖刻都沒能逃過一劫。

  他們到了一處只比半山腰稍高的澗邊幽徑就已經高出鳥道,崖畔觀景亭和水邊小榭皆已消失,唯有山外白雲飛鳥緩緩掠過。

  崔東山掬起一捧水笑道:“先生,此水拿來釀酒、煮茶都是不錯的。這條溪澗澇潦不泛溢,大旱不干枯,是山中為數不多的可取之處了。而且越往後,溪澗流水的品秩會越高。”

  陳平安笑著點頭:“釀酒、煮茶兩事,我勉強都能算登堂入室。”

  崔東山傾斜手掌,站起身:“以後我就在這附近立塊石碑,與某人集字而成,要篆刻一篇游仙詩,就寫……先生,不如你來即興一首?”

  崔東山所謂的某人,大概就是崔瀺了。這會兒人多,他不好直接喊老王八蛋。

  一聽說年輕山主要吟詩,賈晟高聲叫好,陳靈均立即跟上,納蘭玉牒和程朝露使勁鼓掌。

  陳平安黑著臉。幸好小米粒沒在這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陌,暗示:你心湖之中藏書豐富,翻檢極快,可以代勞,幫忙解圍。東拼西湊一首游仙詩,一筆揭過此事就行了。

  本來臉上笑意還有些含蓄的小陌誤以為自家公子是嫌棄自己不夠捧場,立即懷捧行山杖,抬起雙手,輕輕鼓掌,以示期待。

  陳平安率先挪步,只撂下一句:“先余著。”

  賈晟撫須而笑,與一旁小陌輕聲道:“山主定然是胸有成竹了。”

  其實陳平安已有腹稿,胡謅幾首打油詩誰不會?只是有種夫子、曹晴朗在場,陳平安終究不好意思獻丑。

  小陌開始翻檢心中藏書,青詞綠章游仙詩茫茫多,點頭道:“古木參天架雲屋,總真靈跡號仙都。”

  賈晟略作思量,點頭道:“小陌老弟巧借丁延陵一詩開篇,頗為應景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吾山拔地三千尺,凌空聳翠一萬年。”

  臨近山巔,崔東山以心聲道:“先生,方才山門處的座位安排跟落魄山不太一樣。”

  崔東山的安排很符合浩然規矩,所以顯得不太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早就答應過你了,下宗事務你自己看著辦,我不會怎麼管的。”

  落魄山中一團和氣,人情氛圍重,修士和武夫的境界都不算什麼,自然也就不太講究什麼主次、輩分、親疏。

  但是陳平安不覺得下宗就一定要依葫蘆畫瓢,處處事事悉數照搬上宗,除非哪天陳平安覺得下宗出了某些問題,才會破例一言堂。

  到了山頂的扶搖坪,陳平安取出兩物交給崔東山:“就當是我提前送出的一份賀禮,慶典時還有一份,另算。”

  白衣少年將吳霜降贈送的一副楹聯以及雲紋王朝玉版城的十二飛劍悉數收入袖中,與先生作揖致謝。

  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洞天尚未落地,崔東山還有環環相扣的山水布局。

  陳平安想起一事,與崔東山笑問道:“朱斂的劍術其實很厲害?”

  因為老觀主上次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停步,只是喝茶,與朱斂這個出身福地的家鄉人閒聊,主動提及了朱斂的劍術,還問朱斂是否會挑選九個劍仙坯子之一當弟子。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絕對不會信口開河的。

  當年陳平安誤入藕花深處,只聽說朱斂有“武瘋子”和“貴公子”兩個綽號。

  崔東山說道:“朱斂的劍術當得起‘卓然’二字,是福地丁嬰之前,一座天下歷代劍術的集大成者,就像群山之上,有一峰突兀而起。”

  陳平安疑惑道:“那怎麼就從沒見朱斂練劍?”

  倒是每次小黑炭耍那套瘋魔劍法,就數老廚子最起勁最捧場,溜須拍馬得有點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大概是老廚子覺得練劍這種事已經沒什麼意思了吧。”

  陳平安感嘆道:“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遠有朱斂,近有裴錢,如今還多出一個柴蕪。

  崔東山在扶搖坪沒有久留,很快就告辭離去,領著下宗眾人下山繼續忙碌,還拉上了盧白象師徒三人。

  下宗一切事務都是崔東山親力親為,事必躬親。身為上宗的落魄山,就像只是給了個宗門名額。

  陳平安看了眼盧白象師徒三人的背影。好像從渡口相逢到現在離開,元寶從頭到尾就沒怎麼看曹晴朗。

  那就不用猜了啊,肯定是被小米粒這個耳報神說中了,真有其事。

  只是這種事情,外人除了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陳平安眺望鄰近青萍峰的一座山頭。那邊好像被隋右邊收入囊中了,類似扶搖坪的山頂,她取名為掃花台。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一艘風鳶渡船,一次跨洲往返,如果不考慮停泊耗時,每次差不多剛好月余光陰。

  只是其間要路過十七處山上渡口裝卸貨物,肯定會稍有耽擱,所以差不多是兩個月一趟,一年跑三趟,就是足足半年光陰了。

  當年跟劍氣長城做買賣的跨洲渡船,多是一年往返兩趟倒懸山。

  老觀主離開落魄山前只提了一個要求,讓崔東山和朱斂轉告陳平安: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言下之意,就是落魄山跟金頂觀不管怎麼斗法,後者不管死多少人,拆了祖師堂都沒關系,但是邵淵然不能動,金頂觀的真正道統不能斷了香火。

  而金頂觀的道門法統極為隱晦,可以上溯到“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

  陳平安之前和崔東山的既定謀劃是下宗占據那個作為斗身與斗柄銜接處的“天權”位置,不但要護住太平山,還要徹底打亂金頂觀“七現二隱”的布局。

  現下崔東山選擇此地開宗立派,想必金頂觀的杜含靈或多或少會松口氣。

  以後雙方就算成為半個鄰居了,不知道是杜含靈親自前來道賀,還是派首席供奉蘆鷹來試探深淺。

  米裕找到陳平安,輕聲道:“隱官大人,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

  陳平安沒好氣道:“不成熟?那就等熟了再跟我說。”

  米裕吃癟不已。

  先有彩雀府,後有珠釵島。這兩筆賬,陳平安還沒跟米大劍仙算。

  壞我落魄山的風氣。

  米裕硬著頭皮說道:“我想讓小陌擔任下宗的首席供奉,我就繼續保留落魄山的次席身份,待在這邊修行,只要是該出力的地方,絕不會偷懶半分。”

  陳平安搖頭道:“此事暫時不行。我與小陌有個約定,他在我身邊擔任死士是有年限的,如今的供奉身份就是個障眼法。等到約定期限一到,屆時小陌是走是留,才有個真正的定數。”

  米裕說道:“以小陌的脾氣,加上他與落魄山如此投緣……”

  陳平安還是搖頭道:“事情是這麼個事情,理卻不是這麼個理。”

  米裕心悅誠服:“難怪我到了春幡齋,就只能在賬房當門神。”

  陳平安道:“米裕一直是劍氣長城的米攔腰,還是我們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如果說裴錢遇到郭竹酒就頭疼,那麼米大劍仙一想到避暑行宮那幫聰明絕頂的年輕劍修就更頭疼。

  說話實在是太損人了,什麼“劍術才情雙絕頂,又立奇功米劍仙”,什麼“玉璞花叢兩魁首”……

  陳平安突然說道:“周首席有沒有邀請你去雲窟福地的花神山?你有沒有聽說過胭脂圖?”

  米裕斬釘截鐵道:“不曾邀請,從未聽說!”

  陳平安呵呵笑道:“小米粒可不是這麼說的,她說你不但擅長斗詩,文采碗口大,還信誓旦旦、信心滿滿,揚言要為周首席的花神山胭脂榜評比略盡綿薄之力。”

  米裕一臉無奈,開始裝傻。

  米大劍仙前腳才走,陳靈均後腳跟上,試探性說道:“老爺,商量個事唄。”

  陳平安笑問:“因為天資驚人,加上修行刻苦,又要破境了,打算再次走江?”

  陳靈均一時語噎。這次死皮賴臉跟著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自己當然有些私心,只是這件事比較難以啟齒。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下宗的護山供奉你就別想了,我已經和東山商量過了,打算讓泓下擔任下宗祖山的右護法。”

  陳靈均撓撓頭,說:“曉得了。”

  小有失落,不過沒什麼,些許憂愁,一頓酒的事情。

  下宗的護山供奉人選,除了走江化蛟成功的元嬰境泓下,還有狐國之主沛湘。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輕輕晃了晃,笑道:“等你哪天躋身了玉璞境,就讓你當落魄山的左護法,不一樣是護山供奉?官兒還大些。”

  陳靈均搖頭晃腦,有些暈乎乎的。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這件事,是小米粒鼎力舉薦,裴錢附議贊同,暖樹沒反對。既然你如此服眾,我就答應下來了。”

  誰不知道,落魄山的竹樓一脈,在山主這邊,誰最得寵,說話最管用?

  陳靈均恍然。難怪暖樹那個笨丫頭前不久會莫名其妙主動找自己說了幾句傻話,讓他好好修行,不要辜負了自家老爺的厚望什麼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老爺,你放一千個一百個心,我肯定早些破境。”

  陳平安提醒道:“緩事急辦,是要你不可拖延;急事緩辦,是讓你穩當無錯。”

  陳靈均咧嘴一笑:“回頭就讓玉牒記在竹簡上,放在落魄山書桌上,當那座右銘。”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神色溫柔。一個青衣小童雙臂環胸,眉眼飛揚。

  這座自家下宗,崔東山是仙人境,種秋是遠游境巔峰武夫。

  崔嵬是元嬰境劍修,其嫡傳弟子是劍修於斜回。

  曹晴朗是龍門境練氣士,即將成為一名金丹客。

  首席供奉米裕是玉璞境瓶頸劍修。

  這個瓶頸還是深不見底,破境一事依舊遙遙無期。

  躋身玉璞,難,所以米裕才會在劍氣長城鬧出笑話,如今想要打破玉璞瓶頸,更難。

  隋右邊是元嬰境劍修,其嫡傳弟子是程朝露。

  於斜回和程朝露兩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都是各自師承的開山大弟子。

  出身朱熒獨孤氏,隱姓埋名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邵坡仙是元嬰境劍修。

  中岳山君晉青之所以如此破格禮敬落魄山,在自家山水轄境買賣一事上與崔東山讓步,再與陳平安讓步,最終幾乎等於是送錢給落魄山,正是此理。

  邵坡仙的婢女蒙瓏是觀海境,在灰蒙山時的鄰居石湫是洞府境。

  兩只寄住在“符籙皮囊”當中的地仙鬼物是一雙生死與共的山上道侶,之前在渡船之上恪盡職守,沉默寡言。

  還有那三個玉芝崗淑儀樓的落難修士,暫時算是下宗的客卿。

  玉芝崗想要恢復香火道統,難如登天。

  如今桐葉洲仙家對玉芝崗當年那場宗門覆滅浩劫的看法如出一轍,差不多就是八個字的蓋棺論定:開門揖盜,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這場聚會,三個舊淑儀樓弟子都沒有露面。陳平安也沒有詢問緣由,反正下宗事務,無論大小,都交給崔東山處置了。

  此外還有一艘銜接上下宗的風鳶渡船,大管事長命,二管事賈晟,賬房先生張嘉貞,小算盤納蘭玉牒。

  風鳶渡船將繼續南下,途經大泉王朝的桃葉渡、玉圭宗,直到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陳平安沒有乘坐渡船出門遠游,而是帶著小陌、裴錢和曹晴朗一同御風南下游歷,當然不是什麼游山玩水,不然陳平安就不會撇下郭竹酒,還有趙樹下和趙鸞。

  陳平安對這撥嫡傳弟子各有私心與呵護,但是行事卻不偏心。

  只因為曹晴朗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自家下宗是從寶瓶洲跨洲南游桐葉洲的過江龍,需要早早與一些桐葉洲地頭蛇混個臉熟。

  而且之前在周首席的雲窟福地答應過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將來會帶著裴錢一起登門做客。

  《祈雨篇》仙訣和九真仙館的雲水身,陳平安在離開下宗之前都已經傳授給了曹晴朗和趙鸞。

  當然,還有柴蕪。

  只不過這個喜歡每天最少喝半斤燒酒的小姑娘還是讓小陌代為傳授,陳平安真心教不了她。

  動身之前,郭竹酒笑嘻嘻問大師姐希不希望自己同行遠游,裴錢說當然願意,結果郭竹酒一揮手道:“那大師姐就當我一起遠游了。我在家躺著,還能足不出戶就白走一趟江湖,賺大發了。”

  裴錢還能如何,只能無言以對。

  下宗祖師堂掛像一事,先前登山途中,崔東山說了他的想法:請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繪制。對方是一位與吳道玄齊名的丹青聖手,綽號顧瑕丘。

  這兩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稱為“畫聖”,各有千秋:一個工筆寫實,妙絕浩然;一個妙筆生花,寫意傳神。

  吳道玄與白也出身同一個王朝,而且年歲相近,在入山修道之前就早早被譽為“不過弱冠之齡,已窮盡丹青之妙”,皇帝甚至專門下令“非有詔不得畫”,理由竟然是擔心流散神氣驚擾一國靈鬼。

  顧瑕丘畫技之高,尤其是點睛一事,被白帝城鄭居中說成是“有蒼生以來未有”。

  兩人皆擅長仙佛神鬼,故而若能邀請其中一位繪制壁畫,都是中土神洲的寺廟道觀天大的榮幸。

  早年那幅掛滿天下文廟的文聖畫像就出自吳老先生之手,老秀才當年十分滿意,如今不太滿意,因為游歷桐葉洲的埋河碧游宮以及寶瓶洲的春山書院時都沒能被人立即認出來。

  由此可見,那幅畫像與真人像歸像,可到底是欠缺了幾分只可意會不可畫傳的精氣神啊。

  所以老秀才這次回中土神洲,專門找到吳道玄,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唉聲嘆氣,眼神幽怨:“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說什麼了,畢竟當年是我自己找上門求畫像的,怨不得誰。趕緊的,來壺酒,些許芥蒂,咱哥倆拿來泡酒喝,就當是一笑置之了。”

  氣得老先生立即歪頭抬手拍打自己臉頰:“這玩意兒呢?跑哪去了,被某人叼走啦?”

  其實崔東山已經給那個顧老兒送去了自家先生的兩幅畫像,一幅是先生少年時在桂花島,一幅是年輕隱官參加文廟議事。

  要是顧老兒敢潦草應付,敢畫得不好、不像、不夠神似,那就別怪他崔東山不念情分不講舊誼了。

  崔東山還有個要求,就是自家先生必須是青衫背劍之姿。

  天朗地清,在那崇山峻嶺之間,山風激蕩,白水急湍。

  在那滔滔雲海之中,滾滾江河之上,以一襲青衫為首,御風遠游,兩只大袖獵獵作響,俯瞰人間大地山河。

  一行人偶爾駐足。

  一個河道提舉司的年輕官員,官服老舊,雙手長滿凍瘡,被一個河工模樣的老翁指著鼻子大罵亂彈琴。

  一處歌筵酒宴,曲水流觴,文人雅士們詩詞唱和,就有女子即刻成曲,傳唱不休,纖纖玉手拍按香檀,鶯歌燕舞,升平氣象。

  有個隸屬工部料估所的佐官帶著一份造冊公文快馬加鞭趕來,翻身下馬後,腳步匆匆求見主官。

  門房不放行,官員苦求無用,還挨了一句“滾遠點”,就只好蹲在路邊,眼巴巴望向大門,只求那位世代簪纓之家出身的主官不要醉得不省人事。

  一處風景靈秀之地,水是青絲帶,山如碧玉簪,暮靄沉沉繞深樹,斜陽脈脈下高樓。

  山中仙師們為重建祖師堂忙碌異常,不僅在周邊郡縣購物,還拆下了許多舊官衙遺址和荒廢宅院的老料木梁,一輛輛裝滿奇花異草、古董珍玩的車駕從四面八方往這座山頭聚攏。

  重金聘請的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門真人在新建祖師堂的梁柱之上畫了五條彩龍,尚未點睛,便已有“麟甲飛動,欲雨生霧”的崢嶸氣象。

  趁著祖師堂眾人散去,一襲青衫帶頭,鬼鬼祟祟,悄然潛入其中。

  裴錢曾經路過此地,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間買酒喝的老仙師還聊過幾句。

  這座山頭仙家不曾離開家鄉去往五彩天下,所以死了不少譜牒修士。

  陳平安以水法兼符籙為梁上一條墨龍點睛,墨龍幾欲變化而去,如真人之登仙。

  陳平安再雙指並攏按住墨龍額頭輕輕一點,贈予一部分精粹水運,讓其返回梁柱間。

  夜幕中,在山脈起伏的群山之巔,有一架凌空飛渡的拔步床,大如亭台,滿工手藝,雕鏤繁密,華美異常。

  如山下官場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場,清道使節在前鳴鑼開道,示警閒人退讓、兩側肅靜,之後猶有為車駕高高豎起的兩排孔雀翎障扇和大傘、旗幟。

  道路前方,有幾道身影驟然停下,稍稍畫弧,落在一處路线之外的山頂。

  有女子卷起一冊書,以書冊挑起簾子,微微蹙眉,低頭望向不遠處的山頭。

  那撥外鄉練氣士瞧著面生,而且不像是尋常的修道之人。

  猶豫一番,她還是不打算節外生枝,放下簾子,告訴扈從繼續趕路便是。

  小陌瞧見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的書,笑道:“是那《二十四花信風印譜》,出自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按照長春宮一封山水邸報的說法,與公子的《皕劍仙印譜》都在榜上,不過名次遠遠不如公子的印譜高。”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榜單?”

  小陌解釋道:“是皚皚洲某個仙府新鮮出爐的一份評比,選出了最近千年以來的最佳印譜,公子的《皕劍仙印譜》排在第三。他們好像還將十部印譜一並刊印了,在山上山下銷量極好。”

  裴錢小聲道:“做事情真不地道,以後師父要是游歷皚皚洲,得上門要賬。”

  陳平安一笑置之。

  既然在此停步了,陳平安就干脆拉著小陌三個一起生火煮飯。

  曹晴朗問道:“先生想好下宗的名字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是東山想出來了,極好。”

  一行人只有曹晴朗不喝酒,哪怕陳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也不管用。

  很好,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學生,有主見。

  再看了看裴錢。酒量不錯,也很好嘛,幾次江湖都沒白走。

  天邊掛月,山風陣陣,陳平安端著酒碗,抬頭望一輪明月,低頭再仰頭,就喝去了一碗酒。

  已經想好如何為自家仙都山中那條溪澗水揚名了:天上團圓月,人間第二泉。至於第一、第三泉,不曉得,愛誰誰,隨便爭去。

  裴錢問道:“師父,下宗的名字是?”

  陳平安笑道:“容我賣個關子,晚些告訴你們。”

  下宗的名字,崔東山在離開扶搖坪之前,以心聲言語,建議叫青萍劍宗。

  不過崔東山沒忘記加一句:“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就當是學生拋磚引玉。”

  陳平安覺得很好,已經是最好了,就毫不猶豫舍棄了自己的那幾個備用名字。

  劍客酩酊睨醉鄉,道心大天地小,乾坤窄酒杯寬,古今短意氣長。唯我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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