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洲西岳地界,大驪王朝眾多藩屬國之一玉宣國的京城,夜幕里,華燈初上,一個擺在街邊的算命攤子,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個激靈,抬起頭,還是兩眼無神的醉醺醺模樣,他拿起手邊的酒壺,喝了口以酒解酒的還魂湯,這才長呼一口氣,准備收攤打道回府。
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錢袋子,掙了些碎銀子,更多還是銅錢。
草色青青柳色黃,醉殺多少輕薄兒。街上有些踏春郊游晚歸的宦官子弟,他們騎馬夜游返回城內,仿佛馬蹄都沾著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開始收拾桌上的簽筒,他拈起幾顆卜卦用的銅錢,常年摩挲的緣故,銅錢包漿發亮。
將它們一並丟入簽筒里邊,再扯起一張寫滿姓氏的桌布。
平時道士在這邊,就是看簽文測吉凶,給人看手相算姻緣,還會測字、代寫家書之類,都能添補些家用。
京城開銷,不比地方郡縣,物價高得令人咋舌。
至於給人猜姓氏,還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學來的一種偏門“傍身技藝”,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數。
還記得她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拉著師父一起行走江湖,合伙掙大錢!
尋一處鬧市通衢,她先幫忙敲鑼打鼓,吆喝起來,聚了人氣,師父先耍幾手刀,再耍那胸口碎大石,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銷路,這些行當,她都門兒清,極其擅長啊。
當然辛苦是辛苦了點,可畢竟是正經行當,另外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醃臢營生,昧良心的銀子,不掙也罷。
陳平安笑了笑,再與開山大弟子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這個當師父的願意,估計裴錢自己都覺得胡鬧。
這個算命攤子,如今在京城這一片坊市中小有名氣。
不過自然是入不了達官顯貴的法眼,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在真正的練氣士看來,與那些坑蒙拐騙的沒什麼兩樣。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伙什就是一張桌子、兩條長條凳和一杆幡子。
這張桌子,面板和桌腳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攤子後邊就是一架木板推車,將那些桌凳幡子放上邊一推就能走。
道士雲游,一人吃飽萬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不過這個道士還是在京城租了一個長久無人問津的荒廢宅子,倒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這里的人經常像是被鬼壓床一般,容易睡不好覺,長此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沒有人願意來這邊花錢買罪受了。
宅子主人,請過所謂的高功道士前來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為設壇做法一場,就消停了,可是再過一段時日,就又鬧了起來,真沒轍。
宅子主人家底豐厚,祖孫幾代人是專門做京城宅邸租賃買賣的,手頭還有一大批宅子,不在乎這麼一處宅子如何作祟,何況從未鬧出人命,就沒太當回事。
然後終於來了個冤大頭,是個外鄉道士,反正注定當不成回頭客,租金價格都沒降低,就讓道士一次性給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後來道士果真吃了苦頭,立馬就不樂意了,找上門鬧了兩次,都被輕松打發了。
店大欺客?
一紙契約,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沒用,一個沒根腳沒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
何況玉宣國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訟師,與縣老爺那邊討要個公道,結果愣是沒人敢幫忙寫狀紙。
後來算命攤子名氣漸漸大了,那個宅子主人約莫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就讓在縣衙承發房撈了個差事的兒子主動請道士去酒樓喝了頓酒,再歸還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寧人了。
只是喝酒的時候,那個擔任衙署書吏的公子哥,把腳放在桌上,打著酒嗝,調侃對方一句:“你不是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嗎,還怕那些鬼鬼怪怪的髒東西?”
道士只是笑著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陰陽異道,若是只會一味依仗仙家術法打打殺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時候,還是要與人與鬼皆為善才好。”
到底是個在公門廝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從話里挑刺,用靴子磕著桌面,笑問:“吳道長這句話說得話里藏話,不知在道長眼中,我與家父是人是鬼,宅內作祟異類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著木板車返回宅子,來到宅子側門這邊,掏出一串鑰匙。這邊沒有台階,可以直接推車進入。
道士才剛剛閂門,就腳不沾地“飄來”一位紅裙女子,調侃道:“吳道長,也就是咱們朝廷管得不嚴,否則你這種假冒的道士,別說在京城落腳,都進不了城。”
宮樣寶髻妝,肌膚如雪,眼兒媚,臉嫩鬢長,可惜非人。
道士立即反駁道:“薛姑娘,這話就說得差了,按照你們玉宣國律例,一國境內,除朝廷禮部管轄道錄院之外,諸家法壇頒發的道士私籙也算度牒,朝廷這邊歷來是承認的。貧道走門路,打點關系,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真金白銀買來的度牒,莫說是玉宣國,便是大驪京城都敢去。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斜。”
等於用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張護身符,要是沒有這層身份,外鄉道士想要在這擺攤掙錢,恐怕會被那些衙門胥吏剝掉幾層皮。
女子點頭笑道:“是極,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過與那厲鬼凶煞不沾邊,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無礙,只有附近縣衙升堂,響起胥吏木棒敲地聲“威武”聲,她才會避入屋內。
道士從袖中摸出一紙兜花餅,交給那個紅裙女鬼,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筆租金了。
每天擺完攤子,都得花點小錢,買點京城特色吃食,孝敬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她就會作妖鬧鬼,不傷人,但是會整宿喧嘩,在窗外晃蕩,讓人不得清閒,想要睡個安穩覺就是奢望。
時日一久,相互間摸清了脾氣,如今雙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甚至平時還能閒聊幾句,道士經常會與她請教一些鬼物之屬行走陰冥路上的規矩。
這個相貌顯老的道士吳鏑,據說都已經想好以後的道號了,取個諧音,就叫“無敵”。
她是陰靈,無所謂飲食,但是宅子這邊卻有個俗子鄰居,必須享用一日三餐。
她有些埋怨道:“吳鏑,今兒怎麼這麼晚才回?都餓了,趕緊下廚,給張侯做頓好吃的,他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可不能胡亂將就。張侯馬上就要參加院試了,能否入泮在此一舉,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寄人籬下嘛,嘴上連連應承下來,說放好家伙什就去灶房開工。
這個道士是個不虧待自己的,喜歡窮講究,比如做一碗面條,除了備好料酒,各種澆頭,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種,搭配剁好的姜蔥蒜……就那麼一澆,哧哧作響,再趁熱端上桌,味道絕了。
道士去了廚房,手腳嫻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紅裙女子幫忙“端菜”上桌,一盤盤菜如一條懸空水流,飄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來隔壁宅子那個名叫張侯的少年讀書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為了某個山盟海誓,照顧對方的後人。
京城重地,附近就有座縣城隍廟,與宅子只隔著一條街,就是京城兩座縣衙之一,衙署後邊有座衙神祠。
為何城隍和衙神會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就因為都城隍廟內某位上司的暗中提點。
飯桌上,道士顯擺自己與縣衙鹽房典吏的關系不淺,說昨天在衙神祠里邊召開了一場內部議事,很快就會有幾個屢教不改、觸犯房規的“白書”,被縣衙老爺一怒之下逐出縣衙了。
他們當然可以改個名字再進入某房謀生,可不花費個三五十兩銀子的班規和案費,休想在衙神祠那邊議事過關……
張侯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每次聽到吳鏑聊這些有的沒的,少年都會不耐煩,只是硬忍著不開口。
一縣衙署除了六房,還有鹽、倉、柬和承受四房,總計十房,在這里當差的書辦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冊和“不在冊”的。
所謂“不在冊”,其實又分兩種,分別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數量之多,動輒數百人,恐怕連極為勤政的縣令都弄不清楚具體人數。
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額設置、“吃皇糧”的經制書吏,都談不上有什麼地位,就更別提那些都屬於賤業的各房各班成員了,也難怪少年會厭煩這些雞零狗碎、毫無用處的小道消息。
紅裙女子察覺到少年的不悅,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別提這些大煞風景的無趣事務了。
道士舉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這種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財路,難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話說回來,像張公子這些苦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自然是奔著經世濟民,以後在廟堂和官場施展抱負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邊的門道,也是好事。以後哪天真要中舉了,再金榜題名,當了官,就不至於被身邊的幕僚師爺和底下的胥吏們隨便糊弄過去。否則與衙門外邊的老百姓隔了一層,一門之隔,就是天壤之別,身為一地父母官、親民官,如何能夠真正體察民間疾苦呢?”
她難得點頭附和道:“吳鏑除了會點鬼畫符的三腳貓功夫,他這個假道士,估計連名字都是假的,可是這幾句話,還算有幾分真知灼見。藝多不壓身,跟錢多不壓手是一個道理,就像吳鏑所說,多知道些官場內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壞事。”
說實話,她待在這條街數百年了,有時候覺得悶了,也偶爾會去“旁聽”衙神祠或是城隍廟的內部議事,但是真正涉及一縣陽間官場的流轉內幕,恐怕她懂的門門道道,還不如這個外鄉道士多。
少年悶不吭聲,只是低頭吃飯,顯然沒有聽進去,只是覺得那個道士言語絮叨,好為人師。
那道士也不以為意,雙手舉杯:“酒桌上不聊煩心事,薛姑娘,咱倆走一個。”
少年吃完就走,與那位薛姐姐告辭一聲。馬上就要參加學政親自主持的院試了,壓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盤碗筷的時候,笑呵呵問道:“薛姑娘,你說張侯是覺得我是個江湖騙子,所以不愛聽我的道理,還是由衷覺得我說得沒道理,所以不聽?換成某個功成名就的人來說,道理才是道理?”
她皺了皺眉頭,故作輕描淡寫道:“張侯又不是你這種走南闖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單純,哪里能夠想這麼多?”
道士微笑道:“‘單純’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樂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絕對是個褒義說法!”
收拾過桌上的菜盤碗筷,道士清洗過手,抖了抖袖子,見那薛姑娘斜靠屋門,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
中年道士是個人精,笑道:“以張侯的學識,莫說是院試,之後的鄉試和會試,只會一路春風馬蹄疾,薛姑娘何須擔心?將來張榜,貧道定會第一個跑來報喜。”
薛如意展顏一笑,問道:“你覺得張侯可以順順利利金榜題名嗎?”
道士想了想:“考取進士,想必問題不大。貧道看過張侯的幾篇制藝文章,用筆老辣,尤其是一手館閣體,端正不失嫵媚,不管此次春闈誰來擔任總裁官,誰看誰喜歡。”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范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著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
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聖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只筆筒,晃著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里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只手掌:“朗朗乾坤,只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為住處。按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只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道士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只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著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簫,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豎填綠銘文:英雄心為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願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只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著一整塊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面。
見桌上有一摞以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後,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看著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麼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幫忙將張侯的詩集草稿,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貴筆筒:“就怕貧道只見得著門房,見不著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嘆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為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麼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躍龍門嗎?
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足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
即便張侯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
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借科舉進階,根本無須如此著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太好的修道坯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
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精怪,另有玄妙——居養體移養氣,反其道行之。
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只需取一潔淨屋舍坐定,收束雜念做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做神游,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別。
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後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杜鵑啼鳴。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著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為,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閒,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閒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道士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後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一對形制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別補上兩句邊款:眾善奉行,諸惡莫作。
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嫻熟地刻完印章,之後道士借著燈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國京城的雕版印行極為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蹺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杜鵑聲響。中年道士念念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里。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游歷,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後。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蘆,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盡,眼神越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天外七八顆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美婦人席地而坐,裙擺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著公子哥揉著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為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後跟著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繡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名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著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抬頭朝那興師問罪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噤聲,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狸,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她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別裝死!”
這對年輕男女相貌有幾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貴公子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問道:“又怎麼了?有誰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說,保證沒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爭,難道家族將來就靠這種憊懶貨色挑大梁嗎?
恨不得一馬鞭甩在對方臉上:“馬研山,瞧瞧你這副爛酒鬼德行,給馬徹牽馬都不配!”
馬研山嬉皮笑臉道:“表弟而已,從小就只會讀死書死讀書。三歲看老,真不是咒這小子,我覺得他以後出息不到哪里去。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小子讀書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說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馬徹這個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連中三元好了,我這個當哥的,親自負責給他辦場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幾個正印官給他敬酒?五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喊十個……”說到這里,貴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馬徹不領情。”
那馬徹是公認的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已經有了卿相聲望。
與這個吊兒郎當的“馬探花”不同,馬徹生長在富貴叢中、銷金窟里,少年已讀萬卷書。
見那女子就要動手打人,馬研山只得求饒道:“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說吧,到底是什麼天大事情,要勞您大駕,親自抓我回家。”
馬月眉瞪眼訓斥道:“家里事,回家說去!”
馬研山微笑道:“沒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婦人滿臉無奈,可不敢摻和馬氏的家務事。
玉宣國京城,約莫在二十年前搬來了一戶馬姓人家。馬家人一到京城,就用高價買下了一棟前朝宰相舊宅。
一國之內,所謂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種境界的:第一種是很多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有錢人家,數量很多;第二種,是所有百姓都聽說過,這就屈指可數了;而最後一種,是所有百姓和幾乎整個地方官場都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馬家就屬於最後一種,明明既富且貴,卻名聲不顯。
只有躋身朝廷中樞的一小撮公卿將相,和幾個山上門派,才對這個外來家族有所耳聞。
具體是什麼來歷,撲朔迷離,只有幾個無從考證的小道消息:有人說這個馬家,是那大驪王朝某個上柱國的“錢袋子”;也有人說現任家主有個極有出息的大兒子,上山修行,極其天才,年紀輕輕就是陸地神仙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家族就跟著飛黃騰達。
京城內最大的酒樓,一座仙家客棧,還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馬家的私人產業。
此外還有數量眾多的銀莊、礦山,只是它們都記在家族扶植起來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縣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愛子、漕運總督的遠房親戚。
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馬研山,少年時就參加過科舉,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騎白馬,探花京城。
可事實上,卻是妹妹馬月眉替考,他這個當哥哥的,白得一個探花郎的身份。
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懶得點卯,至於考核,考不到他頭上。
玉宣國京城這邊,從禮部到翰林院,從頭到尾,沒有泄露半點風聲。
足可見馬氏的威勢到了何種夸張地步。
當年舉族搬遷來玉宣國京城,經過二十來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加上幾房子弟,最新編修的那部族譜有了百余人。
馬家不是不能把持朝政,是完全沒有這個想法,這其實歸功於馬研山和馬月眉這對兄妹的那個精明娘親。
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該不會是他,終於回家了吧?”
馬月眉默不作聲。
馬研山臉色淡然道:“咱們倆就這麼個親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實的親哥唉,是咱們同一個爹娘的大哥。月眉,你說說看,從我們兩個生下來算起,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見過我們一次嗎?”
馬研山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沒有啊。”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公子後仰倒去,蹺起腿:“這樣顧家的好大哥,上哪兒找去喔?”
馬月眉黑著臉說道:“少在這邊胡說八道,趕緊給我滾回去!”
她對那個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哥始終敬若神明,若非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實那場席卷半洲的大戰落幕,世道重歸太平時,他們就有過回鄉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時無比疼愛他們兩個的爹娘,唯獨在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種理由推托,只說他們一家都搬遷出來這麼多年了,路途遙遠。
約莫是擔心馬研山和馬月眉偷偷離家出走,甚至嚴令這對兄妹不可擅自返鄉,否則就家法伺候。
他們兩個,與爹娘反復提了幾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頭。
因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還有兩條往南邊跑商貿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經常接觸山上邸報。
對於祖籍所在的那個家鄉,兄妹兩個都是好奇的,不過不同於對那座驪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馬月眉,馬研山對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並不感興趣,這個游手好閒的酒鬼浪蕩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還是那北岳披雲山的夜游宴。
馬研山想要親身參加一次,見一見世面就知足。
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與爹娘說一聲,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兩個時辰內沒有見著我的人影,就派人來打斷我的腿!”
馬月眉轉身離去,馬研山偷偷朝一個騎馬佩劍的少女擠眉弄眼。
少女面無表情,卻依舊挨了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臉上瞬間出現一條血槽,還是紋絲不動。
馬研山對此亦是無動於衷,等到她們策馬遠去,重新躺回地板,隨口問道:“我那個哥哥,很厲害嗎?”
美婦人嫵媚而笑,點頭道:“當然,厲害得實在是不能再厲害了。”說到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嘆息一聲,可惜始終未能見著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山名折耳。按照如今的山水譜牒,她是七品神位。在一個藩屬國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親哥哥,為何我們做得好,不管,做得壞了,也不管呢?”
她笑著解釋道:“按照山上的說法,入山修道,六親緣淺,不宜牽扯過深。”
馬研山哈了一聲:“直接說六親不認唄。”
她猶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揉搓馬研山的太陽穴,小聲道:“這種賭氣話,以後還是莫要說了。”
這對兄妹的那個大哥,對於她這種小國的山神而言,簡直是那種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存在——一個四十多歲的玉璞境,板上釘釘的仙人境,將來甚至有可能是飛升境,一洲年輕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後頭,有風雷園的元嬰境劍仙劉灞橋,有真境宗仙人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還有一位觀湖書院的年輕副山長……
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麼?
最匪夷所思的,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許多遠古神靈!
她都擔心,哪天真有幸瞧見了對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話說得差了,可能對方打個響指,她的金身就當場崩碎了。
察覺到婦人的細微異樣,馬研山重新坐起身,從她裙擺下邊好不容易摸出一壺酒,婦人咯咯直笑,他仰頭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釀,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我那個大哥,脾氣不好嘛,這是舉洲皆知的事實。聽說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時候,連同門都不放過,被他廢掉了好幾個修道天才,就是個天字號的惹禍精。”
假扮沽酒婦人的山神娘娘輕聲笑道:“有這麼一個大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研山,聽我句勸,真要見了面,千萬別跟他慪氣啊。”
馬研山置若罔聞,不知為何,顯得憂心忡忡。
婦人疑惑道:“怎麼了?”
馬研山晃著酒壺,抬頭望向夜幕:“你說明兒會下雨嗎?”
婦人掩嘴笑道:“肯定不會。”
馬研山喃喃道:“但是總有一天會打雷下雨,對不對?”
若是一般酒客說如此傻話,這位山神娘娘也就當沒聽見了,她很清楚,這個看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馬研山,很不簡單。
只說西岳儲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頂頭上司,就對馬研山很看重,經常私下宴請此人。
她想了想,說道:“肯定遲早會下雨,但是只要有那麼一把大傘撐著,莫說是黃豆大小的雨點,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馬研山神色間依然布滿陰霾,攏了攏狐裘領子,低聲罵道:“狗日的倒春寒。”
雖然馬研山整天浪跡花叢,聲名狼藉,在人情世故這一塊,卻比那個看似聰明的妹妹,直覺更加敏銳。
說句實話,馬研山是把妹妹馬月眉當個傻子看待的,可她終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氣差點就差點,馬研山一直不跟她計較什麼。
馬研山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次深夜散步,循著燈光路過父親的書房,發現爹娘好像正在里邊談事情,父親不知為何暴跳如雷,連連大罵狗雜種,一個就該早死早超生的小賤種,踩了什麼狗屎,竟然能夠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說越氣,還直接摔碎了一只價格不菲的官窯筆筒。
娘親便出聲埋怨一句,三百兩銀子呢,就這麼摔沒了,敗家比掙錢本事大。
然後娘親就開始編派那個姓魏的,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按照傳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紅燭鎮附近棋墩山土地的卑賤出身……一個孩子,當時就默默蹲在牆腳根,豎起耳朵。
當年搬家,可能是在躲什麼?
前些年,爹娘的這種焦慮就更明顯了。
自家的仙家客棧和渡口,開始有人專門負責搜集大驪舊龍州的情報,關於披雲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細,都會被秘密記錄在案。
照理說,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馬家的底蘊,馬研山最清楚不過,父親極其擅長經營之道,天生就是當商人的材料,娘親也是極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時候,要比父親更有主見,用馬研山的話說,就是特別“來事”。
京城那撥品秩足夠高的誥命夫人,不足一手之數,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如今她們卻都隱約“唯馬首是瞻”。
嘿,馬首是瞻,這個說法好,妙極。
要不是出了他這麼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不肖子,實在扶不起來,估計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的馬家,早就從玉宣國幕後走到前台了。
當然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幾個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連他都不如,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甚至還鬧出了不少人命,這麼多年,他沒少幫忙擦屁股。
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處皇莊私自設置了一個牢獄,專門用來殺人取樂;一撥玉宣國京城豪閥子弟,還會經常舉辦所謂的“秋狩”,成群結隊去南邊的幾個小國境內,在當地權貴子弟的帶領下,騎馬背弓,專門挑選那些鄉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事後當地官府就用馬匪流寇的名義結案,甚至還能與朝廷騙取一筆用來“練兵”的軍餉,這撥權貴當中,就有兩個姓馬的旁支子弟。
馬研山曾經親眼見到,一個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算是個與自家馬徹差不多的讀書種子吧,自從他參加過一場乘坐仙家渡船遠游的秋狩後,少年再與人對視,眼神就變得凌厲異常。
妹妹馬月眉對此還奇怪來著。
馬研山只是開玩笑說:“少年到了時候就會開竅,有什麼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還只是看臉嗎?都會看胸脯腚兒大長腿了。”
馬家在京城並不扎眼,當年精心挑選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實都是些祖上闊過的破落戶而已。
甚至很多當了二十年的街坊鄰居,都只是將馬家誤認為一個小有家底的暴發戶,平時相處起來,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幾個臭錢的馬家。
馬家府門張貼的彩繪門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撥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護院拳師……
馬研山大略估算過,就馬家明里暗里的底蘊,別說對付個玉宣國生意上的對手或仇敵,就是掃平寶瓶洲山上的一座三流仙府,都足夠了。
馬研山收起雜亂思緒,伸手拍了拍美婦人的臉頰:“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會幫忙的。”這位山神娘娘一直覺得折耳山不好聽,想要改名為“折腰”。
婦人不惱反笑,施了個萬福,與馬研山致謝。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跑來一匹沒有韁繩的棗紅色駿馬。
醉醺醺的貴公子嫻熟上馬,手中金鞭重重一甩,在官道上縱馬狂奔。
折耳山祠廟附近的一座山嶺,有個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樹枝上邊,看著遠方山腳酒肆,那支騎隊來了又去,最後是那個狐裘公子縱馬揚鞭。
他站起身,視野開闊,折耳山素來以山勢高聳著稱,周邊群山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遠山綿延,如廟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盤鬒發。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頭復垂首。
這個第一次踏足玉宣國山河的青年,孑然一身,雙手抱住後腦勺,遠眺那座燈火如晝的繁華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籠,永生是永生的代價。”身形一閃而逝。
山腳酒肆那邊,美婦人正在關門,她轉頭望向那個緩緩走來的年輕男子,嫵媚笑道:“客官,對不住,酒鋪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不差這一會兒。”
婦人皺了皺眉頭,若非瞧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她還不稀罕這點酒錢,臉上擠出個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卻貴。”
青年點頭道:“價格再貴都不怕,宋夫人都記在馬研山賬上好了。”
婦人心一緊,一只繡花鞋鞋尖不易察覺地輕輕碾土,與折耳山祠廟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牽引。
青年緩緩前行,走向酒肆,當他第一步落地時,山神娘娘就驚駭地發現自己與祠廟金身失去了聯系。
青年與那個身體僵硬的山神娘娘即將擦肩而過之時,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將她往後拖曳而去,走了幾步,約莫是嫌棄對方累贅,輕輕一推,美婦人便摔倒在店鋪內。
青年走入鋪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撐在膝蓋上,再揮揮手:“趕緊地,煮兩壺鋪子最貴的酒水,年頭越久越好。”
婦人搖晃起身,膽戰心驚,顫聲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問仙師名諱?”
“我運氣不錯,投了個好胎,跟馬研山同姓。”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這個寶貝弟弟關系如此好的分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馬苦玄。”
宋腴臉色慘白。
馬苦玄問道:“怎麼,還要我親自煮酒請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著煮酒的時候,面朝鋪子大門的馬苦玄單手托腮,死死盯著路旁茂密的叢叢野草。
他要是再不來玉宣國京城,估計就只能收屍了吧?
說來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個泥瓶巷姓陳的泥腿子,一個同齡人眼中的傻子,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掃把星,差不多時候離開家鄉,好像此生皆喜作遠游,他們留在家鄉的歲月反而不多。
新仇變舊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遠還生。
就像有一壇窖藏了四十多年的老酒,被某人擺放在一張桌上,對飲雙方,願不願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驚蟄一過,斗指丁;春分將至,斗指壬。
庭院靜謐,淡淡風溶溶月,被道士稱呼為薛姑娘的紅裙女鬼,今夜換上了一身素雅白裙,來這邊賞花。
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內衣裙滿滿當當幾大箱子。
不過她只是孤芳自賞罷了,與那種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一枚銅錢的關系。
畢竟那個中年道士,論相貌,真心不夠看,又是個掉錢眼里出不來、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牆里花開滿地,院內還有一架秋千。她坐在木板上,雙手拽著繩子,腳尖一點地面再懸空,一架秋千便輕輕搖晃起來。
其實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廢了,雜草叢生,蛇鼠流竄。如今卻是處處井然有序,花開滿院,爭芳斗艷。
那個作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階頂部,一手端著裝滿某種草藥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兒擦拭牙齒,偶爾抬起頭,喉嚨咕咚作響,再一口吐掉汁水,重新“洗刷”牙齒。
她問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湯汁,用來洗牙,真有你說得那麼玄乎?能夠幫人穩固齒牙,壯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別稱黃花郎,它們隨意生長在石罅磚隙間,天底下的花草圖集、畫冊,好像都不稀罕繪錄此物。
“騙你作甚,有錢掙嗎?”道士剛剛仰頭灌了一口汁水,這會兒使勁點頭,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藥方煉制成一種山上的仙家還少丹,須發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發還黑,齒落更生,青壯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絕佳,像張侯這樣的,服用此丹,耳目清明,筋骨強健,完全不在話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長剛好手邊有這麼一瓶秘制丹藥,對吧?就是價格不便宜,不過熟人可以打五折?”
“沒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道士歪頭吐出一口汁水,將那柄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內,將白碗放在腳邊,搖頭道,“薛姑娘還記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嗎?還說鮮嫩好吃呢,詢問貧道是什麼菜蔬來著。當時貧道賣了個關子,故意沒有說破,其實就是這蒲公英的早春葉苗了,只需入鍋煠熟,再用貧道秘制的辣醬、麻油稍微一拌,拿來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錯都是沒法比的。”
薛如意點點頭,在犒勞五髒廟這件事上,這位道長還是很有幾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錢。
道士試探性問道:“要是薛姑娘誠心,我就可以循著那張藥方煉制一爐丹藥,張侯最近讀書太辛苦了,得補補,再過段時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藥效果會沒那麼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彎抹角兜了這麼大個圈子,還不是想要從她兜里騙錢?
無須旁人推動,一架秋千自行晃蕩,一高一低,她就看著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紅牆黃蠟梅,美極了。
按照這個道士的說法,一個人僥幸生逢盛世,百慮可忘,若是再精通種植花草之術,宛如四時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將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撲鼻,不同花種,次第花開,或濃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這邊,光是被道士作為迎春的盆栽,就多達七八種之多,除了松竹梅外,還有數盆被道士說成是迎春“主帥”的花。
幾句話倒是說得漂亮,其實就是被道士拿出去賣錢罷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從哪里搬來的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脫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龍爪,栽在一只紅砂盆中,做古拙欹斜形貌。
哪怕只是個外行,薛如意都知道這盆景,不愁出高價的買家。
那幾本被道士說成“殿春花”的地栽芍藥,種在向陽處,天寒地凍時,道士還曾特地為它們鋪蓋稻草,今年入春後,道士都會逐日澆水,在發芽前,他還曾特地澆糞水施肥一次,當時看得薛如意直皺眉頭。
薛如意瞥了眼整齊擺放在牆角的那幾盆盆栽,枝條細長,略帶蔓性,花開鵝黃。
許多盆景在院內來來去去,大概都被換成一粒粒碎銀子,唯獨此花,出現後就沒動過一盆,可能是那個道士特別喜歡,當然更可能是賣不出好價錢,就干脆不賣了。
她伸手指了指,問道:“你最鍾情那幾盆金腰帶?”此花有個更通俗的名稱:迎春花。
道士抬頭看了眼牆角那邊,點頭道:“貧道於花木如名帥將兵,多多益善,來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開花能夠搶在梅花之先呢,而且開花既多,花期又長久,所以貧道最喜歡此花,沒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問道:“吳鏑,你本名叫什麼?”
中年道士微笑道:“陳見賢。看見之見,聖賢之賢。”
她一愣,這麼坦誠嗎?
道士誠懇建議道:“薛姑娘以後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兩遍名字,陳見賢,陳劍仙?終於回過味來了,薛如意呸了一聲:“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沒一句真話!”
吳鏑,無敵。陳見賢,陳劍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嗎罵人?貧道如今也就是年紀大了,修心養性功夫見長,擱在貧道年輕氣盛那會兒,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疾惡如仇的少年歲月,呵。”
真是名副其實的騙鬼了,薛如意懶得搭理這茬,問道:“一直沒問,你來京城這邊做什麼?”
“敘舊。”
“敘舊?找誰?親眷,遠方親戚?還是江湖上認識的朋友?在外邊混不出名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飯吃,一起合伙騙人?”
自稱陳見賢的道士搖頭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開玩笑道:“總不會是尋仇來的吧?”她轉頭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太有趣,忍俊不禁,自顧自笑起來:“就憑你?那幾手不入流的鬼畫符,連我都嚇不住,真要跟人尋釁斗毆,你打得過幾個青壯?”
道士笑道:“你沒瞧見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會練拳走樁?根本無須使用仙術,徒手打兩三個青壯男子,根本不成問題。”
她翻了個白眼,就那麼來來回回走幾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幾十個,隨便拎出個武把式,都能把他打趴下。
“說說看,若真是尋仇,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說不定鬧出命案來,我還可以幫你掩護跑路。”她也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
道士搖頭道:“薛姑娘就別瞎猜了,敘舊而已,鬧哄哄打打殺殺的,不是我這種身世清白的良民所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馬家的某樁長遠謀劃,肯定會更早來到玉宣國這邊“敘舊”。
當然,雙方早些時候碰頭也無意義,極有可能尋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給斬草除根了。
護送李寶瓶等人去往大隋書院之後,第一次南游寶瓶洲,就曾與馬苦玄在異鄉相逢,還打了一架。
世事難料,不承想第二次游歷劍氣長城,會在那邊逗留那麼久。
等到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門,建下宗,借取山水補地缺,去天外煉劍……
薛如意沒來由說了句:“咬人的狗從來不叫,我覺得你這種人,瞧著是塊軟面團,可若是發狠起來,手起刀落,定是心狠手辣極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皆如緩緩釀酒,唯有揭開泥封飲酒時,必須痛快,得是豪飲。”
薛如意轉過頭:“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沒來由想起附近那個縣衙里邊當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貸的,同時販賣私鹽的。
當然,當官的不會親自去做,都由心腹爪牙做這類髒活,而且有靠山。
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於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誰,她就不清楚了,尚書大人?
皇帝陛下?
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問道:“你說他們都這麼有錢了,怎麼就不知道收手?掙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家里都堆起銀山了吧?”
陳平安笑道:“好些個所謂的伐冰之家,一門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著敲骨吸髓,為人處世百無禁忌,如果不是這麼個行事風格,就沒辦法成為薛姑娘所說的‘這麼有錢’的人了。這里邊藏著個先後順序,其實並不復雜。”
薛如意一時語噎,跟他說話,閒聊還好,可只要涉及道理,就沒意思了。
先前這個道士,也會跟著許多百姓去冰河鑿冰賣錢,但凡能夠掙錢的營生如盆景這般,他都願意去碰,都很擅長。
道士剛來宅子沒多久,她大致看出對方的品行了,別管他怎麼財迷,只說在男女一事,確實還算個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還經常調戲這個一本正經如道學家的男人,結果某天道士只是說了一句話,就把她給惡心壞了,打那之後,她就再無逗弄道士的想法。
她當時就坐在這架秋千上邊,中年道士同樣是坐在身後台階上,她轉頭笑問那吳鏑,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實在那之前,她的一些個葷話,道士都會假裝沒聽見,從不搭腔。
估計是被她糾纏得實在煩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兒大些,可以多拉幾斤屎嗎?”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沒來由嘆息一聲:“花草一秋。”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罷,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與凡夫俗子看這院內的花開花落,又有何異?
她轉頭問道:“你是怎麼成為練氣士的?”
道士微笑道:“機緣巧合之下,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轉回頭,輕聲道:“你是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出個大概,我身為鬼物,之所以能夠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點點頭,很好理解,不難猜:“上邊有人。”
京師都城隍廟那邊,有一尊位高權重的文判官,與她在生前好像是舊識。
這位判官曾經兩次夜巡宅邸,與她見面,不過並沒有大張旗鼓。
陰陽各有官場,作為玉宣國的都城隍廟,按例設置了二十四司。
這位文判官作為城隍爺的左膀右臂,統轄包括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
不過這是已經翻篇的老皇歷了,現在嘛,不好說了。
只要在官場,不管學識深淺本事高低,不管陽間陰間,就怕一點,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轉頭,冷若冰霜,滿臉煞氣。
道士無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經人,想啥呢?”就說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說,多看幾本經傳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道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見那女鬼依舊臉色難看,道士只得解釋道:“你說貧道貪財也就罷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過貧道的人品,但是總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吧?”
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在理。
道士好奇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薛姑娘在官場的靠山是何方神聖?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讓薛姑娘就在距縣衙幾步遠的地方落腳,縣城隍那邊從無任何一個冥官鬼差登門?”
薛如意冷笑道:“我與縣城隍廟的枷鎖將軍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縣城隍廟遙遙抱拳,使勁晃了幾下,沉聲道:“貧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氣,邪不可干,從不怕走夜路。何況枷鎖將軍本就司職懲奸除惡一事,最是秉公執法,尤其是我們縣的枷鎖將軍,與那七爺、八爺,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貧道若是在都城隍廟那邊能說上話,早就建議將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這麼溜須拍馬,他們幾位也聽不著啊。此地不比別處,縣城隍爺都不管的。
“陳見賢,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否則豈會這麼不著家。
“有啊,怎麼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對方是個貨真價實的練氣士,雖然境界不值一提,兩境?
撐死了就是個三境練氣士?
可畢竟是一只腳踩在山上的人。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歲數?是跟你年紀相當,還是個年輕女子?對方是鬼迷心竅了吧,才會瞧上你。人到中年萬事休,你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一事無成,靠著個道門私籙度牒成天亂晃蕩。找機會領過來給我瞧瞧,呵,我非把你們拆散了,省得你禍害人家。”
其實這個道士每天擺攤算命,沒少掙錢,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門小戶,猶有過之。
只不過作為一個練氣士,就完全不夠看了。
就這麼每天風吹日曬,幾年下來,能掙著幾顆雪花錢?
道士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轉頭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樣估計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階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雙臂抱胸,抬頭望月,眼神溫柔。
薛如意撇撇嘴,哎喲喂,酸哩。
可能身後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樣確實一般,可他們到底是相親相愛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紅色酒葫蘆,老物件,包漿油亮。
薛如意聞見酒香,忍不住問道:“哪家酒水這麼香?”
道士笑道:“自家釀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認的價廉物美,就是得省著點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記得中年道士剛搬來宅子的時候,一架秋千無人而晃,還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過路道士被嚇得立即從袖中抓出一摞符籙,手腕顫抖不已,掏出火折子,點燃符籙之後,高高舉起,步罡踩斗,亂晃一通,一邊晃蕩出一條火龍,一邊飛奔而逃,嘴上嚷嚷著些不知道是哪一脈道家傳下的真言咒語,砰的一聲關上屋門,動作極快,噼里啪啦,往門上、牆壁跟窗戶貼滿了不值錢的黃紙符籙。
道士看著那個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似是而非的場景,同樣是牆里秋千牆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對了,你到底找誰敘舊?都來京城這麼久了,一面都沒見著?這麼難打照面,難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願意提及此事,轉移話題:“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幾分。”
天時至春分,剛好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
對於世間鬼物來說,驚蟄後到清明前,都是一段比較難熬的歲月,尤其是春分過後,陽氣漸盛,以擊於陰,雷乃發生。
薛如意顯然沒有上心,她雖是女鬼,卻屬於修道有成的陰物,近乎英靈,自然不懼這些追隨節氣運轉、天然而生的雷電。
中年道士也只是隨口一提,自顧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給你們擺一桌子春盤,春分吃春菜,筍、碧蒿、椿芽……貧道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後,彩衣國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邊的鱖魚、鯽魚,清蒸紅燒俱是美味。更南邊,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時節來上一大盤黃沙蜆炒韭菜,嘖。”
薛如意沒好氣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為天。”
薛如意一時語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
道士抬頭望天,輕聲道:“春分有雨是豐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計是那天晴無雨的氣候了。”收回視线,道士笑道:“貧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會打雷,而且動靜比較大。屆時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譏笑道:“原來陳道長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萬般學問,難易深淺,不過都是個‘積思頓釋’,難也不難,不難也難。”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後正堂一側花廳:“薛姑娘,最近幾天,貧道可能要借此寶地一用,與薛姑娘先打聲招呼。”
薛如意點點頭,疑惑道:“要做什麼?准備宴請朋友,擔心我跑出來攪局?”
道士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擺酒宴無妨,可別喊幾個青樓女子過來嬉戲助興,烏煙瘴氣!”
道士連連擺手:“動輒幾十兩銀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錢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曉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風流只因貧。”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裝傻扮痴,有錢動手,無錢也動心,如貧道這般光風霽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實本分。”
薛如意飄然而走。
道士步入側廳,看了眼長條桌案,點點頭,雙手握拳輕輕擰轉,准備去住處取來筆墨紙硯,在此大展拳腳。
剛轉頭,道士便瞧見一顆頭朝地的腦袋掛在自己眼前,下意識就是一拳砸去,拳頭堪堪在那女鬼面門停下,怒道:“薛如意,會嚇死人的!”
女鬼飄然而落,道士氣呼呼大步走出側廳,她跟在身後,問道:“借用花廳作甚?”
道士沒好氣道:“京城居不易,馬無夜草不肥,貧道不得掙錢賺房租啊。”
女鬼打著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三腳貓練氣士,好歹也是個練氣士,就這麼喜歡錢?”
“過日子,柴米油鹽,認錢不認人,莫要有個‘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謂真人,無非認真不認人,切莫無個‘只’字。修道修道,千百條道路,萬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皺眉問道:“何解?”
“心。形神合一,心與神契。”
約莫是在外闖蕩多年、走慣了江湖的緣故,很是知道些烏七八糟的旁門左道,總之這個假道士修為不高,學問很雜,反正不管她聊什麼都能接上話。
那道士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地仙地仙,陸地神仙,天地之半,煉形住世,常駐人間,陽壽綿長,幾近長生不死。”
“鬼修證道者,是謂鬼仙。相較於那些陸地真人,還是要略遜一籌的,畢竟是舍了陽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陰神的清靈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然可以不墜輪回,但是依舊難登綠籍,前無所去,退無所歸,想要證道,就比較難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聽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內容,她都是頭回聽說,也不知道他從哪本神異小說里照搬而來的。
那中年道士停下腳步,開始掏袖子,他抬頭笑道:“薛姑娘,我們都這麼熟了,也算投緣。你別看貧道幫人看相奇准,其實真正拿手的,還是符籙一道。不如做筆買賣?此符對於如薛姑娘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齋戒後,再焚此符,點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幾遍‘某某人禮敬三山九侯先生’,沒什麼繁文縟節,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技重演,又要殺熟?!都不知道換個新花樣嗎?”
道士唉了一聲:“其他符籙不去說,確實是稍微差了點火候,唯獨這張符籙,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買一張是小賺,買一摞是大賺,總之買得越多掙得越多。貧道要不是與薛姑娘關系莫逆,絕不輕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憐憫,是那種聰明人可憐一個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猶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給我瞅瞅,勘驗優劣。”
普通的黃色符紙,研磨朱砂作墨,符紙上邊繪制三座山頭,古里古怪的,瞧著不像是什麼正經符籙。
雖說內心主意已定,不想當這個冤大頭,她還是問道:“一張符籙,賣幾枚銅錢?”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幾枚銅錢?一張符紙都買不起!”
薛如意說道:“隔壁街的老劉頭鋪子,這樣的低劣黃紙,一刀才賣幾個錢?陳道長再裁剪得小些,豈不是一本萬利?”
難怪道士每次見著老劉頭就喊老哥。
“符紙不貴術法高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符籙一道亦是同理,畫符看符膽,符紙貴賤是很次要的。”
見那道士不動聲色,毫不臉紅,又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籙:“罷了罷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無妨,貧道這幾張品秩更好,就是價格貴了點。壓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嘖嘖,不愧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環環相扣,後手頗多呢。
“別一口一個貧道貧道了,陳仙師你就不臊得慌嗎?”
薛如意將符籙丟還給道士,揚長而去。
春分,天無雨,地氣溫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鮮衣怒馬的官宦子弟,水邊多佳麗,美人頭上,裊裊春幡。
空中滿是風箏,靈巧的燕子,極長的蜈蚣,或相約作鳶鷂相斗。
京城內那些老字號的風箏鋪子,掙了個盆滿缽滿。
按照朝廷禮制,皇帝需在春分日祭日於壇。
今天祭祀結束後,玉宣國皇帝就會讓禮部衙門,向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宮內御制的春牛圖,二開的龍紋紅紙,印上翰林院學士書寫的二十四節氣名言警句、新鮮出爐的詩詞,再配合一幅畫院待詔精心繪制的農耕圖。
負責送圖的多是禮部相貌端正的年輕官員,其余諸部司的新科進士,往往也會參與其中,他們在這一天被譽為春官。
那些皇親國戚和將相公卿的府邸門房,都需要給春官一個象征性的紅包。
上行下效,京城坊間也有了類似的“說春人”,朝廷給當官的送圖,一些個心眼活絡、生財有道的老百姓就給有錢人送圖。
敲開門後,與主人家說些類似不違農時、五風十雨的吉慶話,只要腿腳伶俐,忙碌一天也能掙不少。
當然吃閉門羹的更多,一些個被頻繁敲門討要紅包的富裕門戶,不勝其煩,就直接讓門房趕人。
玉宣國京城里邊,一些個經驗老到的說春人,哪怕走遠路,都會去一趟永嘉街。
街上多是祖上極其闊綽的家族,否則也不會用縣名來命名,自然輪不到他們這些市井說春人登門送圖,他們只是去找一戶姓馬的人家,因為肯定不會白跑,誰都能拿個大紅包。
據說這戶人家的門房,一天到晚就在那邊發紅包呢。
只要登門送圖,說幾句類似五谷豐登、風調雨順的好話,那麼見者有份,足足六兩銀子!
馬家的門房再累,對所有送圖的說春人,都是滿臉笑容,極為和氣的。
京城有兩縣,大致上是北邊富貴南邊窮,後者即長寧縣。
兩位從北邊跑到南邊討營生的說春人,一老年一少年,一個送春牛圖一個說吉語,從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須上繳給某個江湖幫派的孝敬,其實他們才掙到三兩銀子。
沒法子,這個看似臨時的行當,年復一年,也有了許多門道和規矩需要遵守,不是誰都能當說春人的,更不能亂跑亂敲門。
如果不按規矩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堵在街巷挨揍。
暮色里,少年還好,老人就有點乏了,這條街上敲門都不應,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處台階上,一手撐腰,一手敲腿,看樣子是要兩手空空而返了。
這條街的住戶就這麼窮嗎?
照理說離著長寧縣衙這麼近,不該如此拮據才對。
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錢銀子與人買來一條街的送圖說春,八錢銀子哪,就這麼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
少年說要去別處碰碰運氣,老人笑著說不用了,背著籮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幫著老人輕輕捶腿。
宅子大門吱呀打開,走出一個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從背後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圖,爺爺已經很疲憊了,所以本該由爺爺來說的開場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就由他代勞好了。
只是不等少年開口,那道士就笑著擺手,蹦出兩個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麼婉言拒絕都管用。少年大為失望,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不給錢就算了,很正常不過的事情,這位道長何必誆人?
中年道士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張宣紙,輕輕抖了抖,撫須而笑道:“長寧縣這一大片坊市,春牛圖的底稿,都是貧道親手畫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掃了幾眼那幅所謂的春牛圖底稿,先行拱手禮,再笑問道:“道長怎麼還會繪制春牛圖?”
道士低頭,單手掐訣還禮:“貧道清貧哪。”
“敢問道長繪制的春牛圖,多少錢一幅?”
“十文錢。”
“價格這麼低?!怎的比永嘉縣那邊便宜一半?”
市井坊間的春牛圖,幾乎一幅比一幅粗糙,與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圖,不管材質還是內容,都是雲泥之別。
“貧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與道長預訂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圖?”
道士搖頭笑道:“不湊巧,貧道只是雲游至此,暫時落腳,不會久住。”
少年終於開口,試探性說道:“聽說長寧縣衙附近有個算命攤子,算命很准,抽簽手相,測字和銅錢卜卦,都很厲害。”
中年道士撫須而笑:“這就趕巧了,若無意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貧道。”
少年滿臉意外之喜:“道長真是那位鐵口神斷的吳仙長?!”
道士眯眼撚須:“浪得虛名。”
牆頭那邊,彩裙女鬼翻了個白眼。
台階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為命的少年,少年的一雙眼眸里滿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說什麼。
道士微笑道:“這位公子,是算姻緣,還是財運?”
少年霎時臉紅,怎麼還稱呼公子了?這位道長也太和藹了些。
少年鼓起勇氣,說道:“這些都不算,能不能請道長幫忙畫幾張符,就是在路邊擱放一個盆,里邊燒符紙,遠遠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問道:“為何不在清明時候,上墳掃墓燒紙?”
少年說道:“我跟爺爺是外鄉人,從南邊來的,走了很遠的路,家很早就沒了。”
老人嘆了口氣,其實他們不是親爺孫,其中曲折,一言難盡。最早是老人照顧孩子,後來是孩子照顧老人,相依為命,就像相互還債。
道士問道:“如果真有這種符籙,你願意花多少錢買?”
“身上所有的錢!如果暫時不夠,我可以跟道長寫欠條立字據!”
“字據什麼的豈可當真?你目前有多少積蓄呢?”
“這些年我攢了七兩八錢銀子,還有一罐子銅錢!”
“才這麼點?”
少年赧顏不言,老人愧疚。
“貧道是可以畫出三官符籙,此符可為逝者賜福、赦罪和消災減厄。”道士沉吟不語,片刻之後,搖搖頭,“只是此符珍貴,你這點銀子,遠遠不夠啊。”
少年剛要說話,道士滿臉不耐煩,一揮袖子,開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問道:“給你十天,願意去借去偷去搶,湊足一百兩銀子嗎?”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頭去,神色黯然。道士看著少年,看著少年眼中的自己。
少年鞠躬致謝,帶著老人一並離去。無家可歸的游子,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牆頭那邊的女鬼臉色陰沉。傷人言語,有劍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轉頭,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助者天助之。”道士揮揮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道士雙手籠袖,轉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門內,冷笑道:“好個修道之人,真是鐵石心腸!幫不上忙就別裝神弄鬼,偏要耍些虛頭巴腦的言語伎倆,惡心不惡心?!”
原本對這個一門心思賺錢的假道士,相處久了,印象好轉,還有幾分親近之心,今天親眼見到這個場景,真是氣壞了她。
道士笑道:“虛心者無虛言。”
彩裙女鬼一閃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內,滾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遠處街上響起打更聲。
張貼在宅邸門上的兩幅彩繪門神金光一閃,走出兩位來自都城隍廟的高官,男子做文士裝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寶劍。
薛如意察覺到門口那邊的異樣,趕緊從閣樓飄蕩而出,來到正堂大廳門口待客,畢恭畢敬地與他們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道:“見過洪判官,紀姐姐。”
文判官輕輕點頭致意,他已經職掌陰陽司三百年,此次離開城隍廟,只帶了一名心腹,各地城隍廟陰陽司的主官作為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爺的第一輔吏。
那位身居要職的女子英靈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薛如意是立國之初的宮娥出身,專門為玉宣國歷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後娘娘,開箱驗取石榴裙,昵稱如意娘。
她輕聲問道:“院試案首也被內定了嗎?”
那位被薛如意昵稱為紀姐姐的城隍英靈嘆了口氣說:“不光是案首,就連之後春闈的會元頭銜,也要給一個草包。事實上,會試和殿試,除了馬徹是狀元,榜眼、探花和傳臚等名額,早就被關起門來內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滿臉悲苦:“這是為何?若說是那個有真才實學的馬徹,也就罷了,憑什麼那些紈絝子弟都能登科?!”按照與張氏先人的那個約定,後者的後世子孫,只要出現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進士,她就算完成契約。
那位陰陽司主官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玄機:“武判官參與其中了。”
薛如意憤懣道:“一國文運之權衡,他們豈敢如此兒戲?!紀小苹,你與洪判官,還有城隍爺,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嗎?!”
紀小苹說道:“武判官那邊自有一套說辭,可以為自己的徇私枉法開脫,其中涉及祖蔭等事,再加上一些陽間善舉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為是鑽了某些陰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轄玉宣國的那座西岳儲君之山……”
文判官皺眉道:“慎言。”
紀小苹只得改口說道:“除非是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糾察司。只是越級告狀,一直是官場大忌。”紀小苹說到這里,看了眼身邊的文判官,神色復雜。
文判官自嘲道:“雖說還不至於到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廟內,除了紀小苹的陰陽司,已經調動不了誰了。實不相瞞,就連文運司都已經轉投那位武判官了。文運司尚且如此,更不談其余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陰陽殊途同歸。”
城隍廟文運、武運兩司,權柄大小,並無定數,因時因地而異,就像附近那處縣衙的鹽房。
紀小苹說道:“是幕後有高人故意為之,想要將洪老爺調離玉宣國都城隍廟。”說到這里,她憤憤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紀小苹深呼吸一口氣,與薛如意繼續解釋道:“洪老爺有可能去往大驪陪都附近,擔任一州城隍爺。”
從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文判官,轉任大驪王朝的一州城隍爺,絕對不能算是貶謫,而是實打實的官運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個萬福,忍住心中憤懣,輕聲道賀:“奴婢在這里先行祝賀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場,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這麼離開,到底不甘心啊。”
世間各地各級城隍官吏,不比陽間官場那麼講究人情,沒有任何人脈和香火情可言,無法遙遙插手別地事務,一旦離開某地,是不許插手原處公務的,這是一條雷打不動的陰冥鐵律。
除非是異鄉人在某地涉及類似命案這種事情,兩地城隍廟才有可能聯手辦案。
薛如意苦笑道:“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再等幾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這位只有私籙道牒的道士,倒是個當之無愧的雅人。”
紀小苹點頭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養護,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閒雲孤鶴的山野逸民,絕非表面上那種渾身銅臭的貪財之輩。”
一處小屋內,道士鼾聲陣陣。
薛如意一想到這廝就來氣,黑著臉說道:“他自稱真名叫陳見賢。”
紀小苹搖頭道:“聽過就算了,當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還是這個化名更好些。見賢思齊,擇善而從。”取法乎上,見賢思齊焉,君子慎獨,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紀小苹猶豫了一下,說道:“薛姑娘,這個臨時住客,洪老爺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淺,興許是那種喜好游戲人間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個騙子。畢竟他不是玉宣國本土人氏,不知他的真實籍貫,那份與私籙掛鈎的通關文牒分明是偽造的。關鍵是他在京城這邊又無犯禁違例之舉,我們就沒辦法從別國調閱秘冊了。”她不可能為了這種私事,就讓都城隍廟與大驪王朝那邊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對方偏偏選取這棟宅子作為落腳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懷疑對方有所企圖。
身為都城隍廟的文判官,之前兩次夜游此地,除了來見故人,再就是為了確定這個假道士的修為境界,以及是否別有用心,對宅子和那件秘寶有所圖謀。
練氣士,尤其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種山澤野修,什麼手段用不出來?
其實陳平安還真就只是偶然路過,沒有任何用心和企圖。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寶而已,值錢是值錢,又非那類無主之物,難不成還要強取豪奪嗎?
紀小苹突然臉色劇變,說道:“是他來了?”馬苦玄!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頭疼不已,點頭道:“剛剛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邊喝了頓酒,就失蹤了,不知為何直到現在才入京?”
小屋內,道士緩緩睜開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鳴。